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城志卷四︰崑崙 第一章 小人
晴空朗朗,炙熱的陽光,讓硯城里的人與非人們都換上薄透衣衫。
艷陽下連綿十三峰的雪山巍峨壯麗,看來格外耀眼,最高峰形如展開的扇面,山腰處雲霧繚繞。白雪覆蓋的山脈,本體是最堅硬的黑色岩石,大山襯著雪色更顯黑白分明。
雪山的頂峰,原本終年積雪不化,卻在去年冬季因為一場惡斗,震落頂峰的皚皚白雪,的山巔如利刃刺向蒼穹,前所未有的異象讓硯城中人心惶惶、鬼心慌慌。
所幸,木府的主人迎來新的龍神,將邪穢打出硯城,霜雪結成的封印再度籠罩雪山,加上又有鸚鵡獻羽歸降,歷經一番惡戰,才讓硯城躲過一劫。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硯城內外不論是人與非人的事情,只要來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現任的木府主人,是個看似十六歲,卻又不是十六歲的女子。
這天,木府內熱鬧得很,一株株葉綠睫長的百合含苞待放,欣喜又誠惶誠恐的垂著花蕾,因為太過榮幸而瑟瑟輕抖,泄漏出縷縷清香,聞來沁人心脾。
一切都安排妥當後,穿著青衣、黑發堆髻的年輕少婦款款走向大廳,行走時姿態如風擺楊柳,優雅好看。
「姑娘,」
她恭敬的喚著,輕盈的福了福身。
「都準備好了,請您移步到花園里。」
坐在精致圈椅里,穿著素雅綢衣,猶有些許稚氣的少女,慵懶擱下手里的繡框與銀針,恣意伸了個舒暢的懶腰,才輕輕應了一聲,聲音清脆悅耳,比銀鈴響動更好听。
「好。」
她探出白女敕*足,足尖尚未點地,無數繡線爭忙垂落交織,上前包覆承托,化做一雙繡鞋,舍不得她的雙足沾上半點灰塵。
輕巧的腳步走出大廳,鞋面上含苞茶花的刺繡被陽光一曬,就一朵又一朵綻放,嬌艷深紅的花瓣源源不絕落下,鋪灑在她走過的石磚,眷戀小巧的足跡。
庭院里已經布置妥當,偌大的亭蓋下,擺放一張竹藤圈椅,坐起來透氣舒適,能遮蔽太炙熱的陽光,又能欣賞滿園景致。
她斂衣坐下,環顧四周的景致,欣喜的微微一笑,寬大衣袖下的細女敕指尖探出,在花苞上輕輕一點。
瞬間,百合們幸福至極的綻放,獻出最美的姿態,菲薄的花瓣嬌女敕細致,朵朵都透著光暈,不論是麝香、編笠、宮燈、水仙、珠芽、細葉卷丹、艷紅鹿子與老鸛,各品種的百合,用盡全力的盛開再盛開,花香更芬芳馥郁。
過季的茶花,這才戀戀不舍的褪去,讓出鞋面上的位置,由絲線交織出秀麗的百合花樣。
硯城內外花木極多,都想討姑娘歡心,但百合寓意百年好合,自從姑娘與雷大馬鍋頭情投意合之後,每年都能享有一日特權,進到木府里來獻上鮮妍花姿,以及肥碩甜美、色如象牙的鱗睫。
青衣女子捧來裝盛在水晶杯中,與柔膩銀耳共煮,冰得沁涼的百合銀耳羹奉上,是夏季里上佳的消暑甜湯。
姑娘接過水晶杯,用桌案上的調羹輕舀,甜湯里嫣紅的枸杞無聲翻動。整碗甜湯不論是色、香、味樣樣俱全,就連調羹也事先冰鎮過,設想得極致周全。
但是,調羹在甜湯中繞啊繞,卻始終沒有被舀放入口。
百合們眼巴巴的望著,全都等得焦急,卻又不敢鼓噪,緊張得蕊心的花粉紛紛飄落。
「姑娘,請問,是我哪兒做得不妥嗎?」
少婦忍不住戰戰兢兢說道,神態憂慮起來,生有軟軟絨毛,修長軟潤、柔和飽滿,肌膚白得透著些許淡青色的雙手,緊張的交握著,連衣裳都褪去顏色變得蒼白。
「請您直說,我即刻就改進。」
