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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斗全靠演技 第二章 和想的不一樣

新進宮女排成行,跟著管事姑姑走往每處宮殿。

進宮後受訓三個多月,每天起早貪晚,除受訓之外還得做事,她掃過地、進過廚房、洗過衣服、做過女紅,很像醫學院的學生,在實習期間必須在每一科都輪過一遍,最後才決定從事哪個專科。

她不打算留在廚房、浣衣局,她要走到能夠接近「主子」的地方。

因此她比誰都吃苦勤奮、努力上進,處處展現自己與眾不同的智慧,並且把諂媚巴結討好那一套全數做盡,她做了過去的自己最輕蔑痛恨的事情。

被討厭針對?那是理所應當的,但她不在乎,也不怨恨排擠自己的小宮女,她全心全意盯著目標前進。

在汲汲營營之下,她成功了,成功被挑選進入「甲組」。

那是類似于資優班的概念,她在組中竭盡全力表現,最終換到今天的機會,她不求高位,只求能夠留在「貴人」身邊。

因為,她想要離渣帝近一點,再更進一點。沒錯,她就是向萸,已經在地牢里死去的女人。

那天她沒有吃飯,只喝下一杯水,沒想到竟會出現劇烈的月復痛,她覺得五腑六髒全都絞在一塊,在地上不斷申吟打滾,使盡力氣把獄門拍得砰砰響,卻始終沒有人進來看一眼,那時候她明白了,自己的冤被官府給吃了。

什麼小蝦米對抗大鯨魚啊,她連大鯨魚的臉都無緣見到,就被旁邊的小魚小蟹給啃了,最後她吐血而亡。

死前,她滿腦子想的全是……她的死亡能夠引起百姓的討論嗎?她的書能夠敗壞皇帝的名聲嗎?有沒有人在明里暗地議論皇帝有多糟?那股力量有沒有大到足以撼動朝堂?先帝的兒子在駕崩之前死得干干淨淨,當今皇上是先帝親弟福王的兒子。

換句話說,現在的皇帝死掉,還有一堆從兄弟可以繼位。

那麼這些兄弟當中有沒有人對龍椅產生想法?有沒有人期待有機會能夠繼位?現任皇帝暴虐無道、庸碌變態,在百姓的罵聲中,多少人盼望著他早點駕崩,而自己提供的機會,有沒有辦法讓這些兄弟們揭竿起義呢?

她希望自己的死亡,能夠促成帝權更替,但是——她居然沒死?

醒來時,床邊一個女人冷眼看她,像在觀察瀕臨絕種的動物似的。

她的臉很長,額頭頗寬,身材微胖,銳利的眼神相當不討喜。她看了向萸很久都沒說話,向萸也不開口,兩人就這麼對峙著。

後來的後來,不知道哪個機關被按開,她問︰「你真心想為父親報仇?」

「我連命都可以不要,你覺得呢?」向萸毫不掩飾眼底恨意。

然後又是一陣長久的對視,向萸懷疑女人企圖從目光中讀出她的心思,總之最後對方露出滿意神色。

然後她進了宮,通過層層篩選,穿上正式的宮女服裝。

而天,她將決定被留在哪個宮殿伺候。

向萸與一群宮女跟著林姑姑身後,從皇後、貴妃、慶嬪、瑜妃……一路走到太後的永福宮,每到一處宮殿,都會有幾個小宮女被留下來。

皇帝的女人們長得……怎麼形容呢——美人回眸如碧池激濫流波,美人莞爾若嬌花百媚叢生,美人蹙眉似清風百轉千回,風情百種、芳姿萬千,讓她有強烈想立即提筆,將眾美的容貌記錄下來。

好,問題來了,眾多美女環繞,為什麼小小宮女之死會讓皇帝大費周章?

這是向萸進宮後,一心想要知道的答案。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她想方設法、多方打探之下,終于探听出消息。

傳聞皇帝喜男不喜女,後宮妃嬪再美麗也入不了皇帝的眼,這時宮女薛紫嫣華麗登場,皇帝竟對她產生一咪咪興趣,那是何等殊榮。

果然有福氣的女人做啥都順利,伺候不到半年,肚子里就伺候出一個小小主子,皇帝有後,舉國同慶!

喜慶吶、歡騰吶,齊國晦暗的天空終于出現一絲光亮,只要小皇子教養得當,再過幾年,把渣帝給生生熬死後,大齊百姓就能月兌離朝政證亂、貪官污吏的荼毒。

可惜這不是喜劇版本,好消息剛傳出不久,薛紫嫣就死了,死得亂七八糟、死得莫名其妙,死得連渣子都不剩。

皇帝震怒,哭到太後跟前,太後命大理寺在一個月內找到凶手。但大理寺不出個所以然,這時頗具名聲的向文聰被推出來了。

然而向文聰空有名聲,本人卻是個扶不上台面的草包,來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引得皇帝大發雷霆,最後賜死!

