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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歲伴君行 第二章 重生小官女

「歲歲,歲歲……」

一道明顯焦慮的男性嗓音在耳畔喚著,一聲一聲在她迷迷糊糊的神智里敲響。

是誰在喊她?這聲音有些熟悉,又有些令她不知所措的陌生。

「姊姊,你快醒來,別嚇我啊……」另一道聲音顯得幼女敕些,還有著少年剛變聲時的別扭與沙啞。

這又是誰?喊她姊姊,莫非是她的弟弟?可她不記得自己有哪個弟弟會為了她如此心慌意亂啊。

「爹,怎麼辦?姊姊一直不醒,湯藥也喂不進去,大夫說她身上的熱度再不降下來,就會……」

「噤聲!」起初那道男性嗓音喝止了少年。「不許胡說八道!」

「我沒胡說,是大夫……」

少年驀地頓住,許是被男人的目光給制止了,不再吭聲。

也不知是否這對父子倆盯著她的視線太灼熱了,程沐蘭覺得自己實在不好繼續再昏迷下去,悄悄鼓著勁,勉強凝聚這副身軀殘余的氣力,緩緩地睜開了眼。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少年臉孔,年齡在十一、二歲左右,五官頗為清秀端正,只是臉頰瘦削,氣色看起來不大好,有幾分蒼白,身上約莫有些不足之癥。

「姊,你醒了!」少年見她醒來,眼眸驚喜地一亮。

程沐蘭悄悄調勻呼吸,未及回應,少年身後的男人便將他擠開,一張留著美髯的俊顏明晃晃地在她面前刷著存在感。

「歲歲,你感覺如何?可有哪里不爽快?」男人一邊心急地問,一邊上手就模她的額頭。

程沐蘭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避開,男人一愣,接著大約是想起女兒如今已經十八、九歲了,就是跟親爹也得謹守分際,訥訥地收回了手,但掛著兩枚眼袋的眼楮仍是巴巴地盯著她。

程沐蘭眨眨眼,看著這對父子倆緊張兮兮,顯然對自己十分掛心的模樣,說不上心頭是何滋味。

雖然才剛清醒,但她已大致理清了目前的處境,如今的她不再是程沐蘭,她的魂魄入主了這位小官之女身上,這姑娘姓溫,芳名正和她原先的乳名一樣,喚做歲歲。

而這對擠在床前關心她的父子倆,便是溫歲歲的親爹溫承翰和嫡親弟弟溫炫,至于生母已經在兩年多前病逝了,眼下家里就是她和爹爹弟弟三人相依為命。

溫歲歲自小性子就有些摟巴,安靜內向,偏生心思重,總愛在心里揣摩事情,生母去世後她為母守孝,這段時間就減少了社交活動,幾乎可以說是足不出戶,可就這樣還是惹來閑言閑語。

原因就在于她日前實在推托不了縣令千金何憶菲的邀約,參加了一場閨閣女孩的聚會,人人都眾星拱月地捧著何憶菲,就原主一個是個嘴拙的,不會說好听話就算了,還常常一出口就戳人,氣得人心肝疼,簡而言之就是個白目。

再加上她也不是個聰明靈慧的,琴棋書畫都普通,跟人比才藝比不過,言談也不出彩,自然備受冷落,當下就鑽起牛角尖了,回家以後悶悶不樂的在閨房里躲了好幾天。

若只是如此便罷了,孰料屋漏偏逢連夜雨,原主在那場聚會中意外弄丟了一支極別致的珍珠發簪,被縣城里一個富商之子拾到,那就是個不學無術的二世祖,經常出入花街柳巷,他拾了她的發簪後竟大張旗鼓地四處詢問,而那日參加聚會的千金小姐們個個都看過她那支發簪,一時間傳出了不少流言。

那二世祖交了一群狐朋狗友,眾人在青樓里喝醉了的時候拿這事打趣,二世祖就說自己可是非美人不要的,區區一個縣丞家的小姐,還是個大齡嫁不出去的,他還不一定看得上眼呢。

這話從青樓傳了出來,幾番加油添醋不知怎地就成了原主單戀那位二世祖,故意丟了自己的發簪讓他拾起,欲成就兩人緣分,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本來這些骯髒話也不該傳入原主耳里,偏溫炫替自家姊姊抱不平,在書院里跟造謠的同窗打了一架,事情在溫家鬧開來,原主一听越發覺得自卑難堪,反倒把為自己出頭的弟弟痛罵一頓,當天夜里甚至賭氣地在屋梁上懸起白綾自縊。