「你做得很好,跟左手香在時做的沒有不同,只是……」
少女般粉潤的唇,吐出的聲音甜脆,語音里滿是情意,難得略有一絲羞澀。
「這甜湯以往我總是跟雷剛一起喝,這會兒他不在,我才想先擱著,等他回來再一起吃。」
「是。」
少婦松了一口氣,衣衫才逐漸恢復青綠。
姑娘擱下調羹,雙眸清澄如水,神情猶有一分稚氣。
「左手香離開後,這些入*添饌的事,連信妖都忙不過來,差點還把*樓燒了,幸虧有你回來幫忙,不然今天我就沒有甜湯可以吃了。」
左手香入魔叛離的事,被她簡簡單單帶過,甚至提得有些漫不經心。
「能夠回來服侍您,是我無上的光榮。」
少婦誠心誠意的說道。
少婦名為青兒,是丈夫柳源取的名。
她原本是木府里的柳樹化身,曾因為得罪左手香,險些被煉*的火燒成灰燼,是姑娘出手相救,才能跟以樹醫為職的丈夫結成連理。所以,當信妖登門求助,夫妻二話不說就答應。
「柳源呢?不是讓他也跟你一塊兒進木府嗎?」
姑娘問道,長長的眼睫眨啊眨,眼里浮現好奇。
「我跟信妖交代過,你們夫妻恩愛情深,千萬不能夠拆散分離。」
她太明了了。
情意深深時,相互依偎的甜美幸福。
以及,被拆散時的痛楚、分離時心蝕般的寂寞。
「信妖很盡責,做得很周全。」
青兒連忙說道,因為提起丈夫,雙頰上浮起淡淡嫣紅。
「相公是有事耽擱了,才沒能同日過來,吩咐我要跟姑娘致歉,處理完事情後,會盡快趕來。」
「是城里哪兒有樹需要他去醫治嗎?」
姑娘問道,白女敕的指尖沿著水晶碗邊緣輕繞,透明水晶飄出冷霧,即使沒有沃冰,也維持剛取出冰窖時的溫度。
「倒也不是,跟醫樹無關。」
青兒搖了搖頭。
清澄的黑眸望了望回廊,靜靜看了一會兒,連百合們也紛紛轉頭,陪著她等待,卻始終看不見心愛男人的身影。
雷剛尚未回來。
整個冬季跟整個春季里,他都留在木府里陪伴她,將她護衛在胸口,陪著她養傷,溫柔而嚴格的督促她喝*,在她沉睡休憩時,提供強壯的懷抱,首次推卻商家的請托,舉薦了別人率領馬隊。
但是,即便不率領馬隊出城,魔化的公子與左手香不知所蹤,終究是揮之不去的隱患,城里的人與非人們提心吊膽,有些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敢麻煩她,就用各種方式傳來請托,求他前去協助。
他的熱心腸,時常依偎在他胸懷中的她最是清楚。
當初他勤于奔走,是舍不得她太忙碌,人與非人們眼下依循舊例,卻不知今非昔比,眾人的體貼,卻是好心辦壞事,瓜分了她與他相處的時間。
往昔,他住在木府外,兩人相處時間短。
如今,他住在木府里,兩人相處時間長。
習慣一旦養成,要改就難。因為太過習慣他的陪伴,感受不到他的體溫、他的胸懷,就覺得悵然若失……
粉潤的唇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麼空等著多無趣,你不如就把耽擱柳源的事說給我听。」
姑娘收回視線,隨意的月兌了繡鞋,曲起綢衣下的雙腳,小臉擱在膝上,微微的往左偏著,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背後,顯得更為稚氣。
「是。」
青兒不敢有所保留,開始一句句的說起,夏季時一樁惹得硯城里人與非人們都難以安寧的事。
春季的時候,有個烏賊精黑瑩作亂,騙去不少房屋與土地,硯城里多了許多新住客,佔去房屋、店面以及墳地,到處都變得很擁擠。
雖然,黑龍殺了烏賊精,但是新來的住客手里握有購屋或購地的合約,不肯搬遷或讓回,原有的人與非人都忿忿不平,卻也無可奈何。
