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庶女旺貴人 第二章 自立計劃成泡影
兩個人對看,裴翊恩嘆氣、衛梓青也嘆氣,裴翊恩再嘆,衛梓青又跟著一聲,他們趴在桌上比賽誰更淒慘。
郁珩不為所動,拿著書在臨窗處閱讀,彷佛兩人不存在。
「父皇說我下個月得去戶部當差。」衛梓青全身力氣被抽干。
「我爹說要是再考不上鄉試,要把我的腿打斷。」裴翊恩成肉泥。
郁珩一听不依了,冰山臉裂出紋路。「姑丈太為難你,我去跟他說。」
「真的?我就知道你是好兄弟。」裴翊恩千恩萬謝,感激好表哥願意出頭。
他家父親三句話不離郁珩這個佷子,也該啦,誰不喜歡呢?十五歲考上狀元,如今是翰林院編撰兼御前講經,人家就是天資高本領強,還有閑話傳說皇帝比起親兒子更看重他。
郁珩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會告訴姑丈,不必等鄉試結束,現在可以直接打斷,反正早晚都要斷的,至少可以省去考試那關。」
淡淡閃過冷眼一枚,翊恩那程度要是能夠中舉,甭懷疑必定是科場舞弊。
「你有沒有良心,虧我對你那麼好。」裴翊恩抗議。
好個鬼,比起他們那種「親爹要我出人頭地」的問題,他的問題才算問題好嗎!他都沒叫了,他們在喊啥?二皇子衛梓易想方設法要他站隊,送一堆美人進他家門,他不領情就給穿小鞋,昨兒個還鬧到皇上跟前,皇上雖沒降罪,終究是一根刺卡在那里,誰曉得哪天就爆了。
衛梓青同情地攬著裴翊恩。「阿珩,咱們是難兄難弟,有樂同享、有苦同當,眼看我們要倒楣,你不能想辦法幫忙嗎?」
「行,你們先想辦法把衛梓易弄死,我就想辦法拯救你們。」想到那些女人的目光……全身起雞皮疙瘩,他是紅燒肉嗎?值得她們口水直流?
原來有為青年也會吃癟,另外兩人壞壞一笑,相互擊掌。
「這才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走!領你尋樂子去。」裴翊恩勾上郁珩脖子。
「又要去找哪個紅粉知己?對不起,恕不作陪。」郁珩拍開他的手。
「不,今兒個帶你們去丞相府玩玩。阿珩,你不是和相府大公了邵琀有點交情?投張拜帖,就說向往相府的園林造景,想去參觀。」
「瘋啦,連邵丞相都敢招惹?」衛梓青想起邵丞相那張鐵板臉,下意識發抖。
「這時候邵丞相不在家。」裴翊恩兩手各提一個,直要往外走。
「把話說清楚!」衛梓青和郁珩把他往回拉。
「好啦,記不記得上次那個小豆丁,他是丞相府的人。」
那天回去之後,裴翊恩總是想起那小子,想他在床上蹦的快樂,想他抱住桂樹的哀愁,想他大聲高唱我想有個家……
「丞相府的人?」
那天衛梓青以為自己賺大了,打賭四十兩,還不是從自家口袋掏出,廚子就能偷學三道菜,怎麼想怎麼樂。誰曉得人家御廚性格高傲架子大,看不起小小豆丁的廚藝,事後問來問去,只問出一句——他沒把蛋煮熟。
「是丞相府的下人嗎?不可能,下人哪能恣意在外頭晃蕩,邵廷禾膝下只有三個嫡子、六個庶女,不管是哪個嫡子,年齡都不符合。」
「所以啊,今天去一探究竟。」勾勾眉頭,露出壞笑,「壞蛋」準備大展手腳,攪亂無風水面,挑動漣漪陣陣。
他們到的時候,邵琀已經等在門口,邵老夫人盼著子孫與權貴交好,能迎來郁珩、六皇子這等貴客,哪能不熱烈歡迎?
