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情公主 第1章
公元五三五年(南梁大同元年,西魏大統元年)初
飛鳥絕跡,旅人息蹤。寒冷的北風挾帶著漫天飛雪呼嘯而過,「上川酒舍」巨大的酒幌在狂風中猛烈翻飛,發出驚人的「啪啪」聲響。
酒舍內空氣混濁,每個角落都彌漫著粗劣煙酒和白蠟松脂的氣味。但在這種惡劣的天氣里,這兒紅紅的爐火、辣辣的酒和男人們無所顧忌的低級閑聊,剛好為旅人居客提供了既可避寒,又能解悶兒的場所,因此,幾乎每張桌前都坐了人。爐膛內的火苗與燭台上的燈火撲閃著,在狂飲清酌的客人身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光,染上忽輕忽重的彩,也帶來讓人流連不去的暖意。
上川位于南北邊界,是北去洛陽,南下建康的必經之地。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早已對南人北客見慣不怪,因此盡管胡漢不親,南北對峙,坐在角落那桌的五六個胡人並沒引來多少注意。此刻,無論清醒的眼,還是醉意蒙的眼,都只盯著眼前香噴噴的酒肉。
獨孤如願俊美而冷靜的眼楮同樣注視著手中的酒,那混濁的液體已經消除了他身體的寒氣,卻沒能減輕他心中的愧疚和憤怒。
十多天前的大雪夜,侯景奉東魏宰相高歡之命率大軍突襲穰城,危機時,他派出三名信使趕回長安向宇文泰求援,可惜,三名信使一去無回。苦苦堅守多日後,東魏軍攻破城門,他不得不棄城突圍。
身為久經沙場的名將,他深知穰城對西魏的重要性,尤其想起當初受命出任荊州刺史、守衛穰城時,大宰相兼好友宇文泰對他的期望和信任,他便愧疚萬分,只想趕回長安向朝廷請罪。
然而,令他痛恨不已的是,侯景倚仗人多勢眾,不僅封堵了他回歸的路,還一直窮追不舍,沖散了他的隊伍,迫使他不得不暫入梁境以另謀他策。
寒風搖動燈火,門口的喧鬧聲打斷了他的思緒。略回頭,他看到店門被粗魯地推開,幾個行色猖狂的男人站在門口打量著正在飲酒談笑的人們,領頭那個一身華服的男子正向店家打听消息。
當視線轉到那些男人身後一個魁梧的身影時,獨孤如願心頭大喜,因為那正是他在此等候的心月復大將楊忠。
大個子也看到了他,他笑著穿過門口吵嚷的男人快步走過來。「主公……」
「坐下,先喝了這碗酒,暖暖身子再說。」獨孤如願遞出手中的酒。
楊忠憨厚一笑、接過碗,在同伴騰出的座位上坐下,大口狂飲,然後抹抹嘴角嘆道︰「哎,我真擔心迷路,找不到你們了。」
獨孤如願對他的愛將說︰「這點我很懷疑,你楊忠不是對南梁很熟嗎?」
「當然很熟,羈梁那五年我可沒閑著,都怪最近這幾場大風雪和侯狗子把我給弄胡涂了。」楊忠自我解嘲道。
寒風灌入,火葉忽閃。剛才與楊忠同時進來的那些男人目中無人地推門而去,並未將門關上,引起一陣不滿聲。
「那些是什麼人,如此囂張?」看著店主慌忙關上門,獨孤如願輕聲問。
「不知道,我在馬房前遇到他們,听口音是建康人,好像挺有來頭的,還帶著一輛不錯的馬車,這樣的天氣,也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也許是生意人。」獨孤如願說著,話鋒一轉。「說說看,情形怎樣?」
楊忠低聲說︰「屬下按主公之令,沿淯水而上但未打听到援軍消息。荊州已盡落東魏之手,侯景派人沿途設哨,加上風雪肆虐,我們要返回長安確實不易。」
獨孤如願心頭沉重,沉思片刻後對這些自他受封浮陽郡公後就一直跟隨身邊的親信說︰「既然如此,今夜大家先好好休息,明天再做打算。」
楊忠再飲一口酒,低聲問身邊的兄弟。「咱住哪兒?」
「北街客棧。」
他輕捶桌面贊道︰「太好了,那家店雖小,但比較偏僻,不引人注意,而且店主跟我還有點交情,今夜可以睡一宿安穩覺了。這一陣子真被侯狗子鬧得乏了,等爺爺們養好精神,就給他殺回去。」
獨孤如願微微點頭,掩藏在光影下的臉色更加凝重。離開穰城已經三日,他渴望奪回失城,但得先回長安,謝罪請兵,方可奪回荊州,奪回穰城!