溫炫覺得自己對不起姊姊,擔心姊姊胡思亂想,不顧夜色已深非要闖進房里向她道歉,這才發現已然昏迷不醒的原主。

原主足足昏迷了兩天兩夜,接著身子發熱,又燒了一天一夜,終于油盡燈枯,也就在此際她的魂魄穿了進來,接收了原主的記憶,也答應了會替原主照看她親爹和弟弟。

「歲歲,你怎麼不說話?是哪里難受嗎?你跟爹爹說,別什麼事都悶在心里,啊?」溫承翰望著自己形容憔悴的女兒,真是心如刀割。

這一刻,他萬分懊悔這些年因忙于公務對兩個孩子多有疏忽,尤其是閨女,明知她心思重,他卻總想著姑娘家免不了多愁善感,一向也沒太在意,豈料這麼一疏忽讓他差點失去了女兒,這可是妻子臨去前矚咐他一定要好生照顧的孩子啊!

「姊姊,都是我不好,是我傷了你的心,我該死,你莫惱了好不好?你心里要有什麼過不去的你罵我好了,打我也行……算了,你別費這個勁,我自己打!」

溫炫語落,自己賞起自己耳光,一下下的打得可實在了,啪啪響不停,程沐蘭听著都替他覺得痛。

不對,現下她已是溫歲歲了,這對父子就是她最親的家人。

「別打了。」她勉力抬起虛軟的手,輕輕扣住少年的手腕。「姊姊沒怪你,是我自己想岔了,我不該做這種事,徒讓親者痛,仇者快。」

她低低說著,聲嗓幽微細啞,許是白綾束縛頸部久了,咽喉受到些損傷,說起話來有些費勁。

但她肯開口,肯承認自己輕賤生命不對,對溫承翰父子來說就是最大的寬慰與救贖,兩人都是淚漣漣地瞧著她。

「姊姊,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溫炫好一陣後怕,也不管什麼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規矩,直接就趴在姊姊身上痛哭失聲。「如果你醒不過來怎麼辦?那我一定一輩子都不原諒自己……」

溫炫哭得全身都在顫抖,溫歲歲心頭也跟著發軟,輕輕拍撫他的背脊。

「不哭了,啊?不哭了,姊姊沒事的。」

溫炫仍是哽咽難抑,而溫承翰在一旁看著,淚水都打濕了一把胡子,見女兒望向自己,一時有些尷尬,連忙伸手抹淚吸鼻子,假裝自己很淡定。

溫歲歲微微一笑。「父親…」

溫承翰一震,好不容易抹去的眼淚又氤氤了起來,一臉沉痛悔恨。「怎麼這樣喊爹爹呢?你是不是惱了爹爹,氣我沒護好你,害你受流言的中傷?」

溫歲歲一愣,半晌才恍然大悟,看來是她的稱呼過分生疏了,于是舌尖幾次回旋,總算略微艱澀地喊了出聲。「爹爹。」

簡單的兩個字,宛如有什麼神奇的力量,瞬間點亮了溫承翰黯淡的臉色,他高興地回應。「哎,我的好閨女。」

溫歲歲心頭又是五味雜陳,她想起自己還是定國公府嫡女的時候也曾親匱地喊過爹爹,但對方從來就不以為意,後來娘親過世了,父女倆一日日地疏遠,她便不喊爹爹了,只是規廠規矩矩地喊著父親。

