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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妻要吃窩邊虎 第一章 與君再相逢

十五年後——

霧隱連峰下有沃原百里,一大片的好地方聚來十里八鄉的人,在這兒有座北關內最大的田園莊子,取名「豐莊」,東家姓白,「豐莊白家」便是這十里八鄉最大的地主。

白家擁良田千頃,用來種果樹和藥材的山頭也有幾處,光是受重用的大小管事就有三、四十個,伙計就難數了,底下佃戶更是多如牛毛,可說這十里八鄉的百姓們十有六、七皆在白家田莊底下做事,仰賴白家過活。

但豐莊白家可不是那種苛刻底下人、剝削佃戶或隨意撤佃以致佃農生活困苦的萬惡地主,不僅不是,對在底下討生活的人們還生老病死、方方面面全管上了。

無論是哪位管事、伙計或哪家佃戶家里有婚嫁紅事或弄璋弄瓦之喜,二話不說定是包上大大的紅封同歡同喜。

管事、伙計和佃戶們老了、病了、不小心傷著了,大東家也絕非白當的,必然確保這十里八鄉的自己人老有所終、傷病皆能得治。

總而言之就是底下人有喜,豐莊白家同喜;底下人有難,豐莊白家就挺直腰桿當根頂梁柱,撐起一片天。

也正因白家向來待底下人仁義寬厚,才讓這霧隱群山下的十里八鄉百姓們越聚越多,促使百業興盛,走商盛行,即便離京畿之地千里遠,京城里才有的時興玩意兒在十里八鄉也能輕易入手。

此際一只從大城走商過來的木偶女圭女圭就攤在白家大小姐白荼蘼眼前。

「大小姐您瞅瞅,咱還給這木偶縫制小衣小褲,縫了好多件呢,這木偶女圭女圭身上穿的正是出自咱的手,我家五歲的大寶愛得不得了,到哪兒都要抓著、抱著,連睡覺也要摟著一塊兒。」年輕婦人八成是哭得太久,眼楮哭腫,喉嚨也腫了,嗓聲沙啞得可憐。

「安嫂子別著急,妳家大寶的事我已然明白,正因為明白了,所以今兒個才趕過來探看,看能否盡一己之力把孩子尋回來。」

听到「把孩子尋回來」幾字,安嫂子瞳仁兒顫了顫,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終于禁不住放聲哭喊,「大小姐!大小姐啊……只要能把大寶找回來,咱、咱給您建長生祠,日日夜夜虔誠供奉,咱就立下家規祖訓,讓大寶還有大寶的子子孫孫們都給豐莊白家當僕役、當婢子,一輩子感恩您啊!」

安嫂子失神般嚷嚷,眼見就要發狠拿自個兒的額頭磕地猛拜,白荼蘼秀背一凜,想也未想就矮身下來親自去扶,跟在她身側的僕婢以及端坐在堂上的鄉紳耆老們亦發出驚呼,以為又要出什麼意外。

「沒事。」白荼蘼在扶住安嫂子的同時,很快揚起小臉朝眾人露出安撫的笑。「沒事的。」

她所在之處是十里八鄉中的一處公眾廳堂,此廳堂每月一小會、三月一大聚,大伙兒遇上什麼生活大小事皆能拿出來討論,豐莊白家也都會派管事們與會,待自家管事听取意見或得了什麼消息,再把佃戶或其他百姓提出的事傳回莊子里。

今日公眾廳堂聚會,白家不僅有管事出席,連白家大小姐也親自到場。

白荼蘼非來不可,因她豐莊白家的地盤上竟有孩子被偷走!

前兩天得知縣城里有孩子接連失蹤一事,她頭皮發麻,心中隱隱不安,才想趁今日在公眾廳堂的聚會上提醒大伙兒留神家中孩童,還要與眾人商討如何強化十里八鄉的防衛。

未料禍事來得這樣快,一早就傳來消息,說是底下一戶安姓佃戶家的大胖小子半夜被偷,那孩子她也抱過、逗弄過,竟就這樣消失不見,她一顆心都急到發疼,就更別提孩子的雙親有多麼著急心痛了。

