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師糊口養包子 第十章 眾志成城的呼喚
有了確切的位置,顧延知便率領著土司的民兵、馬幫英豪及布政使司的衙衛合成的聯軍前往圍剿前朝皇室余孽及南蠻巫女。
也不知道戰場上的情況如何,但馬援城的客棧里,守著殷晚棠的每個人都戰戰兢兢的,深怕她有一點不對。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殷晚棠的情況居然越來越好,已經可以靠坐在床上,維持好一陣子的清醒了。
這是不是回光反照她不知道,猜想應該是合情蠱間的感應,導致蠱蟲一直興奮著,做不了其他事,它好一陣子沒有吸食她的精血,所以又讓她多支撐了一陣。
但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那蠱蟲如今可以說是挨餓的狀態,一旦餓極了反噬,那必然是大動作,她肯定必死無疑。這一次,她隱約有種大限已到的感覺,如果等了這麼久還是逃不過這一劫,她也能坦然接受了,只是心疼身邊的人還要替她難受一陣子。
這樣的情況看在周嬤嬤、王氏等人的眼中不喜反驚,事出反常必有妖,殷晚棠前幾日還奄奄一息的,現在湯藥都沒進多少反而好了起來,顯然不對勁。
而且這次實在太不一樣了,殷晚棠那烏黑的秀發大把大把的一直掉,甚至還有的化成了白發,原來還有點光澤的臉蛋現在泛著隱約的烏青,臉頰都凹了下去,櫻紅的唇沒了血色,只剩巴掌大的臉蛋襯得眼楮更大,黑沉沉的極為嚇人。脖子、手背等露出衣服的地方甚至都瘦成了皮包骨,青筋浮現,還長出大片烏青色的斑,很是怵目驚心。
姑娘最愛美了,就算是病著的時候她都一定要把衣服打理得干淨整齊,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要是她知道自己變成這樣,只怕她自己就先放棄了。
所以其他人服侍得更加小心,走動時腳步都不由自主放輕,顧萱懷除了更衣解手,基本上就不離開這間房了,連王氏都摒除了所有對殷晚棠的芥蒂,噓寒問暖對她好極了。
而這房里連一面鏡子都沒有。
周嬤嬤捧來王氏親手做的清雞湯時,顧萱懷看娘親那雞爪子似的手去接湯碗,他都嚇得一把由母親身旁跳起,想要替她接下。
「乖,這湯燙呢!娘拿得了。」殷晚棠不知道如今的自己看來有多麼令人膽戰心驚,還是虛弱地安慰著顧萱懷。
顧萱懷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小心翼翼地睜著眼看著母親安然將那碗湯接在手中。
殷晚棠其實喝不下,不過還是意思性地抿了一口,然後,她在清澈的雞湯里模糊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啊!」她低呼一聲,險些沒把碗扔了。
周嬤嬤以為她燙著了,連忙接過碗。
殷晚棠神情有些恍惚,模著自己的臉,感受到那越來越沒彈性還顯得有些粗糙的觸感,又模了模自己的發,幾乎可以直接模到頭皮,不由怔忡地問道︰「我現在是不是很丑?是不是?」
周嬤嬤鼻頭一酸,忍住哽咽說道︰「姑娘還是很美的。」
「有鏡子嗎?」殷晚棠問。
屋子里沉默了,周嬤嬤裝模作樣的在梳妝台上模索了一陣,然後強笑道︰「姑娘,這里沒有鏡子,我們帶來那面掉在半路了,現在一時拿不出鏡子……」
王氏也咳了一聲。「我也沒有。我一個老人家了,哪里用得上那姑娘家在用的東西。」
殷晚棠若有所思地看著屋里的人。「你們頭怎麼梳的?」
眾人又是一陣語窒。
此時,殷晚棠突然輕笑了起來,她好像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紅顏白骨,這身皮囊顯然快留不住,她只怕等不到顧延知回來了。
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到猛咳了起來,然後整個人埋在棉被里,像是笑得發抖,更像是壓抑著哭聲不願讓眾人听到。
因為她不管再怎麼病、再怎麼痛,一向都是以笑臉迎人,以樂觀面對,從來沒哭過,可是這一次,她真的受不了了啊!