有個叫陳森的男人,也是這件事的受害者之一。
他家居住在硯城很多代了,家境非常富有,為人卻很刻薄。
陳家在硯城內外有不少房產,原本都由熟悉的仲介代為出租,但是黑瑩上門游說,自願收取較低的仲介金,他听了暗自竊喜,貪圖較多的收入,跟來往數十年的仲介斷了合作。
事發之後,他才發現被黑瑩詐騙,硯城里就數他損失最大,丟了眾多房子的物權、不少土地的地權。
陳森氣得全身顫抖,差點就要吐血,在家里吃不下、睡不著,對妻子破口大罵,卻還是不能解恨,于是干脆早早出門,到原本屬于他的物業前,陰沉著臉探看。
鋪著五色彩石的四方街廣場西側,有間糧食鋪子新開不久,匾額上系的紅絹花顏色仍鮮,店門前陳列著許多好堅果,品項都是最好的,不論是新來的,或是舊有的人與非人們都來買,生意很是興隆。
陳森站在門口,瞪得雙眼都快跳出眼眶,想到從此收不到租金,連產權都丟失,一口氣就咽不下,扯著嗓子憤恨的大聲嚷嚷︰
「這間鋪子是我的!我的!」
店里出來了一個中年人,身穿華麗衣裳,臉上堆滿了笑,態度和善誠懇,見了陳森的臭臉也不以為意,客客氣氣的問道︰
「這位客倌,請問您大駕光臨,不知有什麼貴事?」
「哼,誰是你的客?」
陳森冷哼一聲,伸手指著門庭若市的店鋪,囂張的叫嚷著。
「這間店面是我陳家三代的祖業,竟被你這外來的家伙侵佔,還不快快收拾收拾滾出去,把店面給我還來。」
那人仍舊笑容不減,好聲好氣的回答︰
「我姓翁,這鋪子就是在下買的。」
「什麼買?根本就是詐騙!那個姓黑的烏賊精騙了我。」
陳森愈說愈是惱火,伸得筆直的指尖,幾乎要戳到對方臉上。
「您口口聲聲說是騙,是不是能拿出真憑實據?」
對方一臉莞爾,話雖說得婉轉,卻是一針見血。
偏偏,陳森手上就是沒有憑據,只能氣得牙癢癢,索性坐在地上耍賴,也不管四周人們圍觀,就像是哭喪似的,雙手搥地痛哭︰
「這還有天理嗎?我三房一照壁的好店門啊,內里深還通風、門鋪寬又敞亮,被來路不明的家伙佔了,誰來評評理啊!」
他滿地打滾,又哭又叫,吵鬧得整座四方街廣場都听得見。
這樣哭嚎了幾個時辰,連喉嚨都哭得啞了,翁掌櫃早就回屋,忙著接待一批批客人,根本沒有時間理會他。
狼狽又不甘心的陳森,弄得一身髒只落了個自討沒趣,恨恨的朝店鋪里,滿臉是笑的翁掌櫃遠遠唾了一口,咬牙咒罵︰
「你這家伙不得好死!」
丟下這句話後,他拖著腳走開,到別處原本也屬于他,被同樣方式騙走的屋子前叫囂。
別的屋主也是新搬來的,卻不像翁掌櫃那般好脾氣,听到陳森在門前叫嚷耍賴,正在煮飯的新屋主,立刻握著菜刀,怒氣沖沖的跑出來,邊罵邊追著要砍。
陳森是個欺軟怕硬的,看到菜刀就閉嘴,急忙從地上跳起來,灰頭土臉的落荒而逃,一口氣跑了好幾條街,連鞋子也掉了一只,直到上氣不接下氣,實在是再也跑不動了,才躲在*角,縮頭縮腦的回頭看。
這樣去了幾處,他不敢再耍賴,連咒罵也含在嘴里,傍晚回到家里後只覺得那些吐不出的字句像是深黑的膿液,混著短卻銳利的刺,從喉中彌漫進身體,刺透到四肢百骸去,戳戮著五髒六腑。
這麼積累著實在難受,無能的他于是想了個法子宣泄。
他改在深夜里出門。
偷偷的、靜靜的,到原本屬于自個兒的物業前,挖了個淺淺的洞,然後趴在地上對著洞低語︰
「不得好死!」
他用最小的聲量、最惡*的語氣說道,感覺深黑的膿液隨字句流淌出去。
「佔我屋子的,不管是誰,全都不得好死!」
每一個深夜,他都到各處兜轉,罵了之後再把土填回去,刻意填得不著痕跡,白晝里就算有人走過也看不出來。
