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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水成婚 第一章 契約婚姻

「你若真想報恩,不如娶我吧?」

當時,屠子烈真是說笑的——因為他那麼認真的說要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可沒想到他竟只是略略地瞪大了眼,便一口答應了她,問清楚她姓啥名誰家住哪,隔天還真的差人登門提親。

直到被提親,她才知道他的身分,明白自己干了一件多麼不得了的蠢事,但為了安病重祖父的心,她順水推舟的允了。

她祖父屠松濤任職工部都水清吏司,是個五品郎中,因為有防洪治水的長才,長年被外派各地,而她是祖父帶大的,從小耳濡目染,看著祖父靠著長才造福社稷,施惠于民,她也對水利工程極有興趣。

雖說她是個女孩,她爹又是因為治水工程的意外而英年早逝,可祖父看她對水利工程既有想法又有天分,便也讓她跟在身邊監造工事。

只是盡管她有著不輸男子的本事跟膽識,也深得工匠們的認可及信賴,祖父還是一心期望著她能覓個好歸宿,相夫教子安穩一生。

打她十六歲起,祖父便央人四處替她相看親事,可她並不願被困在後宅,不想就這樣成親,她想出千百個理由跟借口,最後實在想不出說法了,就用最膚淺的理由拒絕——我中意美男子。

也許是老天幫她吧,她身邊真是從來沒出現過美男子,讓她穩妥的過了兩年耳根清靜的日子。

可後來祖父積勞成疾,辭了官回到老家邕州養病,身子卻是一日不如一日。

「老爺子已藥石罔效,屠姑娘可得有打算了。」

當郭大夫搖頭嘆氣這麼說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即將失去祖父了。

「烈兒,祖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妳,沒給妳覓個好歸宿,我……我怎麼跟妳爹娘交代?」

看著病弱的祖父老淚直下,她心痛極了,卻無能為力。

冒著雨,她跑到玉鞍山腳下的山神廟祈求山神再給她祖父及她一點時間,她一定會完成祖父的心願。

也許真是山神大人顯靈,回程她便在因雨而暴漲的大渠里撿到了他——穆知非。

也是因為這樣,她才有了這一樁姻緣。

屠子烈坐在新房里,兀自想著心事,直到屋外的議論聲傳入她耳里。

「妳們可看見剛才拜堂時,表小姐臉上的表情?」

「是我都覺得惱恨,趙夫人可是一心想親上加親,如今卻殺出程咬金,再說了,屠家的姑娘怎麼配得上咱家少將軍呢?」

「就是,不管是家世還是樣貌,她都差遠了。」

「妳們說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屠姑娘居然在大渠里救起少將軍,真是活見鬼了。」

「瞧她臉平小眼楮,一副不起眼的樣子,少將軍竟說要娶她,真是鬼遮眼了。」

「說也奇怪,少將軍是懂泅水的,怎會溺在大渠里呢?我總覺得這其中有蹊蹺。」

「妳們說……會不會是屠姑娘動了什麼手腳,設計咱家少將軍……」

「不無可能,那大渠不就是屠老爺子造的嗎?是不是設了什麼讓人溺水的機關啊?」

雨聲滴滴答答,新房里的屠子烈卻是把那些話听得清清楚楚,她不以為然地勾唇一笑。

若是從前的她,此時肯定已經掀了蓋頭,拎著裙襬殺出去教訓這些嚼舌根的人了,可如今……罷了,橫豎她成這個親是為了讓祖父不至于抱憾而終,期限也就一年,她才懶得跟誰解釋或較勁。

「妳們在這胡說八道什麼?」說話的是徐嬤嬤,穆家的老人,「要是讓少將軍听見了,可有妳們受的。」

「徐嬤嬤,我們也是為少將軍還有表小姐抱屈呀,誰不知道夫人早把表小姐當兒媳婦看待了……」

「住口。」徐嬤嬤極具威嚴地喝斥,「少將軍就快回來了,快去準備。」

「是。」

燭光微微地晃著,外頭的雨未歇,新房里早已一室寂靜。

沒人鬧洞房,就連那些儀式也快速且不帶半點喜氣地結束了,屠子烈坐在床沿,而穆知非坐在桌旁自顧自地喝了幾盞酒。

他們都沒說話,明明處在一個房間里卻像是陌生人般……說陌生倒也沒什麼不對,因為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