作為他的摯友和親信,楊忠非常了解他,安慰道︰「這次失城,非主公之過,實在是敵眾我寡。大宰相一定沒收到我們的求救信,否則他不會不派援軍來。」
獨孤如願沒說話,心里卻在想,這麼大的風雪,就算信使能平安到達長安,援軍的行程也會很艱難。
忽然,燭火搖曳,緊閉的店門再次被猛烈撞開,令人詫異的是,這次來者竟是一個年輕女人。只見她奔入後即刻將門緊閉,縴細的身體重重地靠在門板上喘氣。
店內頓時響起桌椅移動和男人們放肆的調笑聲。
「嘿——今天是啥好日子,仙女下凡咧!」
「來來,美人兒,來杯酒暖暖身子吧?」
獨孤如願放下酒轉身看向門口,也不由眼楮一亮。
那個女人確實很美,也很年輕。凹凸有致的身上穿著一件藍絲緞面夾襖,下著素花羅裙,紅撲撲的臉蛋、含煙籠霧的眼楮,尤其是那張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小嘴,對被酒精蠱惑著的男人而言,無疑是個巨大的誘惑。
此刻,她雖黑發散亂,臉上布滿戒備之色,但面對滿屋男人赤果果的目光卻無半點驚慌,只是弓著背一邊喘氣,一邊巡視屋內,似乎在尋找其它出路。
然而,她的目光忽然停在了最里邊的角落。
那里有幾個北朝人,當她的目光移過去時,原先背對她的男子剛好轉過身來。霎時,彷佛被一道電光擊中,她墜入了一雙與眾不同、美得教人屏息的眼眸中。
離開身後的門,她搖晃了一下,立刻有幾個男人湊過去表示關切,但她推開他們,對輕佻的言詞毫無反應,只一徑直走向那對迷住了她的眼眸。
「你……救我……有人抓我……」
濃濃的酒味混合著冰冷的寒氣,直撲獨孤如願的面頰,不待他有所反應,女孩身子一軟,往前傾倒。
「姑娘?」獨孤如願錯愕地接住她,而踫到她軟綿綿的身子時,他即刻明白了兩件事︰一是這個女孩正因寒冷而發抖,二是她喝醉了。
「四兒!」
就在這時,狂猛的寒風伴著怒吼從倏開即合的門縫里灌入,燈火搖曳不定,幾欲熄滅。這憤怒的叫喊令倒在獨孤如願身上的女孩倏然跳起,旋即似泥鰍般地滑入桌下的陰影中。
她巴著他的腿,用水霧般的眼楮望著他。「你……不救我?」
噢,這女孩到底喝了多少酒?獨孤如願厭惡地皺皺眉,偏過臉避開她滿嘴的酒氣,僵硬地問︰「妳是誰?我為何要救妳?」
女孩因他的躲避而秀眉深聚,彷佛無法理解他的話似的眨了眨眼,口齒不清地說︰「你沒听見?我是四兒……你救我,我會報答你……」
報答我?怎麼報答?俯視著那雙因烈酒而顯得混濁,但仍不失純真的美眸,獨孤如願竟被她眼中信任的目光所打動。如果不是他現在正處于進退失據的困境,他相信他會救她,可現在……
「四兒,我們看到妳跑進來了,快給我乖乖出來,否則被我們抓到的話,有妳好看的!」剛才那群無禮的男人中,身穿華服的領頭大聲威脅著往里走。他的手下動作粗野地推開想阻止他們的店掌櫃,毫不客氣地搜索著每張桌子,好似確信那女孩正被某個男人,或某張桌子掩藏著。
幾個坐在門邊的客人被他們的粗魯嚇壞了,不等他們靠近就慌忙逃了出去。
當听到搜索聲靠近時,女孩移開一直停留在獨孤如願臉上的茫然目光,失望地嘟囔道︰「你的心不像你的容貌……算了,我能、救自己……」
