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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城志卷四︰崑崙 第七章 圓夢

封印碎散。

比沙更細碎的粉末堆積,從無逐漸到有,起初只有輪廓,還看不分明,隨著封印碎裂更多,積累速度變快,眼耳鼻舌身意覺醒,顏色、聲音、氣味、觸覺都鮮明起來。

花的顏色,深的淺的奼紫嫣紅開遍,瑰麗繽紛過後,只剩桂花淺女敕的暖黃。

花的香氣,濃的淡的芬芳馥郁襲人,暗香浮動飄散,最清晰的是沁人心脾的淡淡桂花香。

顏色與香氣滲入夢中,化為影像浮現,從模糊難辨,逐漸愈來愈是清晰。

雷剛在夢里醒來。

記憶突破生死屏障,昔日歷歷在目。

那日那時,深深刻進神魂的最難忘景象。

穿著淡淡暖黃色無繡綢衣的窈窕身影,裊裊婷婷從山下走來,樹林濃密高壯,嬌小身影一會兒看得見,一會兒又隱在深深綠蔭里,這樣重復了幾次,他才察覺自己在注意她。

他是蒼狼,聲名遠播的大妖,來到這座雪山多年,只有妖斧陪伴。

經歷過太多戰役,即使隱蔽在此處多年,寒風冷雪洗淡血腥氣味,但與生俱來的戾氣難消,力量又強大得無法隱藏,雖然從不曾在硯城挑起事端,卻總招來忌憚,甚至莫名的敵視,沒有人敢靠近。

唯獨她,嬌小柔弱,眉目如畫,一步步走來。

終于,她走出杉樹林,縴足踏上雪地,行走得更慢,足印在雪上小巧可愛,桂花的淡雅香氣,化去冷雪凜冽,雪山間飄起暖甜花香。

步履來到他面前才停下,粉女敕雙頰有些微紅,氣息略喘,未語先笑。

那笑,讓天地萬物都黯然失色。

「你好。」

她說道,聲音清脆,清澄如水的雙眸直視。

他很久沒說話了。

但,她特意前來,語氣友善而誠懇,他無法漠視,于是點頭致意。

紅唇彎彎,笑得更美。

「我是這任硯城的主人。」

長睫輕眨,語聲柔柔。

「今天,是我接任的第一天。雖然慢了許久,但是,我代表硯城歡迎你的到來。」

他微微側頭,難得感到訝異。

前任的硯城主人,對他的存在冷淡甚至是厭惡,又沒有能力驅趕他,只能勉強忍受他的存在。而她,在接任的首日,就親自來到雪山山麓上釋出毫無保留的善意。

嬌小的身軀轉身,望著山下景色,嘆息的出聲。

「從這里看,硯城很美吧?你一定是看不厭,才會留在這里。」

她輕聲說著,側身時淡黃色的綢衣款款擺動,盡責的襯著她雪膚花貌。在她身後,是青山環繞,形如大硯的城。

「硯城里也美,泉水瀠回,處處有樹有花,你願意去看看嗎?」

他看著她好一會兒。

「你不怕我?」

低沉的嗓音很嘶啞。

他雖已化為人形,沒有鋒利的利爪獠牙,但眼神仍森冷凌厲,蒼黑的長發狂野披散,因為獨居太久而衣衫襤褸。

就算不知道他的名聲,這模樣也足以讓人退避三舍。

「為什麼要怕?你又不曾傷害過硯城里任何人。」

她歪著頭,巧笑倩兮。

「我們不需要敵對,也不需要漠視彼此,或許,還可以好好相處。」

柔弱得如初開花兒的少女,竟跟萬妖萬魔都懼怕的他,提議要好好相處。

這縴細的身軀,哪來這麼大的膽量?