初見的那天,他在渠中載浮載沉,遠遠看還以為是從山上飄下來的枯木,直到接近,她才發現是個人。

剛剛丫鬟說他是懂泅水的,不可能會溺水,他那天的樣子,確實也不像是溺水,溺水的人會掙扎,可他卻是動也不動地漂在水上,她跳下大渠將他拉到堤邊時,他只瞪著兩只眼楮看著她,身體也是僵直不動的,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動了手,然後聲音有點痛苦地對她說「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當時她以為他是嚇傻了,可後來知道他的身分後,便推翻了她一開始的推論。

他是常勝將軍穆毅的獨子,十四歲便隨父親征戰沙場,驃悍英勇,戰場上刀光劍影,生死交關都沒嚇壞他,區區一個落水怎嚇得了他?

那日將他拉上堤岸時,他的模樣狼狽,臉色青白,她還是覺得他好看——如今在這滿室燭光下看著,她更覺得他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了。

他有著武將的身形,英挺高大且結實,劍眉星目、神清骨秀,氣宇軒昂。

穆知非放下杯盞,突然抬起眼看著她,迎上他那淡漠又深沉的黑眸,屠子烈不自覺地緊張了一下。

「安歇吧。」穆知非說。

她微頓,「歇?你是說……」

「床給妳。」穆知非起身卸下袍子,走到窗邊的軟榻邊坐下。

「你睡那兒?」她有點訝異。

他邊月兌下鞋子邊說︰「既是夫妻,我們還是得同房,如果妳介意,就把床邊的帳子放下。」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解釋著,「我是說……睡榻不舒服,要不我睡榻,你睡床吧!」

穆知非不以為然地說︰「我打了十年的仗,不是什麼身嬌肉貴的公子爺,打仗時常常倚著樹或石頭就歇了,有榻睡都算是舒服的了。」

說罷,他和衣躺下,兩手交迭在胸前,立刻就閉上眼楮。

她不動,猶豫了一下,覺得有些事他們得先說好,便試探地開口,「我們能說幾句話嗎?」

她不信他一閉眼就睡死,可他沒有回應。

正當她覺得沒意思想縮回帳里睡覺時,他突然出聲了——

「徐嬤嬤跟我說了,那些丫鬟嬤嬤閑著沒事就愛嚼舌根,妳不要放在心上,在我們約定的這一年里,我會盡丈夫之責護妳周全。」

聞言,她微微心悸了一下。

他果然是個有恩報恩又重然諾的男子漢,即便他們是有名無實的契約夫妻,可他還是願意在她擔著他妻子身分的期間護著她。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他問。

「……沒了。」她想說的不是那件事,可再想想,他們只做一年夫妻,時間一到便是一拍兩散,各走各路,似乎也沒什麼好說的。

清晨,站在床沿,穆知非靜靜地看著呈大字形仰睡著的屠子烈。

他以為她會整夜輾轉反側,沒想到她說完話,只一會兒便打起呼嚕,聲音是不大,但睡不著的他卻听得一清二楚。

這是什麼大剌剌的性子?縱使他們既不同床也沒有肢體上的接觸,可跟一個男人共處一室,她竟睡得如此安心?

她的臉,很干淨,不是字義上的那種干淨,而是給人不染塵俗的感覺。

那日她將他從大渠里拉上岸時,她頭發散亂,也蹭到了些泥水,可看著她,他腦海中竟浮現「干淨」二字。

二十歲的大姑娘,或多或少都已經沾染了紅塵氣息,多了一些世故,可她卻像是一顆未經琢磨卻清澈透亮的玉石,說不上好看,但就是莫名攫住他的目光。

那天他是去山上視察工事進度的,上山之前,他在山腳下的山神廟點了一炷香,求山神保佑墾山屯田能夠順利,不想下山時先是突然全身失去感覺及力量,接著失去意識,再恢復意識之時,他已經在大渠里載浮載沉了。

