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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臣 第8章

李唐•景雲二年二月

她好討厭他的背影。

他從不回頭,總是讓她有被拋下的感覺。

但是,她又好喜歡他,好喜歡那個永遠只看著前方,沒有懷疑,連靈魂都挺得好直的他。

跟他不同,她的靈魂早就彎了。

景龍四年,六月,韋後與安樂公主毒死中宗,昭容嫉妃上官婉兒與太平公主草擬遺詔,立中宗幼子、當時年僅十六歲的李重茂為帝,相王李旦參謀政事,試圖在韋後與皇族間謀取平衡,最後因宗楚客與韋後黨羽商議,改相王為太子太師,架空李旦,破壞了平衡,並改元「唐隆」。

七月,臨淄王李隆基聯合太平公主等結合禁軍將領,擁兵入宮,誅殺韋後及安樂公主,七月二十三日,登基不滿一個月的殤帝退位,睿宗重新登基,立李隆基為太子。

朝堂的劇烈動蕩,讓馮京蓮原本欲將雍震日等調回長安的打算暫且擱下,致力于誅殺韋後的兵變,同時還要處理朝中侍御史「厲二實」手中的污名冊,教她忙得天翻地覆。

好不容易大局抵定,只剩下污名冊的事,還沒時間喘口氣。

望著面前的太府寺卿胡念直,馮京蓮端著一張和平的笑容,仿佛天地之大,只有她才是善良的代表。

「胡大人今日來,應該是有要緊事要找下官商討,是吧?」這時還只是個小小中書舍人的馮京蓮對從三品的胡念直用這種口氣說話,可說是相當不敬。

但她是太平公主一派,跟分屬于太子黨的胡念直確實不該有往來。

雖然太平公主助太子李隆基掀起政變,推翻韋後政權,卻在睿宗重新稱帝後,與太子發生爭權。公主曾要求皇上廢掉太子,並同時積極培養自己的黨羽,豐厚羽翼。

眼下,朝中七位宰相有五位是經由太平公主任命,文武百官除寥寥數人以外,多數依附著公主,怎麼看都是太子黨居下風。

「去年誅討韋後之事,太子殿下非常清楚是有馮大人在背後運籌帷幄,才得以順利成功,遂命本官前來謝謝馮大人。」年過半百的胡念直,從不掩飾自己干練的一面,這一點和隨時都在隱藏心思的馮京蓮大相逕庭。

「下官只是听命于公主,奉命行事罷了。」馮京蓮接過仲孫襲送上的熱茶,然後對面前的胡念直比了個「請」的動作。

胡念直斜睨了熱茶一眼,有些不情願地拿起杯子,意思意思喝了一口,然後又道︰「此次本官前來的目的,正是前來拉攏馮大人的。」

觀察胡念直拿杯子的動作,馮京蓮可從這些微小的地方猜出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且十拿九穩。

九卿皆為太監,胡念直亦然。

可他拿杯子的動作,講話的聲調和神情不似尋常太監多了分陰柔,反倒僵硬剛強,顯示出他對「去勢」一事看得極為自卑,要是有人當著他的面提起,說不準他會大動肝火。

但依他懷著這種自卑,卻還能當上太府寺卿,雖說這幾乎算個散官,但從三品的官階不容小覷,想來他定是耐性和毅力極佳的人。

馮京蓮暗暗分析出他的個性和罩門,看情況決定如何使用這些情報。

「胡大人怎麼決定找上下官?我是說……終究是公主提攜賞識,下官才有今日這番小小成就。」

正是因為「馮守夜」在太平公主身邊已久,甚至比任何人都久,他們才會決定找「他」,而且是非說服「他」不可!

