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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情娘 第十章

她在躲避他。

因為想讓自己回歸成原先的自己,那個無想無念的殷似繭、那個除了針黹以外,再也無所貪求的殷似繭。

她知道,他來了繡坊,就站在她緊合房門前,與姨娘輕聲交談,一日數回,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毫不死心。

何必呢?

他應該只是想向她道謝——謝謝她所黹的衣袍及手絹;謝謝她在五日內趕制而成;謝謝她……繡了只足以匹配那名喚「銀屏」的鳳凰。

何必呢?

他早該知道,鍼黹是她所專精,也是唯一會做的事。

姨娘的聲音,透過薄弱門板,傳了進來,杳然而遠淡。

「這些日子,繭兒未曾合眼入睡,一心一意坐在窗欞邊針黹。從早到晚不停手。連當初黹山河繡圖,我也不曾見她如此專注認真。好不容易,我半哄半逼,才讓她睡下,現在她正在房內歇息。我想趙將軍應該不會要我吵醒繭兒吧?」

姨娘語氣中,帶有一絲絲不諒解,是因為……姨娘看出了她的不快樂,源自于他嗎?

但他並無過錯呀,全心眷戀一個人、寵愛一個人,是絕對沒有錯的。

倘若,單純以繡娘的身分,她會羨慕于令他傾心的姑娘,沒錯,僅只有羨慕……

而如今,她受縛于自己編織的情繭中,無法月兌困,全怪她自己呀……

如果她只是個繡娘……

只是個沒有其余奢念,甘于恬淡的平凡繡娘……

他對姨娘道︰「讓她睡吧,我晚點再來。」

似繭在半夢半醒、昏昏沉沉中掙扎,睡得極不安穩。

各種聲響交雜,機杼紡紗、跫音雜遝、門扇輕啟又關,斷斷續續,滑入她混沌耳內,即使癱躺床鋪上,睡了許久,仍舊疲累不堪。

現下什麼時辰了?

未燃燈的暗室,幽蒙一片,像塊緇黯布料,覆蓋眼前,她伸手想撥去,只覺十指半空揮舞,暗,仍在。

明明睡了整日,她還是倦累。

「我明早再來。」門外,趙雲的聲音如此說著,堅毅。

反覆听聞他拜辭姨娘的對話,從早到晚,再到隔日。

門扉輕敲,咿呀一聲推了開來,透入絲絲銀光。

「繭兒?」陳氏試探地喚,沒敢加大聲量。

她沒應話,喉頭干啞,雙唇箍緊,連張嘴的氣力也使不上……就讓姨娘以為她仍沉沉睡著吧。

門再掩上,屋內回復黑暗。

……那是條很美很美的絹子,謝謝你,繭兒姑娘……

我知道,你不要再說了。

銀屏也非常喜歡……

夠了!

迷迷糊糊中,她不斷搖頭拒听,鬢發汗濕,貼覆于面頰上,其余潑墨般的烏絲,在枕邊晃成一波發浪,幾乎要吞噬掉她。

今日,我必須回新野覆命,曹軍整兵待發,朝南而來,或許,這是最後一次再來叨擾你……

但有件事,我非說不可,若你是清醒的,請你仔細听好……

掙扎的身子靜止了下來,他的聲音,距離好遙遠,她想睜開眼、想撥開重重迷霧、想追上濃密白霧間,那道模糊得難以辨識的頎長身影。

她一直追,伸長雙手,努力要握住那道霧……

我忘了告訴你……

忘了告訴我?

銀屏她……

她……?

沉重的眼瞼瞬間瞠開,床畔繡簾隨風輕揚,半啟窗扇外,傳來細碎擾攘說話聲,她怔怔直視床頂板,悵然的迷惘,像根鯁在喉間的魚刺,咽不下,卻也吐不出……

那是場夢境吧?

一定是。

因為她記不清了……記不清楚他最後想說的那句話,或許她曾記得,卻本能選擇遺忘,是答案太傷人,對吧?

