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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佳釀 第一章 一朵霸王花

泉水村半山腰蕭氏宗族的祖墳里有一座新墳,墳頭上的土壤已經曬得龜裂,不過野草卻只冒出個指尖大的苗,足見約莫才起了幾個月左右。

一陣微風吹來,新墳上壓著的紙錢翻動,飄上天的香煙被吹得七零八落,落葉紛飛、塵土揚起,墳前立著一高一矮兩個細減肥影,忍不住用手擋住了眼楮,等待這一陣混亂平息。

「姊,我肚子餓了。」那矮小的身影是一個小男孩,約莫七、八歲,痴痴的看著擺在新墳前的幾個形狀古怪的粗面饅頭。

「再等一會兒,等香燃盡,代表爺吃飽了,就可以換我們了。」

那高瘦的身影則是一名十七歲的少女,名叫蕭嬋,她模了模弟弟蕭銳有些枯黃的頭發,手里粗糙的觸感令人心里有些酸。

清明時節雨紛紛,如今雖然雨停了,但涼意仍甚,他們姊弟是中午上的山,祭拜完過世三個多月的爺爺,都已經一個多時辰過去,隨便來一陣風便能帶起瑟瑟涼意。

蕭嬋模了模弟弟的手,覺得有些冰冷,便將自己身上薄得不能再薄的襖子月兌下,穿到蕭銳身上。

「姊姊妳會冷的!」蕭銳穿了兩件襖子暖是暖了,卻是擔憂地看著同樣沒幾兩肉的姊姊,不覺得她會比自己更耐寒。

「姊姊是練過武的,身子骨比你這瘦皮猴不知好上多少,你就別窮操心。」蕭嬋輕點了下他額頭,看著香已燃盡便帶著弟弟叩首,下一次再來祭拜該是年末的事了。

她不急著收拾供品,先將那粗面饅頭給了蕭銳一個,然後自己也拾起一個不甚秀氣地咬了一口,感覺像在吃泥團似的,味道還發酸,自己的廚藝真是日復一日的令人傷心。

不過以前的她,就連吃這樣難以下咽的饅頭都要看人臉色,如今爺爺去世了,雖說家里沒了唯一的長輩,但饅頭至少可以放膽吃了。

蕭嬋說不上來自己是慶幸多,還是哀傷多。

蕭家原也是三代同堂、天倫和樂的,奈何七年前蕭母難產,生下蕭銳後過世,父親蕭大山大受打擊,認為就是家里太窮,請不到好大夫才救不回妻子,便不管不顧的拋下了當時十歲的蕭嬋及甫出生的蕭銳,拎著包袱遠走高飛,立誓不成就一番事業便不回鄉,蕭家便剩下爺爺蕭成帶著孫兒孫女相依為命。

蕭家在入鎮的大河道邊有家賣酒的腳店,按理生計該是不成問題,但家里卻是一貧如洗,這些年祖孫三人能活下去還是靠蕭嬋到鎮上打雜。

這就要從村子的歷史開始說起。

泉水村得其名便是因為一泓涌泉,泉水甘甜,因此自古以來村里的人家大多以釀酒為業,然而不知為什麼,水是好水,村里釀出的酒味道卻是乏善可陳。

蕭成接下了家業後,一心鑽研釀酒,立誓要用村里的水釀出截然不同的美酒,然而這麼多年過去,泉水村里不少戶人家都放棄釀酒了,只剩寥寥幾戶吃老本在做。

蕭成就是由年輕堅持到年老,性格越見乖僻,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釀酒這件事,其他都不重要,所以兒媳婦難產死了他無動于衷,兒子跑了他視而不見,孫女孫子饑寒交迫時,他只對蕭嬋罵了一句「妳若照顧不好弟弟,老子就打死妳」,便又鑽回了腳店的酒窖之中。

