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三千 第一章 世事浮沉難料
朱冉冉生了一場大病,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足足一個月才終于清醒過來。
她張眼的第一件事是和一旁的丫頭心兒要了一杯水喝,身體虛弱的她卻連自己拿杯水的力氣都沒有,還是心兒扶著她一口一口喂進去的。
朱冉冉醒了的消息很快被通報給老爺朱凱,他三步並作兩步的來到女兒位于西院的廂房,親眼見到女兒果真好端端地坐在床上喝著水,激動得都快說不出話來,忙不迭上前坐在床邊緊緊握住女兒的小手。
「落雪啊落雪,妳終于醒了!妳再不醒,爹爹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我睡了很久嗎?爹爹?」朱冉冉微微一愣,小手模上自家爹爹頭上的白發,怎麼突然間覺得爹爹老了許多?
「是啊,妳睡了整整一個月呢,是不是太久了點?嗯?」
「一個月?」怎麼可能?她又不是豬,怎麼可能睡這麼久呢?
朱冉冉定定的看著自家爹爹,腦子此時才慢慢地運轉過來,想起了百花湖那日發生的事,小臉兒一白,眉一皺,身子瞬間繃得緊緊地,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哥哥呢?哥哥呢?哥哥怎麼沒來看我?」哥哥最疼她了,她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得知她醒來,說什麼他也該第一個來瞧她才是。
「落雪……」一听到閨女提起兒子朱明,朱凱隱忍多時的淚還是忍不住落了下來。
朱冉冉看見爹爹臉上流下的淚,心一慌,不敢相信的搖搖頭,「爹爹,快告訴我哥哥在哪里?他究竟在哪里?我要見他!我馬上要見到他!您快告訴我哥哥在哪兒?」
「落雪,妳哥哥他……死了。」朱凱一提到兒子,依然心痛難抑。
什麼?朱冉冉不敢相信的瞪大著眼看著自己的爹爹,不住地搖著頭,「不!不可能!哥哥不會死的!我已經叫人去救他了!他怎麼會死?」
「是真的,落雪,妳哥哥他真的死了——」
朱冉冉的雙手驀地摀住耳朵,根本不想听,「爹爹是騙我的吧?哥哥一定還好好的,那天明明有很多人到湖邊去救他和範襄,他們不可能會死!」
聞言,朱凱的神情一愕,伸手把朱冉冉摀住耳朵的小手抓下來,急問道︰「妳剛剛說誰?範襄?大殿下?那日他也在那里?」
這是什麼問題?
「範襄當然在那里!」她略微激動的握緊了小小拳頭,「那日要不是他硬要跟哥哥比賽,自己跑進湖里,哥哥也不會怕他一個人有危險而跟著游過去,哥哥明明跟他說過那頭湖水深不見底,是範襄不相信硬要游過去……」
話說到一半,朱冉冉愣愣地看著一張臉變得更加死白的自家爹爹,自個兒的心也彷佛漏跳了一拍,隱隱約約地帶著股不安與迷惑,「爹爹,您怎麼了?難道您不知道範襄那日在場?」
這怎麼可能?
那日她雖然說不出話來也動不了,但耳邊都是大家又喊又叫的聲音,吵得她頭疼,就算她沒看見究竟有多少人,但听那聲音也絕對不是只有一兩個人,怎麼可能沒人看見範襄在場?
