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神與福星 第一章 道士下山
紅霞滿天。
霞色似血映杜鵑,漫向北方天空。
那抹殷紅透過百年憂傷,彷佛在召喚久未歸鄉的游子,淡抹一筆是思念,深濃血色是埋在血脈中的呼喊。
斷不了,牽扯不清。
遠方傳來的狼嚎聲綿延不絕,無盡山脈無限延續,彷佛與天連接在一起,一望無際層層相迭的山巒,隱藏無數的生機和殺戮,每一日都在上演生與死的殘酷。
日出日落,生生死死。
輪回。
無盡山脈之中的無量山,三聲晨鐘被敲響,天將亮未亮之際,一群穿著青衣灰袍的道士們束著發,魚貫而出,各司其職的干起一天的活,或挑水、或練功,或仰天吸取天地靈氣,平凡又規律的做著日常事。
清風觀分主殿、側殿、偏殿和廂房,佔據半座山頭,光是一座山就有數百里長,其中有主峰和近百座側峰,分散住著觀中的弟子,平日並不見人,由各個師父帶著修行。
「不祥。」
主殿旁的無想山上蓋了座竹廬,雖說是以竹子為主的竹屋,大小卻不下一座莊園,周遭青竹連成一片,翠綠成蔭,竹林中有屋,屋中有竹,蔚成清靜又幽僻的獨立天地。
尋常人等無法進入,因為竹子便是陣法,一環扣著一環,一入竹林便入了陣,絲縷相扣,僅僅方寸之地也能讓人走上一輩子而不辨東西,如進迷瘴之地,漸漸迷失心性而成幻,以為進入幽冥國度。
「不祥?」
「凶兆。」
「凶兆?」
冠巾東戴,身著海青色道服的年輕男子面色一凝,微帶煞氣的濃黑劍眉往上一挑。
「是凶兆,非常凶險。」
「大師姊說的是我?」男子面色不變,無喜亦無怒,平靜得有如山中一巨石,任憑千年歲月的風吹雨打仍巍巍不動,矗立在山林野地,看遍世間興衰和繁華。
「不是你是誰?你當我閑著沒事干幫人佔卜算卦?」她很忙的,忙著煉鬼馴妖,修化式神。
男子不自在的一訕。「師弟近年來很少下山,大多在觀中修行,怎會無端惹來禍事。」
遇到眼前這位無良大師姊,他是信也不信,凶險是有,但不至于要命,被喪盡天良的大師姊坑害太多次了,多到不得不心生防備,以免再次走入她挖好的坑里,成了灰頭土臉的兔子。
清風觀一清道長袁天罡最寵愛的親傳弟子童玉貞,似笑非笑的勾唇。「當初師父收你的時候,是不是說你有三次死劫?」
他一怔,面露深思。
幼時被童玉貞稱作童一,實則道號為無念的他,出生後的前十年過得十分坎坷。他是十世天煞星轉世,每一世都積累著因果,充滿煞氣,世世代代輪回都轉生至武將世家,從會走路開始便得習武,十來歲投身戰場,殺伐戮擊,劍起刀落,死在他手中的敵人不計其數。
一世世的收割人命,一世世的累積業障,雖是造福,以殺止殺,護佑了身後萬千百姓,但是也血染雙手,給自己帶來更多的仇恨和亡者的怨氣,背後背負了無數怨魂。
因此這一世他才出世便臨死劫,母體難產,他該死在母月復中,母子同日歸陰,天煞孤星終結在這一世。
誰知也是緣分,一清道長打府門經過,見有凶煞便以指化解,使他順利來到人世。
雖說有驚無險,不過無念的生母也因此落虛的毛病,僅此一子便再也無法生育。
因此母親怪罪于他,母子之間的關系一向不親近,疏淡得很,彷佛一個屋檐下住著兩個陌生人,親緣淡薄。
十歲那年,無念又遇一死劫,這次是童玉貞出手援救,他才逃過一劫,之後便入了清風觀,當了灑水掃地的小道士,拜一清道長為師。
童玉貞又道︰「令祖父命在旦夕。」
「什麼?」無念淡漠的表情驟地一變。
「不超過一個月,你回去見最後一面。」為其送終,為人子孫者也就這一遭了。
人生自古誰無死,出凡入聖有幾人?
