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伴君行 第五章 他們都要活著
因日前才下過一陣豪大雨,此時溪水暴漲,水勢湍急,載著溫歲歲等人的車廂早在墜崖的過程中被岩壁撞得散架,幸而顧晏然眼明手快,將被晃得七葷八素的溫歲歲和溫炫都攬過來,三人緊緊抱住了拉車的馬匹。
有馬兒的軀體護著,三人落水時都只受了些輕傷,只是這只可憐的牲畜就免不了全身骨頭盡碎,很快就斷了氣。
顧晏然勉力抓來一塊也跟著斷落于附近的車板,推給溫歲歲姊弟。「抓好!」
溫歲歲經歷過墜崖的強烈震蕩,如今又整個人泡進深秋冰涼的溪水里,神智已是模糊不清,只憑著本能抓住木板,然後將早就昏迷的弟弟攬入懷里。
三人順著急流往下游處漂去,顧晏然手上還抓著控馬的強繩,為了防止溪流將三人沖開,他將繩索一頭綁在自己腰間,另一頭則將溫歲歲姊弟緊緊綁住。
溫歲歲迷茫地看著他,值此性命攸關之際,她唯有慶幸自己是跟這個男人在一起,卻也深深懊悔為何牽連他也跟著兩人墜崖。
「對、不起……」她喃喃地道歉,從前世到今生,她對這個男人一直都是濃濃的愧疚。
「顧晏然,我總是、對不住你……」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太細微,顧晏然沒听清。
溫歲歲眼眸泛紅,胸臆糾結著一股難言的酸楚。「其實……我早該跟你說的……我喜……」
喜歡他,心悅于他,不想再錯過他了。
「你別、別走了,別離開我……」她淚眼迷蒙地瞅著他,貓兒般地哽咽著,每一聲都是來自靈魂深處的祈求。
雖然顧晏然听不清,也沒听懂,可他仍從她纏綿難舍的眼神中感覺到一股蝕心入骨的傷痛,他不明白為何她會有這樣的痛,更不明白為何她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這姑娘身上有著他難以參透的謎,他目前能做的就是力保她平安獲救,然後再仔細厘清這一切疑點。
眼看著溫歲歲氣息逐漸微弱,被水打濕的墨睫垂落,整個人軟綿綿的,似是要陷入昏迷狀態。
顧晏然一驚,握住她單邊肩膀,用力搖晃。「不能睡!你得保持清醒!」
溫歲歲半昏半醒地勉力揚起沉重的眼眸,只見男人臉上的神情冰冷而嚴厲。
「把你弟弟也叫醒,否則他很可能永遠不會再睜開眼楮了!」
溫歲歲聞言悚然大驚,即將消散的神智頓時清醒了三、四分,顧晏然繼續抓著她肩膀,用了極大的手勁,彷佛要借著疼痛強迫她保持清醒。
「別掐了,我……痛……」
「痛也得忍著!」他毫不容情。「沒我的允許不準你閉眼楮,听見沒有?」
溫歲歲虛弱地說不出話來。
「你听見沒?說話!」
看著男人神情緊繃起來,有著平素少見的慌亂,溫歲歲忽然覺得胸口一暖,蒼白的唇瓣竟然微微揚起。
「顧晏然,你……擔憂我嗎?怕我……死了?」
這回,他總算听清了她說什麼,卻是狼狽又氣惱。
「住嘴!你不會死!」他狠狠地瞪著她,眼神銳利,飽含警告與責備。
明明是那樣可怕的眼神,她看了卻好心動,神魂都飄飄然,唇畔的笑意更深。「嗯,你放心,這次、我不會死了……」
她一定會好好活著,拼盡全部的氣力也要活下來,然後與他作伴,此生此世,永不分離。
日頭逐漸西斜的時候,三人順著溪水總算攀上了岸。
顧晏然憑借著一身練出來的強健體魄,踩過一片砂石淺灘,硬是拉扯著溫歲歲姊弟倆上岸,他這一路護著姊弟倆,全身上下添了不少傷口,此刻為了上岸雙手抓著銳利的岩石,更是磨出鮮血淋灕。
好不容易趴上岸,他已是精疲力竭,伸手往溫歲歲姊弟倆鼻間一探,確定兩人都還有呼吸,整個人松懈下來,頓時氣力放盡,倒頭就陷入昏睡。
日落月升,繁星點點。
溫歲歲朦朧醒轉,映入眼簾的先是一片漆黑,瞳孔逐漸適應之後,才從幽微的月光中看清身處的環境。
她這是從水里漂上岸了?她還活著?