一陣風雪吹來,綢衣飛揚,她彷佛隨時都會被吹走。

「這里太冷,不好說話。」

白潤的小手抬起,取下簪在烏黑發間的茶花,些許光滑發絲散落。她無畏的靠得更近,遞出茶花,綢衣寬袖輕輕拂過斧面。

「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天就帶這朵花到木府來,我請你喝最好的茶。」

他自然而然的接過茶花。

鮮妍的花朵,瓣瓣酡紅,是綻放得最美的時候。

然而,這麼美的花,也不及她下山前望向他時,那期待又略微羞澀笑容的千萬分之一。

第二天,他首次進了硯城。

木府佔地廣闊,他早在雪山上時就已經看見,所以不必詢問任何人就能找到。事實上,人們看見他就早早回避,只敢站得遠遠的,投來恐懼擔憂的張望,他就算想問,也沒人敢靠近。

木府前,有一座石牌坊。

當他踏入牌坊後,手中的茶花散落,片片花瓣飛舞,紅艷艷的一瓣又一瓣落在前方引路,領著他經過曲折回廊,跟重重樓房與庭院,走了好一會兒才在一間廳堂里看見她的身影。

嬌小的她手握白玉筆管的毛筆,以碧玉為硯,在素白宣紙畫上墨跡,桌案四周有許多揉皺的紙團,都是畫得不滿意被丟棄的。

她畫得很專注,輕咬潤紅下唇,綢衣的寬袖褪落到肘上,顏色不是前日桂花的暖黃,而是蒼黑之色──跟他衣袍相同的顏色。

毫不隱藏的期待,讓他猝不及防,胸口涌現不曾有過的奇妙感受。

茶花的最後一瓣,落到桌案上,她才抬起頭來,俏臉上盡是驚喜,雙眸比最亮的星星更璀璨。

「你來了!」

她迫不及待就要走來,但驀地又看了看宣紙,下定決心的吸了一口氣,嚴肅的說道︰

「請等等,我要再試試。」

她屏氣凝神,在宣紙上作畫,線條卻歪歪扭扭,連個圈都畫不圓。

起先是五官,再來是衣衫,接著是手腳,勉強看得出是人形,都畫完後才在空白的眼中點楮,宣紙開始無風自動。她擱下毛筆,沿著濕潤墨跡邊緣把宣紙撕下,灑落在地上。

「起。」

扭曲的紙片,應聲直立,還膨起變得立體。

她欣喜不已的拍手,又說了聲︰

「走。」

紙人邁開腳步,搖搖晃晃的走了幾步,卻愈走愈軟,最後倒伏在地上,線條歪扭的腳揮啊揮。

「還是得自己來才行。」

法術失靈,她也不惱,俏皮的吐了吐舌頭,離開桌邊忙碌起來,走到貼*而建,矮到必須蹲下低頭,高到廳堂梁下,大小不一的木櫃搜尋。

廳堂外的庭院,簇簇綻放的粉色海棠,花朵爭相離了樹,柔蔓嫋嫋飄舞到木櫃旁,朵朵堆疊成階梯,讓嬌小的她便于看清每個木櫃里藏放的珍品,能伸手取到要用之物。

密密層層的菲薄花瓣,穩穩托住小巧繡鞋,她仔細甄選,總算選到招待貴客的器物,小手伸向一套輕巧細致的白瓷茶具。

海棠為了討她歡心,飛涌入櫃要代勞,她卻說道︰

「不用。」

粉粉的花瓣落下,不敢僭越,鋪落地上化為軟毯。

兩盞一套三件的蓋碗,先被放置到桌上。原先的墨跡被花瓣擦拭干淨,連宣紙也被挪到一旁,因為挪得有些急,一些花瓣夾入宣紙,粉女敕的顏色浸染素白,像是宣紙上也開了朵朵海棠。

