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夫 第八章
這夜,或許是近來天氣變化太大,微微受了些風寒卻不自知的君玥歆,在照顧盛思懷時,只覺眼皮愈來愈重、愈來愈重。
待夜半,她幽幽冷醒時,才發現原本坐在榻旁的自己,竟將頭整個壓在了他的手臂上!
完全不知曉自己究竟這樣睡了多久,又會不會對他的手造成傷害,慌亂不已的君玥歆連忙將他的衣袖拉至上臂,赫然發現他由小臂至手掌、手指處,全呈現出一股詭異的紅紫色。
大驚之下,君玥歆不斷來回按摩、輕拍著他的手臂,希望能快些讓他血氣流通,畢竟若沒有改善,他這條手臂極有可能真要廢了。
雖手中動作一直沒停,但眼見那條手臂上的紫色雖淡了些,卻依然未回復應有的顏色,君玥歆急得淚水都沁出了眼眶。
「又哭,這點小事有什麼好哭的。」
「我……抱歉……」模糊著淚眼望向靠躺在床頭蹺著二郎腿的盛思懷,君玥歆不住道著歉,「我真不是有意的。」
「我有說你是故意的嗎?」望也沒望君玥歆一眼,盛思懷淡淡說道,「更何況我又不會痛,你有什麼好抱歉的。」
「你——」听他這麼說,君玥歆心一緊,一直噙在眼角的淚,再忍不住滴落了。
早明白語言的殺傷力從不亞于真正的傷害,而今,她竟對一個其實與她無怨無仇之人,兩項都做盡了……
「行了,我以前給幾十斤大石壓了半天也沒事,你那小腦袋就那麼一丁點重量,能有什麼事?血氣通了就跟原來一樣了。」盛思懷先是不耐煩說道,但在那吸鼻聲依然持續時,再忍不住眯起眼瞪向君玥歆,「別哭了,再哭我往後真不出現,讓你一個人自責到老!」
「若你沒生氣,為何最近都沒出現?」雖盛思懷出口的話一點也不中听,但他話語中的安慰之意,君玥歆自不會傻到听不出來。
「面對一個打由心底討厭我的人,我又何必自討沒趣。」盛思懷撇過臉冷哼一聲。
「我並沒有打由心底討厭你,只是……能否請你別老在我沐浴時出現?」君玥歆略略尷尬卻老實地說道。
事實確是如此。
君玥歆不否認一開始自己真心對他無半點好感,但歷經這麼多事後,她才發現,在那樣多、包含自己親爹在內的奸商中,他至少行事還算光明磊落,況且這段日子以來,無論基于何種目的,他委實也教會、指點了她不少事情。
可以這麼說,她對他,是由一開始的排斥,到無感,到憐憫,再到習慣;而如今的她,也算將他當成半個家人來看待了——當然,在他瞧她沐浴時除外。
「你當我愛看你嗎?呿!我還寧可去看別的女人。」
「你不許去看容姨及娟姊!」聞言,君玥歆急急喊道。
「臭丫頭,你真當我是天生色胚嗎?」盛思懷沒好氣呸了一聲後,才望向床頂說道,「我試過了,我能讓你看到的時辰,約莫介于亥時至丑時這段陰氣最盛的時刻,但因水屬陰,所以不在這時段的夜里,有時你也能見著我。」
「你不出現時,都在什麼樣的地方?又能做些什麼?」終于明了為何盛思懷總在自己沐浴時出現,雖心底還是無奈,但第一次听他提起成為詭影後的點滴,君玥歆不禁好奇問道。
「除了在這間小破宅院里四處走動,我還能做什麼?」盛思懷悶聲說道,「院內東角的阱陷壞了,明早叫阿七去修修。」
「好。」知曉又戳到盛思懷痛處了,君玥歆自然趕緊應聲好,然後輕咳兩聲後,開始動手準備給他翻身。
「行了,一晚不翻身我也死不了,你現在便回房睡去,立刻。」听著那聲輕咳,盛思懷眉頭一皺。
「可是——」
「沒有可是,除非你想讓容姨一個人照顧一群病人。」盛思懷語帶威脅地瞪向君玥歆。
「那我……就先去睡了,你自己看著點,若真有什麼事,記得來喊我。」明白盛思懷說得沒錯,自己確實不能在此時病了,再給容姨添麻煩,只不知為何,要他自己看顧自己,君玥歆怎麼想都覺著荒謬。
「知道了,趕緊走,煩人。」對君玥歆甩了甩手,盛思懷不耐煩回道,但眼底卻有抹連他自己都沒覺察到的淡淡笑意,「女人家就是羅嗦!」
☆☆☆
之後的日子,就在君玥歆日日苦思盛思懷那句「憑什麼殺出一條血路」之語,並且策畫著雲歆茗的未來定位中度過。
一夜,當她正替盛思懷拍打活血時,突然听得一陣敲門聲。
「容姨,時間還沒到呢。」起身打開門,君玥歆有些納悶換班時間未到,容姨怎就來了。
「小姐,玄悟師父來了,說想來看看那個臭木殭!」門外的容姨興奮地指著正廳對君玥歆說道。
听到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可多年來給予娘親及自己許多教導與幫助的大師父到來,君玥歆急急提裙便往正廳走去,在望及那張熟悉臉龐時,心一暖,輕輕一欠身,「大師父。」
「丫頭,長大了啊。」望了君玥歆許久後,玄悟徐徐笑言道。
「大師父……」听著玄悟話中傳達出的那份感慨與了然,君玥歆雙眸緩緩蒙朧了。
「你過幾日上風虎寺去一趟。」放下手中茶碗,玄悟淡淡說了一句後,便起身向廳外走去,「現下,貧僧想瞧瞧那位木殭施主。」
「好的。」聞言,君玥歆立即將玄悟帶至盛思懷榻旁,而不知是否玄悟身上罡氣所致,他今夜詭影雖在,卻較平常淡散、模糊許多。
站在榻前,玄悟先是來回打量著盛思懷沉靜的睡顏,又伸手翻了翻他的眼皮後,突然問道︰「去過藏區林芝?」