這一邊,白荼蘼的兩個貼身婢子隻香和橙蜜見事甚快,不等主子使眼色,已靠過來一人一邊將安嫂子攙扶起來安置在一旁圈椅上,但安嫂子的手仍揪著她們家主子不放。

「大小姐,咱听說了,都說您小時候也被偷走過,不是被人偷走,是、是被變成精怪的妖物偷走的,很多人不信,但咱信啊!咱就相信您是被吃女圭女圭的妖物偷走,可又幸運地被送回來……咱家大寶……大寶也會被送回來的,是吧?像小姐這樣有福氣,會逢凶化吉的,是吧?」

聚在堂上的里民和鄉民們或坐或站,似乎每個人都想問一樣的話,此際安嫂子問出,白荼蘼立時察覺眾人皆屏息以待。

安家大哥昨兒個夜里因太著急尋找孩子,在外頭摔傷了腿,稍早之前白荼蘼去安家探望傷者時也仔細看過大寶睡的那張小榻,在榻邊地上清楚覷見幾枚獸足印子,還嗅到不尋常的氣味。

她輕應一聲,拍拍安嫂子的手背,順勢接過對方手中的木偶女圭女圭。

木偶做工非常精細,四肢關節可以任意轉動,外頭穿著厚軟的襖衣襖褲,還套著兩只皮制小靴,莫怪孩子會喜歡,她尚未將木偶湊近鼻下便能聞到屬于孩子的軟軟女乃香味兒,但其中卻還沾染著一絲腥惡之氣。

白荼蘼將木偶女圭女圭遞回安嫂子手中,收攏五指緊握了握安嫂子冰涼涼的手,跟著抬頭挺胸,微笑並堅定頷首,嗓聲清朗朗傳遍整個廳堂——

「會的。我當年都能逃出虎口,大寶也能。要有信心,會遇難呈祥、逢凶化吉,咱們會把孩子找回來的。」

身為東家大小姐,在今日公眾廳堂上那樣的場合中,白荼蘼心知肚明,她必須先穩住安嫂子的心,穩住眾人的心。

當然,趕緊尋找孩子才是眼前第一要務!

在與安嫂子和眾人開會時,豐莊白家早都派出一輪又一輪的好手,鋪天蓋地往野林和山上搜尋。

她幼時曾遭逢大劫,被偷走時才剛滿七歲,然荏弱歸荏弱,所有事她皆看在眼里。

她看到虎妖化成披著斗篷的老婆婆、半是人半是獸的模樣,看到對方張開血盆大口,眼底有著滿滿的興奮和狂喜,恨不得一口吞了她卻又萬般舍不得似的貪婪表情。

她被虎姑婆偷走,在失蹤三天三夜後被豐莊與十里八鄉的人手在霧隱山山腳下的一座枯林中尋獲。听她家姥爺說,當時她就蜷曲在厚厚落葉上,睡得很香,還像小貓咪般呼嚕嚕地打鼾。

是大虎哥哥救下她。

她看得清清楚楚,大虎哥哥也是妖啊,他的真身是一頭像小山般壯碩巨大的漂亮大虎,她一直記得大虎哥哥的名字和那五官輪廓,猶若烙印般落在腦海中和心田上。

失蹤的她完好無缺被尋回後,關于她的「奇遇」便廣為流傳開來,有人深信,有人高度質疑,可她自己心里門兒清,即便當時年歲小又飽受驚嚇,有一只大虎哥哥一直護著她的記憶,那是再確實不過——

「一會兒哥哥要是又變回大虎,妳別怕……」

「要是哥哥真死掉,妳也別怕……」

「哥哥的同伴們會趕來,會送妳返家。」

那時候,她一顆小心髒原本要被掏出,是大哥哥的驟然現身阻止了她的厄運,最終亦是他以靈力治愈她險些被剜開的胸口,而自己曾受虎姑婆利爪重創的左胸上,竟連丁點兒傷疤都不復見。

大哥哥把自個兒的靈力注入她孱弱的軀體中,于是她胸前的疼痛飛走了,傷口愈合了。

在她的記憶中,大哥哥最後昏厥過去,她好害怕好害怕,嚇得又不住哭泣起來,而大哥哥就如同他預告的那樣,因靈力過度損耗,最終無法再維持人形,他變回真身模樣。

那是一頭毛茸茸的猛虎,伴在巨獸身畔的她卻半點不覺恐懼,只有止不住的傷心難過。

她撫著大虎的豐頰和頸子,握著那枚掛在虎頸上的長命鎖,不斷不斷祈求,喃喃而出的盡是孩子氣的話語——

要大虎哥哥好好的,她不害怕他是妖怪,卻好害怕他會死掉。

他若死掉,她孤伶伶被丟棄在深山中,走不出去該怎麼辦?