「歲歲,你餓了吧?要不先吃點東西吧。」

「不對,姊姊應該先喝藥。」

「先吃飯,肚子里沒墊點東西,喝藥傷胃。」

「可是姊姊身子沒好,也沒胃口啊!」

「你這渾小子,就非得這般和長輩頂嘴嗎?」溫承翰氣得當場就想舉手巴自己兒子的頭。

溫炫彷佛看出了父親的心思,搶先閃到一邊,雙手護住自己的頭,嘴上還不服氣地嘟囔。「我說的是事實啊,才不是頂嘴呢。」

「你!」

父子倆你一句、我一句,來回吵著嘴,溫歲歲听了有些驚訝,卻也心暖。

前世的她無論是在國公府或睿王府,都不曾見過如此真摯坦率的親情,沒有勾心斗角,沒有迂回試探,只有明明白白的相互關懷。

驀地,一陣清脆的叩門聲打斷了父子倆,跟著一個面容文雅的女子推門進屋,手上提著食盒,見溫歲歲起身靠在床頭,登時大喜,將食盒放上案桌便急急奔過來。

「小姐,你醒了!」

溫歲歲望著眼前這位梳著婦人頭的女子,她是溫母的丫鬟沉香,臨終前溫母特意將她抬為姨娘,矚咐她照顧老爺和兩個孩子。

沉香性格溫順,在溫母的教導之下頗通藥理,且理家掌事都有一套,相當盡心。

溫歲歲細心觀察,見她是真心為自己的清醒感到欣喜,微微點頭,淡淡一笑。「香姨,對不住,讓你也為我擔憂了。」

沉香聞言,眼眶一紅,淚光閃閃。「只要小姐醒來就好,小姐平安無事才是最要緊的。對了,我熬了些米粥,小姐餓了嗎?不如先用一點。」

「那姊姊吃粥,我替你熬湯藥。」

「歲歲,你自己拿得動勺子嗎?還是讓香姨喂你吧。」

幾人在溫歲歲床前忙碌起來,噓寒問暖,圍著她團團轉,漸漸地,她豬徨的心沉靜下來。

無論前世留下多少遺憾與傷痛,至少這一世她有了真正關愛她的家人,接下來她得想辦法,排除萬難成為顧晏然的那個「未知」。

顧晏然,再等等我,歲歲很快會到你的身邊。

「爹,您說什麼?」

才剛蘇醒沒幾日,把身子養好了些,溫歲歲就從溫承翰口中听到了一個堪比晴天霹靂的震撼消息。

「爹爹的意思是,你再有幾個月就出孝了,剛好我在平縣的任期也即將屆滿,你京城的大伯父替我謀了個縣令的職位,待爹回京述職,你就和你弟弟留在侍郎府,好讓你大伯母把你的婚事給辦了,你看如何?」

「我不同意!」溫歲歲一口回絕,毫不猶豫。

溫承翰一凜,顯然從未曾見過這個悶葫蘆女兒有過這般激烈的反應,愣了好片刻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歲歲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爹知道你是舍不得家里,可姑娘家總不能一輩子不出閣,何況你已經為了替你母親守孝耽擱三年,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她不想嫁啊,除了顧晏然,她誰也不想嫁。

若不是溫承翰提醒,她都差點忘了原主早就定下親事,對方是母親從前閨中密友的兒子,據說十分聰穎有才,年方弱冠已然是舉人。

「為父前些時候曾寫信向你大伯父打探過,那鄒文理今年就會進京趕考,待他會試過後,無論中或不中都該為你兩人議親了。」

溫歲歲郁悶地咬牙,勉力做出撒嬌口吻。「可是爹爹,自從娘親去世後,那鄒家除了喪禮的時候派了家中的婆子來吊唁,這幾年可說是對女兒不聞不問,您確定他們還想要這門親事嗎?說不得早就反悔了。」

「胡說!」溫承翰臉色一變。「你娘親當年替你定下親事時雙方可是已經換過了庚帖,鄒家固然世代簪纓,我們溫氏也是書香門第,哪能無緣無故悔婚,咱們兩家都丟不起這面子。」

溫氏是世代簪纓沒錯,可她爹溫承翰這支不過是旁系,還是個庶子,若不是母親和鄒夫人有幾分情誼,論理溫歲歲是攀不上這樣的好親事的。

況且她也不想攀,她對那個鄒文理一點好感也沒有,就連原主腦海中對這個只在幼年時見過幾次面的未婚夫印象也很模糊。

「爹,您就先別煩惱女兒的親事好嗎?說到底我都還沒正式出孝呢,且回京以後那邊是個什麼樣的情形也未可知。」

不論是什麼情形,有一點她能確定,無論如何她都要想辦法退了這門親事!

溫歲歲深思地顰眉,溫承翰卻誤解了她的心思,以為她是憂心鄒家會悔婚,不免焦急起來。

「歲歲啊,你可莫要再胡思亂想了,爹知道前陣子縣城里傳的那些流言蜚語,傷了你的心,但那都是無妄之災啊!爹自個兒的閨女,爹最清楚,你向來矜持守禮,絕對是清清白白的,都是那些人狗嘴吐不出象牙,污蔑了你……你且放寬心,切莫多思多慮,一定想辦法替你爭回一個公道,啊?」溫承翰放柔了嗓音,聲聲哄著自家閨女,才剛不惑之年,眉宇間就有了濃濃的疲倦與滄桑。

溫歲歲看著心弦不禁一緊,這片慈父之心當真少見,倒令她有些羨慕原主,至少有個真心疼愛女兒的爹。

她暗暗嘆息,櫻唇揚起,刻意綻開一朵清淺的笑容。「爹,您莫要憂心,女兒不會再做傻事了,從今以後我一定會堅強勇敢。」

「果真?」溫承翰眼眸一亮。

溫歲歲慎重地頷首。

溫承翰一顆老父親的心總算安定下來,也跟著笑了,笑容沒有這個年紀官場男子的精明,反倒有些傻乎乎的。

「爹就知道,爹爹的小棉襖是最懂事的。」

溫歲歲不免有些害羞,她都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還被父親稱呼為小棉襖,真是……好羨慕啊,羨慕原主有個這般疼愛她的父親。

