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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公子復仇記 第一章 新婚夫妻很生疏

陽春三月,正是江南好風景,三月三是個好日子,宜嫁娶。

「喲吼,看新娘子去嘍。」

「你們這群小崽子慢點跑,別沖撞了喜轎。」

孩子們拿著風車、波浪鼓在前面跑,幾個婦人提著裙襬在後面追,街頭巷尾人頭攢動,三五成群的站在路邊圍觀送親隊伍。

「誰家娶親,這麼大陣仗。」今兒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路邊的茶攤上聚著好些人,瘦高個書生一手搖著折扇,一手端著茶碗,伸頭張望。

「要是放在尋常人家這是大陣仗,可放在袁家這叫糊弄。」接話的是個白面書生。

「袁家?」瘦高個書生一愣,放下茶碗,「都察院袁子枚大人家?」

白面書生點頭,「正是,袁大人家的三公子,袁漳平。」

瘦高個書生一听其名,哈哈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是他啊,怪不得,怪不得,一個不爭氣的庶子,這個場面算對得起他了,他娶的是哪家姑娘?」

「揚州知府喬鴻鵠的二女兒。」白面書生攤開手,「庶子配庶女,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瘦高個書生撇嘴,斜眼打量著從路中經過的喜轎,微風吹拂,轎簾微起,透過縫隙他瞧見了轎里的女子,身形清瘦,著喜服、蓋喜帕,端坐在轎子里。

瘦高個書生向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問︰「陸兄門路多,消息靈通,快和小弟說說,這兩家怎麼突然結親了?」

袁家是金陵高門,袁子枚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官居二品,怎麼會跟從四品揚州知府扯上關系?袁喬兩家八竿子打不著,這門親事結得突然,令人好奇。

陸書生微抿了口茶,笑道︰「沒什麼突然的,你沒听到風聲,只怕是袁家覺得沒面子,沒有大肆宣揚罷了。袁家是喬家在金陵的靠山,喬鴻鵠把女兒送來,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嘛。」

瘦高個書生嘖了一聲,「不對、不對,即便喬鴻鵠願意,袁大人也願意?袁漳平是廢物,但他姓袁,以袁家的地位,袁大人給他在金陵挑個官家之女,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二品怎麼了?袁漳平什麼德行,文不成武不就,整日混在落魄書生堆里鐘愛才子佳人的話本,他娘是官妓,一輩子都沒能入袁家門,要身分沒身分,要本事沒本事,這種男人……呵。」陸書生放下茶碗,搖頭道︰「我听說,這門親是袁夫人定的。」

「我就說陸兄門路多,連人家府里的事你都清楚,快說說。」瘦高個書生面露喜色,這種八卦他愛听。

陸書生連連擺手,「封兄抬舉我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袁漳平到了成婚的年紀,袁大人給他選了幾門親,有兩位是金陵的,還有就是這位喬二小姐,我琢磨著,袁夫人是顧忌到自己唯一的兒子的前程,幫袁漳平選定喬家二小姐是有意為之。

「你想,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袁漳平雖是個不爭氣的,若婚後小兩口如膠似漆,老丈人疼愛女兒,對女婿多加幫襯扶持,青天白日活見鬼袁漳平就爭了口氣,這不是搶了自己兒子的好處嗎?」

「青天白日活見鬼,哈哈哈哈,陸兄這句用得妙。」封書生拍手大笑,「陸兄琢磨的也有道理。」

「喬鴻鵠是個地方官,又要仰袁家鼻息,他都翻不起風浪來,那喬二小姐嫁過門只有被拿捏的分。再說了,若是娶了金陵貴女,在婆家受了委屈,不管不顧的跑回娘家,外人看了笑話的是袁家,而喬二小姐的娘家在揚州,那可不是她走兩步就能回得去的。」陸書生接著分析道。

「高明啊!」封書生忍不住豎起大拇指,「沈氏想得夠周到的,庶子、兒媳婦都穩穩的捏在手心里。」

陸書生抬頭瞧著遠去的接親隊伍,「沒法子,袁大人老當益壯,不僅在府里風流快活,外面還養著女人,這幾年雖沒弄出兒子來,但這種事誰說得準呢?袁大人膝下三子,袁夫人對兩個庶子看得緊,生怕他們搶了親兒子的位置。」