整個劇情爛到爆,爛到讓她既難過又傷心,她必須用盡全力控制,才不會動手打爆說故事的小宮女。

那個晚上,她捂著棉被在里頭痛哭流涕,不過很快就重新振作起精神,向萸告訴自己,終有一天父親的故事將會由她來改寫,到時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天道終究要輪回。

話題拉回,截至目前為止,她沒有被皇後、貴妃、各嬪妃挑中,眼看永福宮已經是最後一站,倘若沒被選上,她的報仇將遙遙無期。

照理說依照位分尊卑,首先挑選的應該是太後,但太後正在接待貴人,因此姑姑帶著她們先往別處去,到達永福宮時貴人尚未離開,她們只能站在烈日底下曝囑,一動也不動。

拉長頸子、雙腿並攏,下巴微收、挺直背脊,陽光曬得她頭昏腦脹,有中熱衰竭之虞,但不管是她或其他人都咬緊牙關硬撐下去,終于等到了天音降臨。

「林姑姑,太後娘娘讓你領宮女入殿。」

這話讓眾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向萸抬眉,細數隊伍剩余的人數——十二個,運氣好的話是十二分之三,運氣不好就是十二分之一或之零,她暗自忖度,在機會稀少的情況下,該如何讓自己月兌穎而出?跟隨隊伍進入永福宮,她用眼角余光審視四周。

「把頭抬起來。」太後的聲音溫潤慈藹,令人頗有好感。

向萸依言抬頭,卻意外地對上太後的目光,她急忙垂下眼瞼,太後對她的無理沒有生氣,反而淺淺笑開,長甲在椅背上輕輕一刮。

太後身邊站著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男人,濃眉大眼、目光溫潤,左頰處有個很深的窩窩,他有雙愛笑的大眼楮,說一笑傾城、二笑傾國太夸張,但如果有必要的話,美人計可以用上一用。

他身穿白色長衫,腰間扣著琥珀玉帶,足下一雙青緞黑皮靴,服飾雖然貴重,卻不甚張揚,身材豐偉,氣度翩翩,是那種但凡女人從身邊經過,都會在心底烙下痕跡的男人。

他是敬王世子,人稱玉面將軍的齊沐瑱,前幾年他掛帥到邊關駐守,打了幾場勝仗、立下功名,讓他有了名聲,不過從稱號中可知,比起戰功他更廣為人知的是「玉面」二字。

他的父親敬王是先帝兄長,之所以與皇位失之交臂,是因為童年時期受傷導至左腿腐了。他脾氣溫和,待人親切,與皇兄皇弟、百官權貴都保持良好關系,當然他也很受文人推崇,因為他有一手好丹青。

大概是受父親燻陶,齊沐瑱對于畫畫也頗有些涉獵,當年打完仗回京,不戀棧權力的他立刻上交虎符,只在兵部掛了個閑差,從此當起富貴閑人,成日畫畫彈琴,閑來無事就到後宮轉悠,陪陪皇帝下棋,和太後娘娘說說話,日子過得快樂逍遙。

打向萸進入殿中,齊沐瑱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她,倒不是因為她漂亮或特殊,而是因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好像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好像他們本來就是朋友,這種感覺太奇怪,他確定自己不曾見過這個小宮女,所以哪里來的熟悉?

同樣的問號,也出現在向萸心底。

當你始終被人牢牢緊盯是會有感覺的,因而向萸微微抬頭向齊沐瑱瞥去一眼,沒想到說不清的熟悉感竟然迅速涌上,這讓她無比疑惑。

兩人視線對上,齊沐瑱微微笑開,看著那雙黑白分明、透著慧黠的眼楮,瞧她因為緊張不自覺輕舌忝嘴唇的模樣,越看越覺得……心喜?

