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衛 第三章
第二章
春寒料峭,夜涼如水。
一抹黑影悄然無息地由京城中央客棧三樓窗口躍出,目標明確地朝城東一處宅院而去。
這座有著一個小小庭園的宅院不算太大,但尋常這般宅院少說都有十余名僕侍,但這棟宅院不僅燈火未燃,更無人走動,暗夜中更顯清冷。
黑影靜靜躍入院中,來回尋了半晌,終于在東廂最角落找著了自己要找的人,望著那名躺在榻上動也不動的男子,她直接伸手把住了他的腕脈,半晌後輕吁了一口氣。
「我說怎麼找上我了呢。」用火摺子點燃屋內油燈後,望著榻上明顯染了嚴重風寒,以至整張臉漲得通紅,渾身還高熱不退的婁硯城,郁蘭莘喃喃低語道,「雖我確實想做京兆府的生意,可還真不想在這種情況下接著生意。」
沒錯,如今夜探婁硯城宅邸之人,便是三個月前曾受重創的郁蘭莘。
那日被婁硯城所救後,醒來的她在湍縣張縣令處休養了三天,便請人發了暗號讓人來接她,並在銘謝了張縣令後,請他去信婁硯城,一方面表達她的感激,再轉告他她已平安離去自行休養,莫再為她掛懷。
在江陵老家整整休養了近三個月,她才被義父準許出門走動,可沒想到,她第一個接到的請托竟是來自京郊。
世人皆知,年少時便因一手高妙劍法而名震江湖的「游俠」婁硯城,自五年前被皇上御賜黃馬褂,並被指派至京兆府尹崔銑身旁當護衛後,無一日告假,若非出了什麼大事,京城及其周邊治安之事絕不會假手他人。
正因為此,所以她今天才會前來查探。
「這京兆府的待遇看來不行啊。」環視了一下這間除了一張榻、一套桌椅、一個衣箱外,幾乎沒有其他家具的睡屋,再望向桌上那擺放了一天也沒動過的藥碗與飯菜,郁蘭莘都忍不住嘆氣了,「人都成這樣了,居然也沒個專人來照看,好歹也是個五品京官吧。」
其實,並非無人要照看婁硯城,但平素幾乎以府衙為家的他,為怕病況影響他人,不僅特意回至這棟他壓根兒極少入住的宅邸養病,更婉謝了所有心意,明白他性格的崔銑,也只能在勉強同意後,悄悄派心月復師爺司徒一一每日來巡一回。
可以這麼說,婁硯城由一開始,便無心要這官餃、宅院、黃馬褂,只由于現任皇上年少時,早知自己非繼位人選,心底更莫名向往江湖,因此在二十二歲時偷偷出宮游歷,誰知途遇凶狠賊人,若非本就在江湖中四處飄零、行俠仗義的婁硯城出手相助,那條皇命可能就此歸天。
回宮後的皇子,被先皇痛責一頓後禁于宮中,就此江湖夢斷,但卻又因繼位者相繼離世,在先皇駕崩時,成了當今聖上,並在幾年後意外看到婁硯城竟出現于崔銑身旁時,欣喜之余,當場諭令封官。
盡管婁硯城壓根兒沒想當官,更明白官場爭斗,有時比真刀實劍的血肉相搏更駭人且黑暗,但為了不讓對自己有恩、並在朝中明顯有政敵的崔銑大人為難,最終還是受了命。
本是一介江湖散人,竟成了五品京官,江湖好事之徒莫不嗤笑、鄙夷,「朝廷鷹爪」、「皇上養的狗」之類臭名,自此如影隨形跟著婁硯城,更因他的從不反駁,讓江湖人愈發蔑視,就算他守護的是愛民如子、斷案如神的清官崔銑。
不僅江湖好事者看不起他,十年寒窗卻依然落第的年輕士子們更瞧不上他,但這樣多人中,絕不包括郁蘭莘。
一在于對她而言,助人本就無關身分,二則在于,她比誰都明了公門中人遇上江湖惡賊的無力感與難處。
「也太不會照顧自己了……」
又在宅院里繞了一圈,熟悉了一下環境後,郁蘭莘立即在灶房生起了火,燒了幾個火盆放入婁硯城屋內,又打了桶水,拎了幾條柔巾,將浸了水後的冰涼柔巾覆在他熱燙的額上。
在換柔巾的空檔,她順手把屋內清理了一下,將衣箱中的衣衫該洗洗、該補補,待天明後,回客棧換了身衣裳便直接上街采買、捉藥。
「咦?」像前兩日一般,固定于辰時來探望婁硯城的司徒一一,才剛走至宅前,便望見宅內竟有炊煙,納悶之余,他步入灶房,發現里頭鍋具不僅全被清洗得干干淨淨,灶上還燒著一鍋熱水,連熬藥小爐都取了出放于一旁。
轉入婁硯城屋內,他更發現榻上之人雖依然昏睡著,可額上卻覆著濕巾,並且屋內不僅收拾得干淨、齊整,桌上還放著補到一半的衣衫。
「有意思啊……」唇角泛起一抹似笑非笑,司徒一一提著飯籠悄然轉身離去,就像自己壓根兒沒來過一般。