不得已,蕭嬋只能在十歲稚齡就到鎮上找活兒干,她當過乞丐,趁著半夜偷偷順走酒樓泔水桶里的半顆饅頭;她在大冬天幫鎮上的窯姐兒們洗衣服,差點被鴇娘看上硬抓了去;她在小面攤上菜抹桌,順道在有客人吃霸王餐時幫忙吆喝打架……最後到了鏢局幫忙跑腿打雜,是鏢頭同情她,她才有了一個固定的工作,能讓爺爺與弟弟不至于餓死。

即便是這樣,她帶回家的所有錢財與食物,要是她自己多花了點或多吃了點,便會惹來蕭成一陣打罵。

幸而隨著年齡漸長,她慢慢學聰明了,許多時候是在外頭先墊了肚子才把銀錢拿回家,而對于爺爺時不時就揮過來的燒火棍,她也懂得閃躲、懂得裝死了。

上天也不是對她太薄,蕭成老了,罵人的聲音小了,也開始追不動她,這個冬天便沒熬過去,從此再也沒機會打人了,如今生活的重擔輕了些,頭頂的烏雲散去,蕭嬋似乎也真正能開始做些自己喜歡做的事了。

「姊姊,我能再吃一點兒嗎?」蕭銳吃了一個饅頭卻不覺得飽,巴巴的看著剩下的一個饅頭。「我吃一半就好,另一半姊姊吃。」

蕭嬋彎唇一笑,直接將整顆饅頭塞進他懷里。「你吃吧你吃吧!你姊這麼差的手藝也只有你捧場了,多吃點,以後還有的是。」

蕭銳吃饅頭的動作一頓,遲疑道︰「姊姊,辦完爺爺的喪事,妳就沒有再回鎮上鏢局上工,家里快沒錢了吧?我……我可以少吃點的!」

如果說這個家里有什麼支持她扛下生活的折磨,那肯定是這小子了!

蕭嬋的心被他說得熨貼,安慰道︰「你放心吧,爺爺留在腳店里的酒全被我提到鎮上賣了,那些錢辦完他的喪事還剩了一些,不會餓著你的,何況……」她遲疑了下,最後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的說道︰「何況家里也不是只有爺爺會釀酒!你姊我釀酒的手藝也不差,日後我可是要靠這個養活你的。」

她說得自信滿滿,詎料蕭銳卻是一臉驚疑的勸阻道︰「不要吧?爺爺釀了一輩子也沒釀出個名堂,小虎他們都笑話我了,若是連姊姊妳都像爺爺那樣……」

蕭嬋斜睨著蕭銳,順手拎起他一邊耳朵,「你小子長進了,居然敢嫌棄我?要不你饅頭別吃了,給我吐出來!」

蕭銳耳朵其實不痛,他很清楚自家姊姊的溫柔是有時效性的,大多時候還是習慣以拳頭解決事情,便作勢三兩口將饅頭吃下,撐得臉蛋都鼓起來。

「我不!」他含糊不清地道。

「那你就乖乖的給我說,姊姊妳最厲害,釀的酒最好喝!」

蕭銳小嘴嚼啊嚼的,大眼無辜地看著她,表明了正在吃東西,沒法子說這麼長的話。

蕭嬋都氣笑了,捏著他耳朵的手還真用了點力,「你小子這麼有種,以後我釀出好酒來,你就甭想喝。」

詎料,蕭銳吞下了口中的饅頭,這會兒能說話了,只見他吃疼縮頭縮腦的,卻仍冒著生命危險,字正腔圓地道︰「不喝就不喝!我才七歲半,本來就不能喝酒呢。」

以蕭成的迂腐,自然不會讓女娃兒學習家傳的釀酒手藝,不過抵不過人家蕭嬋有天賦,小時候偷偷瞧了幾回就能成功的制作出酒曲,在其父蕭大山學釀酒每釀必臭時,她已經能在自己的床底下用小壇子釀出能入口的濁酒。

就泉水村人釀酒的水平來說,這樣的濁酒甚至已經可以拿出去賣了,所以蕭成越禁止,蕭嬋就越有興趣,她在蕭家的床底下放滿了酒壇,就連蕭銳的床底,還有蕭大山離開後的空房都被她塞了不少。