「姑娘……」周嬤嬤也忍不住了,抱著殷晚棠的背就跟著痛哭起來。
在床上的顧萱懷更是嚇得哇哇大哭,他不知道娘親為什麼變成了這樣,但直覺告訴他這是不好的征兆。
王氏也是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坐到了床邊模著自己的孫子,一手按在殷晚棠的手背。
怎麼……怎麼事情就到這地步了呢?
殷晚棠狠狠發泄了一陣,好不容易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由被子里抬起頭來,看到的就是三張帶淚的臉,傻愣愣地與她面面相覷,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情景突然讓殷晚棠覺得荒謬,一樣紅腫著眼的她突然噗嗤一笑。
「其實你們不必這樣的。」殷晚棠幽幽嘆息。「生死有命,我們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老天爺要給我們什麼結局,我們也不知道。」
床邊三人依舊默默無語,但他們都感受到了殷晚棠內心之強大,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反過來安慰他們。
殷晚棠眼中浮起笑意,看著身邊每一個人都是如此關心她,如此呵護她,就連人不在跟前的顧延知都是在為了她的生命拼搏,她真的覺得很欣慰,很喜悅。
外貌的凋零,她的確很在意,一直到現在胸口還是悶悶的,可是這些愛著她的人,看著她一天天的憔悴,一步步的走向死亡,他們才該是更難受的吧?
特別是顧延知,他甚至還不在這里,如果她突然消失了,她都不敢想像他會如何的崩潰。
「周嬤嬤,我擺在昆明的那兩個木箱子,還記得嗎?」殷晚棠用手比劃著箱子的大小,「箱蓋上畫著萱草的,以後留給萱兒,另外那個畫著芍藥的,我改變主意了,留給顧延知吧!」
原本她是想讓這一世的愛戀隨她而去,但自從與顧延知舊情復燃,她發現這種做法對他來說太殘忍了,她走後兒子還有一箱畫留著想念母親,他卻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周嬤嬤知道她這是又在交代遺言了,心里難受,但這樣未雨綢繆才是真正的理智,所以她也只能擦擦眼淚,掩下心頭所有的不舍,慎重地點頭。
顧萱懷卻是抬起了頭,眼睹里還有著晶瑩的淚光。「娘,給我的箱子里是什麼啊?」
殷晚棠揩了揩他的眼角,又模了模他的臉,這孩子幾日內就清減了些,肉捏起來都沒那麼好的手感了。
思緒至此,她不由感慨又心疼,小家伙來了馬援城後,像是一瞬間長大了,明明她睡睡醒醒的,情況並不好,他卻沒有再像以前那樣不時哭哭啼啼,喊著娘不要走,反而會替她捏捏手腳、擦擦臉,做些輕省的工作,只求減低她的不適。
她朝著他溫柔一笑。「箱子里放的是娘從小到大畫的你,從你在襁褓中、在皇陵莊園、在京城,一直到來了滇省,吃東西的你、玩小竹弓的你、睡著的你、畫畫的你……娘不只放在心里,還全畫了出來,用的都是不同的技法,你若有來不及學到的還可以拿出來觀摩。」
「哇……」顧萱懷雙眼放光,他好想看看啊!
