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 第九章
八點半,「明洋」固定開早會的前半小時,當總裁劉家耀剛拆了飯團準備要吃,敲門聲響起。「請進。」
「我帶這個給你配早餐。」廣仁宇走進來,扔了一份報告到桌上。
劉家耀嚼著飯團,看著報告內容,越看臉色越難看,飯團掉到桌上,抓住報告狠盯著。「這個……這是……是我投資蔡萬土的那間公司嗎?」
「我接下來要說的,你要听清楚,我不喜歡重復。在我說那些事之前,先解決我們倆之間的恩怨。」
廣仁宇坐下。「那時候我希望加入你的公司,是因為私人理由,不是因為你公司體制有多好,我早就知道你早晚會出問題,因為你這個人濫情,感情用事,做事不謹慎,只用感性做事,不經理性思考,不適合當總裁。我做了些制度上調整,如果你要繼續管理這間公司,就架空你的職權,放手讓底下的人運作,現在對的人都在對的位置上,你不需插手太多就會運作得很好。」
「噢。」劉家耀听得一愣一愣的。
廣仁宇翻開報告,一項一項講給他听!
「這些,是你這幾年陸續投資你好友蔡萬土科技公司的資金,總計一億八千萬。另外,這些是這幾年你請曹經理跟你報告有關科技公司的財務運作狀況……根據我跟伙伴的調查,並沒有這間科技公司,電話是虛設的,只有一位電話秘書當班。很明顯,這是間空頭公司,你所謂的好朋友蔡萬土先生,跟你的會計曹經理聯手A走你一億八千多萬,不過…」他微笑。
「曹經理很有良心……」廣仁宇往後靠著椅背,好整以暇地欣賞劉家耀鐵青的臉。「他在你發不出薪水時,很慷慨地借你三百萬,讓你感動到差點跟我翻臉。」
現在,劉家耀知道為什麼廣仁宇硬要曹經理兩天內給出賬冊,他怕曹經理有時間做假帳。他被A了,他的資金缺口有一億,而這三年,他的好友跟親信,連手A走他一億八千萬,然後借他三百萬去度危機?那三百萬根本是從他的錢拿出來的,他竟還感恩到差點跪謝。
「太可怕了-…」劉家耀拿起電話,請曹經理進來。
曹經理戰戰兢兢地走進總裁辦公室,一看到面色鐵青的總裁立刻跪下。
劉家耀起身,走到曹經理面前。「你捐三百萬給我?三百萬?你這個爛人,下流,王八蛋!」劉家耀掄拳相向,氣瘋了。
曹經理抱住他的腿哭求。「對不起…我真的很對不起,我們會把錢匯回公司,拜托你饒了我,不要告我,我還有老婆孩子,我不能坐牢啊……」
「我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劉家耀失控了,抓住他不放,混亂中,驚動外面的同事,大家沖進來關心。
廣仁宇推開曹經理,將劉家耀揪起來,塞了一封信給他。「經過談判,蔡萬土跟曹經理答應將百分之八十的資金匯回公司戶頭,另外,這是我的辭職信。」
「你不能走,你幫我這麼多,我要好好謝你。」
「不用了。」
「不行,至少,至少我讓你入股,還是,我包個大紅包給你?你不能就這樣走了,我之前太對不起你,你幫我太多太多太多了……」劉家耀哽咽,他以為自己已經瀕臨破產,沒想到突然又追回一億多的資金,再沒有比這更戲劇化了。他急著要報恩,抓住廣仁宇不放。
廣仁宇掃開他的手,對他笑。「就當是我送你們的結婚禮物吧,記得要好好照顧恩美。」
廣仁宇走了,毫不留戀。
問題解決了,他沒必要再停留,至于心頭永遠無解的愛情問題,是他人生中少數不能征服的困局。他該放下了,試著了解,有些事無法用邏輯或經驗分析來解決,更沒辦法挾優勢去征服。譬如,愛情。靠人的努力不夠,天時地利這兩樣,他沒有,他只能錯過。他安慰自己,至少他努力過爭取過了,他沒有遺憾了。
廣仁宇走出辦公室,Joyce等在前頭,對他笑。
「累了吧?一起回去睡大覺?」
他笑了。「妳這樣說很像性暗示。」
她槌他一記,跟他離開公司。「要叫蔣恩美接我們回去嗎?」
「不用了,我請妳吃飯,有事跟妳商量。」
「哇…這麼嚴肅,最好是好事喔,不然我很困,我要回去睡大覺。」
「妳這家伙。」他笑了,柔柔她的頭。
蔣恩美站在跟廣仁宇來過的「異風格」園藝店,啾著那盆無緣的貝古草,粉白小花,迎風搖,密綠繁復的小葉垂落著,裊裊依依,柔若無骨,惹人憐愛。
「開得真美呢……」
這店家的盆花,只能欣賞,不能擁有,跟她想愛的人一樣……她嘆息。
剛剛接到劉家耀的電話,知道早上的事,那麼大的變化,她听著,竟然覺得和
這些都沒關系。唯一讓她心情波動的,是廣仁宇辭職的事。還有他跟劉家耀說的,這些幫忙,他不要劉家耀回報,就當是結婚禮物,要劉家耀好好照顧她。
听見深愛的男人拜托另一個男人好好照顧她。
蔣恩美心酸得又偷偷哭了一場。
她又鼓起勇氣,想翻盤,但是今天,是喜帖寄來家里的日子。老爸興奮地剛和她報告這件事,她難以啟齒。這樣好嗎?貝古草,你說這樣好嗎?如果有人真的好愛你,是不是即使偷即使搶,也要帶走你?
