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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妄正傳 第六章

第三章

星稀月影淡。

一道縴細修長的身影無聲無息的翻了幾道牆,從容且沉穩地閃進屋內。

屋里早有一人坐在床邊等著,見到門被推開,立刻迫不及待站了起來。

「你總算回來了。」

蝠兒立刻示意他噤聲,側著臉貼在門上,聆听遠處一組巡守人員腳步聲遠離,這才看向對方。

「情況怎麼樣?」清風將聲音壓得幾乎听不見。「他為何故意弄走九兒?」

「他早就安排了新的探子,也知道九兒是跟咱們一起的,今晚比武過招根本就是設好的圈套。」目的當然就是戳破他私心隱匿九兒的謊言,以及逼他說出馬大人的真正死因,並且不無下馬威之意。

清風登時愣住,見蝠兒臉色略顯疲態,眼睫毛還沾著水氣,連忙又問︰「他可有為難你?都說了些什麼?」

蝠兒倏地抬頭看他,欲開口,卻又停住。

他跟清風、九兒算是一起長大的同伴,幾個人自幼就跟著馬大人往返中國和朝鮮,吃住在一塊兒,一起接受馬大人的訓練,一起研習武藝。九兒性子較依賴,小時候老愛黏在他身邊,偶爾被馬大人一凶就要掉眼淚。清風卻截然不同,冷靜沉穩,嚴肅寡言,武功身手更是馬大人手下探子里最好的,並且還是三人中最年長的一個。事實上,蝠兒本以為馬大人會要清風接管所有探子。

「怎麼?」清風看向他,等著他回答。

「他要咱們離開北京前去見他一面,到時會告訴我們往後該怎麼做。」蝠兒淡淡說著,刻意不提瑾鳳所說馬大人徇私瀆職一事。

清風點點頭,看他似乎心神不寧,又問︰「九兒怎麼樣了?」

「不大好過,但暫時應無大礙。」遂將九兒遭鞭笞而暈厥一事說了。

清風听著,靜默地看著蝠兒,半晌才又開口︰「此刻你擔心也沒用。」

蝠兒閃動長睫毛,兩眼直直盯著地板,狀似出神。

小屋內沒燭火,清風就著窗外隱約月光,凝望著他側面輪廓,原本嚴肅的眼神轉為溫煦,從懷里取出一個油紙包覆的小包裹,低聲輕語︰「你整晚沒進食,我跟廚房要了兩個肉餅,等會兒吃了吧。」

蝠兒應了一聲,將那油包拿在手里。

「你也累了大半夜,回去睡……」蝠兒抬起頭來望向清風,卻硬生生停住,原本略顯失神的面容明顯一愕。

是他看錯了嗎?清風似是雙眼迷離的盯著他?他從沒見過清風出現這種眼神。

「你歇息吧,我回房去了。」清風很快的別開臉站起身來,沒等蝠兒反應就推門離開。

清風?

蝠兒詫異看著門扉,許久,收回狐疑的目光,月兌了鞋襪獨坐床鋪上,慢條斯理的吃了個肉餅,之後取來角落的臉盆,心不在焉的胡亂梳洗,然後便動手將發髻給解開。

一頭長發如瀑布般傾瀉,柔軟的垂墜在肩上背上。

蝠兒從懷里取出一柄小木梳,那梳子已十分陳舊,不過仍可看出做工十分雅致,上頭有一小朵雕花,花朵下頭還刻了一個字,蝠兒以手指輕輕撫過那字,然後,沾了點水仔細地梳理著。

半晌,一手握著那柄梳子,另一手不由自主輕觸著自己面頰。

今晚那人抓著他下巴時,他心髒幾乎要蹦出胸口,更別說那人竟然以刀鋒劃著他胸前——

蝠兒雙膝一縮,倏地將臉埋在腿間,兩手緊緊的環抱著自己,當時那股強烈的不安直至此刻都還沒散盡。

今晚夜宴時,幾個禮部官員認定了他們侍衛隊不懂漢語,恣意地在他們面前談論著這個恭親王府大貝勒,有人說他言行舉止過于傲慢自大,有人還戲稱他為狂妄貝勒。

狂妄?蝠兒覺得那不只是狂妄了。

從沒想過那人會這樣掐他,更沒想過那人辦事手段如此冷酷暴戾,當然更別提那一雙眼眸,幽沉得望不見底,越看越心驚。他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昏暗中,蝠兒輕嘆一口氣,將臉探了出來,側著頭枕在自己膝上,兩眼望著窗戶,愣愣的看著窗欞上一只小蟻正在四處爬。