當時的他,真的以為自己死定了,所以在看到她時,有著無限感激。

盡管她的樣貌是那麼的平凡、裝扮是那麼的素淨,他卻覺得她像是黑暗中的一盞明燈,地獄里的一條蛛絲般耀眼。

從提親到成親,他只花了十天時間,即便周遭有許多勸阻反對的聲音,甚至他母親無法諒解,他還是意志堅定的娶她為妻。

她不想養大她的祖父抱憾而終,而他正好想斷了他母親跟姨母想親上加親的念頭,就這樣,他們結了這樁婚事並約定一年後和離。

雖說不管跟她還是表妹趙靈,都是沒有情愛的婚姻,但跟她過日子應該比跟表妹過日子有趣多了。

「糟了!」突然,睡夢中的屠子烈彈起,一臉慌張地便要翻身下床,像是根本沒察覺到他就站在床邊。

穆知非伸出大手按著她,以防她滾下床去,她身子陡地一震,抬起頭來,驚疑地看著他,然後露出尷尬的表情。

「什麼事糟了?」

「我……沒事。」她有點不好意思,卻也松了口氣,「原來是夢……」

他收回手,「看來是惡夢。」

她點頭,「我夢見許多年前跟祖父在周縣治水,大水沖破了舊河堤……」

「周縣每逢汛期便成災,良田盡毀,無家可歸者眾,然而周縣縣衙污濁,貪污興修水利的銀兩,後續賑災也無能,因為當時的賑銀盡數被貪污,周縣縣令遭到彈劾流放,才將屠老爺子派去主持興修河堤。」

听他說著這段往事,屠子烈驚訝得瞪大眼楮,「你……知道?」

「屠老爺子為了治水,在我朝土地東奔西走數十年,救命無數,簡直可說是人間菩薩,我怎能不知道他的事跡?尤其我們還是同鄉,更不可能不知道。」穆知非並不覺得自己能說出屠松濤的功績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反倒好奇起她的事,「周縣此事已有十年余,當時妳在?」

「當時我八歲,娘親剛走,任命便至,祖父本想將我托予舊識,可我不依,不吃不喝地足足餓了自己幾日,祖父別無他法,便將我帶往周縣赴任了。」

聞言,他挑挑眉,「妳這脾氣可真應了妳的名。」

「祖父也是這麼說的,還說早知道應該叫我屠子柔……」提起和祖父相處的點滴,她眼底有著藏不住的擔憂及懷念。

注意到她的表情,他沉默了須臾,說︰「雖說妳已嫁作穆家媳婦,可妳隨時可以回去探望屠老爺子,說一聲便行。」

她驚喜地看著他,「真的?」

穆知非點頭,「妳與屠老爺子就只剩下彼此了,見一面便是少一面,只管回去吧!」

她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感激的淚水已在眼眶里打轉,他的聲線雖然淡淡的,沒有什麼起伏,卻讓她感覺到溫暖。

「少將軍?」此時,外頭傳來徐嬤嬤的聲音,「少夫人可起身了?」

「起了。」他說。

「那就請少夫人準備洗漱更衣梳妝吧,敬茶認親可不能遲了。」徐嬤嬤提醒著。

穆知非目光一凝,看向屠子烈,「听見徐嬤嬤的話了吧?」

「嗯。」她頷首,雖說穆家媳婦這個身分只有一年期限,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該做什麼就得做什麼。

認親雖是件折騰人的事情,但幸好有徐嬤嬤從旁幫著,倒是沒出什麼差錯。

穆家人口簡單,又加上婚事辦得急促,根本來不及通知其他親族摯友,因此堂上除了穆毅夫婦倆,便只有穆家主母于白竹的妹妹于白波及她的麼女趙靈。

本就預定近日來訪並住兩、三個月的趙家母女倆,就這麼巧地趕上穆知非說辦就辦的婚禮。

雖說是獨子沒商量就私自訂下的親事,可公爹面對她這個兒媳卻顯得平靜,不過她想應是因為她祖父的關系吧?