迷迷糊糊的思緒剛閃過,她驀地一凜,掙扎地坐起身來。
顧晏然呢?阿炫呢?他們可都還安好?
「顧晏然!阿炫!」
她驚慌地喊著,一開口,才察覺自己嗓音沙啞得幾乎听不清,全身上下亦疼痛不堪,還一陣陣忽冷忽熱的,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她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痛楚,只著急地伸手模索著,發現腰間的繩索還系著,她先順著模到了躺在她身旁的溫炫。
「阿炫,醒醒!」她輕輕搖晃溫炫,只覺得觸手所及一片冰冷,她心一涼,顫著手去探溫炫鼻息,幸好還有呼吸。
還活著就好,還活著就好。
溫歲歲再往另一邊找尋,顧晏然也躺在她身邊不遠處,她慌忙靠過去看,他的胸膛也有,只是氣息顯得有些短促,再就著月光細細一瞧,他臉上、脖頸、雙手等處都有不少傷口,更別說那些被衣裳遮住的地方恐怕都是傷痕累累。
她不由得心口一酸,愛憐地撫過他的眉宇。「顧晏然……」
這一路順水漂流的過程,光靠她和弟弟的體力根本撐不住,都是靠著他舍命相護才能苟活下來。
他一定很累了,他還有老寒腿呢,如今又在深秋的溪流里泡了這麼久,也不曉得他腿上的毛病以後會不會發作得更厲害。
她真是對不起他。
不行,不能讓他在這溪邊躺下去了,她得想辦法找人求救,否則三個人在這秋夜里露宿一晚,怕是都活不了!
溫歲歲其實也很想睡,只是靠著一股毅力解開繩索,勉力撐起身子,還沒站穩就一個腿軟,整個人又趴跌下去,緊急之際她只能以雙臂護著臉,免得磕到溪邊那些細碎的石頭,劃傷了臉。
雖然很可能她現在一張臉早已是傷痕累累了。
她自嘲地尋思,手掌小心地撐地,幾乎是用一種跪爬的姿勢重新站起來,四處張望,總算在溪水下游的方向看見隱約的光芒閃爍。
那是燈光吧?老天保佑,拜托一定要是這附近住戶人家的燈火,拜托那屋里住的是善良的人,能夠幫幫他們。
溫歲歲朝那燈火闌珊處走去,每一步都是百般艱難,她跌了一次又一次,身上不知多了幾處瘀青擦傷,可她不能放棄,也沒有軟弱的余地,就只能一步步地走下去,走向那唯一的希望。
之前是顧晏然護著他們姊弟倆,現在換她來替三人找出一線生機。
「等我,等我……」
聲也不知是何時開始,她臉頰滿是淚水,滑過細細的傷口更添疼痛,她其實沒那麼堅強,也並不勇敢,真的好痛啊,要走到那戶人家求救這條路怎麼就這麼長,這麼困難……
顧晏然,你給我力量,給我勇氣吧,我快不行了……
溫歲歲在心里懇求著,在瀕臨崩潰的時候她只能想著這個男人,想著自己許下的要與他相伴一生的誓言。
她欠這個男人很多很多,所以她一定得撐住,一定不能軟弱。
溫歲歲一邊走著,一邊抽抽噎噎地嗚咽著,到後來連哭也沒力氣了,只有淚水迷蒙了雙眼。
終于,她走到了那戶人家外,一間黃泥土坯的簡單屋舍,窗邊透出溫暖暈黃的燈光,可她不敢直接去敲門,先是悄悄蹲在窗下,仔細听里頭的人交談的聲音。
「老頭子,我擱在這兒的針線窶子呢?你瞧見沒有?」是一個婦人的聲音,語調慢慢的,嗓子粗啞,應是有了些年紀。
沒有人回答。
「老頭子,我在跟你說話呢,你耳朵聾啦?」婦人提高了嗓門,生氣起來。
「你這婆娘!都說了別動不動就上手掐我耳朵……你那針線窶子不就在那兒嗎,你這眼神也不知往哪兒使的!」
「哼,你眼神倒是好使,光瞅著我忙呢,就不曉得搭把手,老娘我還不是要替你縫你那破褲子!」
「你就別瞎忙了,那件褲子都破得不成樣了,索性丟了算了,英娘不是說了,過兩日女婿去趕集,替咱倆買幾塊布回來。」