只要他能好好的,要她怎樣都可以;只要他好好的,她就把自個兒許給他,當他的小娘子,一輩子喜歡他、待他好。

她忘記還許了什麼願,總歸亂七八糟一通亂許,後來哭累了再也撐不住,她趴伏在大虎身上不知不覺間睡著,許是巨獸的氣息變得綿長,虎軀隨著每一下吐納徐慢鼓伏,那讓她感到放松,這一覺竟睡得很沉。

她是被人喚醒的……唔,正確來說,她是被幻化成人的兩只妖喚醒。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男一女,或者說一雄一雌,雖是人的形體,在那當下她嗅到的是獸的氣味,好像一覺醒來後,她的嗅覺變得格外靈敏,能輕易辨別出人與妖的氣息。

那個男妖長得很美,有一頭正紅色長發,彎彎的一雙桃花眼直對著她笑,女妖的氣質偏清冷,發色深灰挑藍,清雪般潔淨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他們倆是大虎哥哥口中提到的同伴們。

「我叫紅少,紅發大少爺的紅少,她是藍冰,藍藍的、冰冰的藍冰。是說女圭女圭妳已能識字了嗎?曉得我倆的名字怎麼寫嗎?」

男妖笑咪咪逗她說話的時候,女妖十分專注在察看大虎的狀況,而白荼蘼的記憶在這兒出現斷點。

她不記得接下來發生何事,不知道大虎最終是死是活,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從深山中走出,再次醒來時她已被眾人尋獲。

一定是大虎哥哥的同伴們帶她離開深山、送她返家的,她推敲得出,只是內心不無遺憾,好像走得太匆促、太糊里胡涂。

獲救後,她僅道出被虎姑婆叼走一事,卻未提及誰在千鈞一發間救她性命,年幼時候不懂其中意境,等到年紀稍長似乎有所體會,好像大虎哥哥是烙在她心田深處的印記,她不想輕易說出再受旁人質疑。

之後關于她的這一段奇遇,漸漸在豐莊和十里八鄉中傳開,有人信得真真的,有人則認為她不過是走失迷了路,小孩子受到驚嚇,腦袋瓜里便給自個兒編故事罷了。

但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歷劫歸來後,她從此有了特殊能力——

她可以嗅到精怪妖物們身上的氣味。

都說凡走過必留痕跡,只要是「他們」造訪過的地方或踫觸過的物品,皆會留下非人的特殊氣味,氣味若然好聞,那就是好的,是很努力在正道上修行的「朋友們」,但如果氣味腥臭沖天的話……當真就沒什麼好說了。

而偷走大寶的這只精怪,其氣味臭到讓她幾乎嘔吐!

如今她這鼻子比狗鼻子還靈,能嗅出這一股子摻雜在娃兒女乃香中的腥臭,要想把孩子找回來,方向便能更加明確。

此際——

「小姐!小姐跑慢點兒,危險啊!」

「小姐是發現什麼了?您等等大伙兒,別獨自往前沖,小姐——」

白荼蘼听到兩婢子隻香和橙蜜在身後呼喚,可實在沒時間解釋。

白日在公眾廳堂上的聚會一結束後,她立刻投入搜尋胖娃大寶的要務中,盡管豐莊與十里八鄉已有許多人手正持續不斷在尋找,但多她一個必然大有幫助。

此時天就要黑了,天色若暗下,孩子將會更危險。

她知道吃人獸妖的習性,牠們在得手偷到胖娃兒後不會立刻吞食,而是先叼回自個兒巢穴,慢慢嗅食娃兒身上的香氣、舌忝拭女敕膚上的女乃香,等聞夠了、舌忝夠了,牠們才會甘心在某個暗夜里盡情享用「美食」,把孩子吃個干干淨淨。

這完全是她的親身經歷。

所以天黑一分,胖娃大寶就更危險一分,她必須搶快!