因此在拜見老夫人時,邵家孫輩,嫡子邵琀、邵玨、邵瑜,庶女邵佩、邵瑄、邵琬、邵玟、邵玥全數在場。
不得不說邵丞相雖沒教出杰出兒子,但下一代都不差。
孫女們一個個模樣嬌俏、身段好,識文斷字有才華,孫兒更不用說,邵琀和裴翊恩三人一樣都是十八歲,之後是十七歲的雙胞胎邵瑜、邵玨,三人都已經考中舉人,等待來年春闈求得官身。
這等家風無話可說,都贊邵夫人賢良,邵廷禾能求她為妻,是三生有幸。
閑話過後,邵琀陪三人逛園子。學問不提,吃喝玩樂這等事,裴翊恩說第二沒人敢稱第一,提起山石來處、花園造景,他隨口都能說出好文章。
郁珩頻頻搖頭,表弟若肯把心思挪兩分到學問上,他的腿絕對能夠保住。
裴翊恩刻意引眾人往後院方向走,越走越偏至邵琀發現不對時,才急忙道︰「後頭荒廢已久,還是折返吧。」
荒廢已久?不會吧,小豆丁不至于膽子大到溜進相府偷住吧?這下子想一探究竟的心思更甚。
假意往回走,郁珩引著邵琀談論學問,衛梓青擋住邵琀視線,裴翊恩尋到突破口、大步往後探去。
一陣呼聲傳來,邵琀心驚,剛想阻止,郁珩、衛梓青已快步朝裴翊恩走去。
三人站在園子前方,那里一塊歪歪斜斜的木板刻著「稻香村」,園子入口處有條鵝卵石小徑,小徑兩旁搭起了竹架子。
瓜藤順著架子往上爬,爬出一條綠色甬道,上頭掛著大大小小的苦瓜、絲瓜、小黃瓜,許多金黃色的花朵迎風搖擺,美極了。
「稻香村?」郁珩笑開。
因這傾城一笑……邵琀忘記該極力阻擋眾人往前行。
裴翊恩和衛梓青已然迫不及待,那顆小豆丁總能帶來驚喜。
走過數十步後,架子上長的不是瓜,而是葡萄,一串串葡萄掛在架子上,引人垂涎三尺。「住在這里的人很風雅。」郁珩說。
裴翊恩想笑,那顆瘋狂的小豆丁……風雅?能串得上嗎?
順著甬道進入院子,旁人院子里栽花種樹,這里卻種瓜種果種蔬菜?這會兒連邵琀的好奇心都被勾起,跟隨三人身後走去。
只見一排五間房,第一間養了二、三十只雞,第二間擺滿架子,架子上全是花盆,盆里長滿小綠苗,地上擺著幾個炭爐子。
把菜種在屋子里,現在出苗,冬天就有新鮮的菜可吃啦。
去年冬天「秋風閣」大大紅了一把,因為別家的桌上除肉之外,就那兩三樣耐冬蔬菜,可秋風閣的蔬菜可多啦,口袋里有幾個錢的都想嘗鮮。
那時六味軒的掌櫃到處探問,也想找些菜蔬來賣,卻問不出來源,幸好秋風閣里也數量不多,還不至于造成太大影響。
莫非秋風閣的菜是出自這座小院?
第三間是個小廳,走進去逛一圈,衛梓青看見桌上那疊寫滿字的紙,越看越心喜,直接偷了!他剛把東西塞進懷里,就听見驚人的歌聲從天而降。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邵玖雀躍、開心,在經過連續數日的辛勤勞作之後,新買的宅子已經整理得干干淨淨,可以打包入住。
接下來要幫冬菜和雞媽媽們搬家,然後把成熟的蔬菜果實收一收,然後的然後,她將徹底擺月兌「邵玖」,以嶄新身分在這時代活下來。
終于盼來想要的自由,真好!她太高興了,因此煮上滿滿一桌好菜來犒賞自己。
最後一道番茄炒蛋——這時代還沒人嘗過、卻是她念念不忘的家鄉味。
看著盤子里鮮紅的番茄,想起去年在苗圃找到一盆掛果的番茄時,她樂翻天了,顧不得昂貴,硬著頭皮買下。
三年好快,當時發現身為社畜的自己,竟穿越到剛死了親娘的小女娃身上真的嚇呆了。
清醒的她餓得好慘,屋里屋外到處翻,好不容易翻出一點首飾,正想爬牆出去換吃的,卻意外發現自己力大無窮,于是硬生生砸出個狗洞,替自己開了扇進出方便的小後門。
第一年她忙著改造居住環境,試著自給自足。
爺爺是個廚子,她的童年玩具是鍋碗瓢盆,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她立志當上五星主廚,她是真的有本事,但爺爺掌一輩子勺,舍不得孫女辛苦,硬逼她選填別的科系,她這人旁的本事沒有,但「忍耐」信手拈來。