再取來小巧的茶倉,端來彎彎竹節做提梁的陶壺,她才回到桌邊,笑意盈盈的招呼。

「請坐。」

她打開茶倉的蓋,在彼此杯中倒入適量外型小巧圓卷,細細銀白毫毛下隱約透著翠綠色的茶葉。

「這是女兒環,選最細女敕的茶芯,再用鮮花相疊,烘焙五次後制成,前後要費時一個月。」

指尖輕撫過陶壺,熱而不燙的清水就盈滿其中,隨著她將熱水緩和的倒入杯中,翠綠芽苞翻滾,釋放出清澈透亮的淺黃色茶湯,茶香與花香縈繞滿室。

倒掉第一泡茶湯,她請他飲用第二泡。

他舉杯喝了一口,果真滋味醇厚,就停也不停,把一杯都喝盡。

「喝得出是什麼花嗎?」

她笑問,再為他杯中添茶。

「桂花。」

這味道,他昨日聞過。

「很香,但是,在你身上時更好聞。」

俏臉微紅,伶俐的她一時語塞,一會兒後才說︰

「我是特別為你準備的。」

喝下肚的茶湯,不知怎麼的竟變得更熱燙,染得他胸月復暖熱,戾氣在茶香與花香中漸漸消弭。與她相處時,他竟覺得比高踞雪山,只有妖斧作伴時,心緒更平靜。

杯中的茶環,經過幾次沖泡,仍是女敕葉連睫、柔軟鮮女敕,沒有丁點兒破損,滋味也沒有減損,依舊潤滑回甘。

「木府很大吧?」

她問。

他點點頭。

的確,若沒有茶花的花瓣引路,他或許找不到這間廳堂。

「歷代硯城的主人,就是木府的主人。」

她看了看廳堂外,庭院里奇花異草、果木如雲,笑得有些困擾。

「木府大,硯城更大。身為硯城的主人,城內要是有不能解決的事,都必須由我處理。我能力有限,要一個人做這些事,真怕會忙不過來,哪處生出錯漏。」

或許,是滿地揉亂的紙團,跟趴軟在地的紙人太不忍卒睹。

或許,是她眼眸里的擔憂太惹人憐愛。

或許,是茶太芬芳可口。

總之,胸月復間的暖熱,將話語推滾到舌尖,他沖動的說出來︰

「我幫你。」

她轉過頭來,隱藏不住喜悅。

「真的?」

「真的。」

他點頭。

「我從不食言。」

「謝謝你。」

澄澈雙眸盈滿欣喜,以及純然感激,憂色一掃而空。

「不過是還你請我喝茶的人情。」

他這麼跟她說。

他也是這麼跟自己說。

事情來得很快。

起初,是夜里小兒哭啼,家人不論怎麼哄都哄不好,小小稚兒哭得全身通紅、聲音沙啞,家人又累又心疼,要到天色大亮,娃兒才會閉上淚眼睡去。

焦急的父母,把娃兒抱去讓大夫瞧,也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但到了夜里就又哭起來。

這不是個例。

很快的,硯城里的小娃兒都在夜里啼哭,擾得大人入夜不能安眠,甚至連大夫家新添的孫子,也整晚夜啼,做媳婦的坐月子時無法休養,身子比懷孕時虛弱。

既然不是娃兒身體有狀況,有人就猜想,該是外在原因。因此入夜後就不睡,在屋子內外搜尋,察看是否有異狀。

有個愛妻又愛子的男人,連著幾夜沒睡,守夜時坐在門外階梯上,實在支撐不住打了個盹,才閉眼不久,屋里娃兒的哭聲突然拔高,他驚醒跳起來,看見暗影閃過*角。

他恨恨跑上前去,要擒抓罪魁禍首,但轉過*角卻看不見任何人。

正在疑惑時,背後家里住著娃兒那屋,窗欞被無形的力量猛的一撞,發出震天巨響,小娃兒經此一嚇,哭得更厲害。

後來,陸續有人看到暗影,卻都抓不到人,受害的人們討論時都恨得牙癢癢。

怪事沒有消停,還愈演愈烈,後來連家中沒有娃兒的人也受害。

有幾間屋子毫無預兆的崩塌,所幸沒有人被壓傷,但損失不少財貨。原本以為,是屋子年久失修才崩壞,但就連新蓋的店面,竟也在開幕那天轟然傾頹,嚇壞店主與賓客。

店主氣得頭頂冒煙,跑去建造房屋的工頭家質問,懷疑工序有缺漏,甚至是建材以次充好,才會晦氣的在開店當天就出事。

工頭蓋了幾十年屋子,從來都是一絲不苟,用的更是真材實料,性格固執寡言,把名譽看得比性命重要,被罵也沒回嘴,回屋卻懸梁自盡,被家人發現時已經氣絕。

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有人這才想到,趕去木府求姑娘。

歷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但是年輕得如十六歲少女,舉手投足間還帶著一分稚氣的,硯城的人們還是頭一次見到,心中不免猜疑,這柔弱的少女能不能承擔責任,為硯城解決難事。