「馮大人在朝廷已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應該明白沒有永遠的朋友,也不可能會有永遠的敵人。」

「依目前的情勢來說,我何須自找麻煩依附太子黨?」

「也許依情勢來看,對太子殿下是有些不利。但請換個方向思考,當初的韋後和安樂公主、昭容娘娘,以及則天順聖皇後這些女流之輩,不都一一被推翻,且各個下場都不好嗎?我敢斷定太平公主無法成就一方霸業,再者,難道馮大人甘願一輩子只是公主背後的一抹影子?」

胡念直的一番話,僅有最後一句說進馮京蓮的心里。

長久以來,她和太平公主在處理事情上多少有過摩擦和歧見,當初那個引領她進入宮廷斗爭的太平公主,大概沒料到她會開始有自己的主張。當然,在面對牢不可破的主臣關系,以及她身為女人卻為官的把柄被握在太平公主手上時,她大多選擇隱忍,但私底下兩個人的想法卻越來越背道而馳。

這當然不表示她就代表良善的那一方,事實上她做的事和太平公主沒兩樣,只是方法不一樣而已。

馮京蓮陷入思考,仲孫襲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去年送走雍震日之前,她得知了宮浚廷和範景楠以及其他二十四名兄弟戰死沙場的事。那是他們第一次看見驕傲的馮京蓮在眾人面前哭了。

安慰的工作當然是由雍震日來做,但不知道他是怎麼說的,自那之後,她像是以墜落山崖的速度飛快墮落。以前,她順應眾臣,貪污行賄都沾了些邊,可從未見過她的眼神失去正道;如今,即使仔細地看,也無法從她眼中再看出什麼了。

她正失去堅定的意念,失去良善……不,應該說是她自己拋棄了。

這讓仲孫襲不禁懷疑自己當初沒有阻止她入朝為官,是天大的錯誤,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告訴雍震日這件事,連寫信給師父都不敢提起現在的馮京蓮。

胡念直見她動搖了,于是乘勝追擊,「我敢說,只要有馮大人幫忙,要推翻公主黨絕對可行!」

聞言,仲孫襲擔憂的眼直瞅著她。

如果連幫助了他們這麼多的太平公主,她都選擇背叛的話……

「太子殿下希望下官怎麼做?」馮京蓮的話宣示了背叛的決定。

「是太子太師傅蓮臣。」胡念直簡單的說。

馮京蓮立刻了解其意。

傅蓮臣為太平公主建議皇上任命的太子太師,簡單的說是她的人馬。三師幾乎是跟著太子寸步不離的傳授學業,也等于就近監視太子,這對太子而言的確是件麻煩事,所以才要她除掉傅蓮臣。

「以除掉他做為我是否忠心的測試嗎?」她輕笑。

對付自己人?有趣。這種事以前還不曾做過呢!

「太子殿下的意思,並非要馮大人明目張膽的窩里反。」胡念直提醒。

「所以是要我做暗樁了。」雙面人?也好,她隨時可以當牆頭草,又可兩邊得利,沒有損失。

不,還是有損失,大概是精神上的磨損了。無妨,這種爭權奪勢的游戲,她還得玩過最高段才行。為了遠方的他們,遠方的他,她必須坐上更高的位置才能保全他們。

「這一事還請馮大人……」胡念直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如果不信任下官,胡大人大可找其他人幫忙。」馮京蓮說得不在意,垂下的眼里盈著深思。

「不不,馮大人這可就在說笑了,如果真的找別人幫忙的話,那恐怕……」胡念直漸落的尾音充滿暗示。

「恐怕就得滅我的口了。」馮京蓮神色自若地把話說完。

「馮大人是聰明人,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清楚,也逃不過你入微的觀察。」胡念直拍著馬屁。

「胡大人這話過獎了。」

兩人隨意褒獎對方一陣,胡念直達成目的後很快便離開。

送走胡念直,仲孫襲回到房內——這里並非馮京蓮的府邸,畢竟和敵對陣營的人私下見面,很容易出事。

「我斷言,府邸一定會被監視。」他指的是太子黨的人馬。

「無妨,我自有辦法。」馮京蓮不甚在意的揮揮手。

「你真的要背叛公主嗎?她幫過年時,也一直很信任你。」仲孫襲忍不住勸道。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就算說過要水禺殺人,並給他佩刀,她也從沒真的命令他去殺人,多是讓他做護衛的工作,但從去年起,水禺已經在她的指示下動手除掉不少人,其中還有許多是太平公主沒有下令,她自行斷定的。

失去良心,到頭來她真的會傷害到自己啊!

