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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女澪(卷一) 應天

唐 太湖畔

一早醒來,還閉著眼時,男人就感覺到一旁的被窩都冷了,讓他知道枕邊人已經起來了好一會兒。

他沒急著起,清楚即便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自己還是虛,虛到她起身下了床,仍無所覺,虛到她離了床被,他光靠自個兒還暖不了被窩。

屋子里的空氣其實比外面暖很多,女人出門前,還特地把床邊的紅泥小爐又加了火炭,但他窩在理應更加暖和的被窩里,卻仍覺得冷,冷到都不自禁咬緊了牙關。

扯了下嘴角,他合著眼,听見她在屋外活動,和胖子說話,交代阿風辦事,指使著蘇里亞。

走路聲,說話聲,劈柴聲,擺放鍋盤聲,柴火燃燒裂開聲……

他听著那些教人安心的聲響,將手挪到心口上,慢慢的吸氣吐氣,徐徐的在被窩里來回撫著心口,再摩擦著雙手和開始變得有些冰冷的四肢與關節,直到它們都漸漸暖和起來,讓原先虛到幾乎快跳不動的心也總算回轉過來。

躺在床上,他再吸氣,調著息,跟著才緩緩睜開了眼,像個小老頭子一般,慢慢爬起身來。

被窩外更冷,但床邊的紅泥小爐多少有些幫助,他把穿著襪子的腳擱在上頭烘著,一邊套上擱在一旁椅上的衣褲。

即便是如此簡單的穿衣動作,也耗費他不少時間,中途還忍不住咳了幾下。

穿到一半,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他抬眼,就看見那女人。

見他起床了,她快步來到床邊,接手了他綁衣帶的工作。

他沒抗議,那些衣帶子真的有些麻煩,所以他只是看著她揚起嘴角。

「早。」

她听了,也沒抬眼,就繼續綁他的衣帶,只淡淡應了一聲。

「早。」

說著,拿來更外層的衣幫他套上,再綁上腰帶。

眼前的女人垂著眼眉,伺候著他,膚若凝脂,唇如花瓣,臉上柔軟的神情,教他看了心情莫名愉悅。

待回神,已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抬眼朝他看來,他見她抬眼了,方傾身一親芳澤。

她嚇了一跳,可也沒退開,就只是難得的紅了臉。

那柔軟的唇,微微的暖,吐著溫熱芬芳的氣息。

他笑看著她,一語雙關的道︰「欸,好餓哪。」

她微惱的瞅著他,臉更紅,若在以往,這女人八成要伸手打他了,可他這些日子身體不好,他知她可舍不得揍他。

果不其然,她只匆匆抽回了手,拿來一件毛茸茸的毛裘把他整個人裹得和頭大熊一樣,包得嚴嚴實實的,邊道︰「胖子把飯菜都煮好了,今兒個天氣還不錯,出了太陽,咱們到外頭坐著吃吧。」