「爹。」許是心田流淌過溫暖,她喊爹的嗓音更甜脆了起來。「您剛剛說大伯父為您謀個縣令,在何處啊?」

「就在鄰近江北的清河縣,距離京城約莫有六、七日的路程。」

溫歲歲在心里暗自琢磨起來,清河縣在江北一帶算不上大縣,但因交通尚算便利且通河運,倒是有幾分繁榮景象,她記得那里就有顧晏然商隊的一個據點,在城內還開了幾家商鋪販賣南北雜貨及藥材。

她暗自雀躍著,明眸熠熠生輝。

這幾日她還一直煩惱該如何與顧晏然搭上線,若是父親真的升調去清河縣,她和顧晏然就有再相遇的機會了。

「只是如今倒有個難題……」溫承翰忽然躊躇起來。

溫歲歲一凜。「什麼難題?」

「你爹我眼下只是個八品的縣丞,要擢升為縣令除了托你大伯父幫忙在吏部使勁,我今年的考評也得是個優等,但我前日剛得罪了上峰……」

上峰?是指平縣的縣令何大人吧?

「爹如何得罪他的?」

溫承翰苦笑不語。

溫歲歲倏地恍然大悟,肯定是因為她的事,父親八成是為了她的遭遇抱不平,或許還埋怨了縣令家的千金幾句,上峰自然沒好臉色了。

見溫歲歲沉默下來,溫承翰心一跳,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

他最怕女兒這般想心事的模樣了,都怪他嘴上沒把門,就不該對閨女吐苦水!

「歲歲,你听爹說……」

「老爺、小姐!」

溫承翰話說到一半就被一道溫婉的嗓音打斷,父女倆回頭一看,只見沉香盈盈走進來,手上拿著張帖子,神色多少有些遲疑。

「什麼事?」溫承翰有不祥預感。

「何大人府上派了個婆子送來這帖子。」沉香送上帖子。「今年何夫人的生辰宴,也邀請了小姐。」

「何夫人的生辰宴?」溫承翰蹙眉接過帖子來看,越看臉色越是凝重。

「爹,也給我瞧瞧。」溫歲歲好奇的從父親手中拿過帖子,帖子印制得十分精細,還染著一股百合薰香的味道,顯然是用了心思。

她翻找著屬于原主的回憶,這才想起這位縣令夫人是京城貴女出身,每年都會假借自己生辰名義舉行宴會,一方面是接受城里各方人士的討好,另一方面則是邀集一群年輕男女吟詩撫琴,借此相看。

原主前兩年因為守孝,自然不曾接過這帖子,沒想到今年尚未正式出孝,帖子就來了,也不知這背後有什麼含意。

溫承翰見女兒拿著帖子反覆琢磨,不免有些著急起來。「歲歲,你可別去,你如今尚在孝期,就算不赴宴也沒人會怪你的。」

「爹,我要去。」

「啊?」

溫歲歲微微一笑。「這帖子雖是何夫人派人送來的,但背後未必沒有何家小姐的意思,我若是不接,豈不是又讓她有了輕賤我的理由,以為我是因為心虛才不敢去?」

「可是……」

「難得有可以自清的機會,我可不能錯過。」溫歲歲微笑加深,眼神粲亮之余又閃爍著幾分清冷。「那些愛嚼舌根的人,理當付出代價。」

更何況如果原主留給她的記憶沒錯,那日宴會上怕是還會發生一件有趣的事,若是運作得當,說不定就是她與何憶菲和解的契機,那父親升調清河縣縣令一事也就不會再受人阻撓了。

溫承翰一凜,望著女兒幾乎不曾流露過的堅定神態,驚愕難言。

天光晴好,花團錦簇。

這日,靠近南部沿海的平縣從一早就熱熱鬧鬧的,一輛又一輛馬車駛向縣城里最大的一座別院,澄園。

這是縣令夫人房氏娘家給置辦的宅邸,房氏出身京城平遠侯府,身分顯赫,她的生辰別說平縣城里的商賈富戶必須捧場,就連鄰近幾個縣城的官衙也都派了人來道賀。

溫歲歲坐著一乘小轎,早早就來到了澄園,她身邊沒有女性長輩,只有沉香領著她拜見了房氏,送上賀禮後,房氏便將她交給自家閨女何憶菲來招待。

後花園里飄香處處,年輕的姑娘都愛俏,個個打扮得嬌艷如花,只有溫歲歲因仍在孝期之中,穿了一襲秋香色的衣裳,耳朵上別了一對丁香耳環,發鬢插了一朵素雅的絹花,打扮不算別致,甚至可說有些寡淡。