因此即使不喜歡行銷,剛畢業便打殺一票競爭者,進入外商公司,她不樂意卻兢兢業業、汲汲營營當了多年社畜,那時撫慰她可憐心靈的,只有陽台上那一片兢兢業業的菜蔬。
穿越後,發現除力大如牛之外,原主還有條靈敏的舌頭,敏銳的味覺讓她的廚藝提高了數個檔次。
于是從種菜開始,她一天一點豐富自己的飲食。
第二年,她膽子養肥了,女扮男裝在外頭混,試圖了解時代背景。
她發揮行銷專業,幫生意不佳的店鋪提供點子、改變經營模式,對方生意起死回生,而她順利累積財富——當然,讓她賺最多的還是去年冬天的反季菜蔬。
然後,膽子更上一層樓。
她幫周家餅鋪改頭換面,賺得兩成股份,現在她計劃當奄奄一息的出水芙蓉代理商,倘若也能夠順利分得兩成股,日子就沒啥好擔心的了。
她把日子過得順風順水,待搬離邵家、取得婚姻自主權,人生再無可憂之事。
實在是太開心了,邵玖端起番茄炒蛋,優雅地旋轉兩圈,放聲高唱。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事知多少?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謄了一襟晚照,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
「笑笑」二字來不及唱出來,她被站在廚房門口的四個青年嚇到,手一松,番茄炒蛋往下掉。
裴翊恩搶步上前,身子一彎、手一抄,番茄炒蛋瞬間被拯救。
邵玖腦袋尚且混沌,整整三年稻香村不曾接待過任何客人,怎會突然出現四只……並且其中三只,不久前剛見過。
「玖妹妹。」
玖妹妹?視線轉向最陌生的那位。想問︰小哥哥,我們熟嗎?
邵琀一眼認出邵玖——因為那張艷麗無邊,和柔姨娘一模一樣的小臉。
柔姨娘出身青樓,若非已經懷上孩子,祖母怎麼都不會讓她進門。
因為討厭所以漠視,別的姨娘要立規矩,別的庶女要承歡膝下,唯獨柔姨娘和玖妹妹不必。她們不被允許出現,她們長期禁足在人煙罕至的偏僻院落。
柔姨娘在世,父親多少還會過來,但三年前柔姨娘病逝,一口薄棺便葬了。
母親本想把她養在身邊,但她長得太像柔姨娘,年紀小小就有了教人驚心動魄的容顏,祖母不喜,說那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溫厚長相。
祖母反對,母親只好吩咐丫鬟好生照顧,再不提起養在膝下一事,久而久之大家漸漸忘記家里還有個玖妹妹。
「玖妹妹,我是大哥。」
大哥?邵琀?邵家年輕有為的小少爺?邵玖眯眼,心想要怎麼慰這位大哥。
「他是女的?」裴翊恩吃驚,上下打量邵玖,怎麼會……她那身力氣,完蛋,他得好好練練。
「是的,妹妹行九,祖父便為她取名邵玖。」
邵玖沒接話,表情淡定,耳邊卻听見鏗鏘一聲——完蛋,計劃碎了。今天過去,她還能當邵氏隱形人?還能順利月兌離這里,實現生活自由?恐怕難啊……
「那你家其他幾個妹妹,是不是叫邵芭、邵柒、邵餾?」裴翊恩似明知故問,就是想替邵玖出口氣。
「翊恩。」衛梓青輕喝並眼神示意,讓他別犯渾,人家祖父是丞相,要是鬧起來,永安侯不得再削他一次。
邵玖瞥「壞蛋」一眼。翊恩?裴翊恩?眠花宿柳、凶狠暴戾、不學無術、惡名昭彰的大紈褲?他的名頭可響亮啦,啥壞事都有他,最厲害的是,听起來明明小事一樁,可落到他頭上,定會被宣揚得沸沸揚揚,也不知道他是八卦吸收體,還是他得罪過哪路神明。
「我以為她是男的。」郁珩不解,相府千金怎麼做這打扮?
「回珩世子,玖妹妹性子跳月兌,喜做男子打扮。」邵琀艱難地自圓其說。
冰山美人是郁珩?京城里鼎鼎大名的珩世子、郁狀元?