「確實確實……陸兄,走啊,咱們也去袁府湊湊熱鬧去,沾沾喜氣。」封書生往桌上扔了幾個銅錢,起身彈了彈衣襬上的褶皺。

陸書生仰頭喝盡茶碗里最後一口茶,「為兄也正有此意,走,看看去。」

兩人並肩跟著人群前行,只見接親的隊伍浩浩蕩蕩來到袁府門前,守門的小廝點燃了鞭炮,劈里啪啦的響聲讓圍觀的人群更加躁動。

喜婆來到花轎前掀開轎簾,扶著新娘子登上台階、跨過門坎。

封書生向門里張望,于人群中瞧見了一抹紅,那人正是新郎袁漳平,趕緊推了推同伴,「陸兄、陸兄,快瞧,人在那呢。」

陸書生比他矮了一頭,只能踮腳張望,「瞧見了,你別說,今兒的袁家三公子,還真有股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味道。」

袁漳平站在院中,紅衣黑發,不濃不淡的劍眉下,狹長的眼眸看不出喜怒,只覺如兩汪深潭,有些吸引人的魔力。

他看著緩緩向自己走來的女人,喬夢喜,他的妻子,嘴角微微勾起,笑容意味深長。

「人靠衣裝馬靠鞍。」封書生撇嘴接話,「真想去里面瞧瞧熱鬧啊。」

此時,袁府門外管家在發喜錢,銅錢一把接著一把地扔,大人們不好彎腰去撿,紛紛將自家的孩子推出去,小孩子圖個樂趣,二十幾個孩子蹲在地上撿銅錢,連石頭縫里的都不放過。

「里面的熱鬧,咱們是瞧不上嘍。」陸書生呵呵笑道︰「外人看是樂呵,只怕袁漳平和喬家二小姐樂不出來。」

門里的熱鬧不讓看,門外的熱鬧也就如此,兩個書生沒有興致了,轉身往外擠,好一會才擠出人群。

兒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封書生深有感觸,他的妻子也是因父母之命娶過門的,兩家是故交,兒女結親順理成章,但他對自己的妻子並未有過喜愛之情。

不過他是家中長子,在家里的處境是袁漳平不能比的。

陸書生拍拍同伴的肩,「行了,熱鬧也看了,袁漳平再不得寵也是高門子弟,你我犯不著為他憂心,咱們還是找個地方喝酒賞花去。」

「對對對,春日喝酒賞花,方為正事。」封書生搖著折扇,大笑道。

袁府內堂,袁子枚和沈氏著禮服端坐在高位上,沈氏所出的嫡長子袁漳安和柳姨娘的兒子袁漳然站在袁子枚下首。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隨著一聲高呼,丫鬟握著喬夢喜的手引她轉身行禮。

「二拜高堂!」

轉身拜父母,喬夢喜跪地磕頭。

「夫妻對拜!」

紅色的喜帕遮住了臉,她看不見袁漳平的容顏,低頭瞧見了他的腳尖。

她是人,活生生的人,如今卻被父親像畜生一樣賣了個好價錢,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可她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

禮成,喬夢喜被丫鬟攙扶著送入洞房。

袁漳平是個不得寵的庶子,袁子枚沒興致在他身上耗費心力,喜宴上喝過兩杯酒便借政事繁忙匆匆離場,袁子枚一走,沈氏也沒有再留的必要,以身體乏累為由帶著袁子枚的幾位妾室離場。

袁漳安代替父親往來于賓客間熱情招呼,袁漳然和幾個公子哥聚在一起說風涼話,幾人時不時看向袁漳平哈哈哈大笑。

「老三,高興點兒,一會入洞房可別出錯,女人的滋味你還沒嘗過吧。」袁漳然多喝了幾杯開始說胡話,身邊的幾個公子哥听了捧月復大笑。

「別說二哥不幫你,你是個雛兒,今夜只怕手忙腳亂。」說著,他環顧四周,看兄長被幾人圍著,急忙從懷中抽出一本書塞到袁漳平手里,「拿著,好好學,今晚玩得開心點,我看那小娘子身段不錯,身嬌體軟,能玩出不少花樣來,就是不知道長得怎麼樣……」說到最後,他無恥的婬笑。