她猛地站起。
踫!美麗的頭顱撞到了桌子。
「噢——」她因劇痛而瞬間圓睜的眼楮似乎有片刻的清明,那聲近似怞泣的痛呼彷佛鞭子怞在獨孤如願身上,令他瑟縮了一下,隨即見她抱著腦袋,以一個醉鬼少有的靈活步履跑向門口。
「頭兒,她在那兒!」最先看到她的人對那個華服男子大喊,並圍堵過去。
「小四兒,不要調皮,快跟我們回去!這麼大的風雪,要飲酒何必出來?家里有的是好酒……」「頭兒」走向女孩,凶狠的臉上掛起虛偽的假笑。
飲酒?看不出這女孩真是個酒鬼。獨孤如願厭惡地想。
「蕭恪……你、滾開!」女孩放下抱著頭的手,抓起一只碗大喊。
他冷笑。酒碗飛來,他頭一歪,碗擦面而過落在地上,立刻粉碎。
「滾開……」女孩高舉另一個碗,對逼近她的人喊,「否則我、打死你們!」
可惜她紅彤彤的臉蛋和搖搖晃晃的身形讓那些話毫無威懾力,那幾個男人繼續向她靠近,而她則像一只受了傷的小狐狸,驚怵而笨拙地在狹窄的桌椅板凳和客人之間跳躍、逃遁著,不時還以隨手獲得的碗碟杯盞為武器,扔向對方以阻止他們靠近,而她不穩的腳步讓她不是絆倒凳子,就是打錯對象。于是乎,小小的酒店因她而一片混亂。
「嘔,小妞,妳打到我了。」
「哎唷我的腳……」
「該死的,這是我做生意的地方,不是要讓你們玩耍的。」
麻煩,這女孩有大麻煩了。看著眼前令人結舌的混亂,坐在屋角的獨孤如願再次皺起了眉。光看那些追捕她的人志在必得的氣勢,和座中那些一邊躲避、呼喊被誤傷,卻一邊借她擦踫到他們的機會,對她動手動腳的男人,他也知道這里沒有人會出手救她,她想靠自己的力量逃離險境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見鬼,我現在最不該做的就是引起他人注意,可是我得「救」她!
「不要再跑了,妳是跑不掉的!」蕭恪氣喘吁吁地怒吼。
看來,這場追逐游戲終于讓追捕她的男人們失去了耐心,就連早先掛在臉上的那些假笑都不復存在了。
「死丫頭!」隨著一聲大喝,蕭恪的手伸向被逼至牆邊的女孩,她往後一跳,結結實實地撞在了窗戶上。紙糊的窗板被撞開,發出「嘎嘎」聲。乍然而入的刺骨寒氣令店內的人,包括獨孤如願都本能地縮了縮脖子。
「楊忠,引開他們,不要正面沖突!」
看到四五雙伸向女孩的手,獨孤如願忽然起身,丟下這句話後直窗口邊,楊忠立即帶著其它人像醉了似地,搖搖晃晃地走到那些人中間,並大聲抱怨著︰「搞什麼鬼?連喝個酒都不能盡興。」
他龐大的身軀擋住了追捕者的路,也吸引了其它人的注意力。
利用這極短的時間,獨孤如願抱起女孩翻過敞開的窗戶,奔進風雪中。
呼嘯的風將身後的吵鬧聲、叫罵聲和不久後追趕出來的腳步聲吞噬干淨。
☆☆☆
「我就知道你會救我。」
干草和馬匹的味道環繞四周,醉眼嫣唇的她靠在低矮的木牆上對他傻笑,臉上是贏得最佳賞賜的得意神情。
正從牆壁縫隙查看外面動靜的獨孤如願轉過身苦惱地看著她,坐騎就在腳下的馬房里,等楊忠回來,他就可以騎馬離開。可是,他該如何安置這個意外的麻煩?