踽踽獨行,前途未卜……

蝠兒眨了眨眼楮,換了個姿勢,改為側臥,烏亮眸子仍舊盯著那小螞蟻,兀自看得出神,過了一會兒,才終于抵不住困意,閉上眼沉沉睡去。

城中大街,人聲鼎沸,熙來攘往。

街上店家以及攤位琳瑯滿目,糕餅、茶水、豆花、面攤、包子等等吃的應有盡有,當然也少不了竹器、米舖、肉店、布莊、藥行、胭脂水粉首飾之類的各式用品店,一眼望去好不熱鬧。

人車往來當中,有兩個高個子並肩而行,按服飾與發髺的樣式,一看便知此二人是朝鮮人。

此時正當各國使節前來朝貢之際,大清一向準許他們在京城自由走動。況且,即便不是使節,對于一般身分的外國人也無太大限制,這些人不單可訪友,還可經商,因此街上百姓早已見怪不怪,頂多偶爾有人好奇多打量幾眼。

「豆花鋪子在那兒。」清風指著前方不遠處,以朝鮮語問著︰「你前幾日不是說想吃嗎?」

蝠兒望向他指的地方,看了看,微微笑了一下。「就是那一間。以往每次回來,馬大人……」

馬大人總是帶他來吃上一碗,不然就是買一大鍋回去。蝠兒沒再說下去,眼眸略黯。

清風瞥了他一眼,心知蝠兒因為馬大人猝逝而傷懷,可他向來拙于言詞,即便想安慰也不知該說什麼。

「既然來了,吃一碗吧。」蝠兒問向清風,後者點點頭。

蝠兒露出個放心的笑容。前幾天夜里清風自他房間匆匆離開,隔天見面總有點不自在,兩人私下也沒多說什麼;直到今日,剛好輪到他們兩人同時例行休息半日,相約在北京街頭閑逛,才慢慢將那莫名尷尬的氛圍給沖淡。

「好。」清風跟著蝠兒坐了下來。

兩人各自吃著豆花,偶爾以朝鮮語交談幾句。

熟悉的甜沁香氣讓蝠兒松開眉心,心情明顯輕松許多,邊吃邊四處打量起來,將周遭景物跟記憶里的情景互相比對。兩年多沒回來,看來也沒多大變化,豆花味道也沒變,就只是老板娘又豐腴了些,而她丈夫卻是更瘦扁了。

想著,蝠兒忍不住笑了一下。

「怎麼了?」清風看向他。

蝠兒先是搖搖頭,停頓一會兒,仍是輕聲將方才心里想的講了出來,可又覺得自己這番話太過無禮,不由得有點心虛,當下極不明顯的咬了一下唇。清風以眼楮余光瞄了一下老板夫婦,也敞開一抹微笑。

「這樣說人家實在不妥。」蝠兒臉頰微微泛紅。

「也不是。有福氣才胖得起來。更何況,你並無取笑之意。」清風說著。

蝠兒點頭,又繼續吃著。他確實沒有笑話人家的意思。事實上,他是看到這對小夫妻一胖一瘦、一活潑一木訥的模樣兒感到有趣;除了覺得有趣,或許,也有著欣羨之意。

「兩位小兄弟,這茶是請你們喝的,不用錢。」老板娘笑嘻嘻的放了兩杯熱茶在他們桌前,比了一個喝茶的姿勢,嗓門宏亮的招呼著︰「請你們喝的,看得懂嗎?」

兩人對視一笑,客氣的對老板娘點頭致意,並都拿起熱茶喝了一口。

「我以為她認出你了,幸好不是。」清風低聲說著,始終以朝鮮語交談。

「她不可能認得出來。」蝠兒很篤定。其實清風應該也知道,這兒沒人認得出蝠兒,除了他兩年多沒回北京以外,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以前絕不可能這身打扮出現,而誰又會想得到眼前這個年輕男子其實以前是……