馮京蓮慵懶的用手托著腮幫子,雖然笑著,笑意卻到不了眼底。

「那麼……如果我除掉她,就不需要她的信任了吧?」

仲孫襲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馮京蓮像是沒注意到他的神情,眼底漾著甜美的冷酷,緩緩開口︰「我不需要任何人擋在我之前。」

「那個傅蓮臣,我記得他雖為公主的人馬,在政事上卻非常有看法,而且能提出正確的治國理念,人品也不錯。」仲孫襲想要藉此喚起她的良心,不要去傷害有才能且正直的人。

「所以?」馮京蓮心不在焉地反問。

「你最近想念過年時嗎?」仲孫襲突然有此一問。

「有啊,無時無刻。」她說話的同時,眼神閃爍著思索該怎麼做的光芒。

于是仲孫襲了解,她只是「以為」自己有想,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有听她提起雍震日了。

「小京,你可以告訴我去年送走年時之前,他跟你說了什麼嗎?」

到底雍震日說了什麼話,能讓她產生如此巨變?

馮京蓮為之一凜。

雍震日說了……不,他什麼也沒說,對于只能用哭泣憑吊來不及見上最後一面的師兄們的她,他一語不發,用懷抱給予她無言的安慰。

反而是她說了什麼,說了一些非常可惡,卻是真心的話。

在哀慟失去的「家人」同時還能說出那樣的話,大概正是造就現在的她最主要原因。

從那個時候起,她發現自己變了。

沒得到她的回答,仲孫襲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失去他們令你心碎,我相信年時和小圭他們都一樣很難過,尤其他們同樣在戰場上,那種救不了他們的無力感——」

馮京蓮打斷了他的話。

「仲孫,你知道嗎?大部分時候心是不會碎的,只會彎曲而已。」

所以不用擔心,她不會傷到心碎,只是彎曲了而已——連同靈魂。

初夏。

馮京蓮身上披著夏衫,盈盈水眸盯著手中的書冊,眸色慵懶而隨意,只在眼波流轉間泄漏精明銳利。

「厲二實應該會在明天回京將此事呈報皇上。」好不容易帶回污名冊的仲孫襲,沒時間卸下一身易容成曾凡軒的裝扮。

「傅少師那邊有何動靜?」徐徐翻閱污名冊,她臉上波瀾未興的又問。

「沒有驚擾,朝中察覺此一事的,只有我方人馬。」負責監視的水禺立即回答。

朝中官員無論文武,只要做了虧心事的,全都懼怕這謠傳的污名冊,自然也對此有所忌憚,便派人監視厲二實,務必要弄到污名冊。在追查的過程中,意料之外得知污名冊並非厲二實所撰寫,而是出自擁有名聞天下的史今書坊以及觀書樓的杜晴春之手。

所以她讓自己的人——風翔府尹符逸瓊潛進觀書樓,尋找那本污名冊。這件事她並沒有向太平公主報告過,不過也很幸運,去年年初,她曾在太平公主的指示下要人燒了幾本名人錄,其中傅蓮臣的名字也在其中,于是她想到利用那次的事扳倒傅蓮臣,同時還能得到污名冊的方法——就是讓符逸瓊演一場戲,一場會讓人誤以為這一切都是傅蓮臣所做的戲,便能輕易毀了傅蓮臣。

為了監視這場戲,她還讓仲孫襲喬裝易容成「曾凡軒」,在風翔停留很長的一段時間,也方便她隨時得知最新的進展。

當然,她從幾個月前便開始安排一些令傅蓮臣無法反駁的偽證,如今只要等厲二實回來呈報皇上,這件事便能天衣無縫的達成,污名冊也費了好一番功夫終于在今天到手。

「符逸瓊呢?」馮京蓮認真看著污名冊,突然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照大人所說的辦。」水禺言下之意就是滅口。

合上污名冊,馮京蓮暗自思索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為何她一直覺得有哪里怪怪的。

「胡大人說想借污名冊一看。」仲孫襲把胡念直的話帶到。

馮京蓮從符逸瓊那里,得知觀書樓的書庫房里到處都找不到污名冊和可能放置污名冊的地方,于是便向胡念直借了觀書樓的金令,打算讓偽裝成曾凡軒的仲孫襲探一探禁書庫,不料被杜晴春給擋了下來,金令也被沒收。仲孫襲回報此事後,馮京蓮讓他去和胡念直賠不是,胡念直只說,等污名冊到手後借他一看,當作賠罪即可。

誰人不想看看污名冊里的名錄?握有污名冊就等于是握了朝中眾多官員的把柄啊!