他和裴翊恩一樣有名,但人家是好名聲,小時候被喚神童,長大沒實現「庸才自由」,小時了了這種事沒在他身上發生,他的優秀以等比級數成長,優秀到皇帝眼里心里都是他。
外頭有預言道︰哪天邵丞相下崗,上台的就是他。
「玖妹妹,過來跟六皇子、珩世子、裴公子見禮。」邵琀道。
六皇子?衛梓青?乖寶寶?
他的名氣也不小,身為擁有高貴血脈的鳳子龍孫,卻不思進取,對朝堂大事漠不關心,只貪愛黃白之物,皇帝為他尋找名門貴妻,他卻一心求娶商家女,皇帝氣到頭痛,最終還是拗不過頑劣兒子,只能點了頭。
那場婚禮高調奢侈,令百姓大開眼界。
喜轎貼滿金箔,新娘子過的火盆,外緣是整塊翡翠雕琢而成,從門口鋪到喜房的紅毯嵌著銀線金絲,嫁衣上的珍珠每顆都有拇指大小,連賓客喝酒的杯子都是純銀打造。
成親後三天,六皇子將婚禮上的一應用品競價拍賣,賣得十幾萬,轉手捐給國庫作為軍餉。這讓滿肚子火氣的皇帝,只能憋出一臉笑意,善待新兒媳。眼前三位,是包辦去年京城十大八卦主題的男性吶。
「見過六皇子、珩世子和裴公子。」
嘴巴公平地跟每個人打招呼,視線卻偏心地落在郁珩身上,她的眼楮發出兩道光芒,身體不由自主地朝郁珩靠近,近到手臂就要貼上去……
「滾。」郁珩冷冷下令。
叮!邵玖神智受控。「好咧。」
沒有被嫌棄的痛苦自卑,她笑咪咪地小跳步起來,好像踩進雲里霧里,輕飄飄地往廚房里飄。
裴翊恩扣住她的脖子,一百八十度轉圈圈,轉回原地杵著。
回神,邵玖覺得自己變成狗,他的手是項圈,壞蛋害她在冰山美人面前丟了面子和尊嚴。
衛梓青問︰「香,玖姑娘做飯了嗎?」
瞎哦,菜擺在桌上,滿滿十二碗,那是她的自我犒賞。邵玖用翻白眼作答。
「留客不?」皇子臉皮厚度是正常人的數十倍。
臉皮等厚的邵琀接話。「當然,桌子搬到桃樹下用膳,更添情趣?」
當然個鬼咧,這里的一米一粟都是她掙來的,和邵家沒有半文錢關系。「對不住,我只煮一人份。」
一人份?滿滿十二大碗,是有多會吃啊?
邵琀瞥邵玖一眼,有些愧疚,但……全是貴客啊,怎樣都得招待妥貼。
他招來小廝,「你再到大廚房拿些飯菜過來。」
看著小豆丁的臭臉,壞蛋樂了。「自己動手,別讓玖妹妹忙。」
此刻眾人異常合作,上前端碗端盤搬桌椅,沒多久功夫就全員入座。
眼看邵玖坐下,邵琀連忙低聲提醒,「玖妹妹,要不留點菜,你在廚房用?」男女七歲不同席啊!
邵玖火大。哇哩咧,鳩佔鵲巢哦,還要不要臉?肉是她賺來的,菜是她種的,飯是她煮的,最後她連上桌的資格都沒有。
她還來不及懟人,就听見郁珩說︰「是我們叨擾了,實是玖姑娘廚藝了得,令人食指大動,才做出如此不得體要求,還請玖姑娘留下用飯。」
衛梓青訝異,看見女人就躲的郁珩竟讓邵玖留下?
裴翊恩訝異加訝異,為了吃,郁珩竟肯說這麼多話?果然是鳥為食亡?
邵玖訝異二次方,冰山美人不但人美、心更善,瞧瞧人家多有自知之明,多體貼、多溫柔、多……不比不知道,這一比……人跟渣的分別就出來了。
邵琀瞄一眼邵玖的小身板。「飯菜應該是下人做的,玖妹妹下人呢?」
他口氣溫和、態度親切,但邵玖憤怒了,如果有下人,小邵玖會死得淒慘孤單?她冷下臉諷道︰「大哥進稻香村後,除了我可還有看見其他人?」
丟下話,她拿起筷子怒吃,她的心血可不能光便宜了外人。
裴翊恩蹙眉。沒錯,這里除了她,沒有其他人。
所以她一直獨自生活?她被禁足,只能從狗洞進出?沒人照看,只好種菜養雞養活自己?她是被邵家遺棄的孩子?