怪,明明長得不美麗,頂多那雙眼楮還可以,頂多那頭黑發還行,頂多五官稱得上清妍,和他見過的女子根本沒法比,但她靈動的表情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引得他想一看再看。

太怪異、太詭譎,太莫名的感覺勾出他的純粹笑意。

太後沒注意到他們的眉眼官司,從頭開始一個個問︰「你擅長什麼?」

多數的人回答女紅廚藝,也有人說琴棋書畫。

直到太後灼灼的目光對上向萸,她連忙撇開疑惑,想起這次要極力爭取表現,無論如何都要被太後留下來,于是高調回答。「回娘娘,奴婢擅長在牆上作畫。」

畫畫?齊沐瑱對她的興趣又提高一層。「娘娘,要不讓她作幅畫看看?」

太後掩嘴輕笑。「人人都說敬王是畫痴,依本宮來看,你也不遑多讓。」

齊沐瑱大笑,笑出滿臉燦爛陽光。「有其父必有其子嘛,娘娘就讓她試試?」

「行,本宮也想看看,誰那麼大膽子,竟敢在敬王世子面前自稱擅畫。」太後覷了向萸一眼,眼神溫柔慈藹,沒有身處高位的精明高傲。

因此報過姓名之後,宮婢上前,領著向萸到鄰屋作畫。

這一畫,她就沒有停下來過,不吃不喝、竭盡全力把圖畫好,她認定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期間太後數度派人過來查看,發現她沒有停止的意思,便也沒有打擾。

就這樣、整整十二個時辰,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圖畫。

這是她第一次畫人像,在這之前她為了賺錢,在各豪門里作畫,畫的幾乎都是風景,高山、大川、亭台樓閣……一幅畫公定價五十兩,如果覺得她畫得不錯,賞賜不拘多少。

一天天的,活兒越接越多,向萸本以為這樣繼續下去,自己早晚能夠賺出名號、賺出一幢豪宅,也賺足爹爹的退休金,沒想到計畫永遠追不上變化。

向萸爬下階梯,退後幾步、上下細看,檢查還有哪里需要補強。

比起過去畫的,這幅不算大,比例是真人大小,這也是她可以這麼快完稿的主因。

她畫的是太後,呃……加了美顏和濾鏡的太後,也就是都看得出來是誰,但美上了好幾個層次。

畫中小軒窗里的人正在梳妝,清淺的笑容漾在太後臉上,屋外芭蕉葉隨風輕搖,陽光透過窗橋照在她的臉上,無比的溫柔婉約,無比的美麗端莊,也無比地讓人別不開眼。

可以了,她對自己說。

正準備轉身尋人稟報太後畫作完成時,沒想到一轉身,就看見遠處太後領著齊沐瑱走過來。

齊沐瑱一早就進宮了,皇帝還在上早朝呢,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看小宮女的畫技是不是像她說得那麼「擅長」。

太後被他的迫不及待給惹笑了,刻意忽略他的心急,硬是留他吃過早膳、聊上一段,才肯應了他的心意。

這會兒心花怒放的他,扶著太後慢慢往里走,邊走邊說話,太後認真听他說,難掩的笑意在眼角擴散。

看著齊沐瑱,她其實有點難過,當年就不該過度賢德,如果堅持讓乖巧听話的沐瑱入宮,也許現在就不會這樣鬧心了吧?

說到底也不能怪她,當年嬌嬌女敕女敕的小沐謙也是懂事得很,讓他往東就不會往西,讓他坐下他絕不會站立,誰曉得長大之後竟會變成這副模樣。

是因為嘗到權力的滋味?是後宮總把人教壞?是他的天性如此?還是說……那個人的兒子天生就是要與她作對?

她不知道為什麼,但抉擇已經做出,事到如今能做的只有盡力修補錯誤。

走得近了,齊沐瑱看見向萸低著頭,規矩地立在一旁。

不自覺地揚起微笑,依舊是說不清的熟悉與歡喜,好像只要眼角余光瞄見她,心情就會瞬間雀躍。

很奇怪,但也很喜歡,片刻的思忖間,他已扶著太後進屋。

當目光對上牆壁畫作,屋里瞬間靜默無聲,連呼吸得重了,都彷佛是種褻瀆,十幾個人、十幾道目光全數凝結在畫作上。

從來沒人見過這樣的畫法,好像把活生生的人給嵌進牆壁里似的,畫中人的一顰一笑都真實得讓人驚呼,看那輕揚的頭發,衣服不經意間勾勒出的弧度,手背上的毛細孔……

太後再也別不開眼,看著朱唇粉面、玉軟花柔的女子,看著她翦翦秋瞳里映著的謙遜敦厚,恍惚間,她看見進宮前的自己——那個干淨清澈的自己。

突然間覺得無法喘氣,太後撫著胸口,眼底凝聚了濕氣。

「好,畫得太好了,你的畫是誰傳授的?可否為我引薦。」齊沐瑱激動地朝她走近,嘴角咧著大大的笑意,滿眼欣喜。

四目相對間,她忍不住揚起笑顏,他是開朗王子嗎?什麼都不必做,光是笑著就讓人不由自主跟著開心,也許是因為笑容會感染,也許是因為他全身上下自帶太陽光環,他這樣的人很有魅力,讓人無法不喜歡。

「回世子爺,師父姓柳名旭和,已于去年仙逝。」她說的是教授的姓名。

「柳旭和?沒听過他的名字啊,有這麼一手好畫技,當聞名于天下。」

「師父身子羸弱,很少出門見人,也沒有什麼畫作流傳世間。」

「原來如此,倒真是可惜了。」他回到太後身邊,盈盈笑道︰「太後娘娘,可不可以把這個小宮女賞給佷兒?」

這話讓向萸心髒猛地跳快幾下,如墜深淵!