「英娘都嫁出去幾年了,你倒好意思這麼使喚女兒女婿!」
「怎麼使喚不得了?咱們就英娘這一個女兒,好不容易養大了,還不得好好享受她和女婿的孝敬?」
「懶得跟你說了,滾一邊去,別礙老娘的事!」
夫婦倆雖是吵吵嚷嚷的,倒是一派平凡農家的溫馨,應該不會是那種心眼多的壞人吧。
溫歲歲攀著窗沿,努力撐起虛軟的身子,還沒來得及喊出聲來,她的身影映上了窗紙,倒嚇壞了屋里的老夫婦。
「老、老頭子,有鬼!」婦人嚇得都尖叫了。
「你別這樣喳喳呼呼的,小聲點!」
夫婦倆相互扶持,老頭子還將一把鐵鋤握在手里,兩人小心翼翼地打開屋門往外瞧,只見一個形容狼狽的姑娘家跪在地上,摘下戴在手上的紅珊瑚手串,神態懇切地望著他們。
兩人頓時愕然,面面相覷。
她不見了!
當顧晏然再度醒來,發現系在腰間的繩索松落了,還有些朦朧的神智霎時緊繃,在夜色里模索一陣,那個原該躺在他身邊不遠處的姑娘不見了!
她去哪兒了?明明她的弟弟還躺著呢,她不可能一個人離開,莫不是被哪個心懷不軌的路人給帶走了,不會對她做出什麼事吧?
顧晏然很清楚一個女兒家的清白與名節有多重要,要是她真的遭受到侵犯……
他不敢想像那樣的後果,勉力掙扎著起身,這才察覺自己一條腿月兌臼了,每走一步便是難以煎熬的痛。
他強撐著在附近尋找著。「溫姑娘!溫姑娘!听見我的聲音了嗎?听到了就喊一聲!溫姑娘……」
驀地,身後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他一凜,悄悄從袖中滑下一把短刃,緊緊捏在掌間。
一回頭,映入眼瞳的先是一道燈影搖晃,他眨眨眼,逐漸看清原來那是一盞燈籠,提著燈籠的是一個穿著短褐的農家老漢,身旁跟著一個同樣上了年紀,面容純樸的婦人。
老漢見到他,揚起粗嘎的聲嗓。「小伙子,你是不是在找一個姑娘?」
他沒回答,直勾勾地盯著老漢。
老漢身旁的婦人倒是熱絡地笑開了。「別著急,在這兒呢!」
婦人說著從老漢手中接過燈籠,伸手往後一挽,將一個走在她身後的姑娘帶出來,燈籠微微高舉,映亮了姑娘的臉。
這一瞬間,顧晏然只覺得心口怦然悸動。
溫歲歲與他四目交接,綻開燦爛的笑容,分明形容狼狽,整個人披頭散發,額頭上撞出幾個瘀青,似乎還有些許細細的傷痕,可他卻覺得這張臉美若天仙。
「姑娘,這位就是你的族兄吧?」婦人問她。
「嗯。」溫歲歲點點頭,亮得驚人的明眸彎成兩枚新月,依然含笑睇著他。「還有我弟弟,勞煩嬸子和老伯相救了。」
「別擔憂,你們都會沒事的。」婦人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轉向自家老伴。「老頭子,你去把這丫頭的弟弟播著,咱們回去了。」
顧晏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不是被人帶走,是主動去找附近的農家求救。
在一行人前往老夫婦家的路上,顧晏然注意到她雙手都磨破了,衣袖上也染了血,還不知身上有多少傷口。
方才她去求救的路上肯定相當艱難吧,這麼黑的夜,又在陌生的地方,尋常姑娘家怕是一步都不敢多走動,她竟有這般的勇氣獨自去尋求外援。
顧晏然不由得想起初見她那夜,她拿自己的發簪對付登徒子,既強悍又驕傲的姿態。
這是個特別的姑娘。他默默地尋思,絲毫未察覺自己這一路,目光都膠著于她的背影,須臾不離。
公雞啼曉,天色將明未明。