袁漳平不惱不氣,他對喬夢喜無情,並不會為袁漳安幾句渾話而為她抱不平,將那本書塞入懷中,淡淡道︰「多謝二哥。」

袁漳然拉著弟弟往邊上挪了幾步,避開幾位公子哥。

「謝,別光拿嘴說,得有點實際表示吧,這個家里只有二哥真心對你,你別看老大裝模作樣的,他啊根本不拿咱哥倆當兄弟,事事都防著你我。」袁漳然撇嘴道。

「漳平明白,二哥拿我當兄弟,真心待我。二哥可是又缺銀子了?」袁漳平將手中空杯置于桌上,抬頭淡淡問,彷佛已經洞悉一切,「二哥,你听我一句勸,賭場那種地方還是少去為妙,若是讓父親和大哥發現了……沒有好果子吃。」

袁漳然缺銀子不是第一次,面對弟弟的勸說是毫不領情,還有些不耐煩,張口想要斥責,可一想到自己空空如也的錢袋子,又將心里的怒火壓了下來。

「三弟,小賭怡情,大賭傷身,我心里有數,這個月二哥手頭緊,借你幾個錢周轉周轉,下個月一定還你。」

袁漳然的外祖家世代經商,家里雖未有人做官,但家業頗豐。袁子枚能做上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位置,柳家沒少出銀子幫打點。

有娘家護著,膝下有兒子,柳姨娘雖被沈氏壓了一頭,但在袁家的地位卻是其他幾位姨娘不能比的。

「借不借,一句話!」他摟過袁漳平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姿態,只是他嘴上說著借,卻未還過袁漳平一個銅錢。

袁漳平臉上的猶豫、膽怯袁漳然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得意,他們兄弟相差三歲,一起長大,就知道袁漳平性子弱、耳根子軟,最是好拿捏。

「嗯。」袁漳平低聲點頭,「二哥要多少?」

「有多少拿多少。」袁漳然笑道︰「你二哥我有預感,今日沾了你的喜氣一定能大殺四方,本金自是越多越好。」

「只剩二百兩了。」袁漳平苦笑。

「二百兩?夠干麼呢,你的銀子呢?」袁漳然質問,「你小子可別糊弄二哥,咱們倆兄弟每月三十兩月銀,你就喝喝茶,買幾本話本,根本花不了幾個錢。」

袁漳平不急,緩緩回道︰「二哥,你貴人多忘事,上個月你從我這拿走了二百兩,上上個月拿走三百兩,上上上個月拿走一百五十兩。實話同二哥說,我手里還有二百三十兩,二百兩借二哥,我身上多少也得留些,不說買點什麼,光說府里下人打點,總、總不能拿不出錢來,府里人多嘴雜,要是閑話傳到母親耳中,引來她的質問,我、我也實在不知要如何回答。」

袁漳然眼珠一轉,馬上換了副討好的面容,「對對對,三弟想得周到,什麼二百兩、三百兩的,你我兄弟情比金堅,這點小錢,等二哥一把贏回來都還你。銀子呢?」

「在書房。」袁漳平看向大哥,不得大哥點頭,他不敢離場。

「走走走,去書房。」低聲說完,袁漳然扭頭招呼幾位公子哥,嚷嚷著道︰「鬧洞房去嘍。」

一聲吆喝,幾人都跟著起哄。

袁漳安轉身望向兩個弟弟,眼中的鄙夷一閃而過,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一個紈褲一個廢物。

袁漳然摟著新郎官來到兄長面前,「大哥,天黑了,也該洞房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開口說話,酒氣迎面撲來,袁漳安嫌棄地後退半步,掃了眼沒用的三弟,「去吧!安生些,母親乏累別驚擾她休息。」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袁漳然見大哥轉頭忙著寒暄應酬套關系,低頭輕哼了一聲,「走。」

袁漳安比袁漳平年長五歲,自幼得沈氏悉心教導,現于吏部任職;老二袁漳然兩年前參加秋闈,考了個倒數,春闈則是落了榜,舉人身分也能做官,柳姨娘舍得花銀子讓袁子枚打點,袁子枚便費了些心力為袁漳然在刑部謀了個差事,是個閑散職位,袁漳然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壓根不上心。