不行啊,她好不容易才進宮,好不容易才爭取到機會,她一天一夜不睡覺拼命畫圖,不是為了找到一個托付終生的男人。

她不想徒勞而返,但對方身分高貴,輕飄飄幾句話就可定下她的終生……怎麼辦?要如何月兌困?她轉動腦筋,試著找出合理的拒絕說詞——如果太後點頭的話。

太後看一眼興奮的齊沐瑱,搖頭。「這可不行,昨兒個我已經讓人把她分派到德興宮伺候,等她畫完圖就立刻送過去,」

倏地,墜入深淵的她被彈性帶一把拉到天堂。德興宮?那是渣帝住的宮殿吶,太後娘娘居然要她去伺候皇帝?

向萸強抑滿腔激動,這是要芝麻來了個大西瓜?老天未免對自己太好了,原本求的是留駐永福宮,再慢慢想辦法靠近渣帝,沒想到……這會兒她好想跪在地上,重重磕頭,真心實意對太後大喊︰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幸而理智尚存,她知道什麼動作都不能有,現在必須緊咬牙關,把頭壓得更低,不透露出任何情緒。

齊沐瑱抗議了。「太後娘娘又不是不知道皇上討厭宮女,何必嘛,這樣一來又要同皇上鬧得不開心。」

齊沐瑱沒把話講明,但在場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包括向萸。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斷背山,太後娘娘為讓他留下子嗣,能用的法子全用上了,光看後宮嬪妃的數量和顏值,就曉得太後為這件事操碎了心。

但她再努力也無法按著牛頭逼喝水,于是皇帝年過二十,別說有個能打醬油的兒子,就連只輯螂也不見嬪妃懷上,好不容易來個薛紫嫣,偏偏又落得那樣的下場,莫怪太後愁白了頭發。

「就算鬧心也沒辦法,否則日後黃泉之下,我有什麼顏面去見先帝。」

「要不換一個?佷兒去找十來個美女交換向萸?」

「你都能找到十來個美女,干麼非要她?」太後笑著瞥他一眼。

「可佷兒找不到一個像她這麼會畫畫的呀。」他滿臉懇求。

「你啊,跟你爹一個模樣。」

「娘娘答應了?」

「沒有,向萸是本宮特地挑選的,別人都行,獨獨她不可以。」

特地挑選?什麼意思?莫非太後知道她的身分?這句話勾得向萸心髒怦怦狂跳,她握緊雙拳,額頭冒出冷汗。

「她的八字特殊,恰恰與皇上相合,本宮可是派了人到處尋找,大費周章才找到的。」

呼……二度歷經冰火九重天,她一點一點吐掉胸口郁氣,安慰著自己︰沒事,能過關的。

「又來,上次的薛紫嫣也是這樣,可她終究沒誕下皇嗣啊。」齊沐瑱極力爭取。

「但她確實懷上龍嗣了,要不是小人作妖,唉……功虧一簣,這次要是再有好消息,本宮就把人接過來親自照顧,倒要看看誰有那麼大的膽子,在本宮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太後目光灼灼,笑得向萸頭皮發麻。

她竟然要被當成薛紫嫣Number two?所以她要伺候皇上什麼?日常生活加上床間運動嗎?

咬緊下唇,向萸瞳孔緊縮、心髒狂跳,小臉慘白、雙唇無色,她又想跪地了,但這次不是喊千歲而是喊︰娘娘饒命!

可惜不能夠的,小小宮女怎能拒絕大大皇帝?所有人都認定的殊榮,為什麼她要求饒?這一求,她又會曝露出什麼?

再說了,丟掉這次機會,下一次在哪里?也許這是她唯一的一次。為替爹爹報仇,她連性命都可以割舍,薄薄的一層處女膜算得了什麼!

想到這里,她緩下神色,保持鎮定。

太後沒有遺漏她任何細微的表情,眼看她從害怕惶恐、不知所措,到鎮定、平靜,太後笑了,是個聰明孩子呢。

她啊,就喜歡聰明的,如果皇後、貴妃有她的聰明,現在哪里還需要那麼累?