無念一听,頓時有些心慌。「沒法救嗎?」
爹不疼、娘不憐,手足不相親,他唯一的牽掛是真心疼惜他的祖父,因為有祖父的偏袒,他才能存活下來。
「看你。」他才是主因。
「什麼意思?」他眉頭一皺。
「下山去吧,了結你的因果。」人一出生就有很多的無奈,不是他想避就能避開的。
「大師姊,妳不會又坑我吧?」身為「受害者」,他的懷疑是絕對合理的,畢竟太慘痛了。
童玉貞肩一聳,以指施術逗弄剛收的虎妖。「那是你祖父,與我無關,不過回去上個香也是你這個長孫的責任,墨門嫡長的位置不可取代,並非你想放棄便可讓紛亂不再。」
听見「墨門」兩字,無念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痛色。「我是世外中人,不便插手紅塵事。」
聞言,童玉貞輕嗤。「問問你的心,你放得下嗎?」
放得下嗎?他自問。
無念掙扎的眼神歸于平靜。「我何時下山?」
「即刻。」宜早不宜遲。
他一頓。「大師姊,此去凶險重重,給幾張符防身吧,妳家師弟這些年為妳做牛做馬,相信妳也不希望我有事。」
童玉貞杏目一橫。「無念,你的修行道偏了。」
「拜大師姊所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被坑太多次總會長出智慧。
這廝學壞了。「呿!少攀扯我,心術不正的人是走不了正道的,天生心眼黑還怪墨不白,走走走,別來礙眼。」
「大師姊……」
她素腕一抬,制住他未竟之語。「這次你帶無明、無垢去,一路上有人作伴。」
「四師弟、六師弟?」
一清道長座下共有十名弟子,大弟子童玉貞,他的衣缽傳人,青出于藍更勝于藍,乃道教第一人。二弟子無念、三弟子無相、四弟子無明、五弟子無妄、六弟子無垢、七弟子無謂、八弟子無災、九弟子無憂、十弟子無傷,其中四、五弟子是孿生兄弟。
「一來可以當你的幫手,你大可把他們當牲口使喚,二來……」童玉貞看了他一眼。「你自個兒也清楚自個兒的情形,若無人在一旁看著你,萬一……就當是帶他們出去見識見識,養在井里難免眼界淺薄。」
「……是。」他的身體……眼底浮戾。
當無念走出竹林後,一只白玉般的手臂從後攬住童玉貞,低聲在她身旁低喃。
「我想妳了。」
「少來。」他們分開才不到半日。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怎不叫我相思若狂。」他巴不得時時刻刻和她黏在一塊,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舍難分,形影不離。
「煩著呢!」大師姊難為。
申屠遲低聲輕笑。「妳為他做得夠多了,他知道怎麼做,他的路要他自己去走,沒人能代替他。」
「他是死劫和紅鸞星動並起,稍有差池便是血海無邊,我怕他回不了頭。」十世的血煞很難化解。
她雖有心相幫,卻也要看機遇,無念的煞氣太重,已然形成一座煞海,在觀中修行多年只能壓制,沒法消弭。
「紅鸞星動?」他挑眉。
童玉貞氣不順的冷哼一聲。「師父要我接掌道門,我不樂意,本想推給無念當這個冤大頭,沒想到他姻緣到了,以後怕是回不來了,一旦度過死劫,三劫過,鴻鳥飛天……唉!看他的良心了……」
無念良心尚在,不然也不會叫出他的式神之一冰焰鳥,一日千里的趕往漠北,他的出生地。
進到北地大城西瀾城,他冷靜得像棵千年古松,任東南西北風,他自是波瀾未起。
反觀兩只潑猴……呃!是活潑過了頭的無明、無垢,太過興奮的兩人像剛放出籠子的鳥兒,四只眼楮忙著東張西望,看什麼都覺得有趣,這邊竄出頭,那邊露個臉,玩得不亦樂乎。
「二師兄,快來,這個羊肉餡餅挺好吃的,我給你買了一個,趁熱快吃!」
看著送到面前熱呼呼的餡餅,無念的神色陷入回憶,很快又回過神。「不怕把銀子花光了。」
無明笑呵呵的拍拍腰際。「大師姊給了銀子,夠我們花用,再不濟做幾場道場,捉捉妖、驅驅鬼,總餓不著。」
修道之人隨遇而安,睡破廟、露天野宿是常有的事,天生天養,餓了吃野果、打野物吃,不愁生無分文。
「北地拜的是狼神,崇拜草原大神,咱們道門在此地吃不開。」何況還有……乃本地大流。
「是這樣嗎?」無明傻笑著撓撓耳朵,樂觀得近乎傻氣。「無妨,打幾套拳賣手藝,天無絕人之路。」
是嗎?天無絕人之路……想當初他真的是走投無路,除了等死別無他法,要不是大師姊,他早已魂斷酆都。「那你好好的賣藝,二師兄靠你養活了。」
「沒問題,二師兄盡管放心,我一定……」無明豪氣干雲的一拍胸脯後才發覺不對,為什麼是他?他們明明有銀子呀!並未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二師兄,不帶這麼欺負人的,你跟大師姊越來越像了。」
就會坑人。
「你敢在大師姊跟前這般說?」找死比較快。
無明啞口了,誰都知道無量山上不是師父最大,而是大師姊,她一言重如山,難以移動。
「二師兄,我們到西瀾城干什麼,是師門交代的任務嗎?」六師弟無垢還有點迷糊,他在悟道中被一只大手拎起,直接扔到二師兄的冰焰鳥背上,懼高的他暈了大半日才清醒。
無念面容沉靜。「私事。」
「私事?」
「探望家祖。」離開多年,景致依卻,人事全非,街上行人如織,可再無一人相識。
「喔!探望家祖……什麼,二師兄的祖父?你是西瀾人?」無垢一臉驚嚇,北地與無量山相隔十萬八千里,二師兄怎麼去的?