論出身比不過,論能力比不過,他在大哥面前一向抬不起頭來。

袁漳然讓兄弟們在院外等,自己推搡著袁漳平來到書房,今晚他有賭局,不能失約。

「銀子呢?」

「在這。」書架上有一個精致的小匣子,袁漳平打開匣子,拿出二百兩放到桌上。

袁漳然餓狼撲食一般將銀子捧在手里,眼中滿是貪念,這些是他今晚的賭資,他寶貝著呢。

「成成成,三弟好好洞房,二哥先走一步。」若是閑暇,袁漳然倒也有心跟著胡鬧一通,但他現在恨不得長雙翅膀飛到賭場去。

「二哥。」見袁漳然轉身要走,袁漳平急忙攔下,刻意勸道︰「要不,還是別去了。」

「哎呀,一個大男人婆婆媽媽的,日後成不了大事。」袁漳然將他推開,剛要抬腳,突然想到了什麼,從懷中掏出一包粉末塞給他,「別說二哥不關照你,這玩意有銀子都買不到,服下保你今晚欲仙欲死。」

說罷,袁漳然離去,書房里只剩下袁漳平一人,他抬手將粉末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神情突然一變。

「寒食散。」袁漳平冷笑著來到洗漱的銅盆邊,將粉末倒入水中,「實在是爛到根了。」

敲門聲響起。

「三爺。」

「進來。」袁漳平坐到太師椅上,他的書房是三兄弟中最小、最偏的,這屋子原本是間堆放雜物的倉庫,背陰,後來才改成書房,春冬兩季屋子里總有股淡淡的霉味,不過袁漳平倒是很喜歡這間書房,位置偏往來之人少,是府中一處難得的淨土。

進門的是袁府管家,府里人尊稱他為木叔。

木叔是府里的老人,袁漳平祖父活著的時候,他便在府里,今年六十有四,袁子枚都是他看著長大的。木叔雖兩鬢斑白,但身子骨硬朗,他進門無須袁漳平吩咐,輕車熟路的點燃香爐里的檀香以驅趕房中的霉味。

「我瞧見二爺歡天喜地抱著銀子離開了,三爺今兒是您大喜的日子,他還來這打秋風,實在是有些過分了。」木叔搖頭。

袁漳平扯下胸前的紅花,隨手扔在桌上,抽出懷里的《房中寶典》一並扔到桌上,「我本以為老二只是條賭狗,沒想到……」

袁漳平朝著木叔揚起下巴,讓他去看銅盆。

木叔走到銅盆邊上定楮一瞧,有些不解的看向袁漳平,「三爺,這是?」銅盆里的水泛著白,里面明顯摻了東西。

「寒食散,剛剛老二給我的。」

「這,他、他可曾吃了?」

袁漳平揉著太陽穴,「你覺得他能忍住不吃嗎?」服用寒食散,面色紅潤,精力旺盛,但此物會讓人上癮,常年累月服用,早晚會丟了小命。

木叔嘆氣搖頭,「閻王要人三更死,不會留人到五更,人各有命。」

袁漳然是個混蛋,但罪不致死,木叔有些惋惜。

「知會錢老板一聲,今兒是我大喜的日子,讓老二也樂呵樂呵,贏些銀子。」袁漳平輕聲道。

「是!」木叔點頭應下,「三爺,昨兒個錢老板的人來傳話,賭場生意不錯,您的那份,他已經備好了。」

錢老板經營賭坊,但卻從不下場賭博,五年前被好兄弟們合伙坑了一筆,家財散盡不說還坐了三個月的牢,後得袁漳平打點,方才月兌了牢獄之災。

出來後得袁漳平資助,重新做起了賭坊生意,兩人約定所賺金銀五五分成,永不背信。

這期間錢老板按時來通知袁漳平取銀子,賭場的賬目清清楚楚,袁漳平可隨時查看,錢老板是個很好的合作伙伴。

「讓干娘派人過去。」折騰了一天,袁漳平有些乏了,抬手揉著眉心提神。

袁漳平雖是賭場的半個老板,但袁漳然染上賭癮並非他為之。

袁漳然交往的那些公子哥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逛青樓、飲酒作樂,一來二去便沾上了賭博的惡習。

人要賭,神仙都攔不住,袁漳平知曉後並未干涉,看袁漳然敢拿寒食散給他,就知道兩人之間沒什麼兄弟情。

袁漳然的開銷大,一個月三十兩的月銀哪里夠花,柳姨娘心疼兒子,生怕委屈了他,拿了不少體己錢給他,他說在外面養女人,柳姨娘不攔著,覺得世家公子哥有幾個不風流的,別人家的兒子都養得起,憑什麼她的兒子養不起?