說也奇怪,這麼做了一段時日,他飯吃得下、覺睡得香,心情跟身體都舒暢無比,甚至不再刻薄妻子。妻子見他言語和順,高興都來不及了,也就不去管他半夜去了哪里,或是做了哪些事。
某一天晚上,陳森躡手躡腳的到來到四方街,那間看著就礙眼的糧行前,熟門熟路的找到平時灌溉惡言的地方,靠近著低語︰
「不得好死!你們這些……」
話還沒說完,屋內突然發出慘叫,以及幾聲悶悶的聲響,像極了裝滿糧食的麻袋倒地的聲音,接著就靜了下來。
陳森瑟縮在原處,一動也不敢動。
夜深人靜是尋常事,但是不知怎麼的,屋里的靜近乎死寂,連一丁點兒的聲息都沒有。
等了一會兒,冷汗涔涔的他站起身,攀住窗戶往里頭探看,赫然看見屋里躺了幾個人,個個雙眼圓睜,七孔都流出鮮血,其中一個就是穿著華麗的翁掌櫃,倒地的人都一樣,模樣很是淒慘,顯然都已經死去。
陳森嚇得跌落地,一手正巧不巧,就落在那個他日日傾吐惡言的淺洞。他連忙收回手,一邊往後爬,一邊恐慌的想翻身逃走。
只是,才逃了幾步,他就停了下來。
那麼好的店面,是他陳家三代的祖業。
那麼好的地點,三房一照壁的屋子,內里深還通風、門鋪寬又敞亮,走遍硯城也很難有這麼好的物業……
惡膽逐漸壯大,貪婪淹沒恐慌,他轉過身去,來到店鋪門口,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興奮而顫抖,雙手都汗濕。
一具尸首趴在門檻上,大概是在死前想逃走,好不容易開了大門卻還是難逃厄運。
這卻讓陳森得以輕松的登堂入室。
屋內布置得很豪華,雖然橫亙著不少尸首,但是他視若無睹,嘴角勾著夢幻般的笑,在屋里恣意走動,探看翁掌櫃留下的錢財,還有數不清的珍藏,其中有個用錦緞包裝,一看就知道很貴重的禮盒,散發微微光亮,他原先想打開來看,但又貪婪過切,忙于瀏覽戰利品,于是略下不管,逕自看得眼花撩亂,心里也樂開了花。
原來,真的是有效的。
他才不在意,這些人是不是被他咒死,或者是另有緣故,才會在一夜間慘死,只想到屬于他的房產,即將再回到手上,就覺得心滿意足。
深深的夜里,他在死尸遍布的屋里,欣喜不已的跳起舞來。
從那晚起,不少人與非人開始死去。
而且奇特的是,死去的都是新來的住民,個個胸懷里都沒有了肝,一看就知道是被魔化的公子取食。
外來的人與非人,在硯城里都沒有親朋好友,所以空出的房產,經過一番商議之後,都歸還給原有的主人。原本被流言吸引,貪慕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妄想分食天地間最滋補之物,所以搬進硯城的人與非人,反倒成了公子的滋補,付出慘痛代價。
佔了陳森物業的那些,死得比其他的都早。
即使拿回原有的眾多房產,他仍舊在夜里出門,專挑外來的人與非人,之前從黑瑩手上得來的店鋪或房屋,偷偷挖了個淺洞,無限渴望的低語︰
「在地契上寫我的名,把房子給我、把房子給我。」被貪婪腐蝕的心,吐出衷心惡咒,一句又一句的說著。
不久後,陳森收到不少房契,全是外來的人與非人在死前留下的,讓他在短短時日里,就成了硯城里房產最多的人,店鋪、房屋甚至墓地的舊主人,全都忿忿不平的找上門來。
「姓陳的,那屋子原本就是我的,我搬回去是理所當然,你怎麼能夠派人來貼封條?」
風韻猶存的王寡婦握著撕下的封條,氣沖沖的往地上一扔,還怒踩了幾下。
「以前是你的,但是佔住屋子的那人,在死前把屋子讓給我了。」