而在街角與司徒一一擦肩而過的郁蘭莘,重回宅院後,便先至灶房熬煮姜湯、風寒藥及雞湯粥,待喂了婁硯城一碗熱姜湯,他總算開始發汗後,手腳俐索地替他將汗濕衣衫全換下,便坐于一旁繼續補衣。
半晌後,發完汗的婁硯城,恍恍惚惚由昏睡中醒來,腦子依舊混沌的他,雖努力想睜開雙眸,但眼皮卻萬般沉重。
半睜半閉眼的他,只覺著屋里怎麼這樣亮,當他轉眼向亮處望去時,隱隱約約看見了一個坐在桌旁補衣的女子身影。
是二姊吧……畢竟家里二姊的女紅最好,每回他生病時,她就是這樣坐在他身旁,邊照顧他、邊為家人們補衣。
「二姊,我想吃米糊……」所以,婁硯城像幼時一般喃喃道。
「二姊?這燒得也忒胡涂了……」听得床榻傳來的低啞嗓音,郁蘭莘愣了愣後,放下手中針線,起身走至婁硯城身旁,用手撫住他依然熱燙的額,「米糊是吧?行,你好好躺著,我現在就給你端來。」
雖撫在額間的小手有些冰涼,但婁硯城心底卻那樣暖,唇旁更不由自主地漾起一抹笑。
爹、娘還有大姊都不在,約莫都工作去了,但待到傍晚,他們一定都會圍在他身旁,用他們辛苦一日後掙來的錢,給他買冰糖葫蘆,然後邊聊天邊開著玩笑,笑他每回想吃冰糖葫蘆時就生病。
盡管生活有些艱辛,但這就是他的家,一家五口,每日平凡地努力工作著、平凡地笑笑鬧鬧著,萬千燈火中,一個尋常又溫馨的家……
「來,米糊。」由灶房端來一碗雞粥後,郁蘭莘將婁硯城扶坐起,一口一口喂著他,待碗見底後,又問道,「還要嗎?」
「要。」雖完全吃不出味道,但婁硯城還是靠躺在床頭啞聲說道,直至連吃三碗後,才又迷糊開口,「今天沒有冰糖葫蘆嗎?」
「有,但病好了才能吃。」怎麼也沒想到平素人們眼中如同鋼鐵漢子般的婁硯城,竟會像個孩子般向她討要著冰糖葫蘆,郁蘭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或許是第一回如此靠近他,她不禁好奇地仔細打量著他,也才發現,雖六扇門弟兄口中的他決計是條胸懷磊落、器宇軒昂的漢子,但其實他的長相頗為朗秀,氣質更是溫謙如玉,無半點江湖莽氣。
或是因年少成名得早,再加之行事穩妥、能力拔群,帶著俠名入公門的他難免引起非議,所以他總異常低調、內斂,更一心一意輔佐、守護著其實政敵頗多的崔銑大人。
但就算外在如此多風雨、雜音,他依然挺直著腰桿,如同過去的「游俠」一般,堅定不移地奔走在守護眾人的道路上。
而她,雖僅與他有幾面之緣,可卻能感覺得出,眼中、心中都只有公務的他,與人交往時盡管態度靜和,卻似乎總帶著股淡淡的疏離,並且不知因何,眼底更有份化不開的孤寂……
「二姊。」當郁蘭莘默默瞅著婁硯城時,他卻緩緩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柔荑喚道。
「嗯?」雖驀地被握住了手,但郁蘭莘卻沒有掙月兌,只是靜靜望著他。
「我大了後,定會努力工作,到時,一定能給咱家買一個大房子,讓爹娘、大姊及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屋子,都能穿上絲絹的漂亮衣裳,再不受任何人的嘲弄、欺侮與傷害。」婁硯城誠摯至極地堅定說道。
婁硯城病中無意識道出的童言稚語,一時間竟讓郁蘭莘的心整個酸了,眸子更徹底模糊。
因為她總算明白,這棟幾無人煙的宅邸中,其他屋子里那些齊整擺放在衣箱中的全新絲絹衣裳因何而來,而他這樣多年來,四方勞碌奔波又為何從不知疲,對那些為害百姓的惡賊更絕不寬貸。
他的家,約莫已沒了吧,他的家人,也應全不在了吧……
可就算如此,他至今依然心心念念著他們,並將對他們的不舍與眷戀,化做對崔銑大人與所有黎民百姓的守護,然後讓自己過得如此簡單、繁忙。
「你說出口的承諾,當然會實現的啊……」輕輕反握住婁硯城熱燙的大掌,郁蘭莘微咽的嗓音那樣溫柔。
縱使她知曉,就算他如何努力,也再沒有家人能住在他努力後的大屋,穿上他特地為他們買的絲絹衣裳,但他放心,他的努力,很多人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間的,而他的爹娘與姊姊,更一定也看得到的……
聞言,婁硯城緩緩地笑了,笑得那樣開懷,那樣無邪,那樣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