只是她雖然穿著素淡,清秀的容顏倒是一直漾著抹盈盈淺笑,眼眸亦是明亮生彩,不僅沒有從前的小家子氣,還顯得落落大方,一身恬淡優雅的氣韻竟比何憶菲還多了幾分高貴。

一干平素總是跟在何憶菲身邊奉承的姑娘都看呆了,紛紛交頭接耳,有幾個上回曾親眼目睹溫歲歲出棋的姑娘試著擠對了她幾句,被她四兩撥千斤淡笑回應,更是難以置信。

「她是怎麼了?感覺跟上回見時好像不大一樣了。」

「明明人還是那個人,衣著打扮也很尋常,可我怎麼就覺得她改頭換面了?」

「究竟怎麼回事?」

姑娘家圍在一塊兒絮絮叨叨,不時有異樣的眼光朝溫歲歲看來,溫歲歲卻仍是穩如泰山,倚在水榭邊捧著何家丫鬟送上的茶盞,淡定地喝著。

—她當然明白自己在這些閨秀的眼中宛如月兌胎換骨,也能想見她們會如何心有不甘,但這于她而言都是不足為道的小事。

她前世可是國公府千金,這些女孩家之間的刀光劍影她早就習慣了,比起京城那些真正的名門貴女間的暗中較勁與廝殺,眼前這幾個姑娘的鄙視與耳語就彷佛過家家似的,絲毫動搖不了她。

她眼中只看著何憶菲,以及一直跟在何憶菲身邊那個看來有些嬌弱膽怯的遠房表姊張秀青。

何憶菲尚未及笄,身材卻已顯出幾分韻味,身上穿著縷金的錦緞梢子,翡翠撒花裙,腳上踩著一雙翹頭繡花鞋,鞋頭上綴著的明珠品相非凡,光彩奪人。

這身貴氣打扮,倒是很符合她侯府外孫女的身分,而張秀青的穿著便遜色多了,容貌也及不上她,面露討好地親自倒茶給何憶菲喝,何憶菲卻連眼角余光都懶得賞對方。

溫歲歲望著這一幕,嘴角不禁揚起若有所思的笑意。

何憶菲察覺到了,在她看來溫歲歲這般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分明就是意在挑釁,她心中莫名一堵,一個眼神,她身邊的貼身丫鬟便領會了她的暗示,捧來一個精致軟綿的引枕,讓她也靠著坐下。