可賭博的事袁漳然是萬不敢說的,柳姨娘心氣高,現在處處被沈氏壓著,就指望著寶貝兒子出人頭地把她的身分拉起來,賭博這事要是讓柳姨娘知道了非被氣死不可。

所以他每每輸光了錢,又忍不住不賭,就找到袁漳平這來。

對于袁漳平,袁漳然從小欺負到大,小時候闖了禍事甭管大小一律扣到他頭上,他從不敢反駁,袁子枚不喜歡這個窩囊廢,沈氏更不會正眼看庶子,長大了袁漳平也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對他百依百順。

小時候袁漳然欺負袁漳平,長大了開始拉攏他,在他面前說老大的不是,說自己是他在袁府的靠山,日後兄弟分家,有他在,必幫他多爭取些。

他不怕袁漳平知道他賭博的事,認為借弟弟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張揚出來。

袁漳然嘴上對袁漳平好,可實際上只想坑他的銀子,從袁漳平這借的銀子壓根沒打算還,不過袁漳平不在乎,銀子會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他腰包中。

木叔嘆了口氣,心疼的看著袁漳平,「三爺,要不今兒就在書房睡下吧。」

「我在書房睡不是打了沈氏的臉?」袁漳平睜開眼楮伸了個懶腰,「無妨,早晚要見的,趕早不趕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叫他一聲父親,叫她一聲母親,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足。木叔,您也早點休息,甭操心我,我心里有數,咱們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今兒這是小場面,沒什麼好怕的。」袁漳平起身走到木叔身邊,輕輕的拍了拍木叔的肩膀,「天,塌不下來。」

木叔慈愛地看他,「塌了,木叔和你一起扛。」

他伺候袁家人大半輩子,他的心是在袁漳平祖父跟前熱的,在袁子枚身邊涼的。

木叔一輩子沒娶親,無兒無女,三十年前,有人將一個女嬰丟在袁府後門,木叔心善,大冷天的怕孩子凍死,就抱回屋取暖,請示過老夫人後,便將這孩子養在了身邊,木叔不差這一口飯。

日子一天天過去,孩子越長越水靈,只可惜是個啞巴,木叔半生節儉,就想著多給孩子攢點嫁妝,日後給孩子尋個好人家,嫁妝豐厚些,婆家也會高看一眼。

可木叔千算萬算沒算到,自己伺候了半輩子的少爺竟會看上他的養女,等到發現不對後,女兒已然有了身孕。

木叔清楚沈氏心狠善妒,袁漳平在府里安然無恙是因為有老夫人在,可此時老夫人已離世,他不過是一個管家,根本護不住女兒肚子里的孩子。

木叔想將女兒送回鄉下老家去,可他卻晚了一步,他寵了多年的女兒被人發現時尸體泡在井中,木叔想拚了老命為女兒伸冤,可袁漳平卻攔住了他。

袁漳平在袁府好似不存在一般,一來他不像袁漳然有柳姨娘撐腰;二來他性子軟弱,不爭不搶,被人欺負了也不會吭聲;三來他資質平庸入不得先生們的眼,沈氏的注意力多在袁漳然身上,對袁漳平看得倒沒那麼緊。

那日,瘦弱的少年將他攔住,同他說要忍,忍住了,才能給女兒報仇。

當時他已近花甲之年,在袁家當了大半輩子下人,忍了大半輩子,沒想到會被一個少年勸說要忍。

忍!忍!忍!

理智告訴木叔要忍,沈氏出身世家,袁子枚不會為了他的養女得罪沈氏,他豁出去能有什麼用呢?除了厲聲質問,細說自己和女兒命苦,還能如何?他沒有證據,即便告到官府也沒用。

可是他真的不甘心……

最後是少年的手緊緊的扣住他的肩膀,眼楮直直的盯著他,對他說︰「忍住了,我幫你報仇!」

因為少年的承諾,他最終還是忍了下來,他叫自己當個傻子,把女兒的死當成意外,井邊洗衣服,腳滑不慎跌落;他為女兒買了棺材,買了壽衣,親手將女兒腫脹的尸體放入棺材中,蓋棺、掩埋,白發人送黑發人,木叔一夜間白了頭。

