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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子心 第二章

第二章

被留在山坳前的君無悔猛地張眼。

我昏過去了?

他心狂跳地環顧四周,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為何會在這兒。

那家伙呢?他腦中閃過古雪兔清靈秀麗的容顏。她不是離開很久了?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

想起師父手中又沉又利的鋼 ,他搖搖頭。

過這麼久沒回來,他想,她肯定遇上麻煩了,得去救她才行。

攙著矮枝,他掙扎地挪動身子。說真話,此時的他,不僅又渴又累,胸口更是疼到讓人全身發軟。但一想到那家伙,現可能躺在血泊中動彈不得,奄奄一息──他強忍著痛楚硬逼自己站起。

那家伙傻歸傻,卻是他這輩子遇上,第一個不求他回報,便主動幫助他的好人——單因為這一點,他就得回去救人,哪怕得因此跟師父正面交鋒。

他捂著傷口,拖著腳步前行。

「你要去哪兒?」

就在他堪堪走進樹叢時,一聲音突自他身後傳來。

他轉身,就看見古雪兔張著大眼瞧他。

她……他皺著眉頭上上下下打量——四肢完好無缺。「你沒事?」

她瞧瞧自己。「沒事啊,怎麼了?」

可惡。他猛地閉眼。想到剛才還在擔心她,他耳根不覺熱紅。

「你怎麼從那邊過來?」他故意惡著聲音,以掩飾心里的別扭。

「我回家拿藥箱啊。」她蹲坐下來,把腰間的木盒子打開。「你看,我還跟寶嬤嬤要了兩顆饅頭,幾片腌肉,然後這是水,還有我剛才摘的橘……」

望著她擺了一地的什物,他忍不住問︰「追我的人沒追上來?」

「怎麼可能。」現想起他師父,她背脊還一陣寒。「我遇上了,而且,我還知道你叫君無悔,追你的人,是你師父。」

他疑心大起。

依師父功力,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若真遇上師父,她何來機會逃出師父毒手?

她卻能說出他名字!

有鬼!

念頭倏閃,他掏出一柄薄刃抵住雪兔喉口。「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他惡狠地緊盯她眼。

雪免被他舉動嚇得面色一白。

這人是怎麼搞的?說翻臉就翻臉!「我哪有瞞你——」

他不信。「說,」他刀子抵得更緊。「我師父給了你什麼好處?他是不是要你來殺我?」

搞半天,他竟以為她跟他師父串通好了!

氣死了!古雪兔猛地拍掉他刀子。「你也把我古雪兔瞧得太扁了,你覺得我是那種會為了一點好處就出賣朋友的人?」

她指著他鼻子痛罵。

朋友?他眯眼瞧她。「我跟你什麼時候是朋友了?」

「從我救你的那刻起。」她挺胸說,眉宇間的浩然正氣難以逼視。「姑念你是初犯,我這回不跟你計較;下回再亂栽贓我,看我不整得你哭爹喊娘才怪。」

君無悔審視她。雖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可瞧她雙眼,還有她口氣,他驀地領悟,眼前人,正是世間少見、絕無僅有、心口如一的人。

她心里想什麼就說什麼,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全然挑不出半點虛假跟欺瞞。

從小被師父慘痛教導不可輕信人言的他,頭一回信了人。他挪開眼,好一會兒才又開口︰「你怎麼知道他是我師父?」

「他自己說的啊。」雪兔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眨個眼,她已把他誤會她的事拋到腦後。她抓起饅頭給他。「吶,不管餓不餓,多少吃一點,你邊吃我邊說。」

君無悔默默接過,扳了一口進嘴。

瞧他吃相,好像他一點也不餓似的;但錯了,半天滴水未沽的他,早就餓壞了。他所以面露猶豫,全是因為不習慣接受他人好意。

他是戰禍孤兒,三歲就沒了爹娘,幾快餓死當頭,被鐵風遇上。但他日子並沒因此好過些。鐵風暴虐無道,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鐵風總能挑出毛病。沒飯吃是常有的事,只差不會真餓死他罷了。

至于東劍山莊莊主,對他雖然寬厚有禮,但他知道,那是因為他能干、有用。

能不計回報待他好的,眼前這個小姑娘,是第一個。

君無悔垂下眼瞼,默默想著——她這份慷慨,自己該如何回報?