「在看什麼?」

大街茶館三樓,角落廂房的大門被推開,一道宏亮爽朗的男聲傳來。

瑾鳳將卷簾給放回,轉頭看向來人,露出神秘笑容,低吟︰「看到有意思的事了。」

「什麼?」奕格走到窗前,學瑾鳳方才那樣掀起簾子一小縫,凝神往外看,而他一眼就找到了目標,沒別的,瑾鳳肯定是在看遠處豆花攤子那兩個受矚目的朝鮮人——一個高大寬肩,一個高瘦縴細,兩人對坐著。而從窗戶探看過去,剛好可以看見他兩人的側面。奕格放下簾子,問向瑾鳳︰「怎這麼巧讓你給踫上?」

「呿!哪來這麼巧的事,當然是特地在這兒等的。」瑾鳳勾著嘴角笑,又掀簾往外看。

根據探子呈上來的消息,侍衛隊采每次兩人輪流旬休,今日午後就是蝠兒和清風的休憩時間,而城中大街是距離延齡君下榻地點最近的鬧街,即便他們要去其它地方也是得經過這兒。

「你想干嘛?等會兒跟蹤他們?你都挾持九兒了,他應該不敢作怪吧?」奕格口中的他指的當然是蝠兒。

「他當然敢,而且我保證他肯定會。」瑾鳳一口咬定,說話的同時,兩眼波光燦亮。

奕格丟了個花生進嘴里,微微側著頭,思忖一會兒便問︰「你認為蝠兒真敢私下調查馬大人之事?」

「你沒看見前幾日他那副士可殺不可辱的模樣嗎?他心里肯定想替馬大人洗刷冤屈,我看他很快就會有所行動。」瑾鳳以手指輕敲桌面,臉龐透著一抹自信笑容。

「我怎麼覺得如果他沒任何動作的話,反倒會讓你非常失望?」奕格看他一副摩拳擦掌的樣子,像是隨時準備出手痛宰獵物。

瑾鳳好笑的看他一眼。「干嘛?你以為我只是想整他?」

不是嗎?奕格沒說話,卻是一臉反問。

「這樁案子在馬大人死後陷入膠著,與其在舊有線索里兜轉,還不如讓蝠兒摻進來攪和,說不定這樣鬧一鬧反而又有一線曙光。」瑾鳳啜了口熱茶,又抓起一把花生米吃著,看來像是十分悠哉,可談論的卻是牽涉事廣的朝廷弊案。

「所以你那日是故意提馬大人的事來激怒蝠兒?」看瑾鳳笑著聳聳肩的默認樣,奕格除了佩服,不知還能說什麼,總之像這種一肚子拐了千百個彎的事情他是干不來的。

「你那邊進展得如何?」瑾鳳一邊盯著窗外一邊問著。

奕格嘿的一聲,嗓音輕快︰「正要跟你講呢。還真被你猜中了,當初處理馬大人後事的官員當中,有一個一回到北京就被遠派到邊疆。我又查了一下,這個職務調動是早在他去朝鮮前就抵定的,看起來是個尋常的人員遞補,完全不像是刻意安排。」

「也就是說,早在馬大人被毒死前,這一切就已經部署妥當。」瑾鳳眼眸半闔凝思,雖說這些早在意料之中,可仍然像是挨了一記悶棍。這樁案子越查範圍越大,情勢卻是益發不明朗,目前看來牽扯其中的官員比想像中更多,而主事者卻是安穩地藏身暗處指揮若定,這局面怎麼想都讓他惱火。

「喂,他們吃完豆花要走了。」奕格賊兮兮指著窗外。

瑾鳳眼中波光一閃,霍地站了起來。「不奉陪了,你自個兒慢慢吃吧。」

「不送。」奕格擺擺手,逕自吃喝,卻仍透過竹簾縫隙觀察著外頭動靜,只見蝠兒和清風一左一右分開行動,清風看來像是要返回住處,蝠兒卻是往城門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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