再見到她身旁,跟隨著狂發蒼衣、神色冷峻的大妖,全都膽顫心驚,驚愕得連喘息都不敢大聲,更別提是說話了。

穿著寬袖綢衣的姑娘,走到鋪掛白布幔帳的喪家,大妖先出手,撩開層層幔帳。他說到做到,從最小處幫她。

俏臉嫣然一笑,無聲感謝。

嬌小人兒走進以白布結花裝飾的喪家,屋中兒子兒媳穿白麻孝衣,孫子孫女穿白苧孝衣,一身縞素的婦人,則哭跪在丈夫尸身前。

「你哭什麼呢?」

她笑語如鈴,在哀戚喪家的愁容中,顯得很是自然,痛哭的兒孫們瞧見,傷痛情緒淡去許多,不再哭得撕心裂肺,眼中不再出淚,能夠看得清晰。

婦人抬起頭來,原本滴水未進,又哀傷過甚,幾近昏厥的意識,因串串淚水反潤,不但干啞的聲帶恢復,連神智也清醒。

「我丈夫死得冤枉。」

婦人說道,不知怎麼的,立刻就知道她的身分,如溺水之人見到浮木,急忙抓住機會懇求。

「請姑娘為我丈夫作主。」

少女粉女敕的唇揚起。

「好。」

姑娘的笑,就如春風,掃去喪家的哀傷。

連圍觀人們的驚慌疑惑,也隨這笑一掃而空,就連對大妖的畏懼也消弭殆盡,紛紛不由自主靠得更近,想將她的話語听得更清晰,將她的面容看得更仔細,多虧蒼黑色的衣袍揚起,劃出一道無形屏障,將她與眾人隔開適當的距離,她才能從容行動。

「身軀雖然已經冷了,但三魂七魄還沒走遠,被家屬的哭聲羈絆。」

白女敕的指尖探出,模了模工頭的額頭,微微側著的小臉帶笑,說得很是輕松。

「你的冤枉,就自個兒來說吧!」

話才說出,死去的工頭,驀地深吸了好大一口氣。

「去取些熱水來,喂進他嘴里。」

姑娘說道。

兒媳搶在婆婆前,急忙沖進廚房里,再端了一碗熱水出來。因為太匆忙,雙手又抖得厲害,碗里的水灑出大半,送到婦人身邊時剩下不多。

婦人救夫心切,端碗含了熱水,俯身哺入丈夫口中。

僵冷的身軀,因這口熱水,逐漸軟化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在眾人訝異的注視下,工頭睜開雙眼,原本死去,如今竟然活來。