「妳們倆分別去知會陸叔和吳鄉長,讓他們領人即刻往這兒趕來,我嗅到那股子氣味了,絕不會錯。妳們快去,其余的人跟上我!」舉著一把小火炬,頭也不回地揚聲交代,她迅速鑽進密林中,很怕那股氣味會消失在夜風里。

十五、六歲的隻香和橙蜜根本阻止不了自家小姐「勇往直前」的行徑,盡管這邊有七、八名護衛跟上,見小姐一個閃身不見,兩婢子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都要急出淚來,最後只得遵照主子的命令,快快去知會在其他地方搜尋的人手趕來支持。

這一邊,白荼蘼邁開大步,追得心音如鼓怦怦亂響。

後頭的人有沒有跟上來,她亦無暇回顧,她感覺得到,那只妖離她不遠了。

腥臭越來越濃烈,讓每一次的呼吸吐納變得越發難受,她盡可能忍住,不想緩下腳步調息,內心隱隱慶幸,慶幸這只妖沒有像當年偷走她的那只虎姑婆那般,把她叼入霧隱連峰的深山秘境中……倘若胖娃大寶被叼遠了,僅憑人力斷然難以尋回。

可這一次,妖就在不遠處,她既然嗅得到牠,就絕對找得到大寶。

忽地腳下一拐,不知是被石頭還是樹根絆倒,她本能發出驚呼。

下一瞬聲音全堵在喉間,她驚覺到自個兒不僅是跌倒罷了,而是在往下直墜!

落地,身體像掉進沙坑里,沙子細滑,她掉落後又順著一道陡坡往更底下滑落,連滾了好幾個跟頭才止住。

「噢……」頭都要昏了,嘴里還吃進沙子。

「嗚嗚嗚……」

誰?當可憐的抽泣聲傳進耳里,白荼蘼根本沒來得及緩一緩,腦袋瓜朝泣音傳來的方向陡地一抬——

「……大寶?」

似乎掉到一個甚是隱密的洞穴中,小火炬在她滾下來時月兌了手但未熄滅,就落在離她三步外的干燥地面上,火光跳動著,明滅間能覷到五歲的胖娃把自個兒縮成圓圓一球不住地顫抖。

「大寶……」白荼蘼試著又喚,盡量穩住聲調。

孩子這會兒終于有動靜,小腦袋瓜怯怯抬起,兩只眼楮驚疑不定地眨啊眨。

「姨……白兔姨姨……」大寶認出人,小嘴不禁扁了扁,忽然「哇啊啊」地放聲大嚎。

他認出來了,是跟阿爹和阿娘說過好多回話的姨姨,給過他糖丸吃、跟娘一樣好香好軟的姨姨。

孩子松開蜷縮的四肢連滾帶爬朝她過來時,白荼蘼根本顧不得身軀摔疼了,也連滾帶爬朝孩子撲去,一大一小互摟在一塊兒。

「是白兔姨姨沒錯,姨找到大寶了,大寶別怕!別怕!」

「嗚嗚嗚……大寶要找阿爹、找阿娘,大寶不要在這兒……」

「好!好!姨帶大寶出去,我們找你阿爹和阿娘去,他們都在等大寶回家。」她下意識說著,不斷說著,安撫孩子的同時也在安撫自個兒。

「姨很厲害的,鼻子特別厲害,嗅著嗅著就找到大寶了,我們現下就爬出去,好多人都來找大寶,只要一爬出洞外,阿爹和阿娘就在那兒等著接你回家,大寶跟著姨,別怕別哭,好不好?」

孩子成功被她安撫住,雖然還在抽泣,但點頭點得很用力。

「來,你拉著白兔姨的腰帶,我們有火把呢,可以把路照得亮亮的,不怕。」白荼蘼一手撈起地上的小火炬,另一手沿著石壁攀抓突出的部分,一步步穩住,帶著孩子慢慢在陡坡上挪動。

只要爬上去就能瞧見上方洞口,屆時可以呼救,可以發出沖天響炮,讓其他人知曉她和大寶的位置。

但……好臭!