心疼瞬間泛濫,憐惜倏地膨脹,他將炖得軟爛的雞腿夾進她碗里。「多吃點,才能長高。」
來自壞蛋的關心,讓邵玖愣住。
氣氛偏冷,有礙進食,郁珩態若自然地舉箸。「菜涼了。」
衛梓青夾起番茄炒蛋一嘗……這是啥?沒吃過呀,味道真好……
就這樣,一頓飯氣氛從冷吃到熱,每盤菜帶來的驚喜,讓四個男人進行了一回光盤計劃。
酒足飯飽,賓客盡歡,眾人約定下次稻香村再聚。
鏗鏘!邵玖的移民計劃徹底粉碎……
邵丞相、邵老夫人,邵廷禾、周氏入座,少爺們站在一側,邵玖立于中央,待逼供。
早上的事傳遍了,他們沒想到自家宅院里竟多了個稻香村。
「伺候你的下人去了哪里?」邵丞相板著臉孔問。
這是質問嗎?要不要臉啊,把未成年孩童獨自關在家里是犯法的。
她不高興卻也清楚,月兌離邵家的計劃成為泡影。邵家這碗飯,她不想捧也得捧,唯有識時務、忖度將來,才能讓自己活得像個人。
于是她溫婉恭順細聲回答,「姨娘過世後孫女大病一場,清醒後發現院子里只有我。」
邵琀很抱歉,玖妹妹求他別把稻香村的事往外說,但哪有可能?為留貴客,大廚房里熱火朝天,廚子用心盡力,結果人家在稻香村吃得稱心如意,長輩當然要問清楚。
何況這頓飯讓珩世子心花怒放,甚至親口承諾,往後休沐便上丞相府叨擾一頓,並為兄弟三人講經。
這是很大的誘惑啊,學問上若能得珩世子相助,對明年春闡定有大助益,他一時沖昏了頭,想也不想就答應,再加上這事瞞不了長輩的。
邵琀挺身道︰「稟告祖父,貴客離府後,孫兒立刻著手徹此事,之前伺候柔姨娘與玖妹妹的丫鬟名喚彩兒,她的親娘是劉嬤嬤,十七年前母女雙雙被賣進府里,之後派到錢姨娘和柔姨娘身邊伺候。」
「柔姨娘病逝後,彩兒自覺沒有前途,無心伺候、滿府亂竄,企圖為自己另謀差事。玖妹妹經歷喪母之痛,下人又不盡心,便生了病。一日彩兒神情慌張去找劉嬤嬤,隔天母女倆便湊足銀兩自贖出府。」
邵琀的解說,像有人拿了把錘子往她後腦重重敲上,瞬地幾幕鮮活場景躍入心底,瞳孔微縮,驚惶失措之余,一個沖動她箭步上前拉住了邵琀衣角。
「玖妹妹怎麼啦?」見她額頭汗珠迅速凝結,他連忙掏出帕子擦拭。
「我好像……想起一些事。」她怯怯地望向邵琀。
「什麼事?」邵琀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別怕,大哥在,你慢慢講。」
「頭很痛、全身無力,我想張開眼楮卻沒辦法,有個人不斷推我、喊我、掐我,然後她大叫小姐死了!」隨著敘述,更多汗水爭先恐後冒出。
周氏心疼不已,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
邵玖又接著道︰「我昏過去了,不知經過多久,我被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吵醒,那時終于能張開眼楮,卻還是動彈不得,一件棉被把我從頭到腳蓋住,我看不見外面,但能確定屋里有兩個女人。
「當時一個問『娘,要不要把小姐埋了』,一個說『別管,動作快點,我們明早就走』,之後她們又說一些話……我記不得了。迷迷糊糊間又睡著,等我清醒,有力氣撥開棉被時,發現屋里一團亂,姨娘的東西通通不見了。」
「好個奴大欺主的!」邵廷禾怒吼。
「可憐的孩子。」周氏輕輕拭去她的汗水,喂她喝茶壓驚。
「祖父、父親,就算柔姨娘的東西被她們帶走,但妹妹們每個月都有月銀和分例可領,玖妹妹卻必須自食其力,這太不合理。因此兒子去查帳房,發現妹妹每個月都定時將月銀和分例領走,兒子將李管事和帳房扣下,分別問供,查出李管事私吞玖妹妹的分例,而廚房不見玖妹妹院里去領飯菜,久而久之便也不再準備。」