農家的一日便是在這樣的黎明開始的,王老漢和他的婆娘早早便洗漱完畢,一個在灶間燒起了柴火,一個到後院喂雞喂鴨。
等王老漢從後院雞舍里撿出一籃雞蛋時,另一頭一間用黃泥茅草搭的小屋也有了動靜,一個穿著靛藍長袍的青年走了出來,步履看得出有些微跛,身姿卻極是英挺。
王老漢笑著打招呼。「小伙子,醒了啊,今兒倒起得早,你傷還沒好,該多睡一會兒的。」
他語氣熱絡,一張被日頭曬得黝黑的臉上有著鄉下老農最純樸的笑容,即便很少主動與外人搭話的顧晏然也不免回以淡淡一笑。
「在下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幾日多虧老伯照顧,有什麼我可以搭把手的?」
「不用不用,你自去洗漱吧,等會兒過來前頭一起用朝食啊!」王老漢熱情地矚咐著,抱著那籃雞蛋進了主屋。
顧晏然目送老漢離去,這才轉身回到茅草小屋。這里原是王老漢年輕時做木工的地方,亂七八糟地堆了不少木材和工具,在靠牆處砌了一條炕,如今正好燒暖了,鋪上了被褥,讓顧晏然能在此處休養。
溫炫也被安置于這間小屋內,至于溫歲歲則被安排睡在王老漢夫婦女兒未出嫁前住的閨房。
那夜溫歲歲來到王老漢屋前求救,夫婦倆見她一個姑娘家遭逢匪難又墜崖落水,差點連一條命都折騰沒了,頓時大起惻隱之心,當下便讓她領路一起去溪邊救人,將顧晏然和溫炫都帶了回來。
三人當時情況都很不好,溫歲歲染了風寒,溫炫同樣發燒昏迷,而顧晏然滿身是傷,傷口泡了水,也有感染的危險。
隔天一早王老漢便去鄰近的鎮上請了大夫來,大夫為溫家姊弟把了脈、開了藥,又替顧晏然月兌臼的一條腿正了骨,敷上傷藥,命令他務必好生調養,傷筋動骨一百天,絕對不可輕忽。
為了養病養傷,三人便暫且在王老漢住處落腳,住了幾日也和這對老夫婦漸漸熟悉了起來。
待旭日東升,朝陽的第一道光射進屋里時,溫歲歲也醒了,簡單的梳洗過後她換上一件王家閨女留在娘家的舊衣裳,悄悄推開房門走了出來。
堂屋的桌上已經擺上了早點,一籠蒸餅和包子,一盤炒雞蛋,幾碟自家腌的醬菜。
王大嬸正在擺碗筷,溫歲歲連忙上前。
「嬸子,我來。」她說著手腳勤快地幫忙起來。
王大嬸笑咪咪地打量她。「姑娘看起來氣色好多了。」
溫炫也被安置于這間小屋內,至于溫歲歲則被安排睡在王老漢夫婦女兒未出嫁前住的閨房。
那夜溫歲歲來到王老漢屋前求救,夫婦倆見她一個姑娘家遭逢匪難又墜崖落水,差點連一條命都折騰沒了,頓時大起惻隱之心,當下便讓她領路一起去溪邊救人,將顧晏然和溫炫都帶了回來。
三人當時情況都很不好,溫歲歲染了風寒,溫炫同樣發燒昏迷,而顧晏然滿身是傷,傷口泡了水,也有感染的危險。
隔天一早王老漢便去鄰近的鎮上請了大夫來,大夫為溫家姊弟把了脈、開了藥,又替顧晏然月兌臼的一條腿正了骨,敷上傷藥,命令他務必好生調養,傷筋動骨一百天,絕對不可輕忽。
為了養病養傷,三人便暫且在王老漢住處落腳,住了幾日也和這對老夫婦漸漸熟悉了起來。
待旭日東升,朝陽的第一道光射進屋里時,溫歲歲也醒了,簡單的梳洗過後她換上一件王家閨女留在娘家的舊衣裳,悄悄推開房門走了出來。
堂屋的桌上已經擺上了早點,一籠蒸餅和包子,一盤炒雞蛋,幾碟自家腌的醬菜。
王大嬸正在擺碗筷,溫歲歲連忙上前。
「嬸子,我來。」她說著手腳勤快地幫忙起來。
王大嬸笑咪咪地打量她。「姑娘看起來氣色好多了。」
「那你跟嬸子老實說,家里可曾替你訂親了?」