女兒死了,他的心也死了,他苟活于世,一來是為了替女兒報仇,二來是為了守著那日攔下他的少年。

袁漳平拖著疲憊的身體離開書房,木叔將銅盆里的水潑到花園中,將桌上那本《房中寶典》塞到書架上,整理好一切悄然離去。

在袁家上下眼中,木叔和袁漳平是兩個不相關的人,除了見面點頭尊稱一聲爺外,再無任何交集。

喬夢喜在喬家是出了名的慢性子,她十七年宅門生活總結出的生存經驗,做人、做事,慢一點好,可這會她很餓,非常餓,急不可耐的想吃上一口飯。

天不亮就被丫鬟們拽起來梳洗打扮,別說飯,水都沒顧得上喝一口,從揚州到金陵忙著趕路,好不容易熬過拜堂,這會餓得前胸貼後背。

案桌上擺著飯菜,雞鴨魚肉樣樣俱全,喬夢喜掀開喜帕盯著桌上的飯菜,心癢難耐,終究屏退了身邊的下人,伸出手打算大快朵頤。

新郎官是人是鬼,她顧不上,先填飽肚子再說,即便是死也不能做餓死鬼。

袁漳平站在婚房門口,抬手要推門,緩了會將手放下,站在原地猶豫片刻,再次緩緩抬手,下定決心推門而入。

丑媳婦終歸要見公婆,喬夢喜這關他躲不過。

門開了,喬夢喜一手握著雞腿一手握著半個饅頭,呆呆的望著袁漳平,袁漳平站在原地,直直的盯著腮幫子鼓起、嘴角帶油的女人,他第一次見到有人吃飯如餓死鬼一般,沉默中透著尷尬。

喬夢喜扔下手里的雞腿和饅頭,想開口打招呼,奈何嘴里有食物說不出話來,她急忙吞咽,卻又讓食物卡在喉嚨里,最後便如小丑般,拍胸、咳嗽,唱著獨角戲。

袁漳平皺眉扶額,此番景象他不得不懷疑,這個女人腦子有問題。

「水、水!」喬夢喜扶著桌子咳不停,只能向袁漳平求救。

袁漳平四下張望,丫鬟將茶壺放在榻幾上,他陰著臉,一邊嘆氣,一邊加快動作為喬夢喜倒了一杯茶,遞到她手里。

喬夢喜仰頭將茶水飲下,吞咽幾次,食物方才緩緩下行。

「噎、噎住了。」死里逃生,喬夢喜紅著臉向袁漳平解釋。

袁漳平不接話,只是靜靜地盯著她,五官端正,眼神清澈,面容算是端莊可人,鵝蛋臉、杏仁眼,看外貌是個好相處的,只可惜腦子不好使,他長這麼大沒見過也沒听過有誰在大喜之日噎死的。

袁漳平光明正大的打量喬夢喜,喬夢喜也在偷偷打量他,玉冠束發,溫文爾雅,是個俊俏公子,只可惜這位俊俏公子的眼中滿是嫌棄。

喬夢喜在尷尬之余,又覺得自己出師不利。

自己沒錢沒姿色,娘家也靠不住,眼下嫁到袁家,袁漳平就是她的靠山,第一次見面,本想主動招呼,給對方留下個無功無過的印象,可現在好了,不提功過,袁漳平嫌棄她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喬夢喜將茶杯放下,索性破罐子破摔,坐下拿起雞腿和饅頭繼續吃了起來,事已至此,裝淑女也來不及了,還是先填飽肚子再說。