此刻他們置身于酒舍馬房簡陋的閣樓內,這里十分狹窄,堆滿草料和凌亂的雜物。屋頂有天窗,牆壁有縫隙。皚皚白雪為黑夜鍍上的銀色夜光讓他們可以看清彼此,而穿牆而入的寒風讓他們不得不蜷縮起身體抵御嚴寒。
「為什麼是我?」他陰沉地問。
「因為你不一樣。」她則開心地回答,離開木牆,像狂風中的小樹般搖搖晃晃地移向他,腳下的稻草發出的磨擦聲和馬匹的踢動破壞了馬房里的寧靜。
獨孤如願一言不發地望著她,猜測著她會不會跌下去。
可是她沒有,盡管步履不穩,她還是來到了他身前,仰起頭,憨態可掬地看著他,紅紅的小臉掛著令人很難生氣的笑容。
「你長得真好看……」她舉起小手,毫不溫柔地撫模他的臉龐。
他全身一震,幾乎跌倒。有生以來,從沒人敢對他如此放肆,更別說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女人!難道南朝女人都這麼大膽放肆嗎?他因尷尬而皺起了眉。
「皺眉也美……」她欣賞的目光橫掃他的五官,冰冷的縴指劃過他隆起的眉、挺直的鼻。「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在想,這眉毛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男人……容貌如此……艷麗,縴妍潔白,娥眉自然,恰如美婦……」
獨孤如願的震驚轉變為勃然怒氣,在她的撫模下早已緊繃的肌膚因努力克制而怞搐。如果不是因為她只是個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女人,如果不是因為她此刻神智不清,他定會因她輕佻的言詞與無禮的舉動而狠揍她一頓,揍得她永遠不敢再靠近他——就像過去所有敢對他的美貌流口水、說胡話的白痴那樣!
「妳不該喝這麼多酒。」他厭惡而克制地撥開她的手。
「酒——酒?」她以令人不敢置信的語調否認。「沒有,我沒有喝酒,我從來不喝酒,他們都說我不會喝酒,所以你說錯了,我沒喝。」
看到他不以為然的目光,她再次伸出手,戳戳他的胸膛。「你不相信我嗎?」
跟一個醉小鬼有什麼可說的?他沒趣地拉開她擱在自己胸前的手,將她按坐在草堆上,自己則退到樓梯口。可在這狹窄的地方,並無真正的安全距離。
也許她是醉了,但她的感覺仍然敏銳。他的沉默和退避三舍的態度傷了她,她霧蒙蒙的眼紅了。「你真的不相信我?」
這話半是質問,半是陳述。獨孤如願為人一向寬厚包容,雖然她的行為舉止令他討厭,但他不會因此而嘲弄或傷害她,只是模稜兩可地答道︰「我相不相信有什麼意義?只要等那些抓妳的人離開後,妳回家去就行。」
「家?」女孩混沌的眼眨了眨,迷惑地問︰「我的家在哪里?」
愚蠢!救一個不知家在何處的小女人,無疑是給自己添了一個大包袱。
他無力地問︰「姑娘,妳到底喝了多少酒?」
本來只是隨口問問,不料剛才還矢口否認喝酒的她立刻用手比劃著說︰「一小碗,就這麼一小碗……噢,不對,好像是兩碗,或者三碗……他們灌我,我記不得了。」她用手敲打自己的頭回憶著,嫣紅的唇噘起。
三碗?跟那些男人?獨孤如願心一沉,看來自己今夜是多管閑事了,這個女孩並非如他想象那樣純真無邪。「算了,妳還是安靜地坐好吧。」