要做到那麼不顧一切嗎?要忠于愛情不管道義嗎?
蔣恩美嘆息,很想打電話听廣仁宇說話,但又不知道要跟他聊什麼……還怕Joyce人在他身旁。
晚上,蔣恩美一進家門,就看見老爸興致勃勃地在寫喜帖。
「我們家族的沒有幾張……那迭是給劉家耀的,妳打電話叫他來拿,還是妳要送過去給他,還剩一個月要結婚,喜帖要快點寄才行。還是叫他過來吃晚餐?大家順便討論結婚當天的行程?」
「爸……」
「嗯?」他望著蔣恩美。
「……沒事。」看著老爸那滿布風霜與皺紋的臉,蔣恩美說不出真心話。
「妳不打給家耀嗎?送喜帖給他啊?」
「喔,對,我先看他在不在家里……」蔣恩美打去他家,沒人接。打他手機,響很久很久才接。「家耀--…爸問你要不要過來拿喜帖,已經印好了。」
「喔,喜帖,對,喜帖……改天拿好了。」
蔣恩美听見電視播報新聞的聲音。「你在哪?」
「嘎?我?家里…」劉家耀聲音很慌亂。
家里?蔣恩美愣住。「我剛剛有打去你家啊,你沒接。」
「喔?可能我……」
妹妹背著洋女圭女圭,走到花園來看花……
手機鈴聲響,這獨一無二的鈴聲震撼蔣恩美。
「喜帖我改天再拿,我在上廁所,就這樣……」劉家耀慌著掛電話。
蔣恩美太驚駭,心跳彷佛停止,立刻打電話到關敏嬌她家。
「恩……恩美……有事嗎?哈。」听得出關敏嬌故作輕松的口氣。
蔣恩美不說話,听著彼端的背景聲,同樣的電視新聞台,同一個女主播在報新聞,她身體發熱,腦子脹痛。她想到在餐廳問關敏嬌有沒有喜歡的人,她慌張的模樣。那次在KTV,關敏嬌醉倒睡在家耀腿上那麼自然自在,還有家耀之前提到想解除婚約--…種種、種種打進腦袋里,蔣恩美喘著,驚駭著。
「我現在過去。」
「恩美姊,妳听我說,妳!」
蔣恩美掛電話。
「發生什麼事了?」老爸看她神態異常。
她擠出微笑。「公司有狀況要處理,我去一下就回來。」
「好,快去幫家耀,喜帖,喜帖順便拿給他。」
蔣恩美拎走塞滿喜帖的袋子,搭出租車趕往關敏嬌的住處。
那是在景美的一楝老公寓三樓。蔣恩美跑上樓,狂按鈴,關敏嬌來開門。她拎著喜帖,走進去,看見她的劉家耀一臉愧疚坐在沙發,茶幾上擺滿香檳熱食小菜,看得出剛剛這里在慶祝,大概是慶祝家耀公司的危機解除。
劉家耀來找關敏嬌慶祝,不是找她這個未婚妻。蔣恩美丟下喜帖,跌坐在地,腦子一片混亂。
「對不起……」關敏嬌跪在她身旁。「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哭泣,看得出是真的很抱歉。
劉家耀過來,蹲在恩美面前,握住她的雙手。「是我對不起妳,恩美,都怪我……一開始我是同情敏嬌,可是……也不知怎麼了,就……愛上了。妳別怨敏嬌,她也很痛苦,她很維護妳的……」
怪她?不,蔣恩美感到荒謬。她的心情好怪,她是呆住了。
敏嬌拉住她的手,哭著說︰「不要怪家耀,都怪我,我不該傷害妳,可是我也不知怎麼搞的,不知不覺愛上劉大哥了,對不起,對不起!」
「既然你們相愛……」蔣恩美看著他們倆。「為什麼都不告訴我,讓我爸忙著籌備婚禮?我不懂……」
劉家耀痛苦道︰「我試著要說,可是妳太愛我了,連我快破產了都不願分手,我看妳這麼愛我,我不敢說,我怕傷害妳啊。我覺得我對妳有責任,我有義務要跟妳結婚,給妳名分。」