可爹爹不可能騙她,也沒必要騙她,若爹爹壓根兒不知道那日範襄也在現場,那就表示是有人故意為之……
房內突然間一陣靜默,只有朱凱急促的粗喘聲。
商行的總管事張壽見狀,趕忙到桌前倒了杯熱茶給自家老爺,還上前伸手拍了拍自家老爺的背,「朱爺,您別急別氣,身子要緊。」
張壽雖說是福悅商行的總管事,但平日里也常在朱府走動,朱冉冉也是他打小看到大的,這陣子朱冉冉昏迷不醒,他也是操透了心,方才在外和朱爺議事,這不一听聞冉丫頭醒了便和朱爺一起來看她,沒想到竟听到這樣的秘聞。
是的,這絕對是秘聞。
整個京城里,除了在這個已經昏迷了一個月的小主子嘴里可以听到這些話,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了,若是有,這一個月來宮里不會這麼平靜,若當今聖上或是魯國公府知道那日在百花湖鬧出人命的罪魁禍首其實是馬上就要被冊封為太子的大皇子範襄,範襄要坐上太子之位恐怕就不會那麼順利了。
那日在場救人的都是秦府中人,秦府的人就等于是敏國公府的人,也等于是當今皇後那一派的,自然是為保大皇子的太子之位,不遺余力……
不僅把大皇子那日人也在百花湖一事隱瞞,還把罪全推給了在這場意外中死去的朱明,都說國舅爺夫人郭庭之所以會意外跌跤撞破頭失血過多而死,全都是為了去救貪玩而跑到湖里游泳的朱明。
一尸兩命啊!魯國公對朱家可是恨極惱極!這一切竟全都拜皇後所賜……
若不是朱冉冉這會終于清醒過來,這件秘聞恐怕永無見天日的一天。
朱冉冉見此刻在場的幾人都倒抽一口冷氣,一臉蒼白,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小小的腦袋瓜子幾乎無法承受這些迷惑而疼痛著,眼前似乎又見到那日的百花湖畔,紅色的鮮血遍流滿地,郭庭躺在石子地上一動不動的情景,全身直冒冷汗。
「爹爹,哥哥真的死了嗎?」她終究還是把心中的疑問問出口。
「嗯。」
朱冉冉的心一痛,小小的身子隱隱地顫抖著,「那範襄呢?他死了?還是活著?」
聞言,朱凱終是抬眼冷冷地叱了她一句,「以後不可以再對他直呼其名了,再過幾日他就將被冊封為太子,是這個國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哥哥因他而死,他卻成了太子殿下?你們甚至不知道那一天所有的意外都是因為他……」說著,朱冉冉突然想到她似乎遺漏了去詢問某個人,忙伸手去抓住她爹爹的手臂,「舅母呢?我看見她流了好多血……」
「也死了。」
朱冉冉一愣,一張小臉白了又白,耳中嗡嗡作響,「您說什麼?」
「國舅爺夫人為了要救我兒朱明而意外跌跤而死,一尸兩命。」朱凱冷冷地將當日刑部的調查結果淡淡地陳述了一次,像是在講給朱冉冉听,更像是在說給自己听。
對于這樣的事實,就算他不想接受,但經過這一個月,他也已然接受。
刑部的結論看似並沒有影響到任何人,朱明死了,郭庭也死了,就算郭庭是因為前去救朱明而意外在岸邊滑跤撞破頭而死,那終究就是一場意外,只能怪罪十三歲的朱明不該貪玩去玩水,才會間接造成了郭庭之死。
沒有人會被治罪,但已經發生的事實卻不可能再改變。
敏國公失去了孫媳和未出世的曾孫,魯國公失去了一個女兒和未出世的外孫,國舅爺秦慕淮失去了剛娶過門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他們每一個人都不可能忘記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朱明,是因為福悅商行的朱家兒郎,就算他已死。
原已打算承受這樣的責難,卻竟是莫須有的罪……
他情何以堪?朱明情何以堪?他的唯一女兒落雪又將情何以堪?
「不是的!爹爹!明明是因為範襄!是他——」朱冉冉急著為自己的哥哥朱明辯白,卻被自家爹爹的冷眼給打斷。
「此事勿要再對旁人提起,听見了嗎?落雪?」
「女兒為什麼不能說?那是哥哥啊!爹爹!」朱冉冉的淚珠兒一顆顆地掉在她小巧蒼白的面頰上,「哥哥都死了!難道還要他承受這樣的不白之冤?我不讓!絕不讓!」
「落雪!听話!」朱凱低喝了一聲,氣得身子直發抖,「爹爹說的話,妳難道不听了嗎?」
「當然不是,可是……」
「沒有可是!落雪,此事事關重大,爹爹是為妳好,也是為我們朱家所有人好,妳要記住,此事切莫再提,妳答應爹爹!」朱凱嚴肅不已的看著她,憂傷又瞬間變得蒼老的面容上沒有半點可以商量的余地。
「知道了,爹爹。」朱冉冉小小聲地應著,說完,小小身子重新躺回床上去把被子蒙上臉,「我累了爹爹。」
看見女兒這模樣,朱凱不由得放軟了聲調,「等會大夫來再替妳看看,還有爹已經吩咐廚子準備妳愛吃的菜,妳一定餓了,記得多吃點……」
「知道了,爹爹。」聲音依然悶悶地,朱冉冉沒打算再探出頭來。
朱凱輕嘆了一聲,站起身,「心兒,照顧好小姐。」
「是,老爺。」
朱凱又看了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的女兒一眼,這才緩緩地走出房門,商行總管張壽也跟著走出來。
院落里,空無一人,又听見濃濃地一聲嘆息。
「朱爺,這件事您打算如何是好?」張壽跟著朱凱這麼久,兩人做起事來一向是極有默契,通常朱凱不需特別交代,他都可以把事情辦得穩妥,可這事畢竟是件大事,又牽涉到朱家和商行,牽一發而動全身,還真是一步錯不得,光想,張壽都想出一身汗來了。
朱凱伸手揉了揉額心,深深地一嘆,「容我再想想吧。」
「是,朱爺。」
一前一後,兩人雙腳才踏出西院,就有門房快速地迎上前來——
「老爺,宮里來人了,石伯已經先把人請到大廳,讓小的趕緊來通報您一聲。」
「宮里?」朱凱挑了挑眉,「來的是什麼人?」
門房頭低低,小小聲地道︰「小的不清楚,石伯只說是位萬不可怠慢的貴人。」
「難道是……」張壽看了朱爺一眼,「這消息未免也太快了些?」
「是快了些。」朱凱冷冷地道。
落雪才剛醒過來,宮里就來人了?還是位貴人?看來朱府里頭布了宮里那位的眼線啊!