「娘留這個箱子給你,是有寓意的。」她拉著他坐好,深深地看著這張童稚的容顏,雖然已經刻在心里了,但她還是百看不厭。「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名字為什麼叫顧萱懷,而不是顧懷萱?」
顧萱懷搖了搖頭。
「萱,代表的是母親,萱懷,是要告訴你母親會永遠愛著你、想著你,這樣你想到娘就會很開心;不叫你懷萱,是不希望你因為懷念母親而難過。」因著她一直認為自己命不長,所以才會給他取這個名字。
周嬤嬤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都听呆了。姑娘與小公子從小到大的互動,在這瞬間由腦海一一流過,頓時理解了殷晚棠的苦心,她確實不管身體多麼不舒服,一直都樂觀堅強的面對孩子,原來是希望培養孩子與她一樣樂觀。
王氏再度紅了眼眶,她還以為自己疼孫子無人能及,事實上殷晚棠對孩子的愛與付出,甚至是教養,她都還差得遠。
說這麼長的話對殷晚棠來說是一種極大的負擔,果然眼下她已經眼眸半眯,眉頭深皺,只是因著一股對眾人的不舍而強撐著。
她的身體應該是相當不舒服的。
顧萱懷即使年紀小也能體會到母親此時的感受,大家都以為他會哭的,想不到他只是扁了扁嘴,卻是靠著自己的力量輕輕的扶著母親躺好在床上。
他小心翼翼地替殷晚棠蓋上被子,認真地說道︰「娘,如果你真的很不舒服,真的很累了,就睡吧!我會听你的話,以後都會勇敢樂觀的生活,因為我知道,不管娘在哪里,始終最愛我。」
他想起了還在皇陵莊園時母親帶他看母馬生小馬,彼時母馬難產死了,他只知道哭,現在他雖然還是想哭,但他已經能領悟母親究竟想教他什麼了。
周嬤嬤與王氏幾乎同時再一次爆出了淚水。這孩子簡直懂事得令人心痛,他顯然已經知道母親在為他了硬撐,其實已經油盡燈枯,他心疼母親,寧可壓抑自己的難過,也要讓母親安心的走。
果然,殷晚棠听完這番話柔柔地笑了,眼楮也不由自主地閉了起來。
王氏受不了了,一個箭步來到她床邊,流著淚道︰「我後悔了,我後悔了成不成?阿棠,不管你身體怎麼樣,不管那啥毒能不能解,我都不介意了。等延知回來,我馬上讓他籌辦婚事,你嫁他好不好啊?你嫁他啊……」
「其實我很喜歡你做兒媳婦的,我只是……我只是……也不知那時為什麼被豬油蒙了心,你別介意我說的渾話,以後你嫁給延知,家都給你管啊,交給我根本不成啊!還有孩子你也得自己教,誰能像你教得那樣好呢……」
然而,無論王氏再怎麼難過,殷晚棠卻沒有任何反應。
每個人都有種強烈的預感,這次的昏睡,恐怕是最後一次了。
就在眾人陷入無盡的悲戚時,房門突然猛地被打開來,而後一身風塵的顧延知竟是在大伙兒的驚愕之中闖了進來。
「阿棠!你再等等,我將南蠻巫女帶回來了!」
☆☆☆
南蠻巫女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她個人對天朝其實沒什麼好惡,平生愛的只有黃白之物,她會幫助前朝余孽對順天帝下蠱,也是對方給了巫族足夠的好處。
然而這幾年她和族人在嶺南東躲西藏的,實在讓她厭煩不已,但前朝余孽卻不願放她走,用巫族族人的性命威脅她,所以她只能無奈地當個過街老鼠。
這一次顧延知成功地圍剿了前朝余孽,雖然讓主要的幾個跑了,最重要的是逮到了南蠻巫女。
在此之前,南蠻巫女也感應到了殷晚棠身上的合情蠱,所以她其實也不是很想跑,便順水推舟的落網了。