何憶菲拿了一把魚飼料看似在喂著池子里的錦鯉玩,其實是有意與溫歲歲搭話。「溫姊姊好閑情,瞧你來了這花園後就只顧著喝茶,也不跟其他姊姊妹妹說說話。」

溫歲歲淡然一笑,並未立即放下茶盞,而是又啜了一口後才慢條斯理地回應。「上好的君山銀針,自然是值得細細品味的。」

何憶菲訝異地揚眉。「你竟喝得出這是君山銀針?」

「君山茶色澤淡雅,芽片細女敕,經沏泡張開後,芽尖在杯中根根直立不倒,如同刀山劍磋,這茶確實是上好的君山銀針。」

只不過相較于作為貢品的君山茶,等級又稍遜了一些些,但也不奇怪,何家再如何想炫富,房氏再如何想彰顯她侯府貴女的身分,也是舍不得拿貢茶來招待這些普通客人的。

今日能喝到這盞君山銀針,怕也是何憶菲急切想在這些外府的姑娘前爭個顏面,確立她眾星拱月的地位。

溫歲歲一番話娓娓道來,看似不經意地說著茶經,何憶菲卻是越听越感到古怪不適,忍不住出言嘲諷。

「我听說溫縣丞俸祿並不多,姊姊家的姨娘有時進商鋪買點東西還得和掌櫃的算計些三瓜兩棗的零碎錢,想不到姊姊對于茶道倒是有些浸婬。」

言下之意,你們家無甚家底,根本就喝不起這樣的好茶,你也只是現學現賣,唬唬人罷了。

溫歲歲可沒想跟她斗這些嘴上功夫,淡然一笑。「我家家境尋常,自然是不如何妹妹你見多識廣,品味高尚的。」

溫歲歲話說得越是雲淡風輕,何憶菲越覺得臉上發熱,其實她舌頭並不靈敏,母親不知私下叨念過她多少回了,說給她喝好茶就是牛嚼牡丹。

她忍不住懊惱地鼓起臉頰,往池子里丟魚飼料的動作也不知不覺重了些,像是在跟誰賭氣似的。

張秀青一直暗中觀察著,見她神情似是不悅,連忙過來陪著笑,小小聲地說道︰「憶菲,你不是說今日想玩投壺嗎?丫鬟們把東西都準備好了。」

何憶菲沒好氣地瞪了張秀青一眼,目光一轉,果然見水榭外頭已經放上了投壺的器具,一眾姑娘都躍躍欲試準備大展身手。

她眼珠一轉,見溫歲歲也是一副頗有興致的表情,忽地心念一動,起身拍拍手。「今日不玩投壺了,我們斗琴!」

「斗琴?」姑娘們都愣住了。

何憶菲笑得燦爛。「大家也曉得,我母親的生辰宴向來是辦得最熱鬧的,如今我哥哥他們都在另一頭吟詩作對呢,我們來比拼才藝,可不能輸給他們。」

她這話一說,姑娘們頓時都明白了,今日這宴會有何目的她們心知肚明,出門前就听說這附近幾個縣城只要有點名氣與才氣的少爺公子們都接到了邀請,姑娘們正值豆蔻年華,芳心不免有些悸動,臉上也泛起了羞澀的紅暈。

「那就斗琴吧。」

比起玩投壺,自然是琴聲更能傳到那些公子少爺們的耳里,也才能在對方心里留下好印象。

姑娘們笑嘻嘻的,你偷偷捏我一把,我悄悄對你使個眼色,分明是在打趣彼此的少女情懷。

這其中只有溫歲歲仍是一臉淡然,越發令何憶菲看不過眼。

「溫姊姊怎麼不說話?我可是听家兄提起了,今日那周家大少爺也會來呢。」

周家大少爺正是那個撿到原主發簪的二世祖,鬧出滿城風波害得原主不堪受辱,上吊輕生的罪魁禍首。

溫歲歲神色一沉,雖然何憶菲和這些姑娘們並不曉得她們的閑言碎語已經害死了一個年輕女孩,但這樣的罪責她們仍必須承擔。

溫歲歲霍然起身,凌銳的目光掃過眾人,正色撂話。「我不管外頭那些流言是怎麼傳出來的,今日我溫歲歲敢當著大家的面起誓,我與那周家大少爺絕無私相授受之事,誰再敢污我名聲,我與她不死不休,猶如此茶盞!」

語落,她拿起茶盞重重往地上一擲,聲響震驚了周遭十幾個少女。

姑娘們都嚇到了,何憶菲臉上更是不好看,半晌才勉強笑道︰「溫姊姊言重了,姊妹們不過說笑而已……」

溫歲歲清冷地打斷。「你我都是知書達禮的女兒家,須知女兒家名節要緊,你們幾句玩笑話傷的卻是我清清白白的閨譽,我如何能忍!」

何憶菲臉色刷白。

張秀青在一旁見狀,上前斯斯文文地向溫歲歲行了個禮,細聲細氣地說道︰「我表妹年紀尚小,或有不夠周全之處,萬望溫家姊姊多擔待幾分。」

她話說得有禮,表面上是替自家表妹打圓場,其實卻也是將年紀輕不懂事的帽子扣在了何憶菲頭上,就不曉得這莽撞的姑娘能不能領會了。

溫歲歲若有深意地睨了何憶菲一眼,何憶菲也不是個笨的,立刻就听出表姊沒安好心,氣呼呼地甩袖拂開她。

「你讓開!不會說話就把嘴給我閉上!」

張秀青一听,全身都顫抖起來。「表妹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她囁嚅地道歉,後退了幾步,一副委屈可憐的模樣,更顯得何憶菲盛氣凌人,連對親戚也頤指氣使,倒教周圍一些姑娘對她產生些許同情。

這出戲還真是好看啊。溫歲歲微微冷笑。

何憶菲瞥見她嘴角的笑意,更加氣惱難忍,指著她就念道︰「溫姊姊既然自認端莊守禮,想必閨閣教養是極好的,今日斗琴不如就請姊姊獻藝,也好讓大家都見識見識你的好風采。」

溫歲歲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衣袖。「你確定要我彈琴?」

「是又如何?莫非你怕了?」

「我只怕搶了在座諸位姊姊妹妹的風采。」

「你!」何憶菲氣得臉頰都紅了,命令自家丫鬟。「碧玉,抱琴來!」

錚錚琴音,跌宕起伏,響徹了小橋流水的後花園。

所有人都震撼了,被房氏領著吃茶點的夫人們停下交談,在花園另一頭飲酒作詩的少爺公子們也都停止了嬉鬧。

听到琴音激越處,何憶菲的長兄甚至發出了雄心壯志的感慨。「好一曲十面埋伏!金戈鐵馬,波瀾壯闊,你我大好男兒當如同此曲,為國為民,一展抱負!」

「為國為民,一展抱負!」眾公子們舉杯一仰而盡,豪情萬丈。

而圍在溫歲歲身邊听琴的姑娘們更是早已听呆了,一個個茫然不知所措,這般犀利的琴音,溫歲歲沒說錯,她一出手就再也沒有了其他人表現的空間,她一個人獨佔緊頭,搶盡了風采。