她在鏢局打雜時,不時能接觸一些北邊大草原來的異族人,那里的人喝的是一種女乃酒,制作方式與她所知的黃酒截然不同,居然還要用上大灶反復蒸釀,引起她莫大的興趣,當時可是扎扎實實的和對方學習了許久,只可惜她沒有場地及器材來試驗,目前釀酒的手法還是放入老曲等待谷物自然發酵。

如今蕭成沒了,入鎮鄉道上的腳店便空了下來。這個腳店位置算是不錯,營業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都是蕭成釀出新酒時才開門,拿出來販賣順便看看客人的反應,若是不好就關門重新再釀。

腳店門面雖然小,但後頭及兩旁一大片土地幾乎包括了整個臨河的範圍,都是他們蕭家的祖產。只不過那是一大塊荒地,雜樹野草叢生,土質也不適合種田,蕭家的男人們從沒想過開墾加以利用。

但現在不管是土地還是店面,蕭嬋都可以隨意使用了。

她想著爺爺留下的那些酒曲,她不想再用了,幾年來她擱在家里陸陸續續釀的酒,倒是可以轉移到腳店里……

滿腦子都想著如何運用那要倒不倒的腳店,蕭嬋心情益發輕快,走向鎮上的步伐也越來越快,對她而言,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就是不知能不能帶來全新的人生。

然而走了半個時辰,遠遠地蕭嬋便看到自家腳店門戶大開,不待走近就發現幾名陌生漢子進進出出的,似乎在把腳店里的桌椅酒壇等東西往外扔。

「你們在做什麼?」蕭嬋怒斥一聲,快步跑了過去。

那幾個漢子的動作停下,見到來人只是個丫頭片子,不由輕視地嗤笑起來,其中一個算是他們領頭的,越過了眾人由店里出來,還輕蔑地上下打量了她。

蕭嬋為了方便將父親的舊衣改小,干活兒時就穿著上工,要不是頭上還綁著條大麻花辮,自身的長相也偏清秀細致,乍看上去簡直是個小子。

這樣的裝扮也夠寒酸了,難怪那領頭的漢子蔑視她。

「妳是蕭成的孫女?」不待蕭嬋回答,那漢子就自顧自的笑了起來。「我告訴妳,這家腳店我們汪家的少爺看上了!」

這汪少爺蕭嬋是知道的,不知道此人從什麼時候開始對蕭家腳店起了興趣,就她所知汪家的人已經找過蕭成幾次,但最後都被暴脾氣的蕭成轟了出去,放話再前來騷擾就告官。

當時的縣太爺作風清正,汪家雖然身為鎮上的土財主,到底不敢亂來,但去年年底縣太爺任滿高升了,新的縣太爺只怕不是什麼好東西,說不準還與汪家有什麼勾結,否則汪家不會這麼囂張的找上門來。

那領頭的漢子見蕭嬋不語,還以為她嚇呆了,便更加狂妄地強取豪奪起來,「蕭老兒前陣子死了吧?留下你們這些小輩,只怕連吃穿都要成問題。我家少爺心好,欲以十兩銀子買下妳這破店,識相的就把屋契地契交出來,說不定我家少爺還能加妳幾個銅錢。」

蕭嬋眼一瞇,懶得與他打嘴仗,直接回道︰「不賣!你們走吧!」

雖說她只是一個不受重視的孫女,卻也知道這塊土地及腳店是祖產,連她那性格古怪的爺爺都抵死不賣了,她就更不可能賣。

尤其汪家人不是誠心來買,根本是誠心來搶!