他從容的從桌上箱子翻找房契,因為數量實在太多,所以翻了好一會兒才找到。
「你瞧瞧,上頭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的。」
「你……」
王寡婦氣得臉色一陣白、一陣青。
「所以呢,你要搬回去也不是不行,我們把租金談清楚,寫下租約、留下定金後,你就能搬進去了。」
陳森彈著手里的房契,笑得萬分得意。
「房子是我的,哪有還要向你租的道理!」
王寡婦連連跺腳,動作激烈得讓簪在發間的銀簪,都甩落在地上。
「先前大伙兒都被黑瑩騙了,好不容易房子能空下,你怎麼反倒欺負起自己人?」
陳森才不在乎,捧著滿懷房契、地契,不懷好意的佞笑。
「廢話少說,你不租就別浪費我的時間,外頭還有人等著呢。」
他揮著食指趕人,態度極度囂張。
「你啊,就滾回去,繼續跟你那外甥一家子,擠那間又小又破的茅草屋吧!」
王寡婦咬著唇,氣恨到極點,一時卻又想不出法子,只能恨恨瞪了陳森好一會兒,才拂袖離去。
這天陳家熱鬧得很,人與非人來來去去,有的威脅、有的哀求,還有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陳森依舊無動于衷。
事情傳出去後,有些人不肯讓他稱心如意,咬緊牙關忍受不便,還是留在擁擠的住處,不肯去向陳森低頭。
但是,還有許多人實在承受不住。
別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就連鬼在別人家的屋檐下,吃著別人的香火,都不覺得香。
于是,陸續有許多人與非人,去向陳森租回原本的店面、房屋與墳地,而且還被收了很高的租金,卻也只能模模鼻子,敢怒不敢言的付出金錢或冥餉,才終于能回到睽違已久的家。
賺得荷包滿滿的陳森,過起闊綽的日子,不論吃的、穿的都要最頂尖的,他恣意妄為,春風得意的在硯城里走動,絲毫不管人們憤恨的注目,以及對他鄙夷的竊竊私語。
囂張了一段時間,陳森逐漸覺得不對勁。
起先,是訂做的衣裳出錯。
明明是硯城里最好的裁縫,為他訂做的好衣裳,布料透氣又柔軟,針腳更是細密得幾乎看不出來,足以看出裁縫用了十足十心血,偏偏穿來就是大了些,寬袖遮住雙手、褲子長得一邁步就被自個兒的鞋子踩住。
裁縫連連道歉,收回去又改了幾次,再送來的衣裳卻愈來愈離譜。
他想著,裁縫不知是跟哪個人或非人,嫉妒他腦筋好,賺了一筆橫財,故意要整他,才送來不合身的衣裳。
這麼一想,許多事倒是說得通了。
賣鞋的鞋販,故意拿較大的鞋子給他,害得他在五色彩石上跌了好幾次,雙膝都撞得破皮。
到客棧里喝茶,端來的杯子也變大,讓他險些滑了手,在眾人面前丟臉。
但是,事情不只如此。
他的飯量變小,甚至覺得妻子也跟那些人聯手,故意把碗盤換成大的,吃得他又撐又累,回到臥房里,卻連上床都困難,爬了幾次都還爬不上去,只得喊妻子來幫忙。
困惑的事情愈來愈多,在他背後指指點點的人們也有增無減。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還半夢半醒,躺在床上眯眼喊妻子,要她端些熱茶來喝了潤潤喉。他邊听見妻子回應,邊伸著懶腰,一會兒之後驀地感覺到被一個巨大的陰影完全覆蓋。
那陰影好大好大,蓋得他看不見光,像是能輕易把他壓扁在床上。
「啊!」
陳森大聲驚叫,整張臉因為恐懼而扭曲,這時才看清陰影的真面目……那、那那那那、那竟是他結發多年的妻子!