「別光顧著吃饅頭,也要喝水。」她提醒。

他默默把水囊接過,飲了一口。

雪兔點點頭,一邊調制傷藥,一邊說起她如何設計他師父的事。

她還沒說完,他已先發難——

「你也太大膽了!」

「沒辦法嘛。」她幫自己辯駁。「我又不知道追你的人是誰,他離多遠我也不清楚,只能趕緊就地藏好。」

話不是這麼說!他眉尖緊蹙。「萬一弄個不好,你被我師父發現——」

瞧他急迫的。「你在擔心我?」她斜頭瞟他。

心事冷不防被戳中,君無悔面頰一熱。他僵硬地扭開頭,語氣冷硬道︰「我只是不希望看你死于非命。」

他說這話,跟擔心她有什麼兩樣?雪兔一翻白眼。

她忽然有些了解他了——這個面惡心善、刀子嘴豆腐心的男人!

「總而言之,」她低頭繼續搗藥。「你師父沒發現我,我一直蹲在那兒過了好久,確定四周沒有聲響,才起身跑回我家去的。」

能躲過一次,不代表下一次也能全身而退。他隔著長睫審視她娟秀的側臉,突然說︰「你回去以後,別再來了。」

他,不能連累這麼好的人。

她停手看他。「你真奇怪,我說過多少次?我絕不會半途扔下你不管——」

他惱怒打斷她。「你就這麼不怕死?」

「我怎麼可能不怕?」她頂回去。「說出來也不怕你笑,你師父離開以後,我嚇得腿都軟了,可是有些事,不是怕就可以不做的嘛!」

他冷聲回︰「婦人之仁。」

救他還被他罵咧!她猛地吸氣。「要不是我婦人之仁,你有辦法坐在這對我冷嘲熱諷?」

他表情一僵。她說得沒錯,若不是她執意相救,這會兒時間,他早死在師父鋼 下,哪還有這個命對她說三道四?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我再被你師父遇上。」幾回斗嘴,她現已經可以猜出他言下之意。「可是你知道你傷得多重嗎?單單你胸上傷口,很可能一不小心就潰爛生蛆,教你高燒而死,你知不知道?」

我死,也比拖累你來得好。他瞟開眼說︰「等恢復力氣,我立刻走──」

「你傷沒好之前,哪兒也不準去!」她打斷他話。這人腦袋是石頭啊?屢勸不听!「還是你想嘗一嘗手腳被人綁住的滋味?」

「你敢!」他狠聲。

她胸一挺,毫不畏懼道︰「我為什麼不敢?」

兩人四目對峙,從她眼里,他瞧不出一絲猶豫或者是畏懼。

好像她真心以為,每個姑娘家都該如此任性妄為。真不知她爹娘是怎麼教的!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啐了這一句,他扭開頭,不願再浪費唇舌。

反正腿長在他身上,他想走就走,她也莫奈他何。

以為搬出孔夫子就鎮得住她?她白眼一翻。

「是,我是難養。」她臉上堆滿笑意。「不過話說回來,君公子,跟你相處好些時間了,感覺,你也沒好養到哪兒去?」

這家伙!他倏地轉頭瞪她。竟拐彎罵他是小人!

她施施然捧著瓷缽與干淨白布來到他面前。「吶,藥搗好了,我來幫你敷藥。」

要換作平常,他早轟她一句「閃邊去」。哪有姑娘家這般伶牙俐齒,如此得理不饒人?