「姑娘!」

他啞聲叫喚,因魂魄回體,身軀逐漸暖熱。

「新開幕的店面,真是你偷工減料,才會崩塌的嗎?」

她言笑晏晏,問得輕描淡寫,眨動的圓亮雙眸黑白分明。

「不是。」

工頭慎重搖頭。

「我是冤枉的。」

「就算是被冤枉,也不可尋死。」

澄澈雙瞳中沒有怒色,多的是憐憫。

「你死了一了百了,但旁人要是以為,你是畏罪自殺,往後瞧不起你的妻兒,你罪過豈不是更深?」

言語上的譴責,口吻並不重,但死而復生的工頭,卻覺得身上重得像是壓了整座雪山,慚愧得無法抬頭,臉幾乎要埋進土里。

「我錯了。」

心高氣傲的工頭,對少女誠摯懺悔,從魂魄到完全敬服硯城的主人、木府的主人。

她笑了起來,美目盼兮,輕言柔語,沒有半點屈尊俯就的態度。

「知錯就好。」

得到原諒後,工頭還急著戴罪立功。

「我還知道,這陣子硯城不寧,是出了什麼錯。」

「喔?」

她興味盎然,看了看蒼衣男人,才又說道︰

「你說。」

「是紙錢,紙錢出了問題。」

工頭說得信誓旦旦、言之鑿鑿。

「我斷氣後,看見近幾個月的新鬼們哭訴,收不到子孫燒的紙錢,實在死不如生,只能鬧出事端,求得注意。」

「你穿越生死,知曉生人不知道的事。」

她點了點頭,剛要開口,卻看見穿蒼衣的高大身影,已經去門前取來紙錢,無言的遞到面前。她甜甜一笑,接過紙錢仔細看了看,還稍稍摩擦粗糙的黃紙。

「這紙錢做得粗糙,連符文都沒印得完整,難怪會引發怪事。」

「紙錢是在哪間香燭鋪買的?」

她問道。

「啟稟姑娘,是庇福香燭鋪。」

有個男人搶著回答,還說得很是仔細︰

「硯城里原本還有幾間香燭鋪,但庇福的價壓得最低,別的香燭鋪不堪長久虧損,紛紛關門,庇福就成了唯一一家。」

這次,不需她說話,也不必蒼衣人動手,幾個人腦筋動得快,一听到問題出在紙錢,就去庇福香燭鋪把店主抓來,推推嚷嚷的扭送到工頭家外頭,店主不甘心的大吼大叫︰

「你們做什麼?」

店主放肆的質問,凶狠異常。

「放開我、放開我!」

清脆好听的聲音傳來︰

「是我要見你。」

神情凶惡的店主,原本還掙扎不休,險些就要掙月兌,但听見這句話後,卻撲通一聲雙膝跪下,雙腿就像被無形枷鎖箝制,想站也站不起來,更別提逃離。

凶惡的神情,微微扭曲起來,泄漏恐懼。

白布結花全化為數不清的白蝶,群起翩翩飛舞,日光被蝶翅遮掩,變得柔和不再熱燙刺眼。白麻白苧溜下,層層鋪蓋粗糙冷硬的地面。

在眾人的注視中,繡著桂花的淡黃色鞋,踏過厚軟的麻與苧,原本冷冷的白,都被染上暖暖的淡黃,還有桂花的香氣。

她停在店主面前,遞出那疊紙錢,不惱不怒,語音仍軟甜醉人。

「是你粗制濫造的紙錢,惹得這幾個月來新鬼不寧嗎?」

店主仰望著眼前少女,縱然對異象感到畏懼,仍靠惡膽強撐不肯承認,硬是不肯松口,還企圖辯駁︰

「只有這疊印得不完整,最多再補,或是退錢。至于以往那些,都已經燒盡了,怎能誣賴我?」

死無對證,又看她是柔弱少女,他狡辯得一點都不心虛。

「你膽子真大,趁著硯城改換責任者,覷了作惡的機會,賺得許多不義之財。」

她仍紅唇彎彎,莞爾一笑。

「既然沒有物證,要讓你心服口服,只能當面對質。」

此話一出,別說是店主,眾人都訝然。

人鬼殊途,受害的新鬼如何能現身對質?

她望向一旁,綢衣寬袖下的小手抬起,指尖白皙得猶如發光。不需要開口,澄澈雙眸望去,大妖即刻往前一步,與她貼身而站。

清麗小臉上漾出的笑,美得沒有事物能比擬。她握住他手,妖斧在兩人的手中現形,隕鐵為柄、金剛做面,斧面上淺刻古老文字流過金光,舉起時金光匯聚到鋒利的斧口,亮得無法直視。

「開。」

她說。

妖斧直劈而下。

陡然,金光劃過之處,現出極細的一線。

細線起初筆直,接著扭曲起來,時而鼓時而縮,還漸漸變粗,森冷寒氣從中吹出,線中漆黑得沒有一絲光,四周的空間被推擠,一只只扁平漆黑的手爭先恐後探出,將線擠得扭曲,還蠕蠕而開,直到被撐到足夠大時,一團漆黑之物從中落下。

照射陽光後,黑漸漸褪去,顯出各種顏色來。

發的光澤、唇跟指甲的薄紅、肌膚的肉色、壽衣的白、壽鞋的深青等等。待到顏色恢復時,體型也從扁而膨,恢復生前模樣。

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叫。

「爹!」

喊出聲的人,驚得猛揉眼,再三確認沒有看花。站在香燭鋪店主前,氣得五官扭曲的,分明是三個月前,舉家冶喪送走的親爹。

從撐開的線中,落下的漆黑愈來愈多,逐一恢復形狀顏色,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新近死去的硯城居民,除了沒有影子外,模樣都與生前相同,惱怒的圍住哆嗦不已的店主。