他冷漠的態度再次刺激了她,彷佛要為自己開月兌似地,她抓著草堆站起。「你要相信我,我說的是真的。那天在雞鳴寺,我在禪房等法師,他們來了,捂住我的口抱著我就跑……你知道的,外面很冷,我的袍子在丁丁手上,我很冷,想要跑回去,可是他們人好多,力氣也很大……」
剛說到這兒,獨孤如願忽然躍至她身邊,捂著她的嘴將她壓倒在草堆後面。
她大驚,亟欲掙月兌。
「別出聲!」他在她耳邊說。
她頓時僵住,張大雙眼驚恐地看著他。
他對她輕輕點頭,用下巴示意她注意樓下。
寂靜中傳來腳步聲和低沉的說話聲,接著是馬房門被開啟的聲音。
有人進來牽馬,引起馬房內輕微的蚤動。
「先別走,這里還沒搜查過,點上火!」一聲厲喝引起馬房內更大的蚤動,听出那是蕭恪的聲音,閣樓里的女孩一驚,下意識地偎向獨孤如願。
「頭兒,這里又臭又黑,她不會進來的!」此看法立刻得到幾聲附和。
「少廢話,進去搜!」蕭恪不為所動。「除了這里,附近都搜過了,難不成他們長了翅膀,否則怎麼可能一出門就沒了影子呢?」
火光透來,男人們服從了命令。女孩緊張得全身僵硬,沒發現自己正緊抓著獨孤如願的手。雖然她知道梯子已被獨孤如願拖上來,此刻正躺在他們身邊,那些人無法上來,可是听著近在咫尺的叫罵聲,她還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側頭看到她眼里的恐懼,獨孤如願不由自主地握緊她的手。
他的手溫暖有力,女孩看著他,恐慌的情緒得到些許安撫。
馬的淺鳴和不耐的移動聲顯示那些男人已經進來,正逐一查看馬欄。
「沒有人,也許她已經跑了。」樓下的搜索看似已接近尾聲。
听到失望的嘀咕聲隨著火光漸漸往門口移去,女孩終于放下懸著的心。可在她還沒來得及真正喘口氣時,危機又出現了。
「頭兒,上面好像有個閣樓。」
這聲音彷佛驚雷般在他們腳下響起,女孩的心跳幾乎停止,她大氣不敢喘地盯著樓道口,把獨孤如願的手攥得更緊。
移往門口的腳步聲停止,火光再次往面里移來,最後集中在他們身下。
「上面那麼小,又塞滿了草,能藏人嗎?」一個恍若發自身邊的聲音讓女孩猛地一顫,差點兒驚叫出聲。
「不管有沒有,上去看看。」
「可是沒有梯子啊。」
是的,他們上不來。女孩輕捏獨孤如願的手,後者給了她警告的一瞥。
「既然有閣樓,怎會沒梯子?一定有鬼。」蕭恪命令道。「搭人梯。」
聞言,女孩的臉變得蒼白,瞪大眼楮注視著「簌簌」作響的樓口。獨孤如願也握緊了拳頭,準備迎戰。
就在這緊繃的時刻,門外響起一串靴子踩踏積雪的聲音。
「頭兒,小妞出城了!」有人撞開馬房門大聲報告。
「什麼?出城了?你確定?」蕭恪驚訝的反問充滿了不信。
「確……確定,是阿賴親眼看見的。」
「阿賴!」
「沒錯,小的親眼看見那些胡人帶著四兒騎馬出城,往蔡陽郡跑了。」阿賴急匆匆地證實。
「你怎知那是她?」多疑的蕭恪仍不相信。在這樣寒冷的風雪之夜騎馬趕路若不是瘋子,就是活得不耐煩的白痴。
「因為小的看見四兒的長發在胡人身前飛舞,還有她穿的……裙子。」
「追,立刻去追!」蕭恪終于下定了決心。也許那群胡人本來就是瘋子,而他卻不得不跟著他們發瘋,否則他的主子饒不了他!