「哼!那只老狐狸凡事都想分一杯羹。」馮京蓮冷哼了聲,「告訴他,污名冊必須出現在傅蓮臣的手中,厲二實才能辦他,因時間太過匆促沒辦法給他看,改明兒個我再親自登門向他賠不是。」

她把污名冊交給水禺,讓他去處理後續送到傅蓮臣手中一事。

待水禺離開後,馮京蓮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接下來,應該沒有事情需要你費心了吧?」仍是「曾凡軒」模樣的仲孫襲臉上有著笑容,實際上卻是憂心忡忡。

他說過要陪她一起入地獄,但那時候的她至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還能握緊手中想守護的東西,但現在的她卻像貪婪的豺狼虎豹,哪里有利益便往哪里掠奪。

馮京蓮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

除掉了傅蓮臣以後,太子肯定會有動作,他會需要除掉太平公主的理由,還得先剿除她的黨羽,削弱她的羽翼……諸如此類的事,她怎麼可能得閑?

「不,接下來的事才是最要緊的。」

延和元年,八月,太子即位,是為玄宗,並改年號為先天。

在多數朝臣皆依附太平公主的情況下,鏟除太平公主成了玄宗的當務之急。

隔年六月,馮京蓮在皇帝默許下,暗中調回忠武將軍及其下十名精兵回京,劃入玄宗家兵;同年七月,太平公主準備以御林軍從北面、以南衙兵從南面起兵奪權;玄宗親率太僕少卿李令向、王守一,內侍高力士,果毅李守德等親信十多人,並調家兵三百余人,先發制人。

眼見左右羽林大將軍被殺,親信黨羽被誅殆盡,太平公主驚恐萬狀,不得不逃入南山佛寺,三日後返回。太上皇李旦出面向皇帝求情免除死罪,遭玄宗拒絕,太平公主被賜死在家中負責執行這項命令的雍震日領著包含藍桂和萬二等四名部下,帶著皇帝賜下的七尺白綾,來到太平公主的府邸。

「真的要這麼做?」萬二一路上已經不曉得問這個問題幾次了。

當年太平公主在雍震日被打得只剩下半條命,還差點被張氏兄弟陷害丟了官的情況下救了他們,讓雍震日只是挨了刑,並沒有丟官或下獄。這一點讓他們到現在還深懷感激,如今卻要由他們來行刑。

派人送白綾是念在太平公主為皇族,一旦公主拒絕自縊,將由他們親手誅之,這就是他們來的原因。

「小二,別說了。」藍桂難得一臉嚴肅。

雍震日走在前頭,默不吭聲。

邊疆的戰事因為皇帝有意任用外族為節度使而平靜下來,他卻在這時候接到密令要他領著指定的十人回京,再仔細一看名單,那十人全是熬過殘酷戰爭的師弟。雖然對此感到些許怪異,但身為一名武將,在戰時投身沙場,在承平時忠于君王,是他的原則,于是他照著密令回來,莫名其妙成為皇上的家兵,參與一場政變。

他雖然沒有提出疑問,卻對這項命令感到不悅。他們投身軍隊,並非為了打這種無意義的仗,他也不願意讓師弟們經歷這些。

雍震日臉色冷硬地走進太平公主的房間,照著聖旨念了一遍,跟著讓藍桂送上白綾。

「這不是……忠武將軍嗎?」太平公主非常冷靜,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個面對死亡的人。

雍震日定定地看著她,一手搭在佩刀上,表現出不會讓她逃走的決心。

無論他多不想對太平公主行刑,但此刻他是個必須听令于君王的臣子,而且他想快點解決這件事,離開這權力斗爭的宮廷。

「想當初我為了和張氏兄弟作對,救了你一命,如今卻是由你來取我的命,想來還真是諷刺啊。」

「微臣非常感激公主當時的幫助。」雍震日這麼說,語氣平淡的听不出真心的味道。

他已經對自己豁命守護的國家,卻躁控在這種只是爭權奪利的人手中的這一點起了困惑。

師父以前就要他們留心政權的轉移,仔細看清楚自己身在怎樣的環境中,但十年多的沙場生活,讓他忘了這件事,滿心只想著要殺了敵人。殺的人越多,他拋在腦後的事情越多,幾乎快忘了和平的感覺,忘了他最初上戰場的目的。