溫歲歲抿唇不語,不願承認,但也不能說謊,良久才低低回應。「我心里……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顧晏然聞言一震,王大嬸卻像是早有所料,笑開了。「傻丫頭,嬸子我早就猜到了!」
溫歲歲一愣。
「嬸子不僅猜到你這丫頭心上有人,還知道那人是誰呢!」王大嬸若有深意地擠眉弄眼,就差沒直接指名道姓了。
溫歲歲臉頰倏地酣熱,正不知所措時屋外傳來一陣響動,原來是剛從前院井邊打了水回來的王老漢提著水桶進屋。
他見顧晏然杵在堂屋入口,奇怪地問︰「小伙子,你愣在這兒干麼?」
這大嗓門一落,可把溫歲歲和王大嬸都嚇到了,兩人同時轉頭,這才驚覺顧晏然不知何時來到,方才兩人那番私語怕都被他听去了。
王大嬸有點窘,溫歲歲郁悶地咬唇,顧晏然也沒好到哪里去,偷听被人當場逮到,表面看似雲淡風輕,其實耳根都紅了。
而始作俑者王老漢整個狀況外,模了模頭。「怪了,你們一個個睜大眼瞪著我做啥?」
王大嬸沒好氣地翻白眼。「你可閉嘴吧!」
「嗄?」王老漢更莫名其妙了。
用過早膳後,溫歲歲幫著王大嬸一起洗鍋涮碗,見王大嬸拿了個小陶甕要煎藥,連忙要過去接手。
「王大嬸直搖頭。「你這風寒才剛好呢,還是得多養養,快回房里躺著,這藥我來煎就好。」
「還是我來吧,這是給我弟喝的藥,我這做姊姊的既然身子好多了,也該盡盡心,嬸子忙你的去吧,這幾日為了照料我們三個病人,實在辛苦你和王伯了。」溫歲歲語帶懇切,是真心感激這對夫婦。
「行,那這藥就交給你來煎了,正好家里的油壺見底了,面粉也沒了,我得去鎮上走一趟買些東西,再去藥鋪抓點藥……這鍋里還有些蒸餅包子,要是肚子餓了,讓老頭子弄來給你們吃啊。」
「我曉得了,謝謝嬸子。」
「就說了,別動不動就謝不謝的,听了難受……我走了啊!」
王大嬸放下抹布,風風火火地離開灶間,不一會兒就听見她的大嗓門傳來。
「老頭子,你死哪兒去了?我去鎮上走一趟,你來幫我收拾一下……」
溫歲歲微笑地听著外頭老夫老妻吵吵嚷嚷的斗嘴,一邊在紅泥小火爐上煎著藥,待王大嬸出了門,王老漢也去隔壁人家幫忙修理一輛舊板車,她藥也煎好了,將藥碗放在托盤上,捧著往後院的茅草小屋走去。
小屋門半掩著,溫歲歲才走到門外,就听見自家小弟哀嘆著。
「我這破身子可怎麼辦啊!姊姊都病好了,大叔你也可以下床走了,就我一個還躺在床上,連吃飯都要麻煩人端來房里喂我,我也太不中用了!」
「知道自己不中用,就得想辦法把身子練起來。」這是顧晏然的回應,依然是一貫的清冷。
「怎麼練啊?不如大叔你教我武功吧,你這麼厲害,我和姊姊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你都能護著我們……大叔,你教我吧,我想以後長大了也有能耐保護姊姊。」
顧晏然似是被纏得受不了了,語氣更淡了。「練武須得先強身,強身首重毅力,你可真的有決心?」
「嗯嗯,那我該怎麼做?」
「就從五禽戲開始吧,每日早晨,黎明即起,起碼打上半個時辰,如此持之以恆,自然可以強身健體。」
「五禽戲?那是什麼啊,大叔你可否示範給我看?」
一陣沉默。
「大叔,你教教我嘛,躺在床上可無聊了,大叔——」溫炫可憐兮兮地撒著嬌。溫歲歲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這個弟弟啊,最是調皮磨人的,她能想見這幾日顧晏然和阿炫共住一房,阿炫是如何纏著他陪自己說話。
此刻顧晏然怕是板著臉,恨不得立刻搬出這間茅草小屋,好離阿炫這個鬼靈精越遠越好吧。
一念及此,她含笑敲了敲門。