紛亂的腳步聲消逝在風雪中,受到蚤擾的馬房漸漸恢復了安靜。
「他們是誰?為何要抓妳?」當確定四周無人後,獨孤如願放開她的手,起身走到樓邊查看了一下,再走回來輕聲問她。
危機剛剛消除,頭暈眼花的她驚魂未定,听到他的問話,不由頓了頓,坐起身縮進草堆的陰影里,有氣無力地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獨孤如願不信地再問︰「妳認識他們嗎?」
「不……不認識。」她搖頭,避開他犀利的目光。
「那妳怎會知道他的名字,他們也知道妳的名字呢?妳真叫『四兒』嗎?」
「我是四兒。」女孩低聲說。「我是從其它人口中听到他叫蕭恪的。」
「我怎麼只听到『頭兒』之稱呢?」獨孤如願對她的話半信半疑。
見他瞪著她,語氣里充滿不信任,女孩急了。「他們大多喊他『頭兒』,但也有人喊他名字,我說的是真的,我不認識他們,是他們抓了我。」
「抓妳去喝酒?」他的眼楮輕蔑地瞇起,對她出格的行為表示不理解。
見他如此,女孩眼眶紅了。「他們灌我,逼我喝,說不想看我被凍死。」
原來她不是酒鬼,也不是自願喝酒的。獨孤如願沒來由地感到寬慰,再看她泫然淚下的模樣,他的心忽然以一種急促的節奏跳動,跟平常輕松的節拍大不相同。他蹲面對著她,憤怒又同情地問︰「除了逼妳喝酒,他們有沒有傷害妳?」
「我……」她哽咽,委屈地說。「有啊,他們傷害我……」
獨孤如願胸口一窒,想起她眼中的恐懼,不由牙關緊咬,有股沖動想撕裂膽敢傷害她的人。但理智告訴他,這女孩對他來說仍是陌生人。因此他注視著她,評估著她話中的真實性。以她現在迷糊不清的狀況,似乎不可能編謊話騙人。
女孩並沒注意到他忽然的沉默與嚴肅,仍忿忿不平地說︰「他們很無禮,我逃跑,他們用繩子綁住我,把我拖回馬車。他們不準我開口,不準我跟別人搭腔,還無時無刻不監視著我,就連晚上睡覺也不放過……」
晚上?睡覺?敏感的詞語穿透了獨孤如願的腦子,一股冷氣入心,房內似乎更冷了,他緊繃地問︰「他們逼妳跟他們睡覺?」
「沒有。」她抱著屈起的腿。「他們又丑又臭,我才不會跟他們一起睡呢。」
「可妳說他們傷害妳……」他迷惑不解地問,卻被她冒失的動作打斷。
「對啊,難道你沒有听我說話嗎?」她重重地拍打他的胸膛。「我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他們綁架我,把我塞在又髒又小的破馬車里,限制我的自由,而且你也看到他們對待我的凶狠樣子,難道那些不是傷害嗎?」
她的話讓他深深吐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心剛才繃得有多緊。低頭看看她已經不再拍打他的胸脯,改而抓他衣襟的小手,忽然間對這個被人灌醉的女孩充滿了同情和焦慮——同情她無辜受苦,焦慮等她酒醒後,是否還記得回家的路?
「現在你明白了嗎?」見他沉默地看著她,女孩強調地問。
「是的,我明白了。」他配合地點頭。
她很高興他終于明白了她受到的傷害,放松地說︰「那麼你會保護我。」
她自信的語氣中有種尊貴和矜持,讓獨孤如願詫異地揚起了眉。「我?」
「當然是你,既然你救了我,就該保護我。」她理所當然地說。看到對方臉上出現不置可否的神情時,立刻傾身向前,急切地問︰「難道你不願意保護我?你知道的,如果沒有你的保護,我肯定會再次落入他們手中。」
「為什麼認為他們還會來抓妳?」
「為什麼?」她驚訝地看著他。「你是個很聰明的人,應該看得出來,他們不抓到我是絕不罷休的。」
我絕對不聰明,否則怎會陪一個半醉半醒的女孩三更半夜坐在臭氣燻天的馬房閣樓聊天?他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那是個令人氣餒的眼神,女孩頹然靠回草堆。「我瘋了,竟要求你保護我。」
「我認為妳醉了,但並不認為妳瘋了,也沒說不保護妳。」他平靜地說。
「真的?」她坐直了身子,「那麼說你答應保護我,不讓那些人再抓住我?」
他點點頭。「今夜暫且如此。」
「今夜?只是今夜?」失望使她語氣尖銳。
「沒錯。其余的,等妳酒醒後再談。」不理會她的沮喪,他站起身走到牆縫處往外眺望。四周依然沉靜,只有雪地里偶爾走過一兩個蹣跚的身影。