「是也不是。」他的出生地在另一處,西瀾城不過是必經之地。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二師兄也學師父賣弄玄機了。」每次要人猜,當人徒兒(師弟)的真辛苦。
「非也,西瀾城是方圓百里的第一大城,是南來北往的要塞,打探消息最為便利。」也是北地少有的文化古城,聚集了人文薈萃,文風鼎盛,不少文人騷客在此品茗作詩。
「二師兄想知道什麼?」其實何必麻煩,把式神放出去,不到三天便能知曉城里大小事。
用慣了道家手法,無垢忘了人才是根本,有些事必須親身接觸才能感受出其中的奧妙,而非借著式神去探查他人隱私,有違天和。
「墨樓。」仰起頭,無念目光深沉的看向足有三層樓高的一座書樓,古樸大氣的牌匾上書寫兩個氣勢磅礡的大字。
「墨樓……哇!挺高的,不下師門的藏經閣……二師兄,這是酒樓吧!咱們去吃喝一頓。」來了就要見識一番,省得被人笑話土包子,入了城像鄉下漢子,沒見過世面。
無念朝貪嘴的無垢一搖頭。「它賣酒,也有茶,但不是你想進就能進,它有規矩的。」
「什麼規矩?」真麻煩,喝茶吃酒還得過三關不成?
「一、非文人不入,二、無經才謀略者不入,三、不懂機關術者不入。」也就是說,胸無點墨之人不得進入,一般販夫走卒拒于門外,唯身有長才者方為座上客。
一旁的無明眉頭微顰。「二師兄,這書樓非比尋常,大有門道,莫非和某個高門大戶有關?」
三個道士一字排開,站在墨樓的門口往內張望,讓人看了好生納悶。
百年書樓正氣凜然,總不會沾染邪氣吧!
「墨門。」千年大族。
兩名師弟同時發出驚嘆。「是墨門呀!難怪了。」
「咦!墨門不是很久不入世了?听說墨門中人精通天文、易經、機關術和算術,以及軍事上的策略。」不是領導人物,卻有輔助上的長才,墨門中人為人處事十分低調,從不做出頭的事。
「是隱世了,但不表示不存在,各行各業都有墨門的影子,其弟子上萬,遍及各地。」不忮不求,隨本心而為。
只是樹大了會有分枝,不是每個人都「非攻」、「兼愛」,推崇「尚賢」,重視繼承前人的文化財富「明鬼」,掌握自然規律的「天志」,是人都有野心,因為生出私欲。
「二師兄,我們進去瞧瞧。」心生好奇的無明躍躍欲試,他想知道墨家學說和無量山的術式孰高孰低。
「你是文人?」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頓。「不是。」
「你滿月復經綸?」
他咧嘴一笑。「也沒有。」
「你擅機關術?」
「我會捉鬼。」他拂塵一掃,擺出得道高人的模樣。
「四師兄,也要有鬼讓你捉,不然一進去就被人轟出來多難堪。」無垢取笑四師兄的異想天開。
「六師弟,打人不打臉,給師兄我留點顏面。我不行,但二師兄行呀!他可是除了大師姊外的文武全才,上能吟詩作對,下打北海蛟龍,文才武略堪稱當世第一人。」
他話才一出,上頭傳來一聲不屑的冷哼。「自唾其面,哪來的臉堪稱當世第一人,不要臉第一才是實話吧!」
「你……」你才是井底之蛙,無量山清風觀一清道長的高徒豈容人小覷,門縫里看人的狗眼。
「算了,幾個庸才俗物,你還當回事不成?俗人不懂高雅事。」一名面容俊俏的白衣男子輕搖羽扇,神情清傲。
「清墨公子說得是,我等受教了。」
二樓一陣轟笑聲,似是輕蔑,讓人感到羞辱。
「二師兄,咱們這口氣不能忍,若讓師父知曉了,又得進無盡山脈深處修行一年。」以天為蓋,以地為枕,打野獸為伍,吃喝用物自行解決,修為不進再罰,這才叫做苦呀!