她祖父官是小,可在邕州也算是有一點名望。

「屠老爺子在家時都喊妳什麼?」穆毅問。

「祖父都喚我烈兒。」她說。

「唔。」穆毅點點頭,「那我們便也喚妳烈兒,如何?」

「公爹做主便是。」她小心又恭謹地說。

穆家助新武帝平定內亂,功勛彪炳,半年前穆毅解甲回鄉時,百姓夾道相迎,可是十足風光,除了賜下財帛良田外,新武帝還把穆家舊邸周遭的土地,以及那蘊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珍寶的玉鞍山群岳也賜予穆家。

而也因為聖眷正隆,穆家在此地的威望不是官府能比,縱使兩人已經解甲歸田,大伙兒還是稱他們一聲將軍、少將軍,以示尊敬。

屠家比起穆家,那家底和地位真是天差地別。

「妳不必如此拘禮。」穆毅見她恭敬謹慎,淡淡地一笑,「我們武人之家規矩不多,日後晨昏定省什麼的也免了,每日早上來請個安便行。」

「姊夫。」于白波突然出聲,「這些規矩怎能免了呢?媳婦自然要有媳婦的樣子,姊姊好不容易盼到知非成家,有了媳婦,還不能過過為人婆母的癮嗎?」

穆毅眉頭一擰,沒接話。

于白波瞅著屠子烈,哼笑一記,「听說她從小便沒有娘親,自然沒人教她什麼規矩道理,如今進了穆家,當然要讓姊姊好好教矯正一番。」

于白竹瞥了穆毅一眼,見他臉色不是很好看,知道他不喜歡于白波這番言論,更不耐煩妹妹一個客人在這邊指手畫腳,忙勸阻道︰「白波,家里的事,妳姊夫說了算,別……」

「姊夫是個男人,哪管得這些後院里的事?」于白波卻不會看眼色,續道︰「姊姊是穆家主母,教導媳婦的事自然是由妳做主。」

「穆家沒什麼前院後院,一切都由我做主。」穆毅冷冷地瞥了于白波一眼,「再說,欺生這種事在我穆毅的軍隊里不準,在我穆毅的家里也不準。」

迎上穆毅那不悅的眼神,于白波頓了一下,端起杯盞,嘀咕道︰「說什麼欺生?我只是怕新婦沒規矩,日後會爬到姊姊頭上罷了……」

穆毅不想搭理她,轉頭看著屠子烈,「知非為了玉鞍山的工事經常早出晚歸,所以早午晚膳在你們院里用即可,若需要增加人手便找徐嬤嬤,她會撥人給妳差遣。」

「多謝公爹。」她慶幸著穆毅是個沒有架子也沒有一堆鳥規矩的長輩。

接下來的時間,于白竹幾乎是沒說話的,但看得出來她對這樁婚事感到無奈及不喜,至于想給屠子烈下馬威的于白波及趙靈,則是從頭至尾臭著臉,用一種彷佛見著累世仇敵般深惡痛絕的眼神瞪著她。

屠子烈已知于氏姊妹本想著把趙靈嫁給穆知非,如今不能稱心如意,不喜她,把她恨進骨子里都是自然的。

不過……屠子烈悄悄打量趙靈一眼,覺得趙靈長得可真是好看極了。

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有著一雙又圓又亮的大眼楮,挺秀的鼻子,櫻桃小口,只需一點淡妝便生嬌媚,她雖也個子嬌小,又只十六歲,可身形玲瓏有致,像是顆成熟誘人的蜜桃。

她想,一年後她與穆知非和離,他便會娶了這位仰慕他的表妹吧?

因為女眷們的不熱絡,認親很快就結束了,穆知非帶著屠子烈告辭。

本以為見親會讓她灰頭土臉的,不想有穆毅一夫當關,讓她得以全身而退,所以她心情很是不錯,听穆知非說要出門一趟,也不覺得自己被忽視。

在離開主院回所居院落的路上,她一邊欣賞著穆府的景致,一邊驚嘆其美輪美奐。

她祖父雖當了一輩子的工部官員,可因為薪餉不多,又經常把薪餉挪給底下因工傷亡的工匠或是那些可憐百姓,並沒有什麼房產,在京城的宅子是租的,邕州的老宅也是普普通通的二進宅子,她從來也沒見過這麼氣派的宅邸。

「少夫人。」跟在她身後的徐嬤嬤突然開口問道︰「妳喜歡什麼樣的丫鬟?」

她微頓,不解地問︰「嬤嬤怎麼問這個,院落里不需要添丫鬟了吧。」

「少夫人沒帶陪嫁丫鬟過來,但身邊不能缺人伺候,我便想在府里尋個能用的!」徐嬤嬤問︰「院里的丫鬟可有少夫人看著順眼的?」

她尷尬一笑,「我還不認識她們呢!」

徐嬤嬤微頓,若有所思。

「嬤嬤不必為此勞心,家祖父辦差所行之處都是些長年因水患汛災而十分窮苦的地方,我打小跟著祖父四處去,帶著丫鬟反而累贅,是以身邊從來沒有陪侍的丫鬟,早已習慣凡事親力親為……」