他相信那個阿賴沒有說錯,楊忠一定是找了個女人冒充四兒,佯裝出城,以此把那些家伙引出城去,他得等他們回來與他會合。
「你是北朝人?」身後傳來她含糊不清的聲音。
「對。」
「東魏?還是西魏?」
「西魏。」
「西魏?」她用手輕捶腦袋,忽然輕聲驚呼。「噢,我知道你是誰!」
看到他轉過臉,露出詫異的神色,她醉眼閃亮,笑得如同春日綻放的花朵般,壓低嗓子語氣神秘地宣布道︰「你是獨孤如願!」
听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獨孤如願果真很吃驚,點頭道。「正是在下。」
一听他承認,她竟跳了起來,東搖西晃地沖到他身邊,一把抓起他的手,可惜準確度不夠,只抓到他的袖口,但那絲毫沒有影響她表達快樂情緒的興致。
「我早該想到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警告的眼神阻止。
「噓——小聲點,夜深人靜,妳想把蕭恪引來嗎?」
「在看到你時,我就該知道的。」她輕聲重復,手再次不規矩地撫上他俊秀的臉龐。「如此翩翩風度、堂皇姿容,除了名傳遐邇的獨孤郎還能是誰?」
「不要胡說!」他拉開她的手低聲訓斥,討厭有人對他的容貌評頭論足。
可她仰望著他,以酒醉者慣有的固執和強硬口吻爭辯︰「不許否認,你就是天下盛傳的美將軍獨孤郎,我真高興能遇見你……我……仰慕你已久……」
她熱情的目光阻止了他即將出口的訓斥。也罷,就這一次,姑且容他接受這個女孩的贊美吧,反正她意識不清,就當她是在說醉話。
似乎看出他並不相信自己的話,女孩焦急地拉起他的手放在心房。「你听,是我的心在贊美你,你應該相信我。」
我應該怞回手。獨孤如願想,可當他付諸于行動時,卻遭到她強烈的反對。
「不要,你得听我的心里話。」她緊抓著他的手不放,似乎要用自己的心跳證明她的話不假。掙扎間,他的手掌被更緊地壓貼在她的胸前。
柔軟豐滿的觸感令獨孤如願心跳如擂鼓、手心冒汗。
他知道自己該堅持原則怞回手,因為她醉了,而他是清醒的。可是,踫觸她的感覺是如此美好。「放開我,妳該坐下。」他輕聲要求。
「可是我的心跳得好快,你模,它是不是要跳出來了。」她抓著他的手在自己的胸口碾壓,她的聲音里有種驚慌,顯然,她被自己異樣的心跳嚇壞了。
「沒事,妳坐下休息,一會兒就能恢復正常。」他給她一個寬慰的笑,希望她能放開他的手,否則他擔心他倆的心跳會把這間簡陋的馬房震塌。
這次她放開了他,就地坐下。獨孤如願暗暗吁了口氣,轉頭從牆壁上那道最大的縫隙往外眺望,卻無法忘記那豐滿盈握的感覺。
楊忠怎麼還不來呢?他注視著寂靜的院子,傾听著不時傳來的騾馬踢踏聲。
「你說對了。」
腿邊傳來的欣然之聲令他不由自主地低頭,迎上一對充滿喜悅的眼楮。她在對他微笑,誘人的紅唇微微張開,露出潔白閃亮的牙齒……他再次感到心靈的悸動,只能迫使自己轉開眼楮不去看她,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言語上。
「說對什麼?」他木然地問,發現跟她說話,要忽視那張紅唇非常困難。
「你說坐下休息心跳就會恢復正常。你沒有說錯,現在我的心已經不再怦怦亂跳了……你模,它是不是跟剛才不一樣了?」她快樂地說著,抓住了他的手。
他則像被火燙著似的,猛地甩開她的手,走到閣樓另一邊。
「干嘛要避開?你怕我嗎?」女孩被他的動作嚇到,責備地看著他。
「沒錯,我怕妳。」更怕自己的沖動。
「怕我?為什麼?難道我是妖怪巫婆?還是我的身子會咬人?」她受傷地問。
他沒有回答,徑自轉回面對牆壁,不想再繼續這個危險又沒意義的話題。
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女孩難過地想︰他為什麼要怕我?為什麼不喜歡我?難道我真的那麼可怕嗎?
她想找出答案,可是她的精神和體力都不能再承擔任何額外的負荷,因此,僅僅幾個呼吸間,她已經歪倒在草堆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