一陣腥風掃來,風中的氣味臭到讓白荼蘼的胸肺和喉嚨幾要燒灼起來,孩子又嚇到縮成一團,緊扯著她的裙襬尖叫大哭——

「有妖怪!有妖怪!嗚哇啊啊——牠來了,姨,妖怪又來了!大寶要被吃掉了,怎麼辦?怎麼辦?哇啊啊——爹啊娘啊,嗚嗚嗚……」

真的是妖怪來了,白荼蘼瞪著眼前這頭隨風乍現的大獸,頭皮發麻,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外型是一頭大老虎的模樣沒錯,但體型遠遠勝過尋常虎獸,牠一身黑毛,目中明顯有紅焰跳動,利牙爍著銀光,垂涎淋灕……與當年的虎姑婆和大虎哥哥相較,感覺眼前的黑虎妖並未開智,是很低等的妖物。

低等的妖,連幻化人形都辦不到,靈力低下,獸性猶在,也許……也許她尚有勝算。

白荼蘼壓下恐懼不讓自己多想,黑虎妖朝她與孩子撲來的瞬間,她射出套在腕上的袖箭。

「颼颼颼——」

十二支小箭連發,正中黑虎妖的肚月復,虎妖淒厲嚎叫,「砰」的一響倒地,白荼蘼拉起腿軟的孩子奮力往坡上爬。

「大寶,你阿爹阿娘等你回家,別怕別哭,快走!跟著姨,快走啊!」對著孩子又拉又扯,都想把胖娃兒負在背上逃跑了,她可不認為那袖珍小巧的十二支袖箭能殺得死黑虎妖,頂多僅能拖延一小段時間。

結果沒有什麼「一小段時間」,不過才短短幾息,身後暗處,黑虎妖狺狺低咆聲又起,被徹底激怒,低咆一轉狂嘯,整座洞穴隨之震動。

完蛋!

白荼蘼不願多想,但此時此際不得不想——她和孩子就要死在這兒了。

可憐孩子沒她幸運,她幼時遇死劫還有大虎哥哥來救,于是多活了十五載,這會兒再落入虎口,她若被妖物吞食,孩子不懂得趁機逃跑的話,一大一小當真全祭了黑虎妖的五髒廟。

當黑虎妖再次撲來,她發狠擲出手中的小火炬,矮身下來摟緊瑟瑟發抖的孩子,心弦緊繃,思緒回溯,下意識喊出——

「大虎哥哥!」

霧隱連峰猛地一陣地動天搖,好似地牛翻身又像天降雷火,那震動的力度前所未有,晃得高峰絕壁上的萬年雪坍崩墜落,突如其來引發一場的雪崩。

在層層土石與岩塊包裹中的虎霄驟然受到撼動,無形力度一波波如浪潮涌動,彷佛以他為中心爆出莫名的能量,那股不尋常的靈動幅員廣大地拓開,急速狂泄後突然間又朝他沖回。

胸前驟然發燙,神識在無盡的虛空中醒來,虎霄張開雙眼,發現垂在胸口的某物正兀自發光,一絲絲的光宛若流動的水,勾勒出一個精致的輪廓。

這是……長命鎖?

「頭上掛,腳下摘,姥姥親,姥爺愛,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有人對他念出這如咒一般的祝詞,柔軟卻執拗的童語,純粹且強大的能量。

他記起來了,那女娃兒淌著淚的女敕紅臉蛋,望著他時,水汪汪的眼里沒有絲毫驚懼,她還把名字告訴他,她叫——白、荼、蘼。

轟隆!

那名字在腦海中浮現的同時,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亦在虎霄耳中炸開。

瞬息間,他身影移動,被一股引力拉扯出去,竟是被迫出關。

「大虎哥哥!」

他先听到那一聲驚急動念的呼喚,電光石火間現身,兩腳穩穩落地之際,健臂本能一揮,亮出利爪的五指扎扎實實地劃破血肉,將撲騰而來的巨獸劃得肚破腸流,又因他揮動的力道太猛,那龐大獸身重重砸在地上,竟連一聲哀吟都不及發出就已斃命。

這氣味不是尋常野獸,是只妖化的地靈虎,以人為食,靈力甚是混沌。

只是他為何會被迫出關,瞬間移動到這低等妖物的巢穴?