每當戰鼓響起,他的眼里只有深沉的殺意。

此番回京,讓他有機會停下腳步,沉靜思考自己不知不覺間拋棄了什麼,想起了許久未夢見的嬌顏。

——他累了,想回到她身邊好好休憩。

「然後用殺了我來回報嗎?」太平公主反問,並逸出一陣訕笑,「用不著感謝我,從頭到尾在背後躁刀的,就只有她。是她把你推上這個地位,也是我把她栽培到這個成就,結果她卻背叛了我……」

雍震日皺起眉,不明白太平公主口中的人是誰。

「他是誰?」

「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她跟你——」太平公主的話才說到一半,雙眸驟瞠,驚愕地瞪著雍震日,來不及把視線往下移,看清楚是誰殺了自己。

事發突然,沒人反應得過來,任由那柄刀準確沒入太平公主的左胸,一刀斃命。

時間和空間瞬間僵凝,每一雙眼楮驚愕地看著那名士兵拔出刀子,太平公主仿佛是這段由女人呼風喚雨時代下的最後一朵花兒,軟弱無力地凋零,綻放出鮮艷的色彩。

「你是誰?」雍震日認出該名士兵並非他帶來的人,厲聲喝道。

水禺站直身,甩落刀刃上的血跡,接著一把抓起太平公主的頭發,刀鋒一個起落,手上多了一顆死不暝目的頭顱。

一代名姬,如今也成了一縷幽魂。

又甩了甩鮮血,水禺就近找了個木箱裝進太平公主的首級,然後對雍震日說︰「你們只須回報公主已死即可,剩下的事,會有人處理。」

說完,他扛著箱子,就要離開。

「慢著!誰準你這麼做的?把箱子放下!」雍震日一喝,身後的藍桂等人紛紛怞出佩刀,刀尖直指著他。

「不用擔心,我家大人只是想看一眼公主的首級,皇上不會怪罪的。」水禺沒打算強行突圍,而是選擇從另一邊的窗子離開。

他接到的命令是取公主首級,並沒有殺了其他人這一項。

「站住!」、「別跑!」一時間許多聲音冒了出來,雍震日抬手斥退其他人,要他們處理太平公主的尸體,隨即使上輕功追了出去。

無論如何,眼睜睜看著這種事發生,他絕對有責任追回公主首級!

馮京蓮一向冷靜。

或者說自從接觸了宮廷斗爭後,她原本急躁的性子沒有時間慢慢磨練,直接強逼自己學會冷靜。

但是今夜,她的心非常浮動,一點小聲音都能讓她從椅子上跳起來。

「大人,請您冷靜些。」仲孫襲不只一次提醒她。

「我很冷靜。」馮京蓮說,最後決定到外頭去等。

過了今夜,朝廷中再也無人知道她的秘密,再無人擋在她前頭,她可以安心的追逐高位,只要她想,甚至可以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一介女人以男身之姿坐上宰相之位,多麼令人著迷啊!

仲孫襲跟了出來,暗自嘆了口氣。

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勸她別參與這類可以避免的事,也很久沒听到她問起有關雍震日的消息,只是默默地幫她處里那些不希望她做的事。

「回來了!」已經許久未練功的馮京蓮唯一值得炫耀的,就只有比常人好一點的耳力。

才說完,水禺的身影由暗處現身,手中緊緊抱著裝有太平公主首級的箱子。

「快打開!」馮京蓮小跑步到他面前,急切的催促。

「慢著!」仲孫襲喊道。

下一瞬情勢起了變化——水禺一手抱著箱子,另一手舉著刀,和手里多了一把刀的仲孫襲一並擋在她面前,在她眼前除了兩個男人的背影外,在場者還多了一個人。

雍震日的輕功向來是武館內最強的,在他成為校尉之前,也曾做過探子,擅長不被人發現地跟蹤別人,只是這次他萬萬沒想到會跟蹤到認識的人。

「仲孫?」雍震日懷疑是自己看錯了。

這幢位于長安,從外觀可以判定里頭住的非官即貴的府邸里,仲孫襲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听見熟悉的聲音,馮京蓮的心狠狠怞了一下,下意識往水禺和仲孫襲的背後縮。

他怎麼會在這里?

她向皇上建議調雍震日回京的這件事,應該只有她和皇上兩個人知道,他不可能會知道,更沒道理出現在她的別業里!