只要她能接近殷晚棠一尺內,一個心意就能讓合情蠱借著殷晚棠的生命力破體而出,回到自己身上,這樣回來的蠱蟲還能因此壯大一點,也算這幾年沒有白躲。
然而被顧延知抓了之後南蠻巫女就不敢這樣干了,她還是乖乖的用七星草施咒引出蠱蟲,這樣雖也會傷了殷晚棠的身子,至少不會立刻致死,只是這樣回來的合情蠱會相當虛弱,又要耗費不少時間及精神才能養回來。
無論如何,對南蠻巫女而言,總比直接被顧延知宰了好,現在她的命與殷晚棠的命綁在一起了,要麼兩個一起活,要麼兩個一起死。
在最後關頭,南蠻巫女成功地取出了合情蠱,看著被顧延知扣在杯里的蠱蟲奄奄一息,她相當心疼,但對方凝肅的表情讓她不敢造次,只得訥訥說道︰「接下來能不能活,就看長公主的造化了。她身體被合情蠱侵蝕了那麼久,虧虛嚴重,要是一般人早就……她求生的意志力應是相當強大,還有什麼靈藥吊著命吧?總之她能熬過今晚,在日出之前醒來就好了,否則她就……這我也幫不上忙。」她吞了口口水,貪婪又心虛地看向顧延知手上的杯子。「那……顧大人,能不能將合情蠱還給我?」
顧延知冰冷地看著她。「這樣惡毒的蠱蟲,自是不應該留在世上。」
說完,他直接將蠱蟲倒進了一旁的炭盆里。
南蠻巫女臉色大變,她的命可是與合情蠱習習相關。
炭盆里發出「吱——」的尖銳聲音,在她還來不及抗議的時候,便悶哼一聲噴出了一口血,然後整個人直直倒了下去,在地上直抽搐著,乍看那形貌,與炭盆里被燙到蜷曲的蠱蟲竟一模一樣。
「拉下去。」顧延知冷聲道,隨即便有護衛將人帶下。
南蠻巫女躲了這麼多年,最後還是逃不了一死,還是先被自己的蠱蟲反噬,萬分痛苦之後才被斬首,養著如此惡毒蠱蟲之人,自然不會有個好下場。
這個夜晚,誰都沒有睡。
床上的殷晚棠仍是沒有一點動靜,毫無血色的臉龐讓她看起來像座玉質雕像,純淨卻無一絲生氣。
如果在天明日出之前她還不能醒來,那麼便永遠不會醒了。
顧延知坐在床沿,牽著她的手,一整晚沒有停歇地在她身邊喃喃自語,像是怕這聲音一斷,她就找不到回來的路。
上次在皇陵莊園,他就是這樣把她叫回來的,這次一定也能!
「……壬戌年三月,我考中會元,四月于殿試後蒙陛下欽點狀元,那年我二十一歲。而後二十二歲我被太後指婚尚了明珠長公主,二十三歲那年又奉聖旨和離,入了翰林。二十六歲時外放太原知府,三年後回京述職,升任雲南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如今我已過而立之年,卻仍是光棍一條,阿棠你欠我良多,這些都是要你親自還的……」
已是月明星稀之時,只要顧延知的聲音稍微停頓,便只能听到窗叫的蟲鳴,他滔滔不絕已超過一個時辰,聲音都嘶啞了,但堅持說著話,握著她的手也不敢放。
「我已經想好了,等你醒來,我所有的財產都給你做聘金。此外我在京城有座三進院子,是陛下賞賜的金銀購置,也改成你的名字,我上有母親,下有兒子,這樣的條件不知能不能入你的眼。」
「如果你還有哪里不滿意,你起來告訴我,我怎麼都要掙回來給你……」顧延知幾乎說不下去,又是一陣停頓。
周嬤嬤看著他鬢角幾乎染出白霜了,不是才而立之年嗎?是什麼樣的愁思,沉重到令他一夜白頭?而床上無知無覺的殷晚棠,如今稀疏的發絲也染上點點灰白,世間風霜,未免將這對有情人欺負得太過了!
「大人,我也有話想和姑娘說,我來說吧。」周嬤嬤好心疼,見顧延知已然疲憊不堪,怕他撐不下去,便逕自搶了他的話頭。
她知道顧延知不停歇的說話是想把姑娘的魂招回來,既然如此,多一個人的力量總該多一點機會吧?