也是,那位貴人還真是不能不急啊,太子之位都要到手了,豈容有半絲錯漏?
「朱爺,那現在……」
「人都來了,老夫豈能不見?就看看對方想說什麼再做定論。」
而這一夜,這位貴人和朱凱移步到隱密的書房里談了好一會才匆匆離去。
明月高掛,月明星稀,朱府上下沒有人知道這一夜老爺和那位貴人談了什麼,卻清楚的記得,朱家大小姐朱冉冉隔日一早便被送離京城,去了中都城外的外婆家。
再過兩日,大皇子範襄登太子位,入主東宮,群臣祝賀,舉國歡騰。
隔月,國舅爺秦慕淮打勝仗而歸,迎接他的卻是敏國公府的一片白幡。
敏國公得知自己的兒子秦汰此次在戰場上戰死,悲痛而亡,整個秦家竟只留下秦慕淮這根獨苗,這一年,泰元十年,秦慕淮沒了爺爺沒了父親沒了妻子,也沒了未出世的孩子。
皇上心慈,特準秦慕淮為皇商。
秦慕淮自此不從軍改從商,一手創建起極品商行,和朱家福悅商行、羅家如意商行為京城三大皇商。
大家都以為,朱家會因兒子朱明貪玩間接害死國舅爺夫人郭庭一事,不可能再像過去幾十年一樣在京城混得風生水起,畢竟台面上看似無事,不代表台面下也是風平浪靜。
照理說,魯國公第一個不會放過朱家,再加上那個受害者家屬國舅爺被泰元帝欽點為皇商,擺明著就是要他分朱家的食,說什麼這朱家的福悅商行都不可能有啥好果子吃。
可說也奇怪,多年過去,京城三大皇商鼎立,朱家沒被打壓下去,秦慕淮這個國舅爺行事也甚是低調,羅家起步時間比秦國舅沒早幾年,可背後的勢力沒秦家大,短短幾年之間便讓極品商行超越過去,位列第三,盡管如此,三大皇商依然各司其職各守其分,倒也相安無事。
而遠在中都城外的朱冉冉也從十歲的小姑娘長成大姑娘了。
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有再回過京城,畢竟京城對她而言是個傷心的地方,疼她的哥哥死了,溫柔又漂亮的舅母郭庭死了,雖然她不是很喜歡這個舅母,因為她搶走了她喜歡的「舅舅」,可是她永遠不會忘記郭庭躺在一片血泊中的模樣,是因為她……
疼她的爹爹親自送她離開,不許她再回京城,其實她也不想回去,回去,她便要忍不住去看他尋他,可他應該不會想看見她了,因為在世人眼里,就是她的哥哥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爺爺也是因為悲痛過度而死,這所有的鍋恐怕都要蓋在朱家人的頭上。
當時太小,不懂為什麼明明是範襄的錯,卻變成哥哥的錯?更不懂範襄明明在現場,大家救起來的人也是他,可所有人都說那日在湖邊玩的人就只有她和哥哥,還傳出範襄早幾日便染風寒臥病在床,根本沒出過宮門的消息……
不平、郁悶,又生氣,若當時的她沒有生那場大病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或許她的哥哥朱明就不必承受這樣的不白之冤。
在去中都的馬車上她哭了許久,哭得眼楮都腫了,隨行的女乃娘也難過的抱著她哭,她答應過爹爹不再提那日的事,女乃娘及奴才們只當她是為哥哥的死及自己被爹爹送離京城而難過,卻不知她心里更多的是替哥哥感到委屈不平與心酸。
「皇後今兒遣了個貴人來親自向爹爹承諾,妳將成為未來的太子妃,可爹爹替妳拒絕了,換咱們的福悅商行萬世太平生意昌隆,妳……會怪爹爹嗎?」
臨行前一夜,爹爹單獨來到房里找她,曾經問過她這麼一句話。
她搖搖頭,「女兒不當太子妃。他是害死哥哥的罪魁禍首,女兒死也不嫁!」
當時爹爹點點頭,道︰「那妳去中都吧,不要再回來了,這樣可以安他們的心,也安爹爹的心。中都不遠,有空爹爹會去看妳。」