氣憤不已的無垢沖上前想入內與之較量,誰知腳才一跨進門內,身後的無念就一爪子捉住他肩頭往後扯。
咻!咻!咻!
三支短箭射在他剛剛站著的位置,入木三分。
「喝!還想殺人!」太可恨了,小小的書樓也敢要人命,太目無王法了。
嚇出一身冷汗的無垢臉色發白,心里暗罵。
「它暗藏機關,若非懂機關術的人或被允許入內的人,都會被攔阻在外。」這是書樓的規矩。
「二師兄,你幫我報仇,什麼破書樓,要是大師姊來,一張符紙就叫它灰飛煙滅。」天雷一下夷為平地。
「不許胡說,百年傳承豈是一蹴可幾,幾粒壞米無損它往日榮光。」書樓屹立至今自有它傳世風華。
無念的手虛空一點,似乎化開了無形枷鎖,一道銀光似有若無的閃爍,隨後鏘地破聲。
「二師兄真行,三兩下就破了機關。」果然是高人,快要追上妖孽般的大師姊了。
「走吧!」無念帶頭走入墨樓。
「是,二師兄……」
三人剛一入內,「暗器」出現。
「二師兄,小心,有機關!」什麼鬼東西,怎麼是……一坨,像是……人?
「啊——讓開、讓開、快讓開!我要掉下來了……啊!不對,底下的人快接住我,我要摔成肉泥了……」
清脆的聲音帶了點恐慌,高聲尖叫,動也不動的無念剛一擰眉,忽有一物從天而降,直接撞入他懷中。
本能地,他伸手一接。
可是……
低頭一視。
對上一張粉白細致的小臉,以及大而有神的秋水眸子。
什麼破爛玩意兒,她初到西瀾城,想說來見識見識,誰知不過是座華而不實的書樓罷了,憑啥眼楮長在頭頂上,從門縫斜著瞧人。
人無高低貴賤不正是他們自個兒標榜的,還再三推崇,兼愛世人,結果最不是東西的便是自個兒打臉的人,人前說一套冠冕堂皇,人後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人面獸心。
要不是沖著門口那個「墨」字,誰稀罕「到此一游」,純粹是瞧個熱鬧,看是不是名符其實,有沒有辜負墨門名聞遐邇的名聲,給後代小輩振聾發聵的啟示。
誰知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百年世家的名號下早已潰爛成泥,近十年內已不出足以堪稱當代人杰的人物,隨著下一代的日益張狂、自視甚高,名存實亡的墨門日漸沒落。
爹娘說破船也有三斤釘,還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比起其他只知花天酒地、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墨家人尚有可取之地,至少老爺子在的一天,墨門倒不了。
可是這會兒看來,根子爛了的家族是沒有機會發芽重生的,打從偌大的宅子被個姨娘打理後,里子、面子全沒了,誰會跟個上不了台面的小妾打交道,無疑是自取其辱。
哼!庶生子哪來的臉面敢和北方第一大堡論姻說親,自個兒也不端個臉盆照照,多大的嘴吃多少的飯,以庶充嫡太不要臉了,還自封個什麼「清墨公子」,簡直是一大笑話。
「姑娘,妳還要掛在本道身上多久?雖然妳不重,但終究男女授受不親,本道不好污了妳的名節。」無念好聲好氣的說道,懷中多了個香軟妹子,兩只藕臂環在他脖子上,他仍面不改色,毫無波瀾。
這是在童玉貞長年壓榨下磨練出的堅毅心性,能在水深火熱中存活下來,可見是非人也,練就銅身鐵骨。
「咦!你看得出我是女兒身?」她明明做男裝打扮,還模仿得唯妙唯肖,是哪兒露出破綻?