就連向來對琴藝極是自傲的何憶菲在溫歲歲一曲彈畢後都不敢再說什麼,命丫鬟收起了琴,憋著一肚子火玩起投壺來。

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吧。

即便有些姑娘看不慣何憶菲平日的驕縱,心里月復誹幾句,表面上卻都沒多說什麼,很是識趣地繼續玩樂笑鬧起來,就當斗琴一事不曾發生。

大家當沒這回事,何憶菲卻仍是感到面子下不來,瞥扭不已,也不知怎地,丫鬟上果子酒時不慎翻倒了酒盞,在她的裙裳上潑出了一道難看的紅色。

她氣極了,罵了那丫鬟一頓後,就被張秀青勸著欲回自己院子換衣裳,偏生路上張秀青,乍見一條小蛇從草叢里竄出來,嚇得往她身邊躲,害她的腳跟著拐了一下,當下疼得走不動路,只得在附近的小樓里暫歇,等丫鬟替她拿衣裳來換。

丫鬟走了,張秀青也被她罵得躲開,屋內只留她一人,她才喝過果子酒,有些暈暈的,喉嚨又發干,于是拿起桌上的茶盞一口氣全喝了,沒想到一點也不解渴,頭反倒變得更暈了,身子陡然發起熱來,熱得她受不住,下意識就想月兌掉外裳。

衣帶才剛解開,她手臂就軟得再也舉不起來,想站起身身子也虛軟無力,正覺得整個人迷迷糊糊時,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少爺,您喝醉了,可別亂動。」

「本少爺沒醉!誰跟你說我醉了?啊?我還能再喝,你讓人繼續上酒來,快啊!」

「少爺啊,您可別鬧了,這里有座小樓,不如小的扶你進里頭歇歇吧。」

「不、不用你扶!我自己可以走……你去拿酒來,快去啊!」

主僕倆吵吵嚷嚷,眼看著就要闖進屋里來,何憶菲總算警覺到不對勁,她不會是中了什麼圈套吧?她如今衣衫不整,要是有外男闖進來,她的名節還要不要了?

她想躲,想將自己的衣裳重新穿好,卻怎麼也動不了,再是心急如焚也只能軟綿綿地趴在桌上,眼角泛出無助的淚花。

「娘,救我,爹……」她哽咽地喊著,嗓音細弱如貓兒,急得淚流滿面。

「你們倆,給我站住!」

正絕望時,屋外驀地響起一道清脆的聲嗓,何憶菲神智暈沉朦朧,也听不出是誰的聲音,只模糊地感覺到外頭的人似是經過一番爭吵,那個少爺和他的小廝嘴上嘟嘟囔囔地離開了,屋里進來了一位姑娘。

何憶菲努力抬頭,睜大眼望向來人,竟然是溫歲歲端凝嚴肅的臉孔。

「是……你?」

「你認得是我就好。」溫歲歲櫻唇一勾,似有幾分嘲弄之意。「否則我怕救了你也沒人認這筆帳。」

「你……」何憶菲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喘不過來。「為何救我?」

「自然是要你承我的情了。」溫歲歲笑容如花,看得何憶菲頗為刺眼。「待你逃過此劫後,可莫忘了報答我。」

「究竟……怎麼回事?」

「等會兒你就明白了,誰把旁人帶來這小樓里看熱鬧,誰就是設計這一切的幕後主使。」

何憶菲迷惘不解,但片刻之後,她便領悟了,她那個最愛裝柔弱可憐的表姊帶了一大群姑娘來這里看她。

算計她的人,原來是張秀青!