妻子的衣妝、發型都沒變,但是體型卻變大了,就連她手里的茶杯,在他眼里也跟水桶沒兩樣。
「你、你怎麼變成這樣?」
他驚慌質問,卻見妻子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這些時日的種種不對勁,這才串連起來,他赫然醒悟。
變的不是妻子。
而是他!
他變小了。
陳森撲跌下床,顧不得過大的睡衣與睡褲都拖在地上。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他會變小?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那些夜夜去人們門前挖洞咒罵的回憶閃現,他咒了人,所以人死了,而如今……如今他變小……
難不成……難不成是……
他臉色慘白,哀嚎的沖出門去,遇到人就氣急敗壞的問︰
「你是不是在背後罵我小人?」
他用盡最大的聲量質問,卻沒幾個人听見,不知是置之不理,還是變小後,連聲音也低微。
他用惡咒得到房屋與土地,以為只有自己能做得到,還為此沾沾自喜。卻沒想到,那些對他懷恨的人與非人們,在他背後的議論同樣有效。
「到底是誰,在背後罵我是小人?」
他跑到四方街廣場上,聲嘶力竭的吶喊。
「是不是你?還是你?還是你?」
來往的人與非人們,逐漸注意起他,卻沒有一個願意上前,只遠遠的看著,對自嘗惡果的陳森訕笑。
「真是名符其實的小人吶!」
「哈哈,真是報應!」
「可不是,太痛快了!」
先前被欺壓的人與非人們,毫不同情的取笑著。听聞消息的王寡婦趕來,樂得呵呵直笑,輕蔑的低頭說道︰
「你這欺人太甚的小人,現在可囂張不起來了吧?」
小人二字一出,陳森瞬間又縮小了些。
他驚慌的慘叫︰
「住口!」
「我偏不。」
王寡婦冷哼,先深吸一口氣,才低下頭來,連珠炮似的說道︰
「小人!小人!小人!你這個小人!。」
陳森愈縮愈小,冷汗濕透過大的衣衫。
「我把房子都還給你們,求你們住口!住口!」
他瘋狂吶喊,縮小到衣衫滑落,再也遮蓋不住,全身光*的站在衣領之中。
但是,就如他曾經下過的惡咒,說出的話語無法收回,形成強大力量反噬,人與非人們對他的咒罵,讓他落到這淒慘的地步。
不只是王寡婦,那些被逼著付租金的,也湊過來起哄,朝著他喊叫,看著他愈縮愈小。
「小人!」
「小人!」
「小人!」
「住口!住口啊……」
小得像剛出生小貓的陳森,哭嚎著在人們腳邊奔逃,縮小的速度卻是愈來愈快,每踏出一步,就又縮小了一些,慘叫聲也逐漸變得微弱。
還沒有逃出四方街廣場,赤*的陳森就縮小得肉眼難見,人與非人們再也看不見他的蹤影。
青兒把這樁奇事說得很仔細,末了才又說道︰
「硯城里許多人與非人,都在忙著搬回舊處,相公也去幫忙,所以才會有所耽擱。」
原本收膝坐在藤圈椅的姑娘,伸開雙手,挺起綢衣下的縴腰,慢慢的舒展身子。百合們也隨之伸展綠葉,直睫彎彎,灑落點點鮮黃的花粉,一會兒才跟著恢復原狀。
「陳森的貪婪,讓惡咒成真。」
她明白。
人與非人對他的憤恨,讓他同樣在言咒下消失無形。
言語的力量,萬萬不可忽視。
她太明白了。