眼觀鼻、鼻觀心,向萸站在皇帝跟前,讓他打量個夠。

皇帝長得還可以,如果不是先看過齊沐瑱,他的分數應該還可以再高個三、五十分,但是現在……給個及格邊緣的分數,已經是她宅心仁厚。

認真一點形容吧,他就是那種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就算在聚光燈下停駐,你也不會發現他的那一型,換句話說,就是太過路人甲乙丙。

她控制著呼吸,靜靜等待暴風雨來臨。

畢竟皇帝覺得女人很惡心,畢竟薛紫嫣的事件剛過去不久,畢竟她的長相只是清秀而已,畢竟她是太後硬塞過來的女人,畢竟他是暴虐無道大昏君……總之,他有千百個理由可以狂虐自己,而她需要做的是忍耐忍耐再忍耐,直到他放松戒心,視她為身邊人,她才有機會動手。

殺皇帝這種事需要時間醞釀,必須一蹴而就,因為她只會有一次機會,不成功便成仁。

所以來吧,向萸已經打定主意,全盤承受他的暴力。

鞭子、鐵鏈、烙鐵……她在腦中把滿清十大酷刑都想過一遍,她甚至開始估算著自己對疼痛的接受度時,沒想到皇帝開口了,還說了句讓她懷疑自己听覺神經的話。

「小順子,給她挑個房間,等休息夠了再帶她過來。」

「咳咳咳……」她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說好的暴虐呢?不是罔顧性命喜歡打殺宮人?

不是性格變態,喜歡剝人皮當游戲?怎麼會這麼體貼,還讓她休息夠了再過來?

向萸猛地抬頭,沒有對上他的眉眼,卻對上五根漂亮修長的手指頭,上面端著一盞微溫的茶水,以及微溫的口吻。

「還好嗎?喝口水會好一點。」

怎麼辦?這茶水不會有毒吧?要不要喝?也許這是一種試探……

猶豫再三,最後她還是仰頭把水喝了,但喝得太猛她又咳了,這回咳得越發劇烈。

以後再有人添水給她止咳,她會認定這是謀殺。

而在微溫的茶水和口吻之後,她又收到微溫的掌心,一下兩下三下……大掌輕輕拍著她的背,這是怎麼一回事?比起體能暴力更上一層樓的精神凌虐嗎?

抬眼對上他,就見他在笑,好像從她進屋之後,他的笑容就沒有停止過。

都說相由心生,那個不管百姓死活,只會飲酒作樂、耽于男色的皇帝,就算沒有腦滿腸肥、鮪魚肚橫生,至少也要雙眼浮腫、一臉的腎虛樣吧,但是沒有,他的五官雖然平凡卻很正常。

听說心胸狹隘、暴虐狠戾的人,應該類骨高聳,帶著一雙三角眼,眼白多于眼瞳,目光邪氣、視線凌厲,但是他的眼楮很清澈,干淨得像沒受過污染的泉水,他的眼神溫和,帶著微溫感,像秋天午後的陽光。

一時間有些神情恍惚,她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怎麼眼見與耳聞有如此巨大的差別?

「又不是孩子了,怎麼會喝個水也嗆著?」

這個口氣是……寵溺?

夭壽,這是最新殺人法?向萸控制不住地全身顫抖,把所有她能夠想到的陰謀全部轉過一遍,試著歸類他的舉止屬于哪個項目。

她歸類不出,只能一退再退,退到門邊,退到她覺得安全的範圍。

齊沐謙看著她的動作,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好笑,揚揚眉毛,大步一跨走到她跟前,彎下腰將額頭湊近,低聲問道︰「你害怕朕?」

「不、不害怕。」

「不害怕怎麼會抖成這樣?」

始終站在一旁的小順子把眼珠轉到另一個方向、努力壓下不斷想上升的嘴角,皇上這是在……調戲小姑娘?

要怎麼回答?向萸腦袋當機中。

「不要害怕朕,朕不會害你的。」說完他退開兩步,回到案桌旁。

這會兒她終于可以順利呼吸了!

齊沐謙一個眼神暗示,身子板瘦小,一臉機靈的小順子帶笑上前,準備領向萸下去之前,先把懷里的布袋放在御桌上。

「皇上,快打開看看。」

再度懷疑听覺神經,向萸轉頭看向小順子,他居然用這麼隨興的口氣和皇帝說話?

向萸剛進宮不久,受的禮儀教育是最最基礎的,但光憑基礎,她也曉得這樣對皇上說話,杖斃都不算一回事。

更教人匪夷所思的是,皇帝竟然應聲了,不但應聲,還帶著期待的表情,邊解開袋子邊問︰「是什麼好東西?」

不、不會吧,這麼親民嗎?