顧晏然早在听見她忍俊不禁的嗤笑時就察覺她來了,一時有些窘迫,表面卻仍故作淡定。「是溫姑娘吧?請進。」
一溫歲歲推開門,笑盈盈走進屋,靠坐在炕上的溫炫見是她,先是眼楮一亮,接著瞥見她手上端著藥,小臉立刻又揪起來。
「又要喝藥啊!這一日三頓地喝,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他哀嚎著,抱起被褥就想把自己全身蒙起來。
溫歲歲可不許他耍賴皮,在一方臨時用木箱替代的案桌上放下托盤,上前一把就掀起被子。「不乖乖喝藥,難道你想一輩子生病嗎?大夫說了,這藥喝了還有固本培元的效果……」
她還想勸,溫炫忙打斷。「方才大叔說了,要教我練武,教我打五禽戲,以後我身體會好起來的,不用吃藥……對不對喔?大叔。」
溫炫轉頭望向顧晏然,一臉期盼的模樣。
顧晏然眼角微抽,他什麼時候答應這小子要教他練武了?可真會順竿子往上爬。
溫歲歲明知溫炫話里有九分是虛,卻故意順著他口吻,假裝驚喜地朝顧晏然行了一禮。
「顧公子大義,小女子代舍弟致上十二萬分的謝意。」
顧晏然只是冷著臉瞪她。
她才不管呢,在炕邊坐下,一邊盯著弟弟喝藥,一邊彷佛語重心長地責備。「阿炫,姊姊方才可是听見了,你怎麼叫人家顧公子大叔呢,都把人叫老了。」
溫炫正捏著鼻子喝苦藥,聞言一愣。「會嗎?」
溫歲歲含笑睨了顧晏然一眼,眼波盈盈。
顧晏然心漏了一拍,咬牙開口。「顧某比令弟大了十五歲,他喊我一聲大叔倒也不為過。」
「不成,這可亂了輩分了。」溫歲歲拍了拍弟弟,鄭重叮囑。「阿炫,以後要叫他顧大哥。」
「為什麼?」
「因為姊姊不想叫他大叔。」
顧晏然又是眼角一抽,這丫頭在自家弟弟面前胡說八道什麼呢?她分明是語帶暗示。
眼看溫歲歲又笑咪咪地朝自己看過來,他深吸口氣。「顧某出去走走,就不打擾你們姊弟倆敘話了。」
語落,顧晏然轉身就走。
溫歲歲瞪著他挺拔的背影,懊惱地咬了咬唇。
他又想逃了嗎?這回她可不許他忽視自己的心意。
溫歲歲握了握拳,驀地站起身來。「阿炫,你自己乖乖把藥喝完,姊姊待會兒再來看你。」
「姊姊,你去哪兒?」
「你不是想隨顧公子練武嗎?姊姊替你去說服他。」
「果真?」溫炫聞言大喜。「那就拜托姊姊了。」
「交給我吧。」
溫歲歲對弟弟俏皮地眨了眨眼,掩上小屋門扉,追著顧晏然穿過後院的籬笆牆,來到一條鄉間小徑。
鋪著落葉的泥土路,兩旁林木夾道,深秋的陽光從染黃的樹葉縫隙中篩落,清風徐徐吹來,頗有一番閑逸風情,倒是個散步的好地方。
顧晏然踽踽走在前,溫歲歲翩翩跟隨其後,隔著幾步距離,不遠不近,足以讓顧晏然清清楚楚地察覺到她的存在。
終于,顧晏然有些不耐了,駐足轉身,銳利如霜的目光射向她。
「姑娘究竟有何事?」
溫歲歲沒立刻回答,雙手背在身後緩緩朝他走過來,鞋尖輕盈地踩在落葉上,沙沙作響,和著風聲,猶如一曲美妙的音律蕩人心弦。
她一步步地走著,有時踮著腳尖,有時又歪著頭,像極了林間可愛的精靈,更別說臉上那帶著三分喜悅、七分淘氣的笑容。
終于,她來到他身前,仰起秀美的臉蛋,少女身上幽微的馨香繚繞于他的鼻間。
「顧晏然。」她嬌嬌地喚了一聲。
他沒回應,面無表情地等待她下一句話。
她卻只是又喊了一聲。「顧晏然。」
他悄悄捏握掌心,表面仍不動聲色。
「顧晏然。」
他暗暗深吸口氣。「姑娘有話直說,在下能听見。」
「我已經在說了啊。」她的眼眸閃耀如星。
他一怔。「你說什麼?」
「我喊了你的名字,你沒听見嗎?」
他當然听見了,問題是她光一直喊他,意欲何為?