「他先前所得的物件,他妻子不敢私藏,怕其中有異,知道相公跟木府淵源較深,就去請托相公去過目。」
青兒一口一個相公,因嘴上提著柳源,心里就泛甜。
「有見到什麼不妥之物嗎?」
清澄雙眸眨了眨。
「倒也沒有。」
青兒回答,稍微停頓一會兒,觀瞧姑娘的神色,確定小臉上只有好奇,才敢繼續往下說︰
「不過,卻有一件是希罕的。」
柳源之前就常听她提起,木府里的種種事物,加上這陣子夫妻搬回木府,在耳濡目染下,漸漸就分辨得出,哪些物件是特殊的。
少婦下定決心,跪了下來。
「青兒冒昧,要先求姑娘一件事。」
姑娘有些訝異,跟著才露出微笑,指著百合銀耳羹說道︰
「我都吃了你煮的羹,還有什麼是不能答應的嗎?」
她揮了揮手,周圍的百合睫葉就挪湊過去,將少婦攙扶起來。
「請您原諒,我相公擅自作主,將那件希罕物擅自帶回木府。」
少女的粉潤紅唇,噗哧一笑,很是歡欣。
「好啊,夫妻情深,你倒是替柳源想得周全。」
她對青兒更加放心,知道這份細心,能填補左手香叛離的損失。
「是什麼希罕物,快拿來讓我瞧瞧。」
心思縝密的青兒,這才轉過身去,給從剛剛就等到這會兒的灰衣丫鬟,遞了個眼色,錦緞包裝的貴重禮盒,被慎重的捧過來,再由她接來奉上。
因為禮盒散發的微光,讓細膩雙手上的絨毛也染了光。
「幫我開。」
女敕軟的聲音說道。
百合睫葉連忙伸長又伸長,綠而有光澤的葉很靈巧,用葉的尖端旋開蓋扣,再用脈絡深綠的葉面們合力,將盒蓋無聲翻開。
滑順的布料被疊好,慎重放置在盒里,在日光下更顯瑩潤,那質地就連姑娘也輕輕咦了一聲,稍稍坐直身子,還伸出手來,親自取到面前。
「當真是希罕的。」
女敕軟指尖摩挲著布,一踫就知曉。
「這是白鴉羽毛織成的布,我雖然曾見過,卻沒見過這麼好的。」
經線緯線摩擦著,發出只有她才能听見聲音,訴說出被紡織時,殘存在其中的記憶。
清澄瞳眸里的歡欣,一點一點的褪去。
青兒跟百合們沒有察覺,仍在為姑娘手中,以及盒里的其他布料驚嘆不已。
「盒里的這塊,是不是跟您手中的不同,稍微有些粉紅?」顏色差距很少,要是分開來看,倒也看不出來。
「白鴉為了跟情人相守,啄羽織得太急,皮上*露出傷口,織出的布混入血,才會粉紅了一些。」
純白的布料落在綢衣上,小手將第二塊布拾起,看見盒里的第三塊布,又更粉紅了一些。
听見白鴉情深,深情的青兒嘆息︰
「我懂。」
曾經,她也為情,險些魂飛魄散。
「這翁掌櫃是有心的,買來這些布,是預備要給我做件氅衣。」
听著布料低語,姑娘喃喃說著。
並不是所有外來的人與非人,都懷著不好心思,也有真想在硯城落地生根,踏實過日子的。
可惜,陳森的惡言,將翁家糧行的人們都給咒死了。
她拿起盒底,再粉紅些的那塊布,靜靜撫模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難得親自動手將三塊布逐一疊好,都放進禮盒里,再蓋上盒蓋。
「即便是三塊也能做衣裳。」她說道。
「這會兒天熱,你先拿去收好,等天冷時我再拿來裁剪,穿來一定暖和。」
「是。」
青兒捧著禮盒,剛要轉身,卻踏出半步後,又張口出聲︰
「姑娘。」
「嗯?」
少女模樣的她,有些怔然。