蔣恩美失笑,責任?義務?這不正是她一直對劉家耀的態度嗎?都不是因為愛,都不是。
「敏嬌呢?你這樣跟敏嬌又算什麼?你要跟我結婚?那她呢?」
「我…」劉家耀很痛苦,他揪著頭發。
「我不會搶妳老公的,恩美姊,真的。」關敏嬌抓住她的手。「我看到妳對劉大哥付出那麼多,我如果搶走他,我還是人嗎?我們都說好了,你們一結婚,我們就分手,真的。我離婚還有小孩,我不配跟劉大哥在一起。」
劉家耀听了好痛,他握住敏嬌的手。「妳知道我不介意妳這個,而且是我先開始的。恩美,是我先主動的,不要怪她……她是無辜的。」
這兩個人搶著認錯,忙著維護對方,誰都看得出這是真愛。
而她,才是局外人。
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出局,還在局里瞎忙,以為這一局要靠她撐住的局外人。
「我們三個,好傻。」蔣恩美笑出來,眼淚淌下來。
她太自以為是,自以為自己好重要,硬要對對方好,硬要負責扛義務,不管自己內心感受,一味付出,結果差點毀了對方的幸福。
「我才要跟你們對不起……」
欽?關敏嬌和劉家耀傻住。
「這是我們三人鬧的大笑話。」蔣恩美微笑,她握緊家耀的手。「我不愛你,但是因為你對我們蔣家有恩,所以當年你追求我,我接受了。一直懷著報恩的心態,跟你交往到如今。我真蠢,我以為當年你愛我,就會愛一生一世,我太高估自己了,蠢到害你遇上真命天女,還不敢和我分手。」
「妳……妳是說真的嗎?」劉家耀好像受了很大打擊,但事實的真相就是如此,這才是她蔣恩美的真話,他好震驚。「妳干麼這樣?我又沒要妳報恩,那時是我自己想幫妳的…」
是啊,他從來沒拿這件事,逼她付出什麼,是她自己有毛病,接受別人的幫忙就一直想回績,其實不求回報的善舉,是種快樂的付出。她一直想回報,反而讓大家的互動失去自然,還造成對方的壓力跟包袱,這不是報恩。
「真是這樣嗎?」關敏嬌不敢相信。「恩美姊,妳該不會是為了讓我們好過,才這樣說吧?」
蔣恩美失笑。「相信我,我不至于善良到這種地步,我說的都是真話。」
關敏嬌倒怞口氣。「那我們三個一直在為對方想來想去不就很白痴?」
「是很白痴,呼,我現在好輕松--…我終于說出真話了。」蔣恩美雙手往後撐地,看著他們倆。「婚禮取消。家耀,敏嬌,我祝你們幸福。」
「那妳呢?」劉家耀不放、心地問。
「我?」她拾起包包,起身,燦笑了。「其實…我心里一直有個真正愛的人,我要去找他。」
什麼?!關敏嬌跟劉家耀大驚。
蔣恩美哈哈笑,跑出關敏嬌的家,攔了出租車,趕往廣仁宇的住處。
她像個傻子,在後座又哭又笑,害司機緊張地一直瞄著她。
蔣恩美好高興,她好多話要跟廣仁宇說。她再沒有顧忌了,以後,她要全心全意當他的女人!再也不讓他傷心,再也不了。
「我愛你!」她要大聲告訴他,再沒有保留。
到了他家,蔣恩美急按鈴。
廣仁宇來開門,蔣恩美燦笑。「我-…」忽然愣住,發現他身後屋內,堆滿紙箱。
「你在干麼?」
「打包。」
「為什麼?」
「喔,我把房子退租了,後天就跟Joyce回紐約,那邊很多事等我處理。」
Joyce從廚房出來,端著剛泡好的兩杯熱咖啡,看見蔣恩美,笑著招呼。
「很冷啊,進來聊啊,干麼站在門口?要不要咖啡?」