玖兒就這樣被遺忘了?周氏滿月復愧疚。
「她傻嗎?沒人送,她不會自己去拿?帳房敢不給,她不能找嫡母做主?啥都不做非要去鑽狗洞,我看她就是故意丟丞相府的臉。」邵老夫人忿忿道。
看著邵玖那張神似生母的臉,邵老夫人就控制不住憎惡。
當年柔姨娘那事兒鬧得大,每次宴會隔壁心腸惡毒的岳家老夫人就要提一回,把她的面子放在地上踩,害得她好幾年不敢出門。
對好勝的邵老夫人來講,柔姨娘的存在就是她人生最大的污點。
邵玖冷笑。鑽狗洞會死人嗎?在生存面前,面子不過是奢侈品。
但人在屋檐下,她沒有正義凜然的資格,于是斂眉乖巧回答,「姨娘生前再再卿咐玖兒,絕不能到前面院子,不能被府里人看見。孫女餓壞了別無他法,幸而姨娘為孫女攢了些嫁妝,我從里頭挑出一副銀耳環,鑽出狗洞換得一屜包子,勉強活了下來。」
當年柔姨娘進府就被邵老夫人禁足,從此再沒離開過院子,她這樣教導女兒,是出自于保護吧。
「後來呢?」周氏不舍地捧起她的臉問。
「後來玖兒陸續把剩下的首飾換成米油鹽醬和菜籽,又買回幾只雞,將吃不完的菜和雞蛋賣掉,換成米面醬鹽油,省著點吃便不會挨餓。」邵玖避重就輕把這幾年經歷交代過去。
邵丞相冷眼看周氏,就算妻子發話讓柔姨娘自生自滅,但好歹玖兒是邵家骨血,怎能輕慢至此。
周氏連忙起身跪地。「是媳婦的疏忽。」
這話邵老夫人吞不下去,怒拍桌面。「媳婦何錯之有?當初她非要進門,我就說得清清楚楚,那院子與咱們家不相干,不過是給個棲身之處、塞住外人嘴巴,她們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懼內的邵丞相覷一眼老妻,選擇沉默。
邵廷禾干笑幾聲,連忙轉移話題。「過去的事就不追究了。玖兒告訴爹爹,你做菜的本領是誰教的?」
「姨娘教的。」她低眉順眼回答。心底卻輕嗤不已,一句不追究就翻頁?他的女兒早已經魂歸離恨天了。
邵廷禾接話,「柔姨娘廚藝確實不錯,也虧得你年紀小小就學得齊全。」
「姨娘留下很多食譜。」食譜當然不是柔姨娘留下的,是她成天沒事做,試著把記憶中的菜譜記下。
「你認得字?」邵丞相訝問。
「懂一點,姨娘教的。」
柔姨娘竟有此才華?邵丞相撫著胡子笑道︰「很好,邵家女兒可不能目不識丁,明日起你與姊姊們一起上學。」
「是。」雖然心中小人吶喊她不要!但……她拎得清,那話是告知,不是征詢意見,她只有點頭的分。
「你們三個領玖妹妹去見見其他妹妹,認認路。」周氏囑咐。
「是。」邵琀應聲把人往外帶。
剛離開大廳不久,就遇見迎面而來的邵家庶女,她們听見風聲,相約往大廳走來,大家都想見見被遺忘多年的玖妹妹。
邵佩、邵玥是錢姨娘所出,邵瑄、邵玟是蔣姨娘生的,邵琬的生母是田姨娘。
幾個庶女年紀差不多,都在十一、二歲上下,也許姨娘們各個貌美如花,庶女們長得那叫一整個優秀啊,全都有娘娘臉,若結伴進宮定能改善皇家基因。
她們面和心不和,嘴巴甜出口的話都不難听,但隱在話語背後的刀光劍影挺有殺傷力,並且對邵玖的態度非常一致地鄙夷And敵視。
鄙夷不難理解,柔姨娘的出身確實遠遠不及其他姨娘;至于敵視?好吧,就怪她長得美若天仙、閉月羞花、傾國傾城吧。
邵玖不想展開戰斗模式,只要低調求生存,因此姊姊問一句她答一句,不多說不少講,表情誠摯、態度親切,眼底還帶上對她們無邊的崇拜與羨慕。
這是高難度演技,是賣萌的最高境界——她把兩顆小鹿眼暈出微濕微潤,里面閃出兩顆小星星,並用快速點頭法,表達對她們所說的話百分百贊同。
這種虛偽做作很累人,但邵玖心知肚明,想獲得平靜生活,這種行為肯定逃不掉,所以……盡情演出吧!