「小姑娘脾氣這麼大?」那漢子絲毫不將她看眼里。「老實說吧,今兒個妳不想賣也得賣,老子是心情好才與妳好好說,若妳當真敬酒不吃吃罰酒,就別怪我們來硬的。」

蕭嬋倒是完全沒被他唬住,話聲微沉,「你們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漢子嘖嘖兩聲。「我們從來不在乎那東西的。」

「真的?」蕭嬋卻是听得眼楮一亮。「我還真怕你們在乎。」

「什麼意思?」漢子一下被蕭嬋說懵了。

但見蕭嬋不知從哪里抽出一支燒火棍,二話不說就往漢子身上抽。也不知她打的是哪里,那漢子瞬間感到劇痛,怪叫一聲,當即倒地不起。

「強哥!」其他漢子嚇了一跳,有的湊了上去,有的卻是轉頭過來揮拳就要打蕭嬋。

「他女乃女乃的賊丫頭,居然敢打人?簡直欠人管教!」

「你說對了!」蕭嬋把燒火棍舞得虎虎生風,只要靠近她的都很快被她打趴,甚至她還有空揶揄道︰「我爺爺死了,我女乃女乃也早就上天了,的確就是欠人管教,所以我根本不管什麼王法,恰好你們也不在乎,那不打一架豈不可惜?」

「這賊丫頭邪門,一起上一起上!」見人一個個倒下去,打手們這會兒終于正視起蕭嬋,齊齊往她的方向攻去,中間還不忘撿根木棍搬個酒壇什麼的當武器。

蕭嬋稱不上什麼武功高手,但也是正經在鏢局學過三招兩式的,鏢局的鏢頭還夸過她身手不錯,此時對上這等只憑蠻力、毫無技巧的人,簡直就是橫掃千軍,一打一個準。

在爺爺病重時,她為了隨侍在側,只能向鏢局辭工,已經很久沒打得如此酣暢淋灕了。

就在戰局一面倒的時候,突然一個聲音由遠處傳來,讓蕭嬋手上幾乎要舞出花來的燒火棍終于微微停頓了一下。

「住手!」

她的眼光望了過去,只見一輛不小的馬車停在了路邊,一個穿著普通深色細棉長衫的青年書生坐在車廂里揭開車簾,由她的角度看不清青年的面容,只能看出那人儀態甚好。

而喝出住手的不知是馬夫還是下人,卻是粗魯多了,躍下車轅來勢洶洶的就朝著她行來,不明就里便指著她大罵——

「光天化日之下阻道行凶,妳這凶徒還不束手就擒!」

一行車隊沿著洸水旁的官道,慢悠悠的朝著泉水村的方向行去。

領頭的馬車比一般的馬車大些,是由兩匹馬拉的,乍看之下毫不出奇,但若走近了看,那車蓋及兩旁的車轓等,都有拆卸重新打磨的痕跡,可見這車以前許是官員勛貴的座車,現在為了怕違制才撤下那些裝飾。

他們由京師而來,在春日河水解凍後便沿著大運河南下,卻只能到達濟寧。泉水村雖然鄰近洸水,但洸水水淺流細船只無法載運他們的大馬車,所以只好改走陸路朝著寧陽縣的方向沿著洸水而上,直到抵達泉水村。

「再不久就要到你外祖家了。」車內一名衣著低調樸質,氣質卻頗為出眾的婦人說道,帶著懷念的目光望向車窗外的小路。「這麼多年沒回,你外祖家也沒人了,就是不知祖屋破敗成什麼樣子了。」

婦人姓黃,二十幾年前嫁到了京城望族洛家,生了一個才貌雙全的兒子,丈夫還當上朝廷三品大員,她這樣鄉下出身的婦人能高嫁,在旁人看來都是祖墳冒青煙了,但在京師那樣五光十色的地方生活了大半輩子,最想念的還是老家的青山綠水。

她聊天的對象是同樣坐在車里的兒子洛世瑾,洛世瑾俊秀的面容像了黃氏,然而眉眼間的剛毅及渾身透出的一股矜貴氣質,讓他並不顯得女氣,反而顯得氣宇軒昂,即使身著一襲普通長衫也看得出不是普通人。

