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壓境（上） 第十二章
一行人總算擠出小吃店，迎面而來的是美得令人屏息的千年古鎮。
童百嘉沒有察覺到燕少主的心理活動，心情愉悅地站在街上欣賞古鎮之美，順便回答大傻剛剛的問題︰「這間店的肉炖得很爛，口味也清淡，我很喜歡。謝謝大傻哥請客，等會換我請你們吧！」大傻哥利用電子支付，把錢硬塞給老板的動作還是被她瞧見了。
至于她只剩台幣兩千塊，這個殘酷的現實……大不了挪用書款了，反正這個國家有賣泡面。
錢財乃身外之物，再賺就有，美好的時光卻是金錢換不來。
在這片湛藍晴朗的天空下，有幸走在保存如此完整的古老城鎮之中，與一群好友……眼角瞄瞄臉色不佳的某少主，童百嘉留意到這位兄台的心情似乎比剛才更差了。
她扯了下大少爺，以朋友的口吻，很自然地關心道︰
「你怎麼了？是不是那位劉爺爺的情況……不大好？」
「不是。」燕長君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心情低落，見她眼帶評估地打量自己的臉，似乎想說什麼，他冷靜說道︰「大傻早上量過了，我的血壓和血糖都很正常。」
在前面負責清除障礙物的傻大個聞言，立刻驕傲地豎了根大拇指。
童百嘉聞言輕輕笑起來，笑容歡快。她打趣道︰
「還是你想吃草莓玫瑰優格冰了？」
燕長君拿那雙漂亮得要命的眼楮注視童百嘉的笑臉，心情微微波動著。剛剛就是突然在車站前看到她獨自一個瘦瘦弱弱的女孩子，手臂夾著滑板，身上背著背包，一副自在快樂的樣子，整個人充滿活力。
她現在一點也不虛弱了。
她的氣色紅潤得，一點也不像曾經躺在加護病房病得差點醒不來的人。
不過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在他好不容易病癒，走路卻還是得經常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她已經健康得四處活動，並且規劃好——要如何充分運用面試前的空檔，吃遍當陽鎮的美食。
好像即使沒有翅膀，她也能靠著雙腳，翱游整個世界。
就在這一刻，燕長君突然深刻地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體質差異，可能會如何莫名地傷害一位高傲少主的自信心。他兩年前投資的挪威生物實驗室，昨天好不容易傳來好消息，他們培養出來的那只超級古菌已經證實可以吞噬輻射，接下來就是進行核廢料的分解實驗。
就全世界的生物分解技術而言，目前只有崔家人培養出類似的太古生物。
崔家人投入生物科技領域的時間長達二十三年，他才專心投入兩年，已經追上崔家動員兩代人的研究成果。擁有如此傲人的成就，他應該感到驕傲，應該跟遠在挪威大使館任參事的陳二哥一樣，欣喜若狂的。
然而……燕家大少爺看著正在跟他的三名下屬研究古鎮建築構造的童百嘉，感覺自己的信心被這個女孩動搖得厲害。此刻突然覺得，這些在別人眼中的天大成就，對他來說，似乎已沒有那麼令人開懷了。
從小到大，總是如此……
燕長君臉色平靜地听著自己微弱的鼻息，感受著正在沖擊自己的那股失落感。從小到大，只要他在某個領域或某件事上獲得巨大的成功之後，隨之而來的往往不是喜悅，而是巨大的失落。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情為何總是與旁人不同。
就像他琢磨不透自己為何會被這個女孩觸動心情，進而失去了平常心一樣。她跟他根本沒交集……從小到大，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從來沒有完成不了的。他向來是別人羨慕的對象，不曾羨慕過誰，然而現在……燕家少主審視著研究完古牆，很自然地回頭扶著他朝鎮內走去的童百嘉。