「繭兒?」陳氏踏進閨房,瞧見她睜著眼眸,眸中空茫,欣喜地喚出聲。

似繭慢慢轉過螓首,凝睇著視她如親兒的姨娘。

暖熱的掌探上她額間,陳氏滿意輕笑︰「還好燒退了。你這一病,可真嚇壞姨娘。」

「我病了……?」她聲音沙啞嚇人,喉頭干澀,夾帶微微痛楚。

「傻丫頭,病了好些天,昏睡不醒,又直夢囈。」

數日前,陳氏一直以為繭兒太疲倦,才睡得那般沉,但整整一天,繭兒不曾踏出房門,待她驚覺不對勁時,人已不知道在榻上發了多久高燒。

「你一定餓了吧,姨娘煮了些粥,我去拿。」陳氏喜孜孜去灶上盛粥,沿途邊走邊吹涼,飛快折返。

「繭兒讓姨娘擔心了,抱歉……」似繭小臉漾滿內疚,清楚自己病了多久,姨娘便操神多久。

「說什麼傻話呢?來,快吃。」陳氏坐在床畔,舀粥吹著。

似繭撐起虛軟身子,背靠床牆,小口咀嚼陳氏喂至唇畔的熱粥,食不知味。

陳氏似乎也發覺她的失魂,有意無意試探︰

「前些日子,趙將軍返回新野去了,他一連三日淨往這兒跑,姨娘還真擔心,他掄拳往你房門一撞,強闖你閨閣,誰也攔他不住。」

「趙將軍不是如此無禮之人,他不會。」不由得為趙雲辯護,不舍他遭姨娘誤解︰「他是個相當正直又自律的君子,不會失了該有的禮教。」

「你都沒瞧見,他一臉焦急,雙眸通紅,平時的自律和冷靜,哪里還有呀?」陳氏又喂她一匙,她本欲拒絕,不忍拂逆姨娘的關懷,只能乖乖張口。

似繭咽下清粥,囁嚅問︰「姨娘,曹孟德當真傾盡許昌兵馬,大舉朝新野而去嗎?」

「嗯,這回劉使君的軍隊……恐如螳臂擋車,新野若把守不住,樊城最終仍是歸曹。」

五十萬大軍由許昌傾巢而出,聲勢浩大,劉備區區數千殘兵,即使在博望勝了一回,以計擊退夏侯惇,並不代表他們居于優勢。

繭兒向來淺然,除針黹織繡外,不曾為其余事物留神,甚至連多余的關注也鮮少有過,這是她頭一回主動詢問兵戎之事,陳氏有些意外︰

「怎麼了,你也開始擔憂起戰事嗎?」陳氏梳順似繭的及腰長發。

似繭搖搖頭。

「……我夢見趙將軍向我說,戰事即將再起,或許是最後一回再來叨擾我……」夢中無奈的語氣,听得她膽戰心驚。

他是個將軍,是個在戰場上,一馬當先的無懼勇者,正因如此,他身先士卒,不將自身安危置于前頭;正因如此,她好擔心他會受傷、會……

似繭雙手絞緊衾被,心緒紛亂,一如絞皺的衾裯。

「姨娘,我覺得很不安……」以及無比深沉的恐懼,夢中的他,說著最後一回,痛得她幾乎落淚。

「那不是夢,繭兒。」陳氏慈笑︰「趙將軍離去的那一日,正是在你房門外如此說道,繡坊所有人全听到了呀。」

「啊?」殷似繭一怔。

「在這亂世,趙將軍應該早置生死于度外,他殺敵;敵殺他,世事不都這般回繞嗎?興許,明日挨槍落馬的人,換成了他——」

「姨娘!」殷似繭慌亂輕喝︰「別這樣說、別這樣想、別這樣咒他……」

腦海中驀地閃過,雜沓馬蹄下、沙塵彌漫間,趙雲那張染滿血紅的臉龐,不斷淌流的鮮血包圍著他,失了溫度、失了氣息、失了性命——透骨寒意,涌上四肢百骸,她連忙甩去駭人的血腥想像,不容自己胡思亂想。

她十指深陷掌心,指甲幾乎要刺進膚肉,恐懼的冷汗,滑過蒼白額際,螓首不斷搖晃,久久不停,彷佛只消這樣做,一切就不會成真。

「傻繭兒,姨娘只是說說……你別慌,你不愛听,姨娘不說就是了。」陳氏定住似繭的臉龐,阻止她繼續甩頭,軟言安撫她。

掌間能清楚感覺到,似繭正微微顫抖。

陳氏注視似繭許久,從她幽靜如蘭的臉龐間,讀出些些端倪,不由得淺聲問︰

「繭兒,你是不是喜歡趙將軍?」

似繭展睫,對上陳氏晶亮又了然的探索瞳仁。

無語。

不要問這個她一直想逃避正視的問題,不要問這個她好不容易遺忘在心湖的問題……

「繭兒,這是好事,在姨娘面前,你用不著害羞,嗯?」陳氏輕握了握她的柔荑,鼓勵她。

「……沒有用的,姨娘。」殷似繭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顏︰「我不能戀棧著永遠不屬于我的人,這是不可以的、這是不對的……我做錯了好多事,未經過他的允諾,便一廂情願黹了衣裳給他,他一定很困擾。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在那件征衣上繡字、不該有機會與他相遇——」

一步錯,步步錯……

不該在山嵐圍繞的那一日,心里清清楚楚烙下他的模樣——

不該,失了心。

「為什麼?男未婚;女未嫁,何錯之有?」她瞧趙雲必也對繭兒有意,否則他何必老往繡坊里鑽?數日之前,又為何非向繭兒解釋那番奇言怪語?

「他……已經有了心愛的姑娘。」似繭艱澀開口,道出這句痛徹心扉的殘酷事實︰「一個……真正足以與他匹配的鳳凰女。」

深吸了口氣,壓下幾乎要決堤的淚水。

「這……」陳氏語塞。

「無所謂了。」她垂眸。是呀,什麼都無所謂了︰「趙將軍是個好人,只希望他能平安康泰,無憂無疾……」與心愛的女子,白首到老。

陳氏倒替似繭抱不平,憤懣道︰

「沒想到趙雲外表耿介正派,私下竟然戲弄姑娘家感情——」

差點被趙雲那張皮相欺瞞了!若對繭兒無意,為何淨做些讓人誤會的舉動?不單繭兒上當,就連繡坊眾人,皆以為他心儀繭兒呀!

陳氏猛一拍掌,氣惱得吼出聲︰「難怪!說不定他連孩子都有了!」

「孩子?什麼孩子?」似繭一頭霧水。

「那日,他不是還在門外嚷著,說忘了告訴你︰『銀屏是個不滿七歲的小女圭女圭』嗎?」

但有件事,我非說不可,若你是清醒的,請你仔細听好……

我忘了告訴你……

銀屏她——

是個不滿七歲的小女圭女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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