妖斧在姑娘與大妖的合力下,劈開陰陽之隔,眾人在朗朗白晝下,親眼看見鬼。

「你害苦了我!」

「恨啊∼」

「不可饒恕!」

「子孫燒的紙錢,我一張都沒收到!」

「好恨啊∼」

「還錢來!」

「對,還錢!」

眾鬼一擁而上,圍著哆嗦抖顫的店主討帳,因是親眼看見親人燒了紙錢,所以短少多少冥餉都記得一清二楚。有的本就精刮,死時抱著算盤不放,現在終于派上用場,除了缺損的冥餉,還要加上利息計算,邊嚷著恨啊好恨好恨,指下算盤珠嗒嗒嗒打得飛快。

作惡的香燭鋪店主,躲過人的問責,卻躲不過鬼的討要。

眾人訝異之余,望向姑娘的神態也截然不同,因她能說服大妖,做對硯城有益之事,不但體恤人,也體恤鬼,是之前責任者力所不及的。

原先的猜疑,全都一掃而空,人們打從心中對她滿是敬服。

元凶已找到,眾人舍不得她在一旁等著,連忙找來一頂裝飾得精巧講究、紅緞作幃的小巧素轎,在靠椅上鋪了厚軟真絲,恭敬請她上轎,要送她回木府休憩。

她看著素轎,明媚可人的一笑,問道︰

「只有一頂嗎?」

眾人醒覺過來,想到大妖協助,功不可沒,對恩人不敢怠慢,但大妖健壯過人,沒有合適的轎子,人們商量著該去誰家牽匹適宜好馬時,卻听得沉而有力的嗓音說道︰

「我用走的。」

「那也要一起回木府喔。」

她叮囑,依依難舍。

見到他點頭,她才拂開轎前垂纓,坐進典雅素轎,由八個經驗最豐富、腳步最穩健的轎夫,前四後四的抬起,確定步伐邁得小而穩,就怕顛著轎上的硯城之主、木府之主。

在大妖身後,硯城居民們亦步亦趨,跟隨著素轎走過街道,禮敬又愛慕的舍不得離去,都想著能多看一會兒那嬌小的身影就是無上榮幸。

木府的石牌坊後,幾個穿著素雅,衣衫邊緣暈染深淺墨跡的奴僕,垂首等候著,鼻眼有大有小,手腳有長有短,並不是很對稱,有的肌膚上還留有皺摺,都是先前所繪的紙人化成。

因人們對她的崇敬,她的能力增強許多。

先前連行走也頹軟的紙人,此刻動作靈巧,精致到眼睫與指甲都清晰可辨認,輕巧攙扶姑娘走出素轎,另一個撐著紙傘上前,為她遮蔽烈日,伺候得很是周全。

「謝謝你們送我回來。」

清脆悅耳的聲音說,轎夫們听入耳,都覺得神清氣爽,感覺年輕好幾歲,長年因抬轎勞累的腰酸腿疼,全都不*而癒,對她敬意更深。

奴僕們簇擁著少女,不忘禮敬大妖,穿過明顯被打理過,處處花木扶疏、窗明幾淨的亭台樓閣,來到先前兩人喝茶的廳堂。

綢衣的衣角飄飛,繡著桂花的鞋踏上海棠花鋪就的軟毯,走到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桌邊坐下。

「我們再喝杯茶。」

他依言再來到木府,她烏黑的雙眸,盡是藏不住的歡喜,戀戀追著他的一舉一動。

「要喝女兒環?還是嘗嘗別的?」

「都好。」

「那,就喝碧螺春。」

她走到*邊櫥櫃,拿了另一個茶倉,再回到桌邊,因為是不同茶葉,水溫、時間、分量都另有講究,比泡女兒環更復雜,用的茶具也更多。

雖有奴僕能代勞,她也不假旁人之手,親自且仔細的泡茶。

待到卷曲成螺、銀綠隱翠的茶葉,在熱水中徐徐舒展,釋放甘美滋味後,白女敕小手持著茶壺,為空杯倒入淡綠茶湯,看著他飲下。

「味道跟女兒環不同,別具一番風味,也是好。」

他說道。

「碧螺春是由少女所采,又稱『佛動心』。」

嬌甜軟語說著,紅唇映著白瓷杯、綠茶湯,格外潤軟誘人。

「我這兒還有很多好茶,你要常來,我每種都泡給你喝,好嗎?」

茶名有春,清麗小臉也有羞羞春色。

連七情斷絕、六根清靜的佛都動心,他是妖,縱然長年心如止水,卻不是鐵石心腸,熱茶暖了他的胸月復,她毫不隱藏的情意與殷勤則暖了他的心,他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好。」