她不自覺地抓住仲孫襲的衣裳,發起抖來。

仲孫襲能感覺馮京蓮在他背後尋求庇護,知道她不想被雍震日發現,遂道︰「我在這戶人家當護院,你怎麼會在這里?」

水禺對仲孫襲和雍震日認識的事似乎沒有半點疑問。他早習慣在馮京蓮底下做事不需要有疑問,即使知道自己的主子女扮男裝,他也不意外。

「我追著他來。」鐵灰色的眸子轉向水禺手上抱著的箱子,雍震日嚴肅地開口,「他拿了重要的東西,必須歸還。」

聞言,馮京蓮震愕不已。

派水禺混進行刑的人里乘隙殺了太平公主是她的計畫,可她怎麼也沒料到皇上會派雍震日去執行賜死太平公主的聖旨。

不行,得先想辦法讓他離開!

拿了主意後,馮京蓮深吸了口氣,穩住自己的心緒,伸指在仲孫襲的背後寫了些字。

仲孫襲正思索著該怎麼做才能讓雍震日不再追究箱子的事,馮京蓮已經暗暗告訴他先趕走雍震日。

「你應該是搞錯了,他是奉我家大人的命令去辦事情,才帶回這口箱子。年時,你會不會是在半路追錯人了?」他照著她的意思先否認。

「仲孫,說謊也要打草稿,你看看他身上的穿著,難道不覺得跟我很像?」會讓仲孫襲說出如此蹩腳的謊言,定是情況非常不妙。

雍震日觀察著站得直挺的兩人,驀地注意到在他們之間多出一只黑靴,證實了他的懷疑——當他追進這座大宅時,隱約听見了一道聲音喊「快打開」,他猜想那就是他們的「大人」。

「喔,這是為了方便,畢竟長安有宵禁時間,這個時候還在外面走動,難免不太方便,所以……」仲孫襲的言詞閃閃爍爍。

「仲孫,這可是皇上直屬家兵才會穿的,掏掏耳朵打斷他的話,故作一派輕松自在,照你這麼說的話,他是到皇宮去辦事了?」雍震日等著他們放松。

「咦?是這樣嗎?凡軒,你去哪兒弄到這一套衣服的?下次借我穿穿。」仲孫襲聰明地不說出水禺的名字。

「是這樣嗎?仲孫,不如讓我好好看看——」雍震日以吊兒郎當的態度,學他說話的語氣,眨眼的工夫,人已經落在他們身後,「你身後的人是……你?!」

雍震日這次真以為自己看走眼了!

馮京蓮以同樣的眼神瞅著他。

「唉……糟了。」即使全神戒備雍震日的舉動,還是比不上他的速度快,仲孫襲低喊糟。

剎那間,他們僅僅凝視著彼此,都想問對方為何會出現。

好半晌,馮京蓮先開口︰「都退下吧。」

雍震日注意到她口氣里的權威感,仲孫襲也在她的命令下順從離開。一個念頭閃過心底,他想自己知道太平公主口中的「他」是誰了。

會無條件那麼做的人,怎麼可能是素不相識的人?但若非親眼見到,他又怎麼會想到是她呢?

她應該一直在家鄉才對,應該在那兒等著他回去啊!

「如果我沒猜錯,是你要公主的首級。」雍震日說,望著她的眼神高深莫測。

馮京蓮已經不若適才帶著興奮的浮動,反倒顯得有些頹喪和無奈。

想不到她權謀算盡,最後竟發生這種意外。

「你怎麼……不,皇上怎麼會派你去行刑呢?」她喃喃問。

「你怎麼會在京城?」他覺得自己必須一步一步才能慢慢拼湊起事情的原貌。

「你們離開家鄉上戰場後隔一年,我就上京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瞞著他了。

最初瞞著他,是想給他一個驚喜,結果卻落得帶給他傷害的下場;之後瞞著他,是了解了在這個黑暗的宮廷里,不能讓人握有把柄和死袕,而她的罩門是他,既然要讓別人不知道,就得連他一起瞞到底。

而現在,縱使知道不攤牌不行,還是想瞞著他——她早已不在他們曾經堅持的正道上了。

為何會被他撞見她最殘忍殘酷的一面?難道說,這正是反噬有恩于她的太平公主的報應?