「姑娘,你還記得你說要給我養老嗎?」周嬤嬤看著床上那瘦到不成人形的容顏,或許已經不能算是一張好看的臉,但在她眼中,明珠長公主永遠那般耀眼。
太後死後,她自願侍奉明珠長公主,卻因長公主和離被貶到皇陵,在皇陵與姑娘相處的喜怒哀樂是她最美好的記憶。
「我也不要什麼金銀珠寶,就要一座小院。那座小院和我們在皇陵莊園的小院一樣就好,然後後頭可以種菜,前頭可以栽花。我以後要在院子里曬菜干釀青梅酒,要是雪雁知道了我有這麼一座小院,肯定讓她羨慕死……」
「對了,我們埋在皇陵莊園的青梅酒還沒起出來呢,別被哪個不長眼的偷挖了!還有姑娘不知道記不記得,以前李公公來索賄時總是會順走我們自己做的酒啊點心什麼的,有一次雪雁忍不住生氣,偷偷的在棗糕里加了土,那李公公居然還覺得好吃,又再來了一次,把咱們倉庫的食物都搬空了……」
周嬤嬤也喋喋不休地說起了在皇陵莊園小院里的回憶,雖然眼中著淚,卻像是在閑聊一般,說到有趣的地方自個兒還會笑出來。
有些片段忘了,一直撐著不敢睡的顧萱懷還會出言幫她補充,顧延知與王氏也是第一次知道,殷晚棠那段日子過得是真苦,卻也真快樂。
而那段快樂的日子沒有顧延知,王氏突然覺得挺不是滋味的。兒子任太原知府時,她與兒子相依為命,就沒有看過兒子真心笑過一次,原本的溫潤端方成了冷峻漠然,她還偷偷怨過長公主,殊不知和離了的長公主卻能過得那樣開心。
那不是榮華富貴帶來的改變,而是心境上的轉變,長公主看開了,所以活得通透,反而是兒子陷在了里頭,不可自拔。
王氏開始自我懷疑,不知道以前自己究竟有什麼底氣嫌棄長公主,雖然看上去是長公主一直無條件的為兒子付出,事實上,兒子好像才是愛得比較深的那一個。
如果還沒來滇省時,就先讓兒子與長公主重新成親那該有多好?那也不會留下遺憾了……王氏突然打心底難受起來。
她定定地看著殷晚棠,神情懊悔又沮喪,在周嬤嬤說不下去的時候接口說道︰「……其實我也不是那麼討厭長公主,就是……就是嫉妒你吧!你出身高貴,儀態端莊,穿金戴銀的,我還記得你來拜見婆母時頭上那支鳳釵,真是把我全家賣了都買不起啊!」
「和你比起來,我就像泥里扒出來的蘿卜,就算把土洗干淨了看起來還是那麼不值錢……我、我、我每次看到你,都覺得抬不起頭啊!」
顧延知深深地看了母親一眼,他真不知道母親有這樣的心路歷程,他一直以為她只是單純婆婆看不順眼媳婦。
這回誤打誤撞,倒成了大家傾吐心事的場合,不管是家人、主僕、母子、夫妻,彼此之間的距離似乎在瞬間拉近了。
王氏把話說開了,心里倒是好受了些,于是她也更無芥蒂的說起了對殷晚棠的感覺。
「……難道我會不知道你一直不著痕跡地在教我、抬舉我嗎?我並不是那麼不知好歹的!不過我也是真心佩服你,管家那麼難的事,在你手上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解決。你還默默幫延知做了那麼多事,造橋鋪路,震懾外族,我雖是他母親,卻是一點忙也幫不上的,最重要的是,你還幫我生了一個好孫子。你這媳婦我是要定了!所以你快醒來吧,就怕這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就要出來了啊……」
王氏這麼一說,所有人都呆住了。
是啊!萬一太陽出來了,殷晚棠卻還沒醒過來的話……
顧萱懷反應最大,他猛地跳下母親的床,鞋都來不及穿就沖到窗邊,打開窗戶往外頭一看——
「爹!祖母!外頭好多人啊……」
顧延知等人聞言大惑不解,快步行到窗邊,殷晚棠的房間位于吊腳樓上,打開窗會比外頭的人還高一大截,所以眾人的目光齊齊向窗下看,赫然看到外面街道上當真站著滿滿的人。