她彷佛看透了他的疑問,微微一笑。「我就只是想喊你的名字啊。」
想喊他的名字,想看他听見時的反應,因為曾經有那麼多年,她喊著他的名字,卻明知身在遠方的他根本不可能听見。
「喊我的名字就是你想說的話?」
是啊,就是她想說的,想跟他說她是這般無可救藥地思念著他,可他好像不懂,刀削般的臉龐冷著,眉間有著肅殺之氣。
溫歲歲無可奈何地輕聲嘆息。「你生氣啦?」
顧晏然一凜。「我為何要生氣?」
「因為我這樣鬧你,因為王嬸子剛才說的那些話。」
「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騙人!」她直接了當地戳破,朝他皺了皺翹挺的鼻尖。
顧晏然頓時感覺喉嚨有些發干,這樣俏皮嬌美的神情竟是如此似曾相識。
「你明明懂得的。」溫歲歲清澈如水的明眸直視他。「王嬸子都看出來了,我不信你看不出來。」
他不吭聲,墨幽的瞳眸如海,深邃無垠,教人看不清潛藏其中的情緒。
她又想嘆息了。「我知道,這都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可是……」
「別說了!」他倏地出聲打斷。
溫歲歲不甘心。「為什麼不讓我說?」
顧晏然努力放松繃緊的神經,試著平靜下來,淡然以對。「溫姑娘,你我只是萍水相逢,暫居于此處也不過是為了養傷,我朋友想必已經在四處打探我們的下落,待他找來……」
「待他找來怎樣?」她略微尖銳地搶話。「你就要跟著他走,把我和我弟丟在這里不管了嗎?」
顧晏然一愣,語氣略緩。「若是姑娘有需要,我可以送你們姊弟倆回京。」
「然後呢?」她似笑非笑地睇著他。「從此一刀兩斷,永不再見?」
他默不作聲。
「顧晏然!」她氣極了,明眸焚火,亮得教他難以逼視。「你還要繼續裝听不懂是嗎?那我就直說了,我、喜、歡、你!」
他倒抽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瞪著她。
有那麼驚訝嗎?她才不信不曾有過姑娘家對他這般大膽地表白。
「我喜歡你。」溫歲歲直視著他,不再遲疑,不再閃躲,全然豁出去。「就喜歡你!」
他似乎有些狼狽,半晌才澀澀地揚嗓。「你我才識得幾日……」
「我識得你,比你知道得還要早!」她沖口而出。
他一凜。「什麼時候?」
溫歲歲頓時怔住,面對他質疑的目光,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她不自覺地伸手撫住胸口,有種強烈的預感,若是她膽敢說出任何不該說的,遭到的懲罰她將難以承受。
一股難言的委屈在心口糾結,她強忍酸楚。「總之是很久很久以前……恍如隔世。」
她無法坦承,他卻誤會她是有意欺瞞,眼神一沉。
「姑娘的話總是令人費解。」他語氣淡冷。「既然你總是不肯說個明白,不如由在下來問你——之前在驛站,你說有件事跟我說,可是與定國公府有關?」
「……不是。」
「或者你識得定國公府什麼人?」
「……不識得。」
「那你那時為何提起定國公府?」
她緊緊掐握著手心,指尖陷入肉里。「你听錯了。」
說謊!