「大虎……哥哥?」喚聲驚疑怯怯。

虎霄迅速回頭,洞穴幽暗,僅有一根小火炬落在不遠處,上頭的火光猶可憐兮兮地掙扎跳動,這完全影響不了他的目力,他見到岩壁角落有人縮著小小一團……不,是一大一小摟在一塊兒縮成一團。

大的是一名年輕的人類女子,臉蛋圓圓,下巴尖尖的,女子正仰高小臉看他,那雙眸子張得圓滾滾、清亮亮,秀氣的鼻翼明顯歙動,唇珠微顫,有聲音又從她輕掀的唇間蕩出——

「大虎哥哥?真是你?你……你可還記得我?我叫白荼蘼,春天的尾巴兒才會開的花,我還有小名兒……」

隨著她一字字道出,虎霄將高大魁梧的身影朝她轉正。

她一下子就看到懸在他胸口上的那枚亮光,不禁吁出一口氣笑了。「噢,是我的長命鎖……你一直戴著呢。」

虎霄心神俱震,蹲來才要說話,那只嚇到僵化的圓滾滾男娃兒突然回過神般發出淒厲尖叫,隨即嚎啕大哭——

「白兔姨!妖怪!老虎頭……老虎頭……人的身體……妖怪啊!嗚嗚哇啊——」

「唉呀不哭不哭,大寶別怕呀,不是的……他、他不是妖怪,他是姨的好朋友,好幾年前就認識的好朋友。」拍撫孩子的背心,努力編造借口。「他叫虎霄,跟咱們十里八鄉最厲害的獵戶馮二叔是一樣的,上山狩獵時會戴上頭套偽裝成動物,方便躲在林子里打獵啊。」

一來是白荼蘼的語調明顯變得輕快,二來是被指為「妖怪」的那道身影盤踞不動,看似無害,大寶娃兒哭聲于是變小,眼里兩泡淚,但沒再奔流。

白荼蘼又道︰「大寶見過馮二叔那個頭套吧?是野豬頭套,兩根獠牙好長好嚇人,不只頭套,還有整張的野豬皮,是馮二叔當年用自個兒獵獲的大野豬制作而成,打獵時他就戴著頭套、披著野豬皮,常常都能打到好多獵物。」

「那、那……他戴的是老虎頭套,那只大老虎也是他自個兒獵到的嗎?」大寶吸吸鼻子,由著白兔姨姨幫自個兒擦拭面頰,邊問邊偷覷「虎頭人」。

安撫見效,白荼蘼更用力點頭。「那是當然的呀!他那麼厲害,大寶不是也瞧見了,他適才大手一揮,就把那只黑虎妖怪打扁,他都能打贏妖怪,打獵想獵到一頭大老虎又哪里難得倒他。」

其實男娃兒從頭到尾都不清楚黑虎妖怪如何被打扁,他的小腦袋瓜一直埋在白兔姨姨的懷里,抬都不敢抬,是白荼蘼後來松開雙手開口說話了,他才敢抬頭張眼去看,但此時此刻,孩子是不會承認自己什麼也沒瞧見的。

大寶又吸吸鼻子,甕聲甕氣道︰「他把妖怪打得扁扁,他是姨姨的好朋友,那大寶就……就沒有怕他。」

「不怕不怕。」白荼蘼贊許地拍拍孩子的頭頂心,跟著揚睫看向蹲踞在跟前的人,後者就像一座小山似定住,令她心安至極。

「你是怎麼來的?怎會出現在這兒?你、你莫不是听到我在喚你?」內心驚喜交迭,當然還有無數疑惑,她如何也料不到這千鈞一發之際,自己會再遇上他,又一次被他所救。

見他仍杵著不動,白荼蘼遂放開大寶跪移了兩、三步,挪到他面前,她咧嘴笑開,探手捧著那個虎頭套想替他摘下,盡管火光微弱,她仍想再看看那張久違的粗獷面容,但這頭套……怎麼摘不下來?

「怪了,為何會沒有縫隙?唔……」當她的小手模到毛茸茸的虎頭下緣時,發現他的頸項上尋不到頭套的開口。

獸類柔軟的毛皮連著他人類溫暖的皮膚,既順又滑,貼合得天衣無縫,好似……好似他壯碩高大的人體軀干上、那硬邦邦的脖頸上,頂著的就是一顆大老虎腦袋無誤。

嚇!

「你、你真變成虎……」心頭陡顫,但「虎頭人」三字硬是忍住沒喊出來,她很怕身後的大寶听到了又要嚇到大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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