如今天色已蒙蒙亮,能清楚見到當先的是幾位土司,以及一起圍剿前朝余孽的民兵,馬幫的趙勇也領了一群江湖中人夾在人群之中,這些人應該是跟著顧延知回來之後就沒有離去,一直留在此地。
除此之外,還有穿著當地傳統短衣寬褲的百姓、穿著長衫結樸頭的書生文人、穿著粗布短褐的漢族百姓……
這麼多的人,卻能一聲不吭,像是怕太大聲會驚動里頭的病人,可見他們有多麼慎重,多麼緊張。
也只有余生居士能把這些人聚集起來……顧延知目光一凝,心頭有著隱約的激動。
浩浩蕩蕩的群眾都破百人了,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見窗戶開了,才紛紛躁動起來。「偉大的天朝長公主,智勇雙全,佛祖會賜你平安!」
「明珠長公主!咱們馬幫全服你了!你得快些好起來,我們等著參加你與顧大人的喜宴啊!」
「我們都是千里迢迢趕來為余生居士祈福的學子,求神明保佑居士度過難關——」
「什麼居士的老子不懂,但我們的長公主太好了!讓我們好多百姓都有了活路,這樣的長公主,不能被前朝余孽害了!」
屋內眾人動容地看著所有為殷晚棠鼓舞打氣的人,終于明白,明珠長公主在這些人心中竟是如此偉大的存在。
她並不是孤獨的,愛她、支持她的人比她想像得要多得多,甚至顧萱懷還激動地往人群里揮手,因為他看到了小黑毛。
就是他們在昆明城的左鄰右舍,知道了原來顧府里那溫柔且風趣的殷姑娘就是明珠長公主時,一個個都驚訝得不行,但隨即又驕傲自己有個傳說般的鄰居,縱然只能盡一點微薄的心意,他們也不辭辛苦聞風而來。
顧延知即使再怎麼壓抑情緒,眼眸都忍不住感動地含著淚。
他是親眼看著殷晚棠怎麼拖著病體辛苦的一路走來,她從來沒有揚名天下的遠大志向,也沒有強悍的武功心計,甚至連長公主之名都被剝奪了,但她從不怨天尤人,只是盡其所能的付出,所作所為卻是讓無數百姓受惠。
這些百姓們的感激,她當得起!
「阿棠。」顧延知回頭,朝著床上仍沉睡不醒的殷晚棠啞聲說道︰「你听到了嗎?這麼多人在為你祈求,希望你能醒來,你千萬別讓大家失望了。」
然而,殷晚棠仍然沒有任何反應,相較于客棧外激動的人群,她平靜得彷佛一灘死水,顧延知甚至不敢過去確認她是否一息尚存。
此時,外頭不知誰驚叫了一聲——
「日出了!」
眾人的目光齊齊移往天際,此時天色已經大亮,山間厚重的雲霧之中突然射出一道光芒,接著連眨眼都來不及,太陽已經朗朗地懸在了山頂之上,照亮了朝霞,驅散了晨霧。原本嘈雜的聲音紛紛靜了下來,明明是充滿希望的一天,但每個人心里卻是充滿絕望。
小黑毛的娘孫夫人直接抱住兒子痛哭失聲,而她的哭聲像是會傳染,四周的人也慢慢開始啜泣起來,就連馬幫的幾個漢子,還有那些土司們都揉著泛紅的眼,不願接受這個事實。
顧延知听著此起彼落的哭聲,甚至連腦門都是麻痹的,他終究還是等不到她了嗎?
回頭透過淚光看著她,卻是連她最後的身影都朦朧了。
顧延知連忙抹去淚水,想鼓起勇氣走回她身邊,腳卻像千鈞那般沉重,讓他幾乎邁不開步。
朝陽五彩斑爛,射進吊腳樓內的光線都像是扭曲了一般,令人看不清楚真實,冰冷得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是經歷了如何心如刀割的痛苦,才讓他回到床邊,再次正視她的臉,顧延知已經無法分辨了,他只能這樣怔怔地望著她,什麼都做不了,甚至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要是再早一點、再早一點就好了!