數日後,何憶菲帶著貼身大丫鬟,捧著幾盒禮物,親自上溫家來拜訪。

兩個姑娘坐在房里喝茶,何憶菲先是扭扭捏捏地向溫歲歲道了謝,接著終于忍不住問出盤旋心頭多日的疑惑。

「你是如何察覺這件事的?怎麼就曉得是我那表姊存了壞心,欲要對付我?」

溫歲歲笑笑,喝了口茶,足足吊了何憶菲胃口好片刻,才悠然開口。「其實說來也是巧,就是之前那回你邀我去澄園參加詩會,我去上官房的時候,偶然听見你那位寄居府上的遠房表姊和她的丫鬟在念叨,本來我也听不太懂她們在說些什麼,回家後仔細琢磨了一番,才知道她們是想借著令堂生辰宴這天辦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好讓你毀了名聲,以後再也不能在她面前裝腔拿喬。」

這件事在原主記憶里確實存在,只是她向來不愛動腦筋,听張秀青和丫鬟含含糊糊地說了半天也是一臉莫名,還是她將這段記憶翻找出來,來回推敲才恍然大悟,也霎時明白了這正是她能替父親保住升職之路的好籌碼。

果不其然,那天她救下何憶菲,房氏對她是千恩萬謝,口口聲聲稱贊她聰慧機靈。

「我娘說,如果那日不是有你,我怕是擺月兌不了表姊精心布局的毒計。」何憶菲咬著牙,難掩憤慨。「她不只是怨我,最主要的是她一直偷偷戀慕著我母親娘家的外甥,也就是我表哥,她就是妒恨表哥和我……」

她驀地頓住,臉頰染上幾許紅霞。

溫歲歲心中了然。「你和那位表哥正在議親吧?」

何憶菲呼吸一窒,不過既然被溫歲歲猜到了,她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大大方方地回應。

「是,我和表哥青梅竹馬,我娘和姨母也早有默契,就等我及笄之後為我們倆張羅婚事。」

怨妒的確會令人迷了心智,尤其是因情而生的嫉恨。

溫歲歲不去評論張秀青的動機卑劣,也無心過問她如今是什麼樣的下場,她設此毒計陷害自己的表妹,自有何家人處置。

「你現在懂了吧?一個女孩的名節是如何輕易就能被旁人潑上髒水,那日醉酒欲闖進小樓里的正是那位周家大少爺,你能想像到如果你和他的丑聞在這平縣城里傳得沸沸揚揚,日後你出門在外可還抬得起頭來?」

何憶菲聞言一震,其實這正是她後怕也最心虛愧疚之處,她難受地望著溫歲歲,此時此刻真心感受到自己罪孽深重。

她站起身,鄭重懇切地對溫歲歲行了一禮。「我知錯了,雖然溫姊姊身上的流言並非因我而起,但我卻有推波助瀾之惡行,我在此鄭重道歉,請你原諒我的魯莽輕率。」

原不原諒的已沒有意義了,畢竟原主已經離開,不過既然她佔用了原主的身體,至少得幫原主化解最後這口怨氣,她直勾勾地望著何憶菲,語重心長。

「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若是真的心有愧疚,還請你用縣令嫡千金的身分在這縣城里替我正清白,護我名聲……你可願如此?」

何憶菲深吸一口氣。「我願意!溫姊姊你放心,不僅我本人,我也會請托爹娘替你澄清流言,還有那位周家大少爺,我爹爹必不會放過他,他會付出應有的代價!」

「那就麻煩你了。」溫歲歲語氣稍稍溫和下來。

何憶菲卻越發感到汗顏,幾乎沒臉直視溫歲歲沉靜的眼神。「是我應該做的。」

說著,她從丫鬟捧著的一個禮盒里撿出幾本琴譜,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溫姊姊琴藝高超,想必是愛樂之人,我抄寫了幾本琴譜,都是家里珍藏的,送給姊姊作為賠禮。」

溫歲歲秀眉一挑,接過琴譜略翻了翻,果然都是些少見的曲目,其中還有一本就連前世她在國公府也不曾看過,且琴譜抄寫的字跡工整秀麗,顯然何憶菲是用了心思的。

她微微一笑。「既是何妹妹的好意,那我便承你的情。」

何憶菲听出她話里的笑意,頓時松了口氣,接著又奉上另一個匣子。「這里頭是一些宮制的珠簪和絹花,待姊姊出孝後可以戴,父親說令尊這次考核優等,已被拔擢為七品知縣,你們一家很快就要回京了,祝福姊姊一路平安。」

溫歲歲唇畔笑意更深。「多謝了。」

送走何憶菲後,溫歲歲陡然身上一輕,她能感覺到原主殘留于這世間的最後一絲怨氣也煙消雲散了,就好似放下了最後的心事,能夠瀟灑自如地前往另一個世界。

走吧,善自珍重。

她在心里默默地向原主告別,仰頭望向悠遠的天空,正是一片晴朗蔚藍,萬里無雲。

一個女孩離開了,另一個女孩留了下來,離開的人了卻執念,留下的人卻有了更多的牽掛。

溫歲歲微微一笑,她不怕牽掛,只怕她在乎的人被孤伶伶地留下,這也是她重活一世的選擇——

回報他摯烈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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