她不是很懂,她的存在讓很多人不放心嗎?可不管懂不懂,她還是乖乖的點點頭,應了聲好。
長大之後才漸漸明白,當時大病一場醒來後的自己,害多少人整夜難眠……
當年,皇後心慈,采取的是彌補的手段,若是再激進些,或許她一條小命都要不保?每當午夜夢回想及此處,便渾身打冷顫。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為了不讓自己晚上老作夢,白日的她讓外婆替她安排了騎射課程,京城閨女們會的琴棋書畫她本就不在行,學會騎馬後更愛上馳騁在林間的暢快,可說是益發地野了。
外婆管不住她,也心疼她,便隨她的性子去,她則一有空就跑去福悅中都分行幫忙,福悅商行雖說是京城三大皇商,但北中南都也都有據點,在運輸及貿易上可以說是貫通南北,米糧雜貨茶葉為主線,絲綢珠寶古玩為副線,後者很得宮中妃嬪們的賞識與喜愛。
商行總管張壽的兒子張範比她年長四歲,打小便跟著其父經商,還外出游歷了兩年,回來後便在中都分行當采買,目光獨到精準,甚是年少有為,深得爹爹器重與喜愛,她跟著他混了一陣子,也多少學到了一點本事。
過了及笄之禮後的某日,外婆突然拉著手對她說︰「落雪,妳已經長大了,也該為妳議親了,妳心里可有人啊?」
這一問,問出了她的心事,問出了她久藏在心底的那個人,就像被念出的一道咒語,解封了她多年的相思與傾慕,頓時讓她紅了眼眶,梗在喉間的是一串說不出的無奈與委屈。
外婆見她這般,意外地揚了揚眉,「丫頭,妳該不會……還想著妳兒時喜歡的那位吧?都過去這麼久了……」
秦國舅當年娶妻宴客時的那段小插曲,身為小姑娘的外婆自然也是听說了,可她一直以為是個小娃兒的可愛執念罷了,就像很多小女娃兒時也老嚷著長大後要嫁給爹爹一樣,只是可愛又無稽的童言童語。
「外婆,落雪還不想嫁人,真的要嫁,落雪也要嫁一個自己真心喜歡的。」
外婆拉著她的小手,嘆了一口氣,道︰「唉,好吧,都依妳,外婆只希望妳可以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的。」
「我會的,謝謝外婆。」
可咒語破解的這一日,似乎就代表著她將無法再無視自己對那男人的喜歡,那份感情是真真實實地存在過。
就算刻意的不去想,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有著惦念。
不過,也就只是惦念而已,是一場兒時未了的心願,是股殘念。
就在朱冉冉決意將心底的殘念舍去,更全心投入福悅商行的經營運作後,卻連著幾年從京城里陸續傳來了有關他的消息……
泰元十六年冬天,極品商行在魯國公府施粥救濟難民時發生了霉米事件,此事讓魯國公府聲名掃地,被皇帝降罪,更讓極品商行的商譽毀損,甚至和魯國公府的關系也降至冰點。
泰元十七年四月,秦慕淮奉命運送物資出京到中都,遇上盜匪,貼身丫鬟孔香凝以身相護,回京後不久,秦慕淮迎娶孔香凝。
泰元十七年十二月,極品錢莊發生擠兌事件,再次重創商行聲譽,累及皇室。國舅爺秦慕淮被削去皇商資格,舉家遷往中都。
聖心難測,泰元十年到十七年,短短七年的時間,極品商行建立、輝煌、鼎盛,羨煞了多少人的眼,誰也沒料到會在短短一年的時間內便沒落下來……
這些朱冉冉都沒有親眼目賭,可卻一次又一次為他的遭遇心疼不已。
他來到中都了,離她好近好近的地方,可她一樣不敢去看他,不敢去找他。
不知現在的他怎麼樣了?還是和以前一樣俊美又溫柔?經歷了如此變故的他,真的還能像以前一樣嗎?
突然,好想好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