「是野栗子,奴才的娘帶來的。」宮女太監每個月有一天可以面見家人,只要親屬在月底前做好登記,就能在初五時到宮門前見上一面。「奴才的娘知道皇上喜歡這一味,昨兒個特地到山上找來,今天一人早就烤好送來。」

「替朕謝謝你母親。」

「是,向姑娘隨奴才來。」

姑娘?她不是來當奴才的嗎?是太後把她的「用途」預先告知過?既然如此,渣帝不是應該更憤怒?齊沐瑱明明說安排女人會讓皇帝與太後之間鬧意見不是?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太監的娘居然曉得皇帝喜歡吃栗子?皇帝不是每道菜不能吃超過三口嗎?還有,一個暴戾恣睢的主子,怎會贏得奴才的真意相待?因為小順子在他面前比較特殊嗎?

迷糊了,不過她不認為會有人願意為自己解惑,于是她什麼話都沒說就跟著小順子下去。

兩人先後離開,齊沐謙的眼珠微動,視線緊緊跟隨她的背影,胸口波濤起伏,某些東西快速劃過眼底,他必須依賴深呼吸才能阻止情緒外露,不過……微微上揚的嘴角還是泄漏了兩分心意。

「向姑娘,還有三處屋子是空的,你喜歡住大一點還是小一點,有一處旁邊種滿曇花,有一處鄰近小池塘,池塘里種了荷花……」小順子哇啦哇啦說個不停。

她沒把他的話听進去,但腦袋卻逐漸清晰,一個長期生活在暴力陰影底下的人,應該小心翼翼、沉抑陰郁,不會有這麼輕松的態度與表情,所以謠言有誤?

「姑娘有沒有什麼喜歡吃的?我去跟趙伯講一聲,他是咱們德興宮的廚子,他的手藝啊,我敢說絕對不輸御膳房那群眼高手低的,趙伯每天都在鑽研新菜品,有一次他煮了道酸菜魚,天吶,酸得讓人倒牙,皇上吃一口就噴了出來……」

要氣得殺人了對吧?向萸心想。

「大家都看好戲似的,等著他受罰,沒想到皇上不但不罰,還夸獎他有想法,從那之後他可得意啦,盡情的搞,他說廚房就是他的戰場,好吃難吃的菜通通上桌,你沒遇上那段時期,每天吃飯都得膽戰心驚,不過也因為這樣,他的廚藝越來越好,所以向姑娘想吃什麼,別客氣盡管說,要是能考倒趙伯,我們記你一大功。」

「你們這里的奴才可以挑選住處吃食的嗎?」

「住處不行,但皇上不虧待下人,喜歡吃啥講一聲就可以。」

不虧待下人?怎麼可能,她听到的明明不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如果趙伯的事情不是捏造,那麼他確實不是個苛刻的主子。

「之前的薛姑娘也是這樣嗎?」

小順子故作神秘,嘻嘻一笑。「她可不行。」

「為什麼不行。」

「她是太後娘娘的眼線,別說住哪里得盯著,還不能隨意亂走。」

小順子這話透露出若干信息,德興宮與永福宮之間有嫌隙?皇帝和太後並不齊心?但是向萸不理解,既然齊沐謙認為薛紫嫣是眼線,為什麼還讓她懷上孩子,最後卻殞了命?是太後視她為棄子,還是皇帝不許她生下子嗣?

越來越亂了,後宮處處復雜,她簡單的腦袋承受不了。

「我也是太後娘娘送過來的。」向萸試探著。

「可皇上讓我們拿你當自己人啊。」小順子想也不想張口就說,讓向萸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啦,別想太多,姑娘快選一個住處,我去讓人送熱水,姑娘洗漱過後,就先休息一會兒。」

「好。」她沒繼續糾結,直覺選了種滿曇花的地方。

後來她才曉得那里離皇帝的寢宮最近,當然,小順子指的另外兩處也離皇帝都不遠就是了。

為完成畫作,向萸整夜沒睡,再加上來到渣帝身邊,三個月的努力總算心想事成,因此一躺下去她立刻沉沉入睡,連午飯也沒起來吃。

小順子過來探過,往桌上擺滿點心水果之後,便悄悄離開了。向萸醒來時,已經看不到太陽,外頭一片漆黑,只見天邊明月斜掛。

她走下床,一眼就看見桌上的食物。

這時間所有人都睡了吧?向萸不打算麻煩人,想要將就著對付一頓,沒想剛在桌邊坐下,就見小順子笑咪咪走進來。

「姑娘總算醒了,快跟我去見皇上吧。」

「這麼晚了,有事嗎?」

「皇上等著和姑娘用膳呢。」

「用膳?現在快子時了吧?」

「是啊,別讓皇上等久了。」

沒道理啊,皇上怎麼會等久?怎麼會等著和她用膳?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她滿頭霧水地跟在小順子身後走,走沒多久,他們就來到皇上寢宮。