他盯著她臉問︰「你爹娘沒告訴過你,話留三分,省得惹禍上身?」

她邊拆著他胸上的纏布邊說︰「我爹只教過我——『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有話就直說,動不動藏三隱四,誰听得懂在說什麼?」

喲!他右眉一挑。想不到她除了懂醫理,還是讀過書的。

「那你應該知道下一句——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

她眯眼瞧他。竟反過來罵她是個瞎子,不懂看人臉色。

好樣的!

她一勾,忽然使勁扯下纏布,凝在傷口上的血塊應聲剝落,他猛地抽氣。

「你——」是故意的!他慘白著臉瞪她。

「哎呀,真對不住,弄痛你啦?」她裝模作樣。「可有什麼辦法呢,誰叫我是個瞎子呢?」

「夠了。」孰可忍、孰不可忍。他推開她手。「我的傷不勞你費心,你可以走了。

哎喲?還敢跟她生氣?她覷瞧著他的臉。

哼!她都還沒抱怨呢!

「你這人也真霸,」她不悅道︰「只得你說我是瞽,說我難養,我就不能回你兩句?」

他眸子驀地掃向她。擔任東劍山莊總管這些年,除了莊主東晉鳴跟小姐東紫嫣,哪個人見他,不是誠惶誠恐、驚懼萬分?

跟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斗嘴,他是頭一次;而被人抱怨霸道,更是從沒有過的經驗。

在東劍,他君無悔說出口的話就是鐵律,底下人除了照辦之外,哪敢多吭氣?

或許是因為這樣,她的出言不遜,才讓他覺得分外刺耳。

「看著我做什麼?」她斜眼睨。「難道我說錯了?」

錯——還真的沒有。他猛吸口氣。知過必改,是他的優點。「確實是我不對,我不應該罵你。」

算他還有一點良心。她拿起一面糊滿藥泥的白布,欲貼上前提點了句︰「這藥性烈,剛貼上會覺得刺疼,你忍一忍,一會兒就好了。」

君無悔不吭氣。深幾見骨的傷口他都能忍了,一點敷藥的不適,算得了什麼。

果不其然,藥糊貼上,他表情絲毫不變,感覺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

雪兔看著他嘆了口氣。「真不曉得你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連喊疼都不會了。」

這藥她讓好多人試過,哪個人貼上不當場哭爹喊娘?就他一個沒吱聲。

她抖開干淨的布條,一圈一圈緊纏在他胸肩上。

他垂眼睇著她忽閃閃的大眼楮,還有那女敕似花瓣的粉臉跟小嘴。「天色晚了,你該回去了。」

「你就巴不得我快走,永遠不要回來。」她伏在他胸前系好布條,頭一抬,正好撞見他在看她。「怎麼了?」

他眼瞟開,訕然發現自己看了她太久時間。

他不曾這樣。

論漂亮,養在深閨的東紫嫣更加柔弱動人;但這個古雪兔身上,就是多了分神氣,讓人舍不得挪開眼。

就連他——一個被底下人形容如豹子般冷酷孤僻的男子,也屢屢被她忽閃閃的大眼楮,迷得忘了說話。

久等不到他開口,她肩一聲放棄。「來吧,我攙你到里邊,」她往山坳一望。「最近天候難測,說下下雨就下雨——」

他身一側躲開她手,忍著疼強自站起,他想證明自己沒她料想中虛弱。

「隨便你。」她沒好氣。

君無悔還真靠一己之力走進山坳,只是一坐下,便覺頭昏眼花,冷汗狂冒。

瞧他慘樣,她忍不住拿出帕子幫他擦汗。

「你都受這麼重的傷了,多依賴我一點,會少塊肉是不?」

他皺眉躲開。「我說過我自己可以。」

逞強!她搖頭想。「好,我多事,我不打擾你。你好好待在這里養傷,說定了,不可以偷偷跑走?」

鬼才答應她!他閉眼假寐。

她看著他點點頭,她明白了。

「好,既然這樣——我今晚就陪你睡這兒。」

「什麼?!」他沾著血汗的俊臉忽地皺起。

「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想什麼?」她沖著他微笑。「是不是我一離開,你就要走了?」

他黝黑的眸底似燃著兩團火,沒見過這麼愛惹禍上身的人。

他走,是為了她好,她到底懂不懂?