祖父兩袖清風,其實也養不起太多奴僕,他們回邕州時,只有三、五個老僕跟著。

雖說她從來不介意有沒有人伺候,可想想也難怪那些丫鬟嬤嬤輕瞧她,哪有官家小姐如她這般寒酸,別說是可觀的嫁妝,就連個陪嫁的丫鬟都沒有?

徐嬤嬤看著屠子烈,慎重其事地說︰「那是從前,可如今妳是穆府的少夫人,再怎麼樣都得有個丫鬟陪侍,府里若沒有妳喜歡的,我便從別處去找。」

見徐嬤嬤對此事十分堅持,她也不好再反對,于是說︰「全由嬤嬤做主。」

徐嬤嬤神色卻沒有放松,而是更嚴肅地道︰「少夫人,妳要為少將軍打里內宅,又是將來執掌中饋的主母,得學著拿定主意,不能事事交給旁人拿捏。」

「……是。」從沒有人對她說這些話,她一時有點不知所措,而且什麼未來主母?她一年後就會離開穆府了。

徐嬤嬤眉心微微一擰,「瞧,少夫人怎能對我這個奴婢說『是』呢?妳可得有點女主人的架勢跟作派才行。」

「喔。」她直覺地應了一聲,旋即察覺自己又犯錯了,不禁無措地對著徐嬤嬤傻笑。

徐嬤嬤嘆了一記,語氣微沉地說︰「少將軍跟我說少夫人昨兒听見那些丫鬟嬤嬤們說的話了……」

她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那些丫鬟嬤嬤成日關在後院里,閑來無事便胡說八道,少夫人不必往心里去。」徐嬤嬤正色,「少夫人是少將軍明媒正娶、名正言順的妻子,不管遇到什麼事,只管抬頭挺胸。」

听著徐嬤嬤這番鼓勵且溫暖的話語,屠子烈原本還有一點憂慮不安的心竟安定了。

這些話合該由母親對出嫁的女兒說,可她沒有母親,婆婆也不認同她,更不會教她,但是幸好,還有人是願意幫助她的。

她有點激動,不自覺地紅了眼眶,由衷地感謝,「多謝嬤嬤提點,我會記住的。」

「這些話也是少將軍要我跟少夫人說的。」看來嚴肅且不苟言笑的徐嬤嬤眼底隱含著長者的慈愛,「雖說少夫人對少將軍有救命之恩,可這門親事終究結得倉促又令人費解,旁人會說些不中听的話也不意外。不過有少將軍在,少夫人絕不會在穆府受半點委屈的。」

屠子烈迎上她那堅定又溫暖的眸子,輕輕地點了頭。

另一邊,金氏醫館里。

穆知非坐在案前,神情略顯嚴肅道︰「金大夫,你說那些飲食里查不出任何毒物?」

金大夫曾是宮里的御醫,後來為了及時幫助更多將士做了軍醫,天下太平之後,他隨著解甲歸田的穆毅來到邕州,在穆知非的資助下開了這家醫館,照料更多百姓。

金大夫搖頭,神情凝肅地說︰「我已經復查多次,仍然毫無所獲。」

穆知非濃眉緊皺,難以置信,「可我那日突然肢體麻木,確實是中毒之兆。」

查不出個名堂,金大夫也是沮喪懊惱極了,試探著問︰「少將軍會不會是在別處中的毒?在那之前,你可曾去了何處,食用何物?」

穆知非搖頭,「那幾日我都在府里,吃的喝的都是府里廚房做的東西,就連那日上山時帶著的干糧茶水都是廚房備的。」

金大夫看著站在一旁的丁駿,問道︰「丁駿,你可跟少將軍吃了一樣的東西?」

丁駿是穆知非的隨從,從他十六歲時便已經跟在他身邊,兩人也是戰友、是兄弟。

「那天我不在。」丁駿說,「我前天不知吃壞什麼,又吐又拉,沒跟著少將軍上山。」

穆知非道︰「那日我是獨自上山的,若丁駿在,我也不至于落水又沒人發現了。」

「這實在太奇怪了……」金大夫皺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飲食中可有不尋常之物?」穆知非問。