他做事一向妥帖,听到黃氏的擔憂便回道︰「外祖的宅子我已提前派人來修繕,應該至少可以住人。」

黃氏笑了一笑,但笑意並不到眼底,「我們黃家老宅在泉水村也能算數一數二的大宅了,比起京師的洛府自然是差了許多,可是老宅周圍的景色卻是京師所不能比的。」

她的手指向車窗外的潺潺流水,「小時候我最喜歡到洸水畔抓魚戲水了,但這洸水的水勢如今卻是不如過往,現在別說魚,可能小蝦小蟹都撿不到。」

洛世瑾見黃氏因思鄉帶起了幾許愁緒,便順勢把話題拉到了洸水之上,「洸水的水勢變化要從前朝說起。前朝于洸水及汶河交界處修堽城壩,引汶水入洸,讓洸水能行大船直通到濟寧接泗水,作為載運軍糧的用途,所以當時的洸水實是水大流急。

「然而本朝初年修建大運河,當時的工部尚書為將汶河水引至大運河,使大運河的水勢足夠行船,便截了堽城壩的大閘,攔住汶河之水,再挖另一河道通往南旺,之後洸水水勢便逐漸萎縮不如以往。」

黃氏听得恍然大悟,「所以咱們泉水村後山上那個大壩就是堽城壩?」

「是的,也就是它截斷了汶河水流至洸水,才讓如今的洸水變細。年輕一輩的可能都不知道這件事,但一些耆老或許還有些印象。」洛世瑾說得雲淡風輕,彷佛這是常識。

所以你就不是年輕一輩?黃氏被兒子這副淡然的模樣弄得哭笑不得。

自家兒子什麼都好,身為世家之後卻不靠祖蔭,自己考了功名,也確有真才實學,博覽群書知識淵博,長得還好看。然而就是因為這樣出色,即使他沒有驕傲的意思,表現出來的還是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樣子,看了讓人手癢癢的。

連她這個老娘,有時都很想戳破他那張冷靜儒雅的面具。

她有些酸溜溜地道︰「我兒果然博學多聞!為娘自小在泉水村長大,卻不知後山大壩有這來歷,被你說得我簡直孤陋寡聞。」

即使听出了母親的調侃,洛世瑾仍是不慌不忙地回道︰「不敢。為了不讓京里的人提到兒子都只會說貌勝潘安、玉樹臨風,兒子也是很努力才讓大家記得我還有博學多聞這個優點。」

「……」手更癢了怎麼辦?

瞧黃氏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洛世瑾一臉莫名地看著她,偏偏他越認真就越讓情況顯得好笑,最後她終是忍不住被兒子的作態逗得笑到眼中泛淚。

到底是讓黃氏忘了鄉愁,洛世瑾心頭微松才又說道︰「其實不過是因為要定居在此,所以兒子提前看了縣志罷了。其中縣志還有提到黃家先祖,謂泉水村以甘泉著名,舊人還多以甘泉釀酒,雖說現在釀酒的人少了,但甘泉仍是泉水村的命脈,因而當初修閘截洪時,黃家某一代的外祖還曾代表泉水村向縣衙請願,果然修閘時沒連泉水村的水源一起截斷,否則現在可能都沒有我了。」

「不只沒有你,若無那甘泉,連我都可能沒有了。」黃氏笑夠了,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你們文人就是事兒多,不過是搬個家,還得先看過縣志?」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洛世瑾話才說到一半,馬車突然用力的一個晃蕩,他顧不得自己,先扶住了黃氏,才沒讓她的頭撞到車櫃。

待這混亂平息,洛世瑾才沉聲問著外頭車轅上的人,「怎麼了?」

車轅上除了車夫,還有洛世瑾的小廝明硯。明硯不待車夫開口,便機靈地搶先說道︰「公子,馬車撞到了一些酒壇子,似是外頭有人阻道,打架滋事。」

打架滋事?先安撫了黃氏,洛世瑾這才有余裕掀開車簾往外看去,只見道旁的小腳店外竟有一群人在斗毆……嚴格說起來,是一個人正在毆打一群人,而且那一個下手果斷利落、身手矯健的施暴者,仔細看似乎是一個女子?