「眼沒瞎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大概只有她自個兒認為完美無缺吧!殊不知處處是漏洞。
「怎麼可能,我這富家公子裝扮一路暢行無阻,不曉得多少閨中小姐、大家千金被我迷得暈頭轉向,羞答答的朝我丟絹子、拋媚眼、抿嘴一笑。」她可受歡迎了,是人見人愛的霍二少。
「耳洞。」
她一怔,隨即露出懊惱神色。「啊!失策,我倒忘了這事兒,虧我聰明絕頂,智賽諸葛,卻在小事上迷糊。」
智賽諸葛?是誰給她的錯覺?分明是嬌養的嬌嬌女。一旁的無明暗自月復誹。
「香粉。」
「嗄?」什麼意思?
她被搞懵了。
「男子身上不會有濃郁的脂粉味,姑娘是慣用香藥沐浴之人,因此有股由內而外散發的香氣。」味兒不是很重卻經年不散,若有似無,悠然如馨,蘭芷之香掩蓋不了。
聞言,她粉頰微酡。「哎呀!這位大哥真是厲害,鼻子一聞就曉得我的習慣,敢問尊姓大名?」呵呵!難得遇到個有趣的,她一定要相交成友,不然出門一趟多無趣。
「本道無念。」無量壽佛。
「本道……你是道士?」她驚訝的睜大眼。
余悸猶存的霍香涵這才低頭去看,赫然發現接住她的清俊男子穿著道士袍,頭發束起,目光清冷。
「姑娘,妳還是下來好說話,本道雖是修道之人,亦是男子,不宜與妳太過親近。」他心如止水,無有妄念。
她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是被人從上頭往下丟,我嚇著了,腿軟。」
霍香涵面臊的承認自己沒用,她哪曉得墨樓的人竟如此無禮、蠻橫不講理,冷不防的將人扔下樓,突如其來的變化叫她措手不及,一時間她真愣住了,以為這下子非摔慘了不可。
幸好她這人運氣一向不錯,從小到大沒出過什麼大事,是逢凶化吉的命格,不論走到哪里都福運滿滿。
無念眉頭輕蹙。「百年墨樓何時也做出丟人行徑,莫非姑娘做了不當事宜得罪了人?」
他所知的墨樓遵循墨家制定的規矩,從不與人為惡,廣納多家言論,與人平等相待,不分貧窮貴富。
「哼!才不是我的緣故,不過因為我是姑娘家就瞧不起人,說什麼墨樓只接待文人騷客、天子門生,女子不得進入……什麼時候墨樓不準女孩家入內了,听都沒听過……」她不快的嚷嚷,面有慍色,覺得被人輕慢了。
狗眼看人低。
「是誰說墨樓不接女客?」墨家女子不輸男子,紅顏姑姑便是其中翹楚。
能言善道,允文允武,乃天下奇女子是也。
「他。」霍香涵抬臂一指。
二樓的包廂內走出一名搖著羽扇的白衣男子,他身後的手下押著一個小廝模樣的清秀小子,對方因掙扎而扯落了包頭的布巾,一頭黑亮的長發披散肩上,原來是個丫頭片子。
霍香涵剛一比,另一道人影也被扔出外間,驚恐的尖叫聲再一次響起,差點將人的耳膜穿破。
不過沒等到「砰」的落地聲,半空中突地出現一只尺長的白鶴,倏地一穿,秀氣小丫頭趴在白鶴背上,緩緩落到一樓大廳。
「收。」
無垢一喊「收」,栩栩如生的巨鶴頓時化成巴掌大的紙鶴停在他手心上,白鶴拍拍雙翅拉頸一呼哧,便成一張動也不動的黃符,他手一翻,黃符滑入袖袋。
「啊!這是……」
「雕蟲小技而已。」
故作不在意的無垢內心有些得意,發亮的眼神朝兩位師兄一瞧,一個是好笑他的孩子氣,一個是不屑他的小動作,搶師兄們的風頭。
不過兩人都無責怪之意,只是不想他暴露太多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幾位道兄若是想到本樓用膳,品文論道,本樓自當竭力歡迎,可若只想多管閑事,不依循本樓規條,還請速速離去,任何在本樓生是非者一律驅逐。」
帶著傲慢和狂妄的聲音一落,雙腳一沾地的霍香涵還沒來得及感激無念的救命之恩,她一轉身杏目橫瞪,櫻桃小嘴兒忍不住朝上破口大罵。