「少將軍的干糧跟飲水中是查驗出竹炭,不過竹炭對人無害,更甭說讓少將軍因此肢體麻木了。」金大夫說,竹炭確實不是有害之物,從前行軍打仗之時,他們會將竹炭放入水中淨化水質。

「如果不是當天的飲食被人動了手腳,那麼少將軍究竟是何時何地中的毒呢?」丁駿摩挲著下巴。

此時,金大夫不知想起什麼,突然莞爾,「不過少將軍此次也算是因禍得福,誰料得到少將軍落水待援,救你的人竟會是屠大人的孫女呢?」

穆知非一笑,「不瞞大夫,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因為對我有救命之恩,要求我娶她的女子竟是屠大人的孫女。」

金大夫驚疑地低呼,「要求少將軍娶她?我以為是少將軍與屠姑娘一見鐘情,這才上門提親,怎麼還有這個原由?」他覺得這事不可思議,甚至是荒謬至極,「報恩的方式那麼多,少將軍怎會答應?」

想起那天的情景,穆知非不自覺地唇角上揚,「因為有趣,什麼樣的姑娘會對陌生男人提出成婚要求呢?對于這件事,我覺得有趣,後來知道她是屠大人的孫女,就覺得是……」

他微頓,沒把話往下說——不想祖父抱憾而終的她跟不想與表妹結為夫妻的他在那個時候遇上,是緣分?還是天意?

「不過關于因為報恩而與她成親這件事,還請大夫听過便忘了。」穆知非深深一笑,「就當我與她真是一見鐘情吧!」

「少將軍請放心,老夫的記性不好……」金大夫頓了一下,故作胡涂,「咦?少將軍是什麼時候來的?」

听著,穆知非跟一旁的丁駿都笑開。

「對了。」他忽而想起一事,懇切地看著金大夫,「可否請大夫幫我一個忙嗎?」

「少將軍請說。」金大夫毫不猶豫地說。

穆知非備了厚禮,帶著屠子烈風風光光地回門。

屠家距離穆家約莫半個時辰的腳程,若是乘車或騎馬,只需一刻。

家里那幾個跟隨屠松濤多年的老人都出來相迎,看姑娘嫁了個相貌堂堂、家世不凡的姑爺,大伙兒都眉開眼笑,為她感到歡喜。

進了大廳,屠松濤已候著心愛的孫女,還有彷佛天上掉下來的孫婿。

屠子烈已二十歲,他一心盼著她能有個好歸宿,卻從沒想到她會嫁了個如此不得了的人物。

穆家來提親時,他並不是受寵若驚,而是驚慌失措,他屠松濤如今已經致仕,即使還在做官,也只是個清貧的工部小官,如何攀得上穆家這門親事?

他問屠子烈怎麼回事,她一派輕松地告訴他——

「我救了他一命,他便說他要娶我了。」

大渠水漲,那要是尋常女子,豈敢跳進大渠里救人?可就因為她從小跟著他治水,不只善泳還膽色過人,也因此才能將落水的穆知非給救起。

這麼一想,在旁人眼里覺得野的技能,卻意外地讓她撈了這門好親事。

「孫婿穆知非拜見祖父。」

穆知非一進門,便對屠松濤行了個慎重的跪拜大禮,屠松濤連忙上前扶起他。

「少將軍免禮,老夫承受不起。」

穆知非起身,微低著頭,兩只灼亮的黑眸望住身形瘦小的屠松濤,淺笑著說︰「在祖父面前,沒有什麼少將軍,祖父便喚我名字吧!」

屠松濤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可是……」

「穆屠兩家既已結親,就只有輩分,沒有頭餃。」穆知非話說得親近,「祖父喚我少將軍,我才受不住。」

「祖父。」一旁的屠子烈跟著附和,「他娶了您的孫女,就是您的孫婿,不是什麼少將軍了。」

屠松濤想想也是,靦腆一笑,客氣地說︰「那老夫就失禮了。」

穆知非微笑著親自扶著他坐下,然後才落坐。

屠松濤看著坐在面前的新婚夫婦,雖然很高興,卻也體會到一個讓他想嘆氣的事實。

雖說癩痢頭的兒子是自己的好,孫女容貌再如何普通尋常,做祖父的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孫女最美,可當屠子烈跟穆知非坐在一起,連他都無法否認他們真的不算郎才女貌。

穆知非究竟為何會上門提親?真的只因孫女對他有救命之恩,他便娶了她嗎?