他承諾。

「你真好。」

姑娘粲然一笑。

「你跟我,能融洽相處,或許過不了多久,人跟非人也能處得很好,彼此不厭棄猜疑。」

今日協助冤鬼,此例一開,往後會有更多事需要處理。

想著想著,她陡然坐直,輕呼出聲︰

「啊。」

「怎麼了?」

她咬著綢衣的袖,眉目彎彎,一會兒才說︰

「手來。」

他濃眉微挑,問也沒問,伸出寬大厚實的手。

「這是我的名字。」

白女敕的指尖觸及粗糙掌中,一筆一劃都很慎重,猶如直接寫在他心上。

「別人都不可以喚,但,你可以。」

歷代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

名字是最強的咒,若是被知曉,就可能受制于作惡的一方。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責任重大,安巍系整座硯城,所以若是男的,就稱為公子,若是女的,就稱為姑娘,名字都被深藏。

而她,毫不保留的告訴他。

信任與情意,深重得讓他淪陷,啞聲低喚她的名。

他被自己的聲音驚醒。

睜眼就瞧見清麗小臉在旁,如絲般的長發垂落,女敕軟的指尖留戀描繪俊朗眉目,雙眸柔情深深,注視他的臉龐。

「你知道了。」

她趴臥在再熟悉不過的寬厚胸口,深深嘆息。

妖斧破開封印,費心隱藏的秘密都將浮現。

關于他與她的昔日種種,由她引導讓他在夢中想起,點點滴滴細說從頭,總好過讓居心叵測的人或非人有機可趁。

寬厚的大掌撫模柔順長發,觸及紅潤珊瑚簪,過了一會兒才問︰

「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

想來可笑,但他的確嫉妒過,曾與她結發的大妖。如今才知道,原來,那也是他。

「我就是想知道,今生,你還會不會愛我?」

嬌言甜語,情意無限。即便已是神族、即便受到硯城的人與非人崇敬,她最在乎的,仍與一般女子相同。

他輕笑出聲。

「滿意了?」

她柔嚶一聲,心滿意足的貼得更緊。

「睡吧。」

他輕聲說道,感受懷中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的嬌貴人兒,聞見桂花的芬芳,共枕依偎時,恍若一切如舊。

「嗯。」

萬籟俱寂,木府的深深處,兩人共眠無言。

他雖閉眼,卻沒有睡著。

以往,住在木府外時,她就總費心為他張羅,吃穿之類都愛插手。知道他不喜歡奢華,用的都是實惠材料,還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為他納鞋、縫被褥、做衣裳。

雪山一戰,她身受重傷,他住進木府,照顧她養傷,有情人朝夕相處,自然情意更深濃,有灰衣人代勞,又有信妖效力,她對他照拂更周全……

如今,就連夢境,她也干預。

干預得這麼深,連名字都坦承,反而顯出另有隱藏。

他腦中想起,帶回珊瑚簪子時,薄雪飄飄那日,笑容可掬的魔圍繞飛轉,說出的言語。

或許是她讓你認為你是自願的。

雪山大戰時,公子說出她曾與大妖成親,從容淡定的她攻勢凌厲,以綢袖包裹破嵐,吃力得額上冒汗,危難時望來的眼神里,有擔憂、有驚慌,還有千言萬語。

靜夜中,薄唇緊緊的抿著,雙眸很黑很黑,黑到看不見半點光。

他知曉她的情意,知曉她的名字。

因為情深,更知曉她有所隱藏。

魔的聲音,在腦中回蕩。

你心愛的女人,究竟隱瞞了什麼。

隱瞞了什麼。

隱瞞了什麼。

隱瞞了什麼麼麼麼麼麼麼麼麼──

今晚,注定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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