「敢問白鴉的情人,喚做什麼名?」
布料珍奇,所關的事也不凡,少婦多情就冒膽問得多了些。
「商君。」
嬌脆的聲音說著,少婦與整院的百合們都傾听。
「他住在雪山山麓,撿拾干柴為生,因救助受傷的白鴉,從此結緣有情。
他用這些布料,跟翁掌櫃換得不少黃金,還有上乘的堅果。
發現白鴉凌霄化身成人,啄羽織出這些布料,商君深受感動,起誓永遠都要在一起。」
姑娘只說到這里。
「太好了。」
少婦听到有情人終成眷屬,跟著慶喜不已。
「我這就去把布料收好。」
她走出庭院,青色的背影隨著走遠,顏色就愈是淡去。
這樣就好。
青兒只要知道這樣,就足夠了。
商君與白鴉的結局,她不必知曉,就不會心碎。
姑娘伸手端起水晶碗,沁涼的溫度從手心,直傳遞到胸口。失卻心愛男人的懷抱,即使是炎熱夏日,她也覺得有些冷。
佯裝因病假死時,白鴉慘死的哀啼,她至今忘不掉。
是化做龍神歸來的見紅,以水化做白雪,埋葬山麓上染著紅膩鴉血的羽毛,跟黃金與堅果。
白鴉已被公子發現,慘死在魔爪下,商君為了守誓,在魔爪上撞破頭死去,還被公子吞食入月復。
他們不像青兒與柳源。
他們有情,卻無法廝守終生。
魔沒有放過他們。
當然,更不會放過她。
姑娘握住水晶杯的手,緊握到指節漸漸蒼白。
陳森死于惡言,那麼,魔的語言又有多大的咒力?
春季的最後一夜,被她用連環計,逼得步步敗退,連魔心都被奪去的公子,用滿是邪濃惡意的語氣,對著雷剛說道︰
她在騙你。
魔一邊哭、一邊笑,專心致意的散播出懷疑的種子。
就像她當初,騙她的丈夫,那個大妖一樣。
雷剛是她心之所愛,也是她的弱點。他的胸膛是她最信任的懷抱,只要跟他相互依偎,她就能無所畏懼。
但是,听了魔言之後的他,能再毫無保留的相信她嗎?
商君為守情誓,甘願與白鴉一同赴死。而雷剛已經為了她死過,如今不是人,而是個鬼,歸來的公子不知他鬼名,才不能操縱雷剛殺她。
雷剛信她愛她,即使知道她曾與大妖婚配,也不管不顧,不僅為她分擔許多事,還在最危難時,以鬼魂之軀保護她,讓自己暴露在魔爪下……
極為緩慢的,她端起水晶杯,湊到粉潤雙唇旁,輕輕啜了一口。這是她與雷剛情投意合以來,第一次獨自飲下甜湯。
沒有心愛的男人在身旁,再可口的甜湯,嘗來也索然無味。
「把這些都撤下去吧,」
她淡淡的說,重新坐回藤圈椅上。
「我想要靜一靜。」
白女敕的小手輕揮,不能取悅她的百合們紛紛低垂,自責的逐一枯萎,木府里的庭院罕見的寂寥蕭瑟。
灰衣丫鬟們不敢多問,收拾只喝了一口的甜湯,無聲無息的退下,不敢打擾姑娘。
庭院變得空靜,只有她坐在那兒,偏頭想著。
就算雪山坍塌、硯城破碎,花不再是花、沙不再是沙,存在的一切都不存在,只要雷剛的心里有她,她就不消不滅,能化解千難萬險,即使對抗魔化的公子與左手香,以及那些同謀,她也不畏懼。
就怕,
就怕……
她淺淺一笑,沒有人與非人瞧見,粉潤**上極為難見的苦澀。
這事只有自己知道。
她也是會怕的。
而且很怕。
太怕了。
她必須有所行動,才能牢固雷剛的心。
否則,她會失去他。
也會失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