顧晏然用嚴厲冰冷的眼神控訴著她,而她難以自辯,只能啞口無言。
他俊唇一勾,著嘲諷冷笑。「既是在下有所誤會,那便罷了。」
他明顯不想與她再多說了,轉身欲走,一股突如其來的慌亂攫住溫歲歲,她下意識抓住他臂膀,祈求地睇著他。
「你相信我,顧晏然,我對你的心意千真萬確。」
「或許吧。」他神色淡淡。「但對在下而言,姑娘不過是個陌生人。」
她心口劇痛,不由得松開手,全身忽冷忽熱,微微顫抖。「沒錯,你我只是陌生人……現在可能是,但總有一天……」
她閉了閉眸,壓下心頭所有的酸痛與自憐,重新睜開眼時,只有果斷的決心。「總有一天,我溫歲歲會走入你的心,在這里佔一席之地!」
如春蔥般的指尖用力指著他胸膛,他恍若未覺,陡然圈扣住她手腕。「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會成為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她咬著牙強調,倔強又傲氣。
他恍惚地瞪著她。「不是,前面那句……你的名字?」
她先是一怔,繼而恍然大悟,難怪他會突然激動起來,原來是因為她的名字。
她澀澀地勾了勾唇,嗓音微啞。「歲歲,歲歲長相見的歲歲。」
他彷佛大受打擊,身子搖晃了下,松月兌她的手。「歲歲……你叫溫歲歲……你怎麼可以……也叫歲歲?」
「怎麼不可以?」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如此嘲諷。「這是很了不起的名字嗎?是必須要避諱的名字嗎?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名字……」
「是她的名字!」顧晏然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出聲,墨眸焚僥著熊熊火焰,映出滿腔不為人知的痛楚。
歲歲,是她的乳名,除了他以及她死去的娘親,不會再有別人喚。
溫歲歲看出了他的震撼,心下五味雜陳,她上前一步,揚起臉蛋,與他四目相凝。「她是誰?」
他咬牙不語。
「是誰啊!你不敢回答嗎?」她提高聲調,明知他處于激烈沸騰的情緒中,仍故意刺激他。
顧晏然終于咆哮出聲。「她是你永遠高攀不上的人!」
他狠狠瞪著她,眼眶隱約泛紅,那痛到極點的眼神,就好像在說︰你不配叫這個名字,沒有人配叫這個名字。
她的心也跟著酸痛起來,喃喃低語。「是我高攀不上,還是你高攀不上?」
顧晏然臉色劇變,全身緊繃顫抖,除了前世在她的靈堂,還有那次她落馬,她不曾見過他如此崩潰的表情。
她是真的戳中他痛點了,將他心上的傷口血淋淋地撕開。
「對不起。」她微微哽咽,珠淚滑落頰畔,心疼地望著眼前僵凝不動的男人。「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話,你莫要難過了,好不好?」
顧晏然怔忡地望著溫歲歲蒼白的淚顏,心神一陣恍惚。
這樣懊悔的神情,這般的溫言軟語,彷佛在久遠的記憶里也曾經有過——
顧晏然,對不起嘛,我不該那樣說話的,你莫要跟我生氣了,好不好?
小的只是一介奴僕,當不得小姐如此賠禮,小姐怎麼對我都是應該的。
你真是……氣死我了!顧晏然,大笨蛋,我不理你了,哼!
曾經,他的大小姐放下了千金貴女的顏面,撒嬌般地向他道歉,而他卻只是不解風情地冷淡以對。
如今回想起來,他怕是重重傷了大小姐的心,就好像如今,他似乎也傷了眼前這位姑娘。
他默默地望著溫歲歲,而她以為他不願意原諒自己,澀澀地苦笑。
「顧晏然,我真拿你沒辦法啊,你可不可以……莫要再這麼瞥扭了?你心里有個人也好,討厭我也好,我只希望你快快樂樂的,莫要總是板著臉,偶爾……也笑一笑。」
她含淚睇著他,輕聲說出的每一句話都猶如一顆小石子,投入他長年冰封的心湖,蕩開圈圈漣漪。
她見他還是不說話,幽幽地嘆息。「好了,我不鬧你了,你慢慢散步吧,我先回去。」
語落,她勉力對他笑了笑,最後依依不舍地看他一眼後,轉身往來處行去。
顧晏然默然目送她背影,她的步履沒有方才走向他時輕快,沉重了許多,有些許無奈,悵惘,脊背頹然地微微彎著,像被霜打過的茄子般蔫蔫的。
他看著,胸臆漸漸漫開一股不可言說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