在京城那樣規規矩矩的地方住久了,見如此情狀不免覺得有些荒唐,洛世瑾搖了搖頭,忍不住喃喃自語道︰「在京城時多有弱女子被街頭混混攔道欺侮,現在到了鄉間居然成了弱女子攔道欺侮街頭混混了?不知那女子是何來歷,打人打得如此肆無忌憚的?」

如果對洛世瑾來說,一個女人打一群人只是讓人意外,那小廝明硯的世界就是整個被顛覆了,他從小就是听少爺念三綱五常長大的,比真正的讀書人都還要迂腐。

明硯聞言不由得急道︰「少爺!那群被打的人衣著齊整,不像是街頭混混,更像是富貴人家的家丁之流,這等人家通常規矩多,不會亂鬧事的。反倒是那女子粗魯不堪,穿著男裝招搖過市,簡直不倫不類,更別說還身懷武藝,說不定是搶劫來著!」

「不管他們是搶劫還是攔道,都過去驅離了吧,別擋住我們的路。」洛世瑾並不想去厘清真相,只希望別耽擱了他們的時間。

他示意車夫駕馬車至一段距離外停下,怕萬一被波及影響車內的黃氏。

馬車停妥,明硯立刻跳下了車轅,先大喊了一聲住手,而後直直走向了打人打得正歡的蕭嬋,攔住了她的燒火棍。

「光天化日之下阻道行凶,妳這凶徒還不束手就擒!」

「你說我?」蕭嬋被這突然冒出來的正義之士弄得莫名其妙,原本就旺盛的火氣燃燒得更猛烈。「你到底是眼楮不好還是腦袋不好?他們這麼多人打我一個,竟是我阻道行凶?」

明硯愣了一下,正常情況下一群大男人對上一個縴瘦的女子,確實會讓人覺得是一群人在逞凶,但他看到地上一片哀鴻遍野之後,又堅持了自己的看法,「我……難道不是嗎?他們全被妳打趴在地上了!」

蕭嬋用一種看傻子的目光看著他,「他們要對我不利,莫非我還要乖乖站著讓他們打,才不會成為你口中的凶徒?」

在小廝里也算伶牙俐齒的明硯,屢次被眼前的鄉下丫頭堵得說不出話來,不由有些惱羞成怒,「妳這女子怎如此潑辣?須知女子就該貞靜嫻淑,我這輩子就沒看過像妳這樣挾武欺人還理直氣壯的女人!」

「恭喜你,你現在看到了。」蕭嬋故意咧出一口白牙,而後瀟灑的把燒火棍往肩上一放。「現在可以滾了吧?我人還沒打完呢!」

「妳……」明硯想不到她能不要臉到這種程度,都不知道怎樣把話題繼續下去。

兩人打嘴仗著實用了不少時間,在馬車上等得不耐的洛世瑾索性自己走了過來,問道︰「明硯,怎麼還不走?」

「公子?你怎麼自己下車了?」明硯一驚,又惱起眼前女子讓他在少爺面前丟臉。

洛世瑾看都沒看蕭嬋一眼,淡淡說道︰「只是讓你趕人,你浪費了多少時間?」

明硯低下頭來,連道辦事不力,但洛世瑾並不是來听他道歉而是來解決問題的,所以他轉向了蕭嬋,面色凝肅——在蕭嬋看來那就是一副紆尊降貴、目下無塵的姿態。

「我不問妳為何阻道滋事……」

他一開口就直接定了她的罪,令蕭嬋瞪大了眼,怎麼又來一個自以為是的家伙?雖然這個比另一個好看一些……不,是好看很多,卻不能改變他也是個討厭鬼的事實。

她正要出言相譏,就听對方又道︰「二兩銀子,我只要妳讓路。」

二兩!蕭嬋所有粗口狠話,當下化做慈悲為懷,全吞回了肚里。

她自覺與這兩個男人不同,他們一個腦袋不好使,一個眼楮長在頭頂上,而她可是坦坦蕩蕩,有一說一,最公正不過的人,便說︰「不需要二兩,你的馬車撞壞了我的壇子,只要你付五百文就好,我讓他們把路清了,給你讓道。」