他遲遲沒有回答她的話，這女孩也不以為意，又或許是被當陽鎮古色古香的民居給吸引，而忘了要在意。接近正午，八月的陽光已經酷熱難當，幸好這里有當陽山吹拂下來的山風調節悶熱的空氣。
一行人順著童百嘉興奮難抑的步調，穿越成排的垂柳，走上石橋。
看著童百嘉跟大傻邊走邊聊天，臉頰泛著健康的色澤，必須不時停下來喘氣的燕家大少爺于是拒絕下屬的攙扶。燕長君若有所思地盯著童百嘉紅潤的面頰，然後模了模自己終年冰涼的手掌，似乎有些明了自己今天為何反常了——
他在乎自己的身體健康。
原來他是在乎的……這個發現令燕長君有些意外。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不在意……
「……我還會做很好吃的仙草蜜呢，我家的獨門配方。我女乃女乃可喜歡吃了，改天做給你們吃。」童百嘉跟在前面開路的大傻哥和後面兩位酷哥護衛說著，並解釋道︰「不是我沒誠意，而是原料不好找，要從台灣運過來。」幸好在這個世界，台灣這個地名沒有被蝴蝶掉。公元一八六四年，她的故鄉就從流求更名為台灣了。
這個世界的歷史，有些變了，有些仍在。
她只但願保留下來的，全是美好的部分……童百嘉感恩並期盼地想著。
她回頭瞅著鬧自閉很久的大少爺，問道︰
「燕長君，你心情好點沒？」童百嘉扯了下燕少主。「如果沒有，我們再逛逛吧。本來我以為今天要一個人逛這里，幸好遇見你們，跟朋友逛街的感覺還是不同的。我今天真幸運。」
原來他們是朋友嗎……燕長君心里滑過異樣感受。
「這里真美，氣候也好舒服，你家祖先真會選地方。」眼前的景色美到讓童百嘉差點忍不住又做出蘿絲擁抱世界的傻姿態。她贊賞地向還在發呆的燕家大少爺說︰「幸好這里的招牌做得古色古香，沒有被全息影像入侵。擁抱文明是很好，可是我覺得，像這樣維持原狀更好。」
他們所在的地方屬于鎮中心，游客絡繹不絕，街上熱鬧非凡，卻不顯得擁擠。可能因為古鎮的建築群在燕家人和中央政府的保護下，刻意維持在千年前的高度。少了摩天大樓的壓迫，這里的天際線顯得特別開闊，天空似乎也格外湛藍。
千年前建造此鎮的燕家祖先，十分英明地從燕家祖宅所在的當陽山引來一彎清溪做成水道，穿鎮而過。童百嘉放眼望去，鎮上到處是古意盎然的石造民居，綠柳紫花垂映水面，紫薇和九重葛花開簇簇，在圍牆上、在水邊隨風飄蕩。
眼前的一切，美不勝收。
「等我有錢了，一定來這里置產。」童百嘉一臉嚴肅地迎上燕家大少爺漂亮魔魅的雙眼。「燕長君，你很幸運。大傻哥和兩位大哥也很幸運，這里真的很美。」
身為當陽人，大傻聞言，立刻引以為傲地挺了挺厚實的胸膛。
純情處男二傻護衛見狀，趕緊挺了挺肩膀，加入與有榮焉的行列。
至于被大傻和二傻欽定為特傻的酷男護衛，則是維持他冷漠的面癱臉，酷酷地站在燕大少爺身後堅守崗位，隱藏得很深的銳利雙眼暗暗盯著童百嘉那只不安分的手不放，打算等少主一聲令下，立刻上前拿下她。
童百嘉沒發現自己已經遭人鎖定，她輕輕撫模橋上精美的石雕，嘆息著呢喃︰「能夠住在這里的人，一定是上輩子做了許多善事。我好羨慕你們。」
原來羨慕這種情緒人人都會有……今天心情波動厲害的燕大少爺覺得自己被安撫了，眼前這張充滿活力的笑靨，似乎也不再閃耀得令他感覺刺眼與沉重。
大少爺幽靜的眼瞳閃著微芒，終于有心情提醒童百嘉︰
「你打算扶我到什麼時候？」
「咦！」童百嘉聞言低眸一瞧，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一路扶著人家！
大傻哥他們怎麼不提醒她一聲？