沒想到她還有興致繼續吃……袁漳平清了清嗓子,張口卻不知要說什麼。

他擔心喬夢喜是沈氏安在他身邊的眼線,本來想警告幾句,可現在,他卻不這麼想了。

這些年他忍得很好,他是袁家無依無靠沒本事的廢物少爺,沈氏的注意力都在柳姨娘和二哥身上,按理說犯不著在他這費心。

即便沈氏真在他身邊安插眼線,也要挑個聰明伶俐會說話的,不能是眼前這般的呆子。

喬夢喜嘴里塞著雞腿,她是故意的,堵住嘴,省得開口說話。多說多錯,少說少錯,在她這,嘴不是用來說話的,是用來吃飯喘氣的。

見袁漳平拉過椅子坐下,喬夢喜側了側身,為袁漳平騰出位置。

喜宴上,袁漳平被幾個公子哥圍著灌酒,飯菜壓根沒顧得上吃。剛剛忙著應付兄長不覺得餓,這會看喬夢喜吃得這麼香,他不免也有些餓了。

「這個妳還吃嗎?」袁漳平指著盤子里另一只雞腿問道。

喬夢喜的腦袋搖得跟波浪鼓似的。

袁漳平不客氣,撕下雞腿大咬一口。

新婚之夜,沒有甜蜜的情話,沒有親昵的依偎,房中只有食物的咀嚼聲。

吃飽喝足,喬夢喜識趣的回到床上坐著,按禮數,喜帕應該新郎來挑,洞房花燭夜還有交杯酒要喝,但她全都沒做到。

第一次成親,喬夢喜沒經驗,喬家的婆子都是繼母萬氏的人,她們打心眼里瞧不起這個庶出小姐,講規矩的時候匆匆而過,盼著她出錯被姑爺笑話。

袁漳平模著肚子,吃飽喝足,下意識的抬頭瞧了眼喬夢喜,只見她呆呆的盯著喜帕出神,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覺的悲傷。

看來她也是個可憐人……這世道,誰還不是個可憐人呢?

袁漳平盯著酒盅出神,按禮新婚燕爾要喝交杯酒,可喜宴上他被灌了許多酒,辛辣入喉的滋味難受,剛吃了飯菜,胃里好不容易舒服了些,他可不想再來上一杯。

喬夢喜抬頭看袁漳平,見他盯著酒盅面色凝重,痴痴的不知在想些什麼,不禁將心比心起來,她和袁漳平的境況相似,生母早逝,在宅門里無依無靠,嫡母欺壓、父親冷漠,從小到大的委屈與心酸只有自己知道,他也不容易。

這讓她忽然有一個想法,要不然開誠布公的聊聊誰的日子更慘,增進下感情。

袁漳平回過神來正對上喬夢喜的目光,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等著對方先說話。

結果就是誰也沒開口,屋子里寂靜蔓延。

外頭的喧囂不知何時消失了,袁府內外恢復了平日里的清靜,沈氏出身名門,規矩多,喜靜不喜鬧,這麼多年一入夜,袁府上下便寂靜無聲,各院的主子關起門來,下人們小心謹慎,生怕弄出什麼動靜來惹主母不高興。

袁漳平不是袁漳然,看到個女人就想調戲,即便喬夢喜是他的妻子,他也沒法對著一個陌生姑娘做出無禮舉動。

看她沒打算說話,袁漳平起身緩緩靠近床,見喬夢喜挪身子騰地方給他,他彎腰,伸出手臂從床上抱下一床被子,新婚夜不好睡書房,只能在婚房打地鋪將就一晚。

喬夢喜觀察著袁漳平的一舉一動,見他抱被子離開,急忙拿枕頭跟在後面,見其將被子鋪好,不等對方招呼,抱著枕頭就坐了上去。

喬夢喜在心里給袁漳平記了一功,她正琢磨如何才能不同床,沒想到對方和她想到一塊去了,好心幫她把被子鋪好,這人心地不壞,算半個好人!

袁漳平愣住,這呆子怎麼自己躺地上了?

他還沒回過神,地上的喬夢喜已經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了蠶蛹,身體縮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個腦袋。

袁漳平搖頭苦笑,模樣是傻了點,但卻有自知之明,知道把床讓給他……她仁義他也不能無情,只要她不是沈氏的眼線,乖乖听話,他一定善待她。

袁漳平洗漱過後月兌了喜袍,躺在床上。

他自懂事起便在宅門里看人眼色過活,早早體會了人情冷暖,心早就冷了,情愛對于他來說是奢侈,他不想辜負一個無辜女人,能做的就是和喬夢喜井水不犯河水,在錢財上不虧待她,給她應有的尊重,僅此而已。

喬夢喜躺在地上,習慣性的翹腿凝視房梁,屋子里多了一個人她睡不著。

母親是父親的妾室,她過世不久,繼母萬氏過門,自己就被繼母趕到府中最為偏僻的院落居住。

那間屋子冷清,門窗的木頭都被蟲子蛀了,木床上鋪著一層薄薄的褥子,她蜷縮著身體,將被子蒙在頭上,房間漆黑一片,風將門窗吹得嘩嘩作響,她害怕,偏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可現在不同,她睡覺的房間里多了一個陌生人,她能听見他的呼吸聲,轉身能看見他的身影,這是她從未經歷過的,她習慣了一個人,不知該如何同袁漳平相處。

若是能相敬如賓自是最好的,可即便袁漳平不找她麻煩,還有婆婆公公、哥哥嫂嫂們,袁府家大業大,誰又知道會不會爭奪?

罷了,既來之則安之,與其胡思亂想,不如舒舒服服的睡一覺,天塌下來,明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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