听著Joyce的口吻,像個女主人。蔣恩美霎時從頭冷到腳底,隱約明白到這個下午,廣仁宇跟Joyce的關系有了轉變,他們……
Joyce又問蔣恩美︰「仁宇有沒有跟妳說我們要回紐約了?」看她傻愣愣的,Joyce轉而問廣仁宇︰「你說了嗎?」
「正在說……」
「喔,我去便利商店買煙,你們聊一聊好了。」她一副很識趣的樣子,離開了。
廣仁宇側身,讓路給蔣恩美,微笑地對她說︰「進來說吧。」
他溫柔的口氣,讓蔣恩美更是痛徹心肺。「你們……感覺不太一樣。」她很虛弱,輕輕在沙發坐下了,內心猛打寒顫。
「妳發現啦?」廣仁宇將自己的咖啡給她。「我們決定試著交往。」他在蔣恩美斜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笑著說,說著讓她心碎的消息。
「這樣也好……我們不論在工作或個性上,一直處得很好。而且我們年紀相近,也差不多要考慮結婚生子的事了,畢竟……我也不想寂寞到老,最後落得孤單老人的下場。」
「嗯--…對啊,不要再寂寞下去了。」像是說給自己听的。好慘,她努力愛著不愛的劉家耀,終于要去愛真正愛的人了,結果卻--…難道她注定寂寞?
「恩美……我不想再為妳浪費我的時間了,雖然我一點都不後悔,但現在我累了,我想跟愛我的人,過點平靜的家庭生活。」
「所以……你打算去紐約就跟她結婚嗎?」
「如果交往順利,應該會。」
蔣恩美努力不讓內心的崩潰太明顯,她發現她一直在假笑,不這樣的話,她怕會立刻痛哭。
「你……你愛她嗎?」
「過去因為妳的關系,我沒有好好認識Joyce。我不否認她是個很會逗男人開心的女人,活潑開朗,個性熱情積極,我想我應該會愛她。」應該會?你明明還愛我!蔣恩美想反駁,但她說不出口,因為廣仁宇又補上一句!
「我不想說謊,妳是能讓我失控跟瘋狂。但是和Joyce在一起,我覺得很平靜,很舒服,很放心。妳總是在混亂我,每當我自負地覺得我可以擺月兌妳,不會再被妳混亂了,妳總是贏我,征服了我的理性。」
他苦笑。
「太愛妳,讓我很在意,所以征服不了妳。妳知道嗎?在商業談判的時候,想談成一筆交易,首要的技巧就是假裝不在乎這筆交易,這會讓對手釋出更多善意。」
他扒了扒頭發,笑道︰「在妳身上,我一直忘了這個重點。談戀愛,不是容易的事,但是,恩美……」他堅定道︰「我從不後悔這樣熱愛過一個女人,雖然苦多于樂。」
蔣恩美捧著熱咖啡,無話可說,心亂如麻。
他放棄她了,她正想要擁抱,但他放棄她了。他說什麼?不想再為她浪費生命?一再混亂他的生活?Joyce讓他平靜舒服?她則讓他苦多于樂?Joyce是能讓男人開心的女人……她蔣恩美,在這男人的生命中竟是苦痛的代名詞。
蔣恩美坐立難安,她不敢對廣仁宇說「我愛你」了。她搞砸廣仁宇前半生的感情路,現在他正想要跟Joyce有個嶄新的生活,她哪有臉去混亂他?而且這對Joyce也不公平。
現在,不是表白的好機會。現在對廣仁宇說「我愛你」,顯得太狡猾了,好像是為了贏另一個女人,太卑鄙了。
蔣恩美笑著,啜了口熱咖啡。
「很好啊……」她努力用平靜的聲音說話,而其實只想痛哭,他不知道她這一晚上經歷多大的情緒變化。
「是啊,滿好的,這樣,妳以後也不用擔心我蚤擾妳了。」
「是啊,很好。」