突然間,顧延知的身軀一震,眼眸猛地睜大。如果他沒看錯,她的指尖……是不是動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彎身,想讓自己看得更清楚點,動作極慢極輕,連呼吸都不敢大力,像是這一絲錯覺,會像窗台上的柳絮般輕易被吹走。
然後,殷棠的眼睫微微動了動,慢慢地睜開了,還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誰,卻先幾不可見地勾出一抹淺笑,芳唇微啟。
顧延知傾耳在她唇邊,便听到聲如蚊蚋的一句話,也是他這輩子听到過最美好的一句話——
「我听到你們的聲音……就回來了。」
☆☆☆
馬援城這里的秋季相當舒適,不冷不熱,尤其此地被青山環繞,清晨之時常有山嵐。
南汀河由城中流過,早起在山地田野間勞作的人們,能見到河水氤氳,佛寺尖頂在雲間若隱若現,彷佛置身于雲霧繚繞的仙境。
顧延知與殷晚棠一家子在此地已經待了三個月,因邊境的交易市集已經開了,四面八方的商人涌入,顧延知留在這里,一方面是親自坐鎮,照看觀察交易的情況,另一方面也同時在此推行教育及農耕政策。
昆明往西修的路已經快連接到這里,到時候市集會更擴大,此處也會更繁榮。
當然最重要的是,殷晚棠初初康復,還需要好好養身子。
因著沒有蠱蟲再作祟,她的身體好得很快,才幾個月頭發已經開始恢復以往的烏黑茂密,臉上也有了點肉,只是整個人仍然清瘦,要變回當初那珠圓玉潤的明珠長公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周嬤嬤今年做的夏餅,她還是錯過了。
顧延知公忙回府時,殷晚棠還在繡她的蓋頭,一听到他回府,便收起了繡籃,起身親自至正廳迎他。
他們現在賃了一處漢族百姓的房舍,小兩進的白牆黑瓦房,據王氏的說法,比起在吊腳樓上踏步都不敢太重,住這樣的房子比較有腳踏實地的感覺。
顧延知一進門便牽起殷晚棠的手,感覺到是溫暖的,微微松了口氣。「今日感覺如何,身體可有不適?」
「我早已經好多了,要不是怕出門就被圍起來,我還想去外頭溜溜。」殷晚棠好笑地說著這不知算不算煩惱的困擾。
明珠長公主在滇省的事跡召來了許多文人及百姓,在精神頭好的時候她試著出去過,卻馬上被民眾包圍,這個送花那個送雞蛋,還有扛著野豬想獻給她的,就連投到她跟前的畫卷也是不計其數,讓她直的出去差點又被橫的送回來,嚇得殷晚棠乖乖地躲在屋里,閉門不出。
「萱兒沒有陪你嗎?」他特地留那小家伙讓她逗樂子的,否則他出去公忙,一定會帶著顧萱懷,開拓孩子的視野及見識。
「萱兒忙著畫圖呢!」殷晚棠笑意盎然,「他上回不是與你去了一次交易市集?隨即迷上了那獨特的風景。因我無法親自前去參訪,他現在憋著力要畫一幅大作讓我看,力圖擊敗那一畫震東于的兵演戰力圖呢!」
顧延知一陣好笑。「萱兒的志氣一向這麼高,他不僅要挑戰狀元郎,還要挑戰余生居士了?」
「是啊,好幾次都誤了吃飯,我只差沒拿著飯碗追著他吃了!」殷晚棠搖搖頭。
她身體漸好後,顧萱懷似乎知道母親的承受力變大了,也開始挑戰她的底限,乖巧的面具漸漸崩裂,開始有往熊孩子發展的傾向。
「拿碗追孩子吃飯,這不是我娘做的事?」顧延知笑意更深了,解決了她身體的隱患,他也慢慢找回了生活的樂趣。
「你也不是不知道老夫人就慣著他,上回他畫了個蝶戲花間,老夫人看著那蝴蝶都能贊一句威武。」要不是還注意著形象,殷晚棠真想翻白眼。
顧延知終于忍不住開懷大笑。「你放心,娘可是說了,等你嫁給我後,家歸你管,我歸你管,兒子歸你管,她也歸你管!」
「那我也太忙了!」殷晚棠想起王氏明明很關心她,卻老愛一副瞥扭的樣子,也是哭笑不得。
趁著四下無人,她湊近顧延知的俊臉,比畫了下自己的胸口。「你想娶我,可能還得等一陣子。我現在可瘦了,穿起禮服難看死了,撐都撐不起來。你不知道上回以明珠長公主的身分參加與東于談判的宴席,身上穿的那禮服鳳冠簡直快重死我,我懷疑後來我會暈過去,根本是被那衣冠給壓的!」
顧延知的目光順著她的手看過去,重點忍不住就放在某個不可說的部位,不由笑得有些微妙。「你放心,我準備和你在當地成親。我們舉辦一個異族風情的婚禮,這里的女子喜服是合身的短衣和筒裙,浴佛節時你在景隴穿過的,那衣服不僅輕薄淡雅,身材還要縴細窈窕穿起來才好看。你雖然瘦,但該有肉的地方還是有的……」
「你在看哪里啊顧大人?」殷晚棠想不到狀元郎還能這樣猥瑣,嬌嗔之余忍不住拍了他一下。
這明明是小倆口之間的打情罵俏,不過剛剛去外頭買了好些當地點心回來的王氏,看到兒子被打這一幕,想的可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唉喲——這是怎麼了?」王氏連忙放下點心,來到了小倆口跟前。
「娘,我們只是……」為了怕母親誤會他又被殷晚棠欺負,顧延知搶先解釋。
王氏卻是不听,直接打斷了他。「你可別一直欺負阿棠,小心到時候娶不到媳婦,知不知道?」
說完,還像是要和殷棠表忠心似的,伸手補了顧延知兩記鐵沙掌。
看顧延知被打懵了,殷晚棠忍俊不禁,扶住他的手笑得花枝亂顫。
大病一場也不是沒有好處,現在每個人對她都寶貝得不行,她真的很喜歡現在的生活!