他們該不會以為她在勾引他家少爺吧！
童百嘉臉色爆紅，急忙放開大少爺尊貴的手肘。「抱歉啊，積習難改。我跟你說過的，我扶我女乃女乃扶習慣了，不知不覺就被制約了。我以前經常陪女乃女乃散步的，走著走著就習慣了……」無措地解釋到這里，童百嘉慌張的小臉忽然黯淡下來，聲音愈來愈小，滿心都是女乃女乃慈祥的笑容，心情也沒那麼緊張了。
「走這里。」
「什麼？」沮喪中，童百嘉悶悶地走下石橋，一路往前走，直到大少爺扯了她一下。童百嘉納悶地抬頭，順著大少爺微揚的下巴，朝左前方那條滿是石造建築的巷子看去，不解道︰「這是要去哪里？」
「大花甑糕在後面那條巷子，從這里過去比較快。」
大花甑糕好耳熟……童百嘉眉毛淺蹙，終于想起來在哪里听過了！她驚異地看著燕家大少爺。「你怎麼知道我想吃大花甑糕？我第二個想吃的當陽小吃就是這家了！」
「剛才看見的。」大少爺領著三名高頭大馬的護衛，旋步朝行人稀稀落落的巷弄踱去，邊說︰「你計劃拜訪的第三家店跟第四家店，順序不對，不順路，最好調換一下。後面的十三家店，你今天可能無緣拜訪了。」
童百嘉聞言，簡直不能更吃驚了。
她追上燕長君，驚異問道︰「你只看一眼，就把我畫了老半天的美食地圖全部記下了？」
「不是一眼。」
「那是幾眼？」
燕大少爺很誠懇地想了一下。「大概一分鐘吧。」
童百嘉︰「……」
這人是存心氣她的，對吧？
「其實你不必自己繪制地圖的。」大少爺心情愉悅地停下來，朝繪著一朵精致紫薇花的牆面一按，當陽鎮的全息地圖立刻刷地一聲投影在童百嘉頭頂。
等童百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傻事，決定乘勝追擊的大少爺已經簡單地操作了介面，地圖立即轉為一枚巨大的立體箭頭，飄浮于眾人面前，為他們指引方向。
「設置在鎮上的地圖，是專為外國游客準備的。本國游客大多習慣使用電腦找路。」大少爺從他古典的銀色腕機叫出道路導航系統，設定一下，一枚大大的綠色箭頭立刻從天而降，飄浮在童百嘉面前。
這枚箭頭會隨著眾人移動的步伐而變換方向，甚至能夠轉彎。它會一直在前方指路，直到眾人到達目的地才會消失。就算視力不好，也有語音導航系統輔助。
也就是說，在這科技發達的年代，沒有路痴存在的空間。
童百嘉吃癟的模樣讓燕家大少爺龍心大悅，總算有心情陪她聊聊天，听她說話了。他淡淡問道︰
「你說令祖母身體不好，你經常陪她散步。現在呢？」
原來他一直有在听啊……覺得自己似乎被大少爺狠狠恥笑一番的童百嘉頗覺意外。剛剛看大少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她以為他什麼都沒听進去呢……
「現在啊，有我姑姑和外佣陪著她，應該沒事吧……」童百嘉模了模樹影斑駁的木門，滿臉懷念道︰「女乃女乃的臉色比你還蒼白，走路比你更慢。她長年臥病在床，清醒的時候，人是很溫柔的。」
「清醒的時候？」大少爺很快就抓到重點了。
「嗯。」童百嘉不欲多談，只是輕輕訴說︰「以前在鄉下，我常常像這樣扶著她出門散步。」說著就示範地虛扶一下大少爺。
「我們會一路聊天。我會說故事給她听，她會唱歌給我听……」
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童百嘉滿眼溫柔，整張臉熠熠生輝，說往事的嗓音柔軟得不得了。燕大少爺順著她輕柔婉轉的聲線，不知不覺陷入她描述的情景之中。
「爺爺過世之後，女乃女乃很悲傷，身體一直不好，沒多久就生了重病。她一病就病了好久，我們一度以為她撐不下去了……」童百嘉頓了頓，強忍住難過的心情，才幽幽道︰