「對了,我已經跟家耀辭職,他公司內部也差不多都上軌道了,人事方面我也幫他重新布局。只有公關經理我還沒找人遞補,我離開後,妳可以回『明洋』復職,以後你們是夫妻,可以一起打拚你們的事業。」
「對喔。」她傻笑,像白痴那樣傻笑,因為她完全不知要做何表情,光是忍住不哭已經用盡力氣。
「你們的婚禮我就不參加了,先祝你們幸福。」
「嗯,好啊,我也是……祝你跟Joyce幸福。」
「對了,我都忘了問,妳跑來有什麼事?」
「喔,噢,那個啊,我是想謝謝你跟Joyce寫,揭穿曹經理的真面目,追回一億多的資金,你們兩個實在太厲害了……」
「這沒什麼,」他故作瀟灑,對她眨眨眼。「我也不希望妳嫁給破產的窮光蛋啊!」
然後,Joyce回來了。
蔣恩美告辭,他們一起站在門口送她,笑得像一對小夫妻。她只好也一直笑一直對他們笑,直到門關上,她轉身背對了,熱淚潰堤。
她看著夜空,星星很閃,月亮很大很圓很亮。她捧高雙手,好像可以盛住大月亮,然後將它盛來心窩處補啊補,那兒好像裂開了,好空好冷。「這個月亮……送我自己-…」她說,淚洶涌,落不停。最後領悟到,她忙著報恩,死守道義,對自己的真實感受說謊,在意家人親人恩人的感受,忽視自己。但看看現在,剩下來陪她的,只有這個自己。
這就是她偽善的代價。一個不真實不自然的人,怎麼可能擁有幸福?活該她這樣悲慘,落得這下場。
這天晚上,蔣恩美失魂落魄徒步走了很久很遠,她在布滿菩提樹跟白千層樹的民生小區繞了又繞,晃蕩很久,像是要把悲傷情緒都甩月兌,也像是故意要把力氣耗盡。她走到虛月兌,筋疲力盡,腳磨起水泡,才斕車回家。
她必須讓自己這麼累,不然,她怕會失去理智,按下那個撥號鍵,打給廣仁宇,補說那個差點說出口的「我愛你」,還會再瘋狂補上一句!
「別理Joyce,我要跟你在一起。」
回到家,蔣恩美倒頭睡。
不知睡了多久,老爸喊她,她也不理。她只想睡,陪自己好好睡一睡,擁抱著可憐的自己。沒有父親,沒有劉家耀,沒有廣仁宇,只有自己的好好睡。
很孤單啊,但是得到自由了哪!蔣恩美,這也不是完全沒收獲啊……
她在睡眠中哭泣,睡掉她命中的轉折點,睡過廣仁宇上機的時間,錯過他告別的來電。
已經都不重要了……
三天後,陽光明媚的早晨,蔣恩美賴在床上,沐浴暖陽里。有人按電鈴,老爸收了一封限時掛號信,拿來給蔣恩美。拿信進來時,他再一次詢問恩美的健康狀況,睡那麼久太奇怪了。蔣恩美一再保證沒事,老爸才悻悻然離開。
她拆開掛號信,沒想到,她不去送別,廣仁宇卻寫了告別信給她。
展開信紙,他用的紙很特別,有奇怪的凸粒。廣仁宇剛毅的字跡,透過鋼筆銳利尖頭,一痕一撇,像刀刻出。信很短,只寫著幾行字!
恩美︰這是林曉瑛設計師設計的「籽紙」,除了可以寫信,看完信只要對著信紙澆水,就能讓藏在袒邊的種籽發芽。這張紙,藏有松葉牡丹的種子。等發芽後,妳可以移到盆里種,希望妳喜歡這個禮物。
我祝福妳,在我離開後,開始活出妳自己。妳不需再辛苦地壓抑感情,能像種籽,以自然的姿態生長…另外,我放了一樣東西在我們常去的「異風格」,記得領取。往後,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想到妳能望著我送的花草,心里感到一點點虛榮,好像我跟妳之間,還有一些聯系。很傻吧?