心底懷疑這麼近嗎?她迷糊得厲害,但也……安心得厲害,這是不應該產生的感覺,身為復仇者,她自當繃緊每根神經、戰戰兢兢,絕對不是安心。

是小順子的表現太隨興,還是因為這里處處彌漫著安心氣息?她不知道,不過她不曉得、不能理解、無法解釋的事情太多,多到她只能選擇不理會。

走進殿內,齊沐謙正在軟榻上看書,見到向萸,他指了指擺滿菜肴的桌邊。

「坐,餓了吧?」

這是試探?皇帝想挑她的錯處,然後把她送回永福宮,理由是——伺候不周?向萸沒敢坐,逕自走到他跟前屈膝躬身道︰「奴婢伺候皇上用膳。」

齊沐謙呵呵一笑,將書往榻上擺著,向萸下意識瞄一眼,《治水韜略》?他會看這種書?看A書才適合他的人設呀!

「朕有手有腳,干麼要人伺候,過來吧,一整天沒吃東西,餓壞了吧。」

說完他親手為她添飯,這動作看得她眼楮瞠大。是哪個環節出錯?皇帝是用來伺候宮女的嗎?她是穿越到哪個朝代,才會發生與歷史截然不同的事?

「想什麼呢?快點吃。」

又來了,又是寵溺,他不是很討厭女人嗎?

她傻傻拿起筷子,當發現碗里是麻油雞飯時,鼻子突然酸了。這是爹爹的最愛啊,但是爹爹死了,她終于來到凶手身邊,她應該懷抱滿腔仇恨的,可是面對溫和的男人,她突然不確定了。

不對,這是迷惑,他刻意制造某種氛圍,企圖洗去她的仇恨。

問題是他知道她是誰?不會的,大鯨魚哪會在意一只小蝦米,更別說去弄明白小蝦米姓名,那麼他這麼做的理由是……反水?如果他和太後站在對立面,如果他認定自己是太後的人……

齊沐謙雙眼看著,看見她精彩豐富的表情,能猜得到她在想什麼,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可眼前這個女人卻白得像張紙,讓人一眼看透。

他假裝沒發現,彎下眉慢慢品嘗菜肴。趙廚子的手藝越來越好了,下回讓他把佷子領進宮來,他佷子的點心做得很不錯,听說女人心情不好,多吃點甜食就能好轉。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沒有交談,只有齊沐謙不時給她夾菜。

她停止繼續猜測,因為不管猜到什麼,都不會有人來證實她的答案;因為太多無法理解的事情輪番上陣,想越多除了頭痛之外,不會有任何收獲;因為她餓慘了,血糖低下、思考力跟著下降,所以就算是下毒,那也吃吧。

這頓飯,他們吃了將近半個時辰,齊沐謙才讓人把東西撤掉。

向萸認為,今天這出演到這里夠了吧,接下來各歸各房,有什麼陰謀詭計,等明天天亮再續。

誰知她剛這麼想著,竟然听到皇帝說︰「出去走走,消消食。」

皇帝都這樣陪吃還陪走路的嗎?她猛地抬眉,接上他無害、令人心安的溫潤目光。

想跟他走走嗎?確實想的,想知道他到底要什麼,想知道為什麼自從踏進德興宮,所有事情都與預料中不同,但是……

「皇上,這不合規矩。」

齊沐謙笑望她,反問︰「你很在乎規矩嗎?」

不在乎、討厭、痛恨!她厭惡那個發明規矩,逼下位者遇到上位者就得跪來跪去的壞人。

可她仍舊違心答道︰「能不在乎嗎?這里是皇宮。」

「皇宮確實必須在乎規矩,但這里是德興宮,人心比規矩更重要。」

「意思是,皇上想收買奴婢的心?」她大起膽子,接下這句。

兩兩對望,半晌,齊沐謙笑了。「嗯,朕想。」

「為什麼?奴婢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輕重不是自己評價來的,而是別人心中的桿秤稱量出來的。」

所以你知道自己在別人的桿秤里是什麼重量嗎?差一點點,她又大膽了,幸好理智及時阻止。

見她不接話,他拉起她走出去。

她不敢拒絕也不能拒絕,她很清楚太後派自己到這里來的目的,所以接下來呢,讓她睡飽、吃飽,消過食之後,是不是就該月兌光光抬上床,展開一夜激烈的播種運動?