她這反應倒真的讓洛世瑾意外了,終于正視起蕭嬋,赫然發現這女子不若他想象的面孔猙獰、目露凶光,反而生得很是清秀,尤其一雙眼楮清澈明亮,雖然帶了點倔強與不羈,卻並不討人厭。

這女子身上截然不同的氣質反差倒是特別。

洛世瑾只看她一眼便移開目光,隨著她手指看向地上那群橫七豎八的大男人。

方才在馬車上沒看清,這會兒仔細一瞧,那些人沒受多嚴重的傷,只是一時站不起來,看來應當是可以清道的。

「可以。」他按下心中對她的好奇,面無表情的回答,便轉身回了馬車。

明硯按少爺吩咐給了蕭嬋五百文,她便上前踢了下某個倒在地上申吟的大漢說了幾句話,那大漢立刻按著痛處,四處拉起自己同樣痛不欲生的弟兄們,把方才他們由腳店搬出來亂扔的東西,又乖乖的搬回去。

馬車緩緩駛離,洛世瑾由大開的車簾還能看到蕭嬋頤指氣使的模樣。

以往環繞在他身邊的女子,哪個不是溫言細語、柔情似水,似這等恣意妄為、不顧形象的,洛世瑾還是生平僅見。

眼睜睜的看著她又踹了某人一腳,洛世瑾笑了一聲,放下了車簾。

打發了汪家那群人,又憑空賺了五百文,蕭嬋心情極好的將腳店整理干淨,還準備了一下用來釀酒的器物,該洗的洗該曬的曬,剩下的就只能等她把家中偷藏的酒壇,還有一些半成品的酒曲酒醅等挪到腳店里,就可以開賣了。

待她趕回泉水村,已經是夕陽西下,才喝了杯蕭銳倒給她的水,都來不及坐下,就听到院子里傳來隔壁張嬸子大嗓門的嚷嚷。

「阿嬋!阿嬋!有好事啊!」

鄉下基本上只要家里有人在,門戶都是大開的,所以張嬸子一邊喊,一邊已經踏入了蕭家的門坎。

蕭銳機靈的又多倒了一杯水捧上,張嬸子笑吟吟接過,意思性的喝了一口,然後模了模他的頭,「阿銳真乖!」

「嬸子這時間還特地來,是有什麼事嗎?」蕭嬋問道,態度乖巧有禮,畢竟家里有個不管事的爺爺,張嬸子一家對她姊弟的幫襯可是不少。

「唉唉,我是來告訴妳,村子里要開學堂啦!」張嬸子說得喜孜孜的,又揉了揉蕭銳的頭發,「到時候我家小虎和妳家的阿銳都可以一起去讀書了。」

「哦?怎麼會突然開了學堂?」蕭嬋心頭一喜。

翻了年蕭銳都八歲了,她早就覺得不能再讓他成天和一干村里的孩子瘋跑嬉鬧,總該做點正經事才是。她還沒想好能讓蕭銳做什麼,就听說村里要開學堂,那不是肚子正餓天上就掉了餡餅嗎?