她長嘆一聲。「算我求你好嗎?乖乖待下,直到傷口痊愈?」

「我說過我自己可以——」

「可以什麼?」她往他胸口揮一拳,還沒打中他傷口呢,他已經疼得猛抽氣。「你瞧瞧你樣子,出去教你師父遇上,肯定死路一條。」

「你也知道我現在動彈不得。」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齒地說︰「要被我師父發現你跟我有牽扯,誰救得了你?」

「我只要小心點別被他遇上就好啦!」她對自己的躲藏功夫還算有信心。「拜托你啦,你要走,也等過兩、三天傷好了一點再說。你現在離開,根本走不了多遠,而我呢,還得一輩子良心不安、被惡夢糾纏。」

他垂下眼瞼思索,她說得沒錯;可這麼一來,就得換她冒風險。

她的命與自己的命,孰重孰輕?

當然——是她。

他心頭主意打定——敷衍她,讓她安心回去再說。

「好,听你的。」

怎麼突然變這麼好說話?她懷疑打量。「不騙人?」

他懶懶一瞅。「不信,大可留下來守夜。」

剛說要留下來,其實是嚇唬人的啦!她訕訕收起帕子。

雖說爹作風開明,但也還沒開明到可以容許她徹夜不歸這種地步。

她默默地把饅頭、水囊跟腌肉放在他觸手可及之處,最後再從藥箱里拿出蠟燭跟火折子。

她最後一次叮嚀。「你答應我了,明一早過來,依舊能看見你躺在這兒?」

「嗯。」他回得有氣無力。

也只能相信他了。「那我走了,你自己要多注意身子,我明一早就過來。」

「擔心我,不如擔心你自己。」他打量她清瘦的身子。「小心被我師父踫上。」

「我才沒那麼倒霉。」說完,她手一揮,小小身影消失在洞門外。

雪兔的預感沒有錯,她一走遠,君無悔立刻把她留下的饅頭蠟燭塞進懷里,蹣跚起身。

往前一望,滿林金黃翠綠交錯,枝椏縫隙間余下的光影燦燦,風聲沙沙,秋色冥冥。該往那兒走,雖然他毫無想法,但他知道,至少,不能拖累古雪兔。

他自懷里掏出錢囊,只留下幾文傍身,其他全部擱在地上。

她的救命之恩,他實在無以回報,只能用最世俗的方式,充作感謝。

若將來有緣再見,他肯定會另尋辦法報答她。

該走了。他一手捂著劇烈生疼的胸口,一邊往樹叢邁去。他並不記得當初走來的路徑,只能就著日頭一路前行。

若行到半路遇上師父,就表示他命中注定,他認了。

他一直以為,二十多年前,自己早該死了。要不是師父動心起念將他拾回,他哪能活到現在。

當年被師父救回的命,如今了卻栽在師父手里,也是理所當然。

只是他偶爾會想,他來這世上一遭,到底為了什麼?

問師父,師父肯定會說︰「報我斷臂之仇。」

問東莊主,莊主肯定會答︰「當然是傳承我們東家血脈,讓我們東劍山莊更加聲名遠播。」

問東紫嫣,他想,她應該會含羞帶怯地答︰「與嫣兒共結連理——」

每個人心里都有各自的答案,唯獨他沒有。

他曾挖空心思想了許久,卻依舊不知老天爺讓他賴活著的目的。

除了——幫忙完成他人的心願以外。

一邊護著傷口,他一邊踉蹌地閃避低垂的枝椏,腦中突然閃過古雪兔忽顰忽喜的笑臉。

她呢?若拿這個問題問她,她又會怎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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