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妖 第六章
陽光跳躍,微風輕拂。
像是不曾經歷過一場大雨風暴,要不是那半傾倒的屋宇及那崩落的山壁,在在證明曾經發生過的災難,沒有人會想像猶如桃花源般的麗谷會有這麼重大的災難。
幸好全谷無人傷亡,唯一命喪黃泉的就只有楚家莊派來的奸細楚天雲,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眾人嘴里不說,但心里都明白,楚天雲雖然救了許多人,但她畢竟是楚家莊的人,如今她死了,至少除掉了一個大麻煩。
尤其是方婉菁,她心情愉悅,整天笑咪咪。此刻,她手里端著湯藥,來到了閻河的房問。
那一場大水,閻河因為目睹楚天雲被洪水吞噬,最後昏厥了過去,幸好有杜濤的妙手回春,讓閻河在昏迷一日夜後,身體已經逐漸康復。
「閻哥哥,該吃藥了。」
原本是滿兒要送藥過來,卻讓方婉菁半路攔截;她得趁機接近閻河,她一定要好好照顧閻河,讓閻河心生感動。
此時屋內尚有展劍峰和閻晨。
才剛轉醒的閻河拖著病體。大水過後的第三日,他的氣色仍差,可是罵起人來聲音依舊洪亮。
「我不喝!」閻河斷然拒絕。
「閻哥哥。」方婉菁不畏閻河的壞口氣,她坐到床邊,撒嬌地說︰「你喝一口嘛,那是杜大夫特地為你煎煮的,這樣你的身體才能復原,你這樣我會很擔心的。」
「我沒事,你先出去吧。」閻河對于方婉菁的柔情顯得越來越不耐煩。
「我……」方婉菁仍猶豫。
「出去!」閻河低吼。
方婉菁眼角噙著淚水。「你以前不會對我這麼凶的。」
閻河在心里嘆氣,無言。
展劍峰勸說︰「三姊,大哥人不舒服,難免口氣差了點,你要多擔待。」
方婉菁擱下手中的藥碗,听到展劍峰這麼說,心中寬慰了些。「閻哥哥,那你一定要記得吃藥,我晚一點再來。」她這才梨花帶雨的離去。
「大哥,何必對婉菁這麼凶。」閻晨勸著。「她可是對你一片心意。」
閻河怒瞪閻晨一眼。「我只把婉菁當妹妹。」
閻晨繼續勸道︰「大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這些年婉菁跟著我們來到麗谷,她沒有任何怨言,為的是什麼,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仇恨及那不堪的過去,讓兄弟倆從來沒有結婚生子的念頭,如今,閻晨倒希望大哥能和婉菁配成一對。
閻河充耳不聞,速速轉移話題。「還是沒找到楚天雲嗎?」
「水流這麼急,十成十是活不了了。」閻晨說得敷衍。
展劍峰看見閻晨那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動作。也只有他知道閻河和楚天雲之間那股暗潮洶涌的情愛。
當展劍峰撞見他們擁吻在一起時,閻河臉上的神情,是他從未曾見過的柔和及專注。
閻河不解地怒問︰「為什麼?她身上不是也綁著繩索,我可以被救回來,為什麼她就不能?」
閻晨冷冷地道︰「繩索斷了。」
是嗎?閻河神情呆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看大哥那副死樣子,閻晨再也控制不了情緒,他咄咄逼問︰「大哥,你難道忘了我們的血海深仇?」
「我沒忘!」
「你是不是喜歡上小林了?」
被閻晨這一質問,閻河臉色頓時一陣青白。「我沒有!」
「你一醒來,第一句話問的是她;人還無法下床,急著找的也是她。她死就死了,這不是正如我們所願嗎?你為何要這樣著急?」難得地,閻晨對著他最敬重的大哥咆哮。
「至少她救過你,也救過我,我們是不是該要為她……收尸。」閻河內心悲慟。
「大哥,那誰來為我們的父母收尸?你忘了嗎?你難道都忘了嗎?爹娘的尸體曝露荒野,我們到現在都還沒辦法回去為他們撿骨造墳!」閻晨一向冷情的面具,在面對執迷不悟的手足時,爆發出所有的情緒。
「我沒忘!我沒忘!」閻河低吼。
「她是楚天雲,是那個惡人之女,那個惡人是怎麼折磨我們的?是怎麼害死爹娘的?你難道全忘了嗎?」
閻晨的句句逼問,問得閻河啞口無言。
往事歷歷在目,仇恨如一把利劍,時時刺痛閻河的心。他無法忘,也不能亡心,只是……
閻晨繼續道︰「況且,這個小林,明明已經一劍抹了脖子,卻還能死而復生,她一定是被妖怪附身,否則怎麼會那種怪異的功夫,還可以預測這場暴風雨。更重要的是,她只是吻了吻你,你就活了過來。我看,她不是妖魔就是鬼怪!」
「她不是妖魔,也不是鬼怪。杜濤診過她的脈,她是活生生的人,她會流血、會流淚,她會生病、會受傷,我不準你這樣說她。」閻河極力為她辯解。
閻晨只好換個方式。「大哥,婉菁等你這麼多年,她已經二十二歲了,算是個老姑娘,你是不是該給她一個名分?」
「我……」閻河再也沒有理所當然的氣勢。「我只當婉菁是妹子,她是我們的妹子。」
「大哥,楚家莊與我們,將會是世世代代的仇恨,總有一天,楚天雲會為了楚家莊殺了我們,把她擺在身邊,無疑是與虎為鄰。你是麗谷的大爺,你得為麗谷上上下下的人著想。」閻晨緩了口氣,軟硬兼施。
閻河重重的點頭,神情既悲憤又痛苦。
閻晨繼續游說︰「記得小時候,娘總是說要讓婉菁當你的媳婦。大哥,若不是為了報這血海深仇,你和婉菁早就成親了,你是不是該遵照娘的遺願把婉菁目娶進門?」
「我有什麼資格娶婉菁?婉菁合該有更好的人來對待她。」閻河想起的是,楚天雲渡氣給她時的表情,是那樣的真誠及興奮。
「大哥,婉菁心里只有你,你要她嫁給別的男人,她會以死抗議的。」
展劍峰也勸道︰「大哥,人死不能復生,我們衷心感謝小林的救命之恩,但天意合該如此。麗谷這次受到風雨的襲擊,大家的情緒都很低落,如果有一場喜事,是可以凝聚大家的心,請大哥慎重考慮二哥的提議。」
閻晨用力道︰「大哥,你是閻家長子,閻家香火還得靠你來傳承,不管你喜不喜歡婉菁,婉菁一定會是個好妻子,大哥,我求你!」
閻河退無可退。他知道閻晨說的都對,他不該對楚天雲有任何不該的想法,他是閻家長子,不該斷了閻家的命脈!