廳里幾個當家的面對面、沉默不語,邵廷禾看妻子一眼,希望她出來救場。
周氏對丈夫三百年前就死了心,她對這個家竭盡心力,為的是自己的兒子。
邵老夫人對柔姨娘有很深的成見,但她沒有,對她而言不管是錢姨娘、蔣姨娘、柔姨娘……通通都一樣,她們的存在只證明一件事——錯付良人。
父母親的教養,在她心底擱上一把尺,讓她在良善與罪惡間,劃上一道分明的界線,她知道玖兒是個孩子,她的出生不是錯,不該淪落那樣境遇。
周氏曲膝跪到公婆跟前。「此事是我的錯,媳婦執掌中饋,本該承擔管理下人的責任,如今發生此事,是媳婦識人不明,願受懲罰。」
邵老夫人扶起周氏。「我說不關你的事就不關,那丫頭我看了礙眼,讀什麼書,直接找個莊子把人送走。」
「娘,不可!」邵廷禾急道。
「為什麼不可?看見她那張臉,你又想起那個妓子了。」
邵廷禾皺眉,求救地朝妻子看去。
周氏低聲道︰「母親,明年琀兒三兄弟就要參加會試,若能得珩世子鼎力相助,必能如虎添翼,但珩世子擺明喜歡玖兒的廚藝,若是把玖兒送走,怕是珩世子再不會上門。」
邵丞相接話。「沒錯,明年岳府也有兩個孫子要下場,他們可比咱們家的大上兩、三歲,若琀兒幾個能順利考上,到時你參加宴會就能揚眉吐氣了。」
听到這里,邵老夫人面色稍霽。
邵廷禾道︰「娘,幾個孫子是您看著長大的,從小就早慧聰穎,比起我這個當爹的要強太多,若他們能一舉出仕,所有人都要夸您一句教養有方。咱們留下玖兒,是想讓她幫上哥哥們的忙。」
周氏也道︰「婆母經常教導媳婦,即使是庶女,倘若教得好,也能成為兄長助力,我見玖兒聰明機靈,身邊沒有長輩扶持,還能長得這麼好,日後定是有番好前程,婆母就讓她留下吧。」
邵老夫人看向周氏,滿肚子火氣瞬間消失,這媳婦是她千挑萬選娶進門的,不僅長得好,性格行事樣樣佳,邵家後院能打理得處處周全都靠她,旁人的話她很難入耳,但這媳婦說話總能打中她的心。
「你啊,就是太心軟。」邵老夫人無奈。
「如果有機會選擇,柔姨娘何嘗願意出身青樓?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玖兒更是如此,她無從選擇投生在誰的肚子里,三年前才多大,面對親母死亡、下人背叛卻求助無門,只能一個人苦苦熬著,說到底終究是媳婦虧待了她。」
「難得的是那孩子眉目清明,臉上無一絲怨慰、戾氣,雙眼清澈,看得出來是個心思正的,可見柔姨娘對她的教導花了不少心血。如今她一手廚藝得貴人青睞,倘若媳婦好生對待,人心是軟的,說不定日後琀兒幾個還要靠她襄助,母親就試著放下成見,好好疼惜那孩子吧。」
周氏一番話說得邵丞相頻頻點頭,心想這媳婦果然是個識大體、拎得清的,再看一眼旁邊畏畏縮縮的兒子,忍不住嘆氣,自己怎麼就生出這麼個貨色,幸好孫子不像他,否則邵家門楣靠誰支撐?
「知道了,留下就留下,如果她不生事,我還能虐待她不成?」
見母親終于松口,邵廷禾感激地看妻子一眼,在她耳邊低語,「媳婦,虧得有你,謝啦!」
周氏抿嘴淺笑,不再多說,心底卻有兔死狐悲的哀愁——
倘若柔姨娘知道入府後的命運會是這樣,當年還會願意委身邵廷禾這個沒有肩膀擔當的男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