「幸好後來沒事。姑姑為了讓女乃女乃好好養病，決定結束台北的事業，帶著女乃女乃搬回宜——噶瑪蘭。我舍不得跟女乃女乃分開，就跟著搬回去。回宜——噶瑪蘭之後，女乃女乃的身體漸漸好轉，卻還是很虛弱。為了讓她強健起來，我每天會陪著她去田里散步。我家的田地面向大海，視野遼闊極了，住在如此美好的地方，人怎麼可能會生病呢。」
說到這里，童百嘉的心情逐漸由陰轉晴，人也開心起來。
她開懷地拍了下似乎听得入迷的大少爺，好像跟死黨長舌般，隨性自在地問道︰
「欸，燕長君，你曾不曾听過太平洋的浪濤聲？」
「沒有。我只听過大西洋、阿拉伯海、印度洋、東海、孟加拉灣……」記性好到變態的大少爺，按照時間順序，一一列舉下去。
童百嘉听他念完一大串，簡直咋舌了。
「你幾乎听遍全世界的海浪聲，獨獨漏掉離我家最近的太平洋。你跟太平洋有仇嗎？你知不知道每當月圓的時候，那里的潮汐變化多麼迷人，尤其是……」
童百嘉娓娓描繪故鄉之美，燕少主則是靜靜傾听。
兩人並肩走在灑滿陽光的青石板路，步調不疾不徐。
緩步下了石階，走出石巷之後，童百嘉很自然地領著大少爺在水邊的柳樹下停步。兩人稍作歇息之後，相偕轉入開滿粉橘月季的上坡路段。近午的微風從當陽山上吹來，沖淡古鎮的暑氣，也帶來一縷甑糕香甜的氣味。
大傻見少主與童百嘉聊得忘我，主動退至兩人身後護衛著，並欣慰于他家孤僻少主總算交到談得來的朋友，尤其這人還是嘉嘉。
純情處男二傻則是臉紅紅地覺得，能有親眼目睹他家少主跟女生打情罵俏的一天，此生足矣。
至于酷酷的面癱特傻，則是冷著一雙銳眼，叫出電腦碼表計時，仔細盯著他家少主與那個據說等會要去燕家老宅應征工作的女孩，看著兩人行進的腳步趨于一致，步伐出奇地協調。
面癱護衛打開碼表又關上。如此開開關關，觀測了幾次，他瞪著碼表上的時間，心里有些詫異。
根據他這兩年來的貼身觀察，他家少主這個人，聰明才智不在話下，而且很懂得運用自身的優勢與缺點達成目的。比如，他會不惜利用自己的行進速度，表示他對一個人的觀感。
愈是厭惡的人相陪，他家少主走路的速度會愈慢，彷佛不拖垮對方的耐心，他就不是燕家大少爺一樣。他曾經看過他家少主在不得不陪伴某位對他糾纏不清的女士時，故意走一步喘五步，中間還要歇個十分鐘，最後索性以昏迷告終。
至于他家少主當時是真昏還是假昏？
這個千古謎團的答案，唯有當事人知曉了。
「特傻，怎麼了？」大傻發現他一直瞪著碼表看，表情不大對，趕緊走過來關心。「發生什麼狀況了嗎？」大傻收起傻呼呼的笑容，殺氣四溢地警戒起來。
總算消化完心里的詫異，面癱護衛抬起頭，冷冷地對大傻老大說出他的重大發現︰「少主的步伐比平常快了八秒鐘。」
大傻有些愣住，「然後？」
先知果然是寂寞的……面癱護衛拖著無比沉重的腳步跟上自家少主，銳利雙眼繼續盯著步伐出奇協調的兩人，手上的碼表再次開開關關，始終不肯收起來。
「快了八秒鐘，然後？」大傻追過來問。
「什麼快了八秒？」二傻也不甘寂寞地湊過來問著。「是有人伏擊嗎？」說著，眼神頓時狠厲起來。
看著面前這兩張傻得很一致的大臉，面癱護衛深深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大。他關上正在計時的碼表，看著上面的數字，表情更加嚴肅更加深沉地說了︰「現在已經快了十三秒……」
听他說得這麼嚴重，大傻和二傻心一緊，趕忙異口同聲地問——
「所以？」
「然後？」
少主居然可以愈走愈快嗎？面癱護衛深覺不可思議。
這表示什麼……面癱護衛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研究一下其中奧妙，但前提是，這兩個家伙離他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