保重,我永遠愛妳。
蔣恩美給信紙澆水,點點點,一滴兩滴三四滴,用她的眼淚灌溉松葉牡丹,想必會長得特別可愛,將信貼在心窩前,默默在心里說我也永遠愛你-…永遠愛你。
蔣恩美振作精神,洗頭洗澡,換了干淨的T恤運動褲,最貼近自己的裝扮。
然後她到客廳沙發坐下,跟正在看報的父親談話。談一個多小時,她將所有經過告訴父親,包括不會再有的那場婚禮,以及她不會再回家耀的公司。還有……從此,她,蔣恩美,要過屬于她的人生,也希望爸爸不要再提起劉家的事,甚至提出搬家的建議。她說︰「很好笑,原來我們都不愛對方,因為不敢傷害對方,結果差點變成更大的傷害,兩個假裝在愛的人結婚生子,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嗎?」
「可是--…怎麼這麼突然…」蔣百展驚訝著。
「不,一點都不突然……」蔣恩美微笑,柔柔父親的膝蓋。「問題一直都在,只是我們都太為對方想,沒人敢說真心話。爸-…家耀也說了,他從沒想過要我報答他,我們把那些事忘記吧,包括當初那些不幸的事…未來,是由現在這個當下制造出來的,不是由過去產生。我們把現在過好吧,把那些不愉快的可怕記憶丟掉吧,嗯?」
「妳很傷心吧?對不起,爸很沒用。」蔣百展好心疼女兒。
「我不傷心,我覺得好輕松,我再也不用假裝很愛家耀,我可以做我自己了。
而且,家耀也得到他的幸福,我為他開心,因為他跟那個深愛他的女人在一起,那才真的幸福。」
蔣恩美和父親聊完,出門到「異風格」領回廣仁宇留在那里的東西。
「是這個……」女老板將那盆她非常中意的盆花從牆面拎下給蔣恩美。
「這個妳不是說不賣嗎?」
「那位先生說服我,他說這盆花賣給他,能讓一個他很愛的女人笑……」
盆花落到蔣恩美懷里,如廣仁宇所願,她給女老板一個高興的笑容。
女老板嘆息,擦去蔣恩美眼角的淚。
「你們沒在一起對不對?真可惜…我覺得你們很配。」
蔣恩美領了貝古草,連非賣品的盆花,都讓廣仁宇弄到她手里了,她還有什麼好怨的?
她一樣買了廣仁宇愛吃的炭燒餅,因為想念,買了兩個蔥肉餅,連他的分一起吃。然後坐在一樣的店前長椅,欣賞街景。
奇怪,跟她有牽扯的男人都有伴了,剩她孤單坐在這兒吃燒餅,應該會寂寞得想死,但原來,一個人的寂寞,好過和不愛的人同眠的那種寂寞。
不知道廣仁宇現在怎麼樣了,仰臉,曬著暖陽,她笑著,有貝古草陪她看風景,她有新生的感動,終于自由,不再偽裝去愛誰。
和廣仁宇沒結果,但想念是自由的,往後她可以盡情想念愛著的人。
蔣恩美的新家門前,有一整排的小葉欖仁,在寒風里枯干,又在春風里冒出密密點點的綠葉。那是春天來臨的時候,蔣恩美剪了一頭俏麗短發,扔掉套裝,天天穿得像大學生那麼青春。「爸,我出去嘍。」
「妳又出去」」
蔣百展不知道女兒怎麼回事,一天到晚往外跑,她似乎有很多活動。今天是?
「爸,我報了園藝課,你忘了啊!」
是啊,他想起來了,最近家里陽台除了那盆貝古草,又掛滿花花草草。「記得回來吃晚餐啊。」他叮囑,一轉眼,女兒不見人影。
蔣恩美雙手插口袋,戴著耳機,听MP3。她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在陽光里,迎面是蔥綠的欖仁樹,听著廣仁宇愛的那首歌,當ScarTissue輕快的旋律,宛如在曠野中的FU,讓她對他的想念,不那麼沉重。也彷佛,他就在身邊可及之處,落後她腳步一點點,或走在前面一些些,在她左邊,或右邊,他沒有走遠,盡管不再出現,但很奇怪……
蔣恩美也不打算有新戀情,隱約覺得,他還會回來。也許,這樣想,很傻,是太愛一個人的幻覺。也許,廣仁宇早就結婚,還有個小孩。但慶幸思念是很自得其樂的事,再怎麼想得要死也不會有人受傷,頂多想到自己神經衰弱。蔣恩美不覺得思念辛苦,有個他能想念,她很快樂。更何況她現在好忙,早上都在莊凱文介紹的美式餐店打工,下午排滿要學的課,園藝課啦、烹飪課啦、瑜伽啦…喜歡什麼就去學什麼。
對,她要努力彌補過去的時光,享受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