看著她轉個不停的眼珠,齊沐謙想笑,被弄糊涂了嗎?無所謂,很多事于她本就糊涂,有他護著,她就安安心心待著吧,動腦筋的事情他來做就行。

夜風微涼,小順子舉著燈籠走在前面,微弱的光芒照在路面上,一跳一跳的,像個不安分的小精靈。

她本想一路沉默,直到自己被送上床,雖然不願,但這是報仇必須要的過程,她便也認了。

但齊沐謙顯然不這麼認為,走上鵝卵石小徑時,他就開問︰「進宮後,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她連思考都不曾,直覺回答。

小騙子。他莞爾一笑。「離家進宮,生活還習慣嗎?」

他的問話太隨興,不像主子對奴才的口吻,搞得本就對規矩排斥的她也隨興起來。「為圖謀一口飯,哪有資格說不習慣。」

小騙子,又說謊,她哪需要當奴婢來換取一口飯。

如果每說一句謊,鼻子就會長一寸,等兩人對完話,她定會變成大象。

「怎會想進宮,外面沒有親人了嗎?」

「沒有。」這句倒是完完全全的大實話。

這樣啊……他垂下眼瞼,心中輕喟,下一刻抬眼,笑道。「你安心住下來吧,往後朕有一口吃的,必定不會教你挨餓。」

向萸懵了,這話是皇帝該說的嗎?就算天底下百姓全都餓死,也餓不著皇帝的吧?更何況這種話,不應該是丈夫對妻子說的嗎?他的妻子明明是住在懿華宮里的那位呀。

想不透、弄不懂,她的智商和認定,在德興宮里不夠用。

「听說你喜歡畫畫,需要什麼工具告訴小順子,讓他給你備下,閑來無事也可以到處走走,不過盡量別離開德興宮。」

他要把她禁錮在這里?他要她當生孩子的工具,卻不願意她這顆棋子到處散布他的秘密?剛想到這里,就听他不疾不徐接話,一口氣推翻了她腦中所想。

「如果不得不離開,就跟小順子講一聲,要是時間到還沒有回來,我才知道要去哪里救人。」

他用玩笑的口吻說出「救人」二字時,她的雞皮疙瘩瞬間狂冒。

他這是擔心她成為二代薛紫嫣?他不斷發出友善訊息,于她是好是壞?可是小順子明明說她和薛紫嫣是不同的呀。

她從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女主光環,不認為自己走到哪邊都會人見人愛,所以這兩天,不管是齊沐謙或齊沐瑱的表現都太奇怪,怪異到她不時在心底吶喊︰系統系統,是不是你突然出現了?

「如果想見朕,就找小順子傳話,不過多數時間,朕不是在寢宮就是在書房,你可以隨時過來。」

這麼自由的嗎?不怕她這個眼線給他制造混亂?

這一整個路上都是他在說話,她並沒有回答,多數時間她忙著胡思亂想,提出一堆她自己也無法解答的問號。

就在月復中食物消耗得差不多時,他們終于走到她房前。

「時辰不早了,歇下吧。」他說。

听這頗有暗示意味的句子,她猛然倒抽口氣,眼楮瞠得大大的,鼻孔也比平日開上兩分。

她知道來了,吃飽喝足就該進行義務——干柴烈火、獸性大發、翻雲覆雨……她把所有場景回憶一遍,然後帶著視死如歸的神情重重點頭。

她說不出「相公,我好餓」、「來嘛,妹妹想你了」這類話,但這個點頭已經明白傳達出——她準備好了。

然而接下來沒有月兌衣服、沒有激情、沒有揉捏,甚至連一個親吻都沒有,只有一句口氣溫柔的話,「晚安,希望換了床,你不會睡不著。」

然後他就這麼走了?在她決定破釜沉舟、犧牲小我的時候,男主角頭也不回地走掉?這是怎麼回事,她猜了一個晚上,覺得最接近事實的狀況竟然錯誤?

死死看著他踩著月光離去的背影,在短暫茫然之後,憋在胸中那口氣突然松開,她趕緊轉身進屋,用力問上門,以月復式呼吸平抑喘息不定的胸口,努力把剛剛的場景邏輯化。

她緊蹙眉心,下一刻感覺明白,她覺得自己終于探出真相——他喜歡男人啊,他是想當她的男閨蜜,想收攏她的心,想讓她不為太後收用,想要她反水,做他和男寵的煙幕彈,對……吧?

屋里的燭光泄漏了她的動作,不知道什麼時候轉回來的齊沐謙站在門外,看著她又拍胸、又打頭、又吐氣的,忍不住展顏笑開。

頭痛了吧?左猜右猜怎麼都猜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宮里人人都成精,唯獨她這樣傻氣,怎麼能平安生存呢?

無妨,有他在呢,終歸會讓她落得一個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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