說著,方為他穿了鞋,扶著他下了床。

「嗯,好。」他應著,忍不住嘴角的笑,可也沒囂張到笑出聲來。

這女人的忍耐也是有極限的,他知道。

所以接下來,他乖乖的照著她的吩咐做事,她要他坐,他就坐,她要他吃,他就吃,她若要他喝,他就老老實實的喝。

反正基本上他也不用干啥,就當大爺給她伺候就是了。

這女人這些日子都這般,從頭把他顧到了腳。

吃完了早飯,他大爺一般的坐竹椅上看她與大伙兒一起收拾東西。

春天來了,天氣確實回暖了些。

陽光灑落一地,他都能嗅聞到不知從哪兒飄來的花香。

有那麼一個片刻,他打了個盹,醒來時,自個兒身上被多蓋了一條薄毯,阿澪已坐在身旁不知多久,正拿著把扇子,顧著小爐幫他熬著湯藥。

待喂他喝了剛煎熬好的湯藥,她照例要去洗熬藥壺,他握住了她的手。

「讓胖子他們處理吧。」他瞅著她,微笑︰「今日天氣那麼好,咱們到湖邊走走。」

她遲疑了一下,看他氣色還不錯,方點頭答應,回握住了他的手。

「你若累了,隨時同我說,別逞能。」

他笑著回,「知道,不走遠,就前頭晃晃行了。」

阿澪看向一旁收拾的胖子,見那胖子笑著朝她點了下頭,知道他听見了,又瞧見蘇里亞走了過來,知道他會跟著,她方握著身旁男人的手,和他一塊兒往院子外頭走。

這幾座屋子遠離村莊,出了竹籬笆之後,還有一片竹林,再往外走,才是通往湖邊的道路。

這麼一小段距離,平常人根本想都沒想就走出去了,可對如今的他來說,那還真如千山萬里遠一般。

他走幾步,再喘幾口,走幾步,又緩幾回氣,等走到湖邊,額都冒出了一層薄汗。

她耐著性子,就陪著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同他聊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說孟夏昨兒個進了城,說阿萬最近都光明正大回羅衣屋里,說樂樂大老遠寄了吃食來,說阿風昨兒個失足掉到湖里,落湯雞般的回來。

他邊听邊笑,走起來也沒那麼累了。

到了湖邊,蘇里亞早已在草地上鋪了張席子,連茶壺茶杯都拿來了。阿澪扶著他坐下,從茶壺里倒了些藥茶給他喝。

因為累了,他的手還是微抖,她幫著他,不讓杯子傾倒,再拿手巾替他擦去額頸上的汗。

兩人坐在湖邊,看遠山含笑,看波光粼粼。

有那麼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再言語,只有春風拂面而來。

湖上遠處有輕舟,舟上的漁夫正撒網捕魚,他能听見樹梢上有鳥兒啁啾,看見楊柳隨風舞動。

驀地,另一處傳來水花和尖叫聲,他轉頭看去,看見一個女娃兒不知怎落了水。

阿澪反射性要起身,卻在下一瞬,看見那女娃兒浮上了水面,另外兩個女娃兒在一艘小舟上大笑,落水的女娃兒手腳利落的朝小舟游去,一邊對那兩位同伴大聲嚷嚷。

兩人伸手把落水的女娃兒撈上舟,銀鈴般的笑聲接二連三的響起。

她見了,方坐回席上。

看著身旁的女人,他笑意更深,懷疑她有意識到她方才的反應。

她老覺得她不是個好人,可他知他從來不曾錯看她。

就是已確定那女娃兒熟水性已沒事,她注意力仍在那兒,直到那娃兒上了船,她才拉回了視線。

可在燦燦春光下,他注意到,她看向了遠方,秀眉微蹙,黑眸幽幽,像是想起了什麼有些懷念,又有些怨懟的過往。

他知是什麼,她同他說過,那些糾纏著她的怨與恨、悲與痛,還有那與她一起長大,一起哭一起笑的好姊妹。

不自禁的,伸手輕撫她的臉。

她一怔,轉頭朝他看來。

「妳仍認為,當年蝶舞出賣了妳嗎?」

阿澪看著他,黑眸中有些惱,前陣子冬日無事,這男人什麼也要和她探問,哄著她,要她掏心掏肺的聊當年過往。

她本不想再多說的,可冬夜漫漫,兩人一起窩床上,他閑著就東問一句,西提一回,起初問的還只是些小事,像是她小時住哪啊?喜歡吃什麼啊?玩什麼啊?問的都是些無傷大雅的事,她沒多想也就回了。

哪知他老趁她快睡著時,問她更多,問阿絲藍、問雲夢、問蝶舞、問紫荊、問巴狼、問那座城、問大巫女……

她沒防備,久了竟讓他七拼八湊出來更多當年過往,有天晚上他竟然還直接就把事情攤開來同她說了。

妳說蝶舞在那之前,與妳情同姊妹,多年來,幾次救妳于危難之中,妳認為她真會為了龔齊的大業,就同意將妳獻祭嗎?

妳被帶去戰地軍營時,從頭到尾都不曾見到她,不是嗎?

妳知道,或許她從來不曉得龔齊對妳做了什麼。

她當下又氣又惱,卻不得不意識到他說的沒錯,她當年被帶去戰地前線時,從頭到尾,確實都不曾看見蝶舞,可若他是對的,如果他說的是對的,那就意味著──

蝶舞或許沒有出賣背叛她。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他說了什麼,有那麼好一會兒,真的怒到不行,氣他也氣自己,只因若龔齊真的瞞著蝶舞,如果蝶舞沒有,如果蝶舞不知道──

我詛咒妳!我要妳陪我一同看盡人世!