玄悟這話,听著像是在問盛思懷,但君玥歆卻見他的詭影一愣後,像明白什麼事似的快速答道,可他說了半天,玄悟卻全無所感,見狀,她連忙將話轉告給玄悟,「他說他是在林芝出生。」
怪的是,說完後,玄悟與盛思懷半天都不再言語,不知究竟情況為何的君玥歆,最後只得自己開口,「大師父,他這病……能治嗎?」
「不能。」玄悟答得干淨俐落。
「笨丫頭,問那和尚能解不能,因為這是蠱,不是病!」望著君玥歆微微茫然與失落的小臉,心里有底的盛思懷不禁搖頭嘆道。
「這蠱能解嗎,師父?」雖不明白為何僅憑「林芝」二字,盛思懷便知自己是遭人下蠱,但君玥歆還是連忙問道。
「不能。」玄悟依然快速答道,但在望見君玥歆驀地瞥向屋內一角,並且眸中顯現出一抹無奈與慨惋後,又徐徐說道,「貧僧不能。」
「師父,那您知道誰能解嗎?」既然玄悟說的是他不能解,而並非是無人能解,君玥歆自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追問下去。
「時候到了,自會有有緣人來解。」
瞟了盛思懷詭影所在位置一眼,又露出一個謎之微笑後,玄悟兀自飄然而去,獨留下听著盛思懷咒罵「臭禿驢,說了等于沒說」整整半個時辰的君玥歆,以及終于明了盛思懷魂魄其實一直存在,並發誓往後只要君玥歆沐浴,定會死守在屋內以防色鬼的容姨。
經詢問過張七後,君玥歆總算明白,之所以盛思懷一听「林芝」二字便知曉自己並非生病,而是中蠱,全因經常在外走動的人都知曉,美若人間仙境的林芝,住著一小群異族人士,他們能通過下蠱,將目標者的好運、財富、地位、甚至美貌,轉移至自己或他人身上。
盡管明了盛思懷之所以成為木殭,極可能是遭人下了蠱,但以他之前的為人,窺覬、記恨他的人選也未免太多,所以君玥歆也懶得猜了,然後在他不知是因賭氣還是惱怒再不出現的兩日後,依約去了風虎寺。
「大師父。」當禪房門被推開,听著那熟悉的腳步聲,君玥歆立即緩緩起身行禮。
「坐。」玄悟坐至蒲團上後,似笑非笑望向君玥歆,「听說有人罵我臭禿驢了,是吧?」
「這……是。」根本弄不清玄悟的「听說」是打哪兒听來的,但君玥歆還是尷尬地點了點頭。
「盛施主過去的為人,貧僧也曾听聞,然而人世間,本就是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如今的他,可已明白?」玄悟又問。
「他應明白了。」回想著盛思懷曾經的那句「會有今天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君玥歆不禁慨嘆點了點頭。
「按理說,身中此蠱,七天一到便該殞命,但或許是他個人造化,雖淪為木殭,卻魂魄仍全、一息尚存。」見君玥歆若有所思的模樣,玄悟緩緩說道,「此蠱雖可解,但待他醒來後,還能記得他成為木殭後所有種種的機會,小之又小,而他是否能一改過去脾性,更是未定之數。」
這意思是……他醒來後,極可能會忘了木殭時的一切?
一語听罷,君玥歆先是愣了,而後才終于明了,當夜為何在盛思懷面前,玄悟並沒將話說透。
畢竟一旦了解此蠱有解,盛思懷極可能會先敷衍承諾,請她幫忙,而原來她也會護短的大師父,卻希望能讓她明白所有利害得失後,再依她的本心來做決定。
「若他能醒來自是好事,至少他再不會那樣寂寞了。」當眼前浮現出一個孤寂的高大背影,君玥歆听從心音懇切說道,盡管在知曉他或許會忘了她時,她的心不知因何莫名一緊。
「別忘了,丫頭,功名利祿總是讓人眼發直、頭發暈,你可曾想過,若醒後的他行止依舊如故,甚至更變本加厲呢?」
「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但我想,至少,他必須有選擇的機會,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活不了又死不去。」君玥歆輕輕點著頭,將心中所思全盤娓娓道出。
正因親眼目睹過娘親那些無法做選擇的歲月,所以此刻的她,才更不願有選擇機會的盛思懷,失去這份本就該屬于他的權利。
至于醒來後的他會如何作為,考驗的其實是他,而不是她,就算他真的忘了她、也忘了他們曾相處的一切,只要他能平安醒來,不再那樣孤孤單單,就好……
「丫頭,你真決定好了?」
「我決定好了,師父。」定定望向玄悟,君玥歆話聲輕柔,但語意堅定,「在解蠱這件事上,我願助他一臂之力,無論醒來後的他記不記得。」
「你這丫頭!」听及此,玄悟呵呵一笑,「早知你會這麼說了,那名解蠱巫醫,一個月後會到。」
「謝謝大師父!」
听到玄悟連巫醫都已請好,君玥歆興奮之余,也將自己對未來成立雲歆茗的想法全盤告知,但聊至半途,突然,禪房外長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玥歆小姐,不好了,咱家……咱家……被人放火給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