「呸!什麼清墨公子,不過是姨娘生的庶子,盡往自己臉上貼金自抬身價,墨樓還輪不到你當家做主!一只螃蟹橫著走就想耀武揚威,我看你少用『清墨』兩字欺瞞世人,簡直丟盡墨家人的臉。」這一扔之仇她肯定不會就此罷休。
她可是爹寵娘疼,一家子捧上天的寶貝金疙瘩,只有她欺負的人,沒有人敢給她氣受。
剛剛是……咳!咳!一時不察著了道中了暗算,要是知曉對方的小人伎倆,她鐵定把人打扒了,一人踹上一腳姑女乃女乃的繡花小腳。
「放肆,竟敢在墨樓中羞辱我家公子,誰給妳的膽子!」墨家侍從大聲喝斥,頗有教訓人的意味。
臉色難看的清墨公子一言不發,但是陰沉的雙眼中透出騰騰欲出的怒火,死命的盯著樓下女扮男裝的女子,恨不得把她的嘴巴縫上,似乎她只要多開口說一句話便要小命不保了。
在這西瀾城中誰人不知他是墨家公子,如今的墨門更是由他娘掌著中饋,人稱二夫人,府中的大小事由她說了算,沒人敢違逆。
一個丫頭片子一口一個庶子,他心中怒意勃發,若不是那個老不死的阻攔,他娘為何遲遲不能正名,一直只能以側室之名屈居人下,讓久不聞事的正室壓得沒法出頭。
「狗腿子。」披頭散發的小丫頭往小姐身邊一站,不齒的呸了一口。
「妳……」
「我怎樣?你們今日敢扔我家小姐,明天我家老爺夫人就能把你們從城牆扔下,不長眼還想仗勢欺人,我呸!呸!呸!呸你的祖宗十八代……」小丫頭一張嘴也不是好惹的,連珠炮似的,像根一點就著的小爆竹。
「咳!水草,打人不打臉,罵人不能連親帶戚,墨家還是有好人的,咱們不能因一粒老鼠屎造口業。」起碼墨爺爺人很好,她還小的時候他常給她糖吃,還教她走八卦方位。
「是,小姐,奴婢話說太快了。」水草頭一低,兀自懺悔,心直口快的毛病一定得改。
「沒事,我娘說有事她擔著,這西瀾城里還沒人敢和漠北軍杠上。」墨家再橫也橫不過三十萬大軍。
「妳娘是誰?」清墨公子心口一驚。
「你不配問。」
漠北軍、漠北……上官……「妳娘是上官月?」
北方第一大堡,霍家堡堡主夫人,漠北軍將領上官橫的親妹妹?
驀地,他神色一變,眼中的怒色轉為喜色,手中的羽扇一搖故作風雅,風流倜儻的走下樓。
「你沒資格喊我娘的名諱。」愛吃醋的爹若听見了,準拆了他的手腳,大卸八塊。
清墨公子自來熟的揚眉笑道︰「原來是大水沖倒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敢情是香涵妹妹,幾年不見都變了模樣,叫清墨哥哥認不出人了。」
一得知是霍家堡的千金,他的態度大反轉,前倨後恭,一張嘴抹了蜜似的,放段哄人。
「少在那套交情,誰和你哥哥妹妹了,我跟你不熟。」看他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嘴臉,真叫人作嘔。
「香涵妹妹還在記恨呀!規矩就是規矩,不可輕易打破,清墨哥哥在此跟妳賠禮,勿再怪罪了。墨樓自八年前起便嚴禁女子登樓,凡獨身女子不得入內。」他面上笑著,心里卻想著,臭丫頭,等妳落在我手中,定有妳好受的,霍家堡也會成為我的囊中物,到時墨家家主之位舍我其誰。
「放……放你的神仙喘大氣,我明明在樓上包廂看見不少女子,你還想睜眼說瞎話唬人。」她是基于好奇才想上樓一窺,哪知人才上了二樓就被扔下樓。
他眼露一絲不自在的邪笑。「那些是……客人帶來的,用來吟詩作樂、陶冶性情的女冠。」
「女冠是什麼?」
女冠指的是女道士,但也暗指娼門之意,有些道觀專收女子做皮肉買賣。
昔日唐朝女詩人薛濤便是營妓,原是官家小姐的她自小聰慧,可惜父亡後落入樂籍,被西川節度使所欣賞,晚年歸隱碧雞坊,著女冠服度過平靜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