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妳的刀下!

我要他每次都遭妳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

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復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驀地,想起當年月下,在那殘破的城牆上,她失控發狂對蝶舞做的事,對那女人下的咒,淚水驀然上涌。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看著眼前的男人,她惱怒的顫聲問。

「因為我知道,」他輕撫著她淚濕的小臉,凝視著她痛苦的眼,柔聲說︰「怨恨是顆可怕的毒瘤,要醫治它,必得要找到它,狠下心來動刀切除干淨,過程雖然會痛、會流血,可那樣才會好,才能根治。」

他抹去她的淚,告訴她。

「是人都會犯錯,妳會,我也會,夜蝶舞也會。一件事要出錯,有時不只是一個人的問題,事情會惡化到無可挽回的情況,之中的人或許多多少少都做了錯誤的決定。可無論是她錯或妳錯,妳難道不好奇?不想弄清楚?」

「若錯的真是她呢?」阿澪怒問。

他看著她,微微一笑,「那就要問妳想怎麼做了。」

這回答,讓她更怒了,只因她曉得,他會這麼說,會這麼做,就是要讓她設身處地的去想,如果蝶舞是被瞞著的,不曾出賣背叛過她,那做錯的就是她了。

這就是為何他要等那麼多天,才再提起的原因。

他知道她會想,就是要讓她去想。

「你這人真的很討厭。」她含淚低斥。

他聞言,卻笑著握住了她的手。

「對不起,我錯了。」他看著她,噙著笑告訴她︰「瞧,道歉不難的。」

「你要我去道歉?」她著惱的看著眼前可惡的男人。

「我沒這麼說。」他笑著道︰「但妳若覺得自己做錯了,開口道歉或許是個不錯的開始。」

她擰著眉,抿著唇,撇開了臉,卻只看見那遠去的小舟上,女娃們的身影靠在一起,一如她們三個當年。

她原以為自己早忘了,但回憶在這陣子總會不時浮現,教她想起阿絲藍同她一起制藥,雲夢和她一起唱歌,蝶舞與她一塊兒舞劍。她能看見,她們幾個一起躺在草地上,看藍天白雲,看星星明月,閑聊著一點也不重要的小事。

她和蝶舞、雲夢,曾經是最好的朋友,一起苦一起笑,共同經歷許多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她還以為她們到老都能維持相同的深厚情誼,相互扶持,同甘共苦。

怎知道,後來竟會走到那樣的境地。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蝶舞背叛了她,直到前陣子他提起,她才意識到,或許蝶舞也是受害者。

「若錯的……是我呢?」

听到自己瘖啞的聲音,她才意識到她說了什麼,即便是如此,都教她忍不住瑟縮。

他握著她的手,將另一只手也覆了上來,低沉的嗓音溫柔的在她耳邊說。

「若妳錯了,妳應該要道歉。」

阿澪看著前方的湖光山色,感覺到他的溫暖,听到他帶笑的話語輕輕響起。

「說對不起,我錯了,我很抱歉。」

淚又上涌,盈在眼眶,模糊了山水。

春風拂來,她只听見他說。

「認錯很難,要面對自己的錯誤更難,但妳可以的,我知道。」

他以雙手包裹住她的小手,和她一起看著眼前的風景,微笑開口。

「我知道。」

阿澪心一顫,只感覺淚水滑落她的臉,著惱的重申。

「你這人真的很討厭。」

他笑了,又笑。

低沉的笑聲,不時伴隨著教她心頭抽緊的幾聲輕咳,讓她忙抽手再為他倒了些溫熱的藥茶。他喝了茶,然後在她擱下杯子時,無賴的直接把腦袋擱在她肩頭上,喟嘆了口氣。

可他的心情極好,她能感覺到,他又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輕輕的摩挲著,教心頭緊縮,微微的熱。

日光微暖,悄悄灑落,教湖面泛著光。

別怕,我會陪妳的。

他的聲,在腦海里輕響,讓淚又上眼。

一定會陪妳的……

那是個沒有意義的承諾。

這家伙虛成這樣都不知還能活多久。

但她想要相信。

她需要相信。

所以她就這樣坐著,讓他倚著她,握著她的手,一起看山看水。

看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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