「也許你沒听過‘馮守夜’這個名字,但這是我現在的名字;你可能也不知道我這麼多年來做了什麼,可見到眼前這個景象,我想不難猜。」馮京蓮說著,強撐起一張無所畏懼的面容。

明天,皇上將要論功行賞了,這是她擺月兌太平公主的陰影後,靠自己的謀略,辛苦了兩年多得到的晉升機會,即使是他也不能阻止。

「我要听的不是這種誰都可以給的解釋!」雍震日低吼。

就連面對他,她都能用如此不在意的態度敷衍嗎?

馮京蓮被他狂暴的一面嚇了一跳。

不是沒踫過脾氣大的人,但他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卻是第一次。

雙手交握放在月復前,她勉強自己裝出沒事的模樣,掩飾驚嚇後冒出的委屈,緩緩地訴說︰「十二年前——」

雍震日冷著一雙眼,听她簡單敘述了十二年來經過的事情,外表看起來冷靜的他,心里一片慌亂。

他還想著要快點回到她身邊,只有她身畔的位置能幫助他找回平靜,而今看來,她卻是帶給他最大驚嚇的人。

「太平公主死前,說了幫助我達到今天這番成就的另有其人,那也是你嗎?」他蹙起眉心她說了自己做過的惡事,卻絕口沒提這件事。

馮京蓮不敢說。

那些他一心認為是靠自己努力所打下的成就,竟是靠她在背後推波助瀾,這說出來,他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于是她只能這麼說︰「權力往往伴隨著隨心所欲,這是我在公主身邊當個策士十二年來所學到的。」

「難道你認為我在乎這些嗎?我看起來像是在乎名聲,在乎薪餉,在乎地位的人?!」雍震日激動的說完,猛地想起前年他們見面時,她說過的話。

我知道這麼說很自私……但是只有你,請你千萬要活下來……其他的人如何我都不管了,只有你……拜托!

當她說出這話時,他就該察覺她的改變。

她沒有要他顧好所有人,僅僅要求他活著,這麼大的不同,他當時為何只在乎她的眼淚而沒有發現?

驀地,馮京蓮發出笑聲,仿佛听了好笑的話,片刻才制住嘴邊的笑。

「我啊,其實認為這個國家怎樣都可以,變成怎樣都無所謂,但是我想要守著你的後方啊!當年張易之把你打得遍體鱗傷,也把我打清醒了。無論我們會不會去招惹別人,只要在利益相沖突的情況下,還是會被牽扯進來,如果我當時不是個宮女就好了,如果我更有權勢更有力量,你也不會受傷……我一直是這麼想的。經過這麼多年,也沒改變過。」

她只是在追逐權勢的過程中,用了不可原諒的手段而已。

「那麼公主呢?你既為公主的策士,為何現在會背叛她?」馮京蓮毫無悔意的眼神,令雍震日痛心地質問。

他沒想到她競墮落到這種程度——不敢正視真正重要的東西,還以此做為借口!

「公主也對昭容娘娘做過一樣的事,我又算得了什麼呢?」她理所當然的語氣震驚了雍震日。

她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都是他害的。

如果他沒有上戰場,沒有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師弟們戰死沙場的事而不給她任何消息,沒有因為自己的理念而堅持上京……她也不需要在他們背後承擔這些,不需要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師父說的話,你難道都忘了?」瞳心盈滿了沉痛與哀傷,他突然驚見他們在「保護彼此」的想法下背道而馳的事實。

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只記得你說要保護我一輩子,但讓我選擇的話,我希望你只要待在我身邊一輩子就好了。」馮京蓮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他會回頭感謝她所做過的,現在他只是需要時間想通。

再說,人都會長大,他們又分開了那麼久的時間,生活環境的不同造就他們不同的想法是很自然的……即使這令她心痛。

「從何時起,我們凝視的目標不再相同?」雍震日看著她,卻好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我們看的東西還是一樣,只是達成目標的做法不同而已。」她迎視他的目光,眼里一片空洞。

雍震日頭一次嘗到被拋棄的感覺,大概就是她當年被他留在家鄉的苦澀吧!

「我以為只有你是永遠不會變……」他留下這句話,轉眼消失無蹤。

馮京蓮只是看著他先前佇立的方向,一個勁兒的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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