「咱們西村那里的黃家老宅妳記得嗎?村里最大的那一戶。」張嬸子可是村里的萬事通,事情只有她不想知道的,沒有她不知道的。「黃家老宅自從他們老爺子過世後就一直荒在那兒,前陣子有人來打掃整修,原來是黃家的外孫要回來啦!」

泉水村分為東西兩村,東村靠山,地勢高一些,這一半幾乎都是蕭氏宗親,連村長都是姓蕭的。而西村則是靠水,地勢低窪,夏季暴雨時鄰河的屋子還容易淹水,住的多是外來的人,各姓交雜。

以前東西村關系極差,不時沖突,不過這麼多年過去,有再大的仇恨也都消弭得差不多了,兼之雙方時有通婚,久而久之東西村表面上也算能和平相處,不過真要說到同村的情誼有多厚重卻也不見得,偶爾還是能見兩邊的人你譏我諷,爭執辱罵。

「黃家本就是耕讀世家,那外孫姓洛,听說可出色了。年紀輕輕就有了功名,這次帶著母親回鄉是要長住的,我看他們那老宅還要整修就去問了一下,沒想是要開學堂呢。」

「那真是太好了!」蕭嬋覷著蕭銳,雙眼晶亮亮的。「阿銳,等學堂整理好,你就去上學吧。」

蕭銳高興地點點頭,但很快又搖搖頭,遲疑地道︰「姊姊,那夫子如果真的那麼好,上學堂要花很多錢吧?我們家沒有錢了……」

「我不是說過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不管那夫子收的束修再高,只要你有心念書,姊姊無論如何都會把你送進去。」蕭嬋握緊了拳頭,很有決心地道。

張嬸子卻是擺了擺手,順便又擼了下蕭銳一頭黃毛,「別擔心!那黃老爺子一家都是好人,和西村一些惹人厭的完全不一樣,就算要收束修想來也不會收太多。若真是為了賺錢,何苦在我們小小的泉水村設學堂?以洛少爺的本事,大可到鎮里甚至是縣城里開設不是?」

姊弟倆听了都覺得很有道理,笑逐顏開,一個是想著不能讓弟弟無所事事,另一個則單純是對讀書人的憧憬。

張嬸子自顧自說著,突然又怪叫一聲手往下一拍,她掌下的蕭銳笑容一收,本能瑟縮了一下,幸好她及時縮手,改用另一手用力拍了下自己大腿。

「抱歉抱歉,嬸子差點忘了你在這兒。是了,我得快去告訴村長這事兒,村里好多孩子,說不定還有想讀書的!」說完,她朝姊弟倆揮揮手,又風風火火跑了。

蕭嬋哭笑不得的看著自家弟弟鳥巢似的頭發,一把將他拉過來,一邊整理一邊說道︰「阿銳,村子里有學堂,那是外邊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你若去讀書,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可不是進去玩的。」

蕭銳想點頭,但頭發被姊姊抓著,只能木木地說道︰「我會好好念書的。可是听說讀書之後要考試做官,我怕自己笨,考試也考不好,官也做不好怎麼辦?」

蕭嬋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也學張嬸子那樣往他頭上輕輕一拍。「基本上考試考不好,也不可能有官做,你不必擔心得那麼遠。」

她一笑起來,不免拉扯到他的發絲,蕭銳小臉抽搐了一下,但迫于姊姊的婬威,還是忍住了反抗。

蕭嬋繼續說道︰「其實我希望你去讀書也不是要你非得考上什麼秀才舉人的,而是希望你能明事理,否則你連對錯都不懂,以後做了違法犯紀的事自己都不知道,也容易被人騙。」

她終于將他的發髻重新綰好,看著自家小弟整整齊齊眉清目秀的,滿意地點了點頭。

「姊姊,我會好好讀書的,以後我給妳養老!」蕭銳突然認真地道。

「你看準了姊姊一輩子嫁不出去就是?」雖然她自己也覺得這輩子出嫁無望,但被弟弟看扁了還真是有些氣餒,她沒好氣地又揉了揉他的頭,順便捏幾下他沒幾兩肉的小臉。

「總之呢,你以後只要能養得活自己,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這書就不算白念,姊姊我的事不必你操心。」說完,她便離開了廳里,匆匆忙忙的去後頭做飯了。

蕭銳看著姊姊的背影,無奈的把自己又變成鳥巢的頭發重新綁了,一邊嘟嘟囔囔,「這樣怎麼能讓人不操心?連個頭發都綁不好啊,我看妳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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