「對了!」屠松濤自然不好在這個時候問孫女婿娶自家孫女的原由,想了想,總算想到個話題,「昨兒金大夫來過,多謝少……賢孫婿。」

聞言,屠子烈微怔,金大夫?祖父指的是曾是御醫,如今在城里開醫館的金仁懷?

「祖父就喚我知非吧,比較順口。」穆知非問︰「金大夫怎麼說?」

「沒說什麼,只要我好好休養,還讓人送來十數帖的藥,要我按時服用。」

「金大夫醫術精湛,還請祖父要遵從他的醫囑,好生調養身體。」穆知非頷首,「我已請金大夫每半個月前來為祖父把脈,掌握祖父的身體狀況以利療治。」

屠松濤點頭,對穆知非的關懷與用心十分滿意且感謝,而一旁的屠子烈則對他會做到這個地步,感到驚訝又激動。

祖父生病以來,都是找熟識的郭大夫,雖然郭大夫不是什麼名醫,可在邕州城里也已經行醫數十載,求診問藥的患者數不勝數。

她並不是質疑郭大夫的醫術,只是因為祖父的病況始終沒有起色,才多次希望祖父可以到金氏醫館,讓金大夫把脈看看,祖父卻屢屢拒絕。

沒想到,穆知非會悄悄地著人請來金大夫為祖父看病,祖父也接受了。

屠子烈放下一樁心事,再說起話來語氣更加輕快,笑容明朗。

三人又氣氛和諧地閑聊一會兒,老僕來稟報午宴已經準備好,他們便移步去用膳,席間同樣歡聲笑語。

用膳完畢,屠松濤命人備茶。

「家里就一些粗茶,你別嫌棄。」屠松濤說罷,轉頭看著屠子烈,「烈兒,祖父想吃妳做的 子配茶,行不?」

「當然行。」屠子烈興高采烈地答,「我這就去廚房弄。」

她前腳才走,屠松濤便挺直背脊,兩眼直視著即便坐著仍顯高大的穆知非。

穆知非察覺他是故意支開屠子烈,氣定神閑地問︰「祖父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屠松濤微頓,眼底的情緒除了感動及激動,又隱隱有一絲卑微,「我知道你是為了報恩才娶烈兒,我們屠家實在是高攀了,相信外邊也有許多人對這門親事既震驚又不以為然,不過即便兩家門第有別,老夫還是不想烈兒受半點委屈……」

穆知非明白了,淺淺一笑,「祖父無須憂心,烈兒既然已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會護著她,再說……我也不全然是因為報恩才娶她。」

屠松濤微怔,「不論是家世或容貌,烈兒都不是足以匹配你的姑娘,除了報恩,還有什麼理由讓你娶她為妻?」

穆知非忖了一下,正經八百地回答,「行軍打仗的這些年,我每時每刻都無法松懈,如今迎來太平,我只希望接下來的日子都能過得輕松有趣,而她……」他稍作停頓,接著淡然一笑,眼底流泄出一絲柔情,「我覺得她是能讓我接下來的人生輕松有趣的人。」

看他是經過思考才回答,而非隨意敷衍,屠松濤的心踏實了一些,不禁跟他說起心底話,「老夫福薄,獨子跟媳婦在幾年間相繼離世,只留下烈兒與我相伴……」說著,屠松濤的眼眶微微濕潤,「或許在別人眼中她是草,可對我來說,她卻是老天賜給我的寶物,所以請你好好對待她、照顧她。」

穆知非目光澄澈堅定地直視著屠松濤,「祖父就放心地將寶物交給我吧!」

有了他的承諾,屠松濤安心地笑了,「看來老夫可以毫無牽掛地死去了。」

聞言,穆知非蹙眉,由衷地勸說︰「祖父也是她的寶物,請您好好調養身子,長命百歲。」

「會的,我會的。」屠松濤點點頭,「希望老夫能活著看見她生兒育女,幸福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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