王氏見狀,笑著又嗆了兒子兩句,便拎起點心急匆匆的去尋她的寶貝孫子了。
顧延知沒好氣地盯著笑不可抑的她,目光卻溫柔得能滴出水,突然間,他攥住了她的手。
「我帶你出去吧!」顧延知拉著驚喜的她站了起來,然後靠向她附耳低聲道︰「你也多看看外頭的樣子,用圖畫記錄下生活是你的興趣,可別讓那小家伙給搶了。」
「顧大人言之有理。」殷晚棠認真地點了點頭,而後再次大笑。
約莫兩刻鐘後,顧府里走出來兩個人,引起了一些留在附近的百姓及文人的注意。
不過看上去是兩個下人打扮的男子,他們便沒有再多看一眼,還是各自聊天的聊天、走路的走路。
顧延知與殷晚棠就這麼輕輕松松地溜了出來。
他帶她逛著當地的市集,她第一次看到苦子果,還以為是青梅子,攤主給了一粒,她就好奇地吃下,差點沒把眼淚給苦出來,惹得顧延知笑得不成。
而後他們還看到了賣蜘蛛、蠍子、竹蟲、黑蟲、蟬蛹等等的攤販,殷晚棠好奇地以為這些人賣蟲是為練蠱,結果顧延知解釋了是用來吃的。
殷晚棠當即想起了上次招待東于王子那次宴席,似乎是有炸蟬蛹的,臉不由黑了一半,幸虧當時她身體不好不能亂吃,否則還不中了招。
于是顧延知更歡樂了。
接著她又看到了烤竹鼠,那撲鼻的香氣惹得她食指大動,不由興奮地說起那接待東于王子的宴席上也有這道菜,可惜當時沒吃到,今日定要大快朵頤。
但是當顧延知指著旁邊籠子還活著吱吱叫的竹鼠時,殷晚棠隨即覺得早上吃的補湯都快從胃里倒流出來。
她看他的目光有多幽怨,他就笑得有多開心。
殷晚棠真的懷疑,其實他帶她出來逛,就是存心要整她的……幸好這街上還有些漂亮的陶器、紙傘、織錦等物,也算是大開眼界。
最後她只買了幾朵芭蕉花,听說這可以入藥,還可以炒來吃,雖然一樣是沒見過的東西,但至少比那些昆蟲老鼠的要好得多了!
日正當中,市集都要散了,殷晚棠才依依不舍地踏上歸程。她暗自捏了捏走得酸疼的腳,眨眼卻被顧延知背了起來。
「你怎麼突然——」
「走這麼遠對你來說還是太吃力了,我背你回去。」顧延知自然而然地說著,好像他做這件事就是天經地義的。
「那你怎麼不用抱的呢?」攀在他背上的姑娘有些得寸進尺,大抵女人都有被崇拜的英雄打橫抱起的夢想。
然而英雄卻是面不改色地道︰「我抱不動。」
殷晚棠差點沒從他背上掉下來。
「你要記得,你未來的夫婿是文狀元,不是武狀元。」顧延知無奈地說道。
「噗……哈哈哈哈哈……」
這一趟回家的路,沿途伴隨著她銀鈴似的笑聲。
剛才逛市集一整路被他笑得不行,現在終于換她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