「好,我娶婉菁!」話一出口,閻河就後悔了,可是他不得不答應。
听到閻河同意,閻晨和展劍峰同時露出欣喜笑臉。
「太好了!我立刻去籌備。」展劍峰轉身走出去,就怕閻河反悔似的。
「我去跟婉菁說這個好消息。」閻晨也急著轉身走出去,他得打鐵趁熱、一鼓作氣,讓生米煮成熟飯。
看著閻晨和展劍峰喜孜孜的樣子,閻河的雙肩重重的垂下。
閻河記得,他們四人的確過了一段很歡樂的童年歲月。
他最大,閻晨小他兩歲,婉菁再小閻晨兩歲,劍峰最小,現在也已經二十一歲了。
那時方大嬸老是嚷著要他當女婿,他娘親也真的把婉菁當媳婦,如果沒有後來的事,他一定會順著父母之命,老早就將婉菁迎娶進門,安安分分的生幾個孩子來養。
但,那是在他十二歲之前。
十二歲之後,他的天地變了;十六歲那年,他嘗到家破人亡的痛,仇恨如一把利刃,在他十二歲那年就狠狠地砍進他心中,關于娶妻生子已變成遙遠而不可能的奢望。
呆坐在床上的閻河,想起楚天雲那正氣浩然的模樣,她總是不顧自身安危去救人,她說她是來自未來的世界,那她是不是已經回去屬于她的世界了?
不管她是誰,她終究是楚天雲啊!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楚天雲本以為自己該要一命嗚呼的,或許醒來時她就會回到她所熟悉的現代、听到熟悉的語言,沒想到人的身體本能還是反應了求生意志,于是,水流將她沖進一處農田,她靠著殘存的力量攀爬上一處高地,然後就陷入昏迷之中。
直到夜里,她才從昏迷中被冷冽的氣溫凍醒;她強打起精神,走到附近的農家,最後再次因體力不支而昏倒在農家的屋檐下。
她感覺到自己睡睡又醒醒,忽冷又忽熱,她似乎看見自己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手上吊著點滴,身上還連接著許多電子儀器,許多以前的事,像是電影畫面般不斷在她腦海里重復播放。
一下是那破舊的柴房,一下是明亮的病房;一下是學長那溫柔的笑臉,一下是閻河那個霸道的吻。
她放不下,又想走;走了又想回來。她的心掛念著、扯痛著,她的人生中從來不曾難以抉擇過。
閻河的壞是那麼的徹徹底底、無可救藥,為什麼她偏偏對他懸懸念念?她在時空中飄蕩來回著,就是無法這麼舍下。
大概是掛念太深,不知經過了多久,她以為自己回去了,結果她听見一道慈祥的聲音在她耳邊嘀咕︰
「受了這麼嚴重的風寒,怎麼辦才好?」
「喝下去的草藥怎麼又吐出來?」
「沒有錢看大夫,小姑娘,你可要爭氣點。」
「燒一直不退,會不會燒壞腦子?」
她全身完全使不上任何力氣,偶爾張開疲憊的雙眼,看見大嬸那張滿布皺紋、憂心仲仲的臉。
既然回不去,那她就一定要活下去,她得要知道閻河得救了沒、為何要害死楚家莊三十幾條人命;她不想他再殺人,這一切的恩怨應該要做個了結。
想了很多很多,卻都只是片片段段。
不知經過了多少天。
暖陽穿進窗欞,老夫婦的嗓音透過薄薄的木板傳進她耳中。
大嬸憂慮地道︰「老頭子,你看她會不會死?」
大叔嘆了口氣地道︰「燒了這麼多天,看來應該是差不多了。」
「那怎麼辦?」
大叔煩躁地道︰「要不要想辦法通知杜大夫?」
大嬸顯得猶豫。「老頭,你確定她是小林?」
「這幾天,我是越看越像,應該不會錯。之前你生病,小林有跟滿兒送藥過來。」大叔非常肯定。
「可是我記得小林不是個小子嗎?還是我老了,記憶不好?」大嬸的語氣充滿不安。
「是呀,所以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眼花,後來越看越像,應該是錯不了。」
「可是我听說之前小林要刺殺大爺。」大嬸依舊不安。
這個村落是位于麗谷外圍的農家,距離麗谷約莫半個時辰腳程,因為地處偏僻,幾乎與外界隔絕,完全不知道麗谷和楚家莊之間的恩怨,更別說知道麗谷的惡名昭彰了,他們只是單純靠天賞飯吃的農民。
因為麗谷不但從沒有侵犯過這些小村落,反而有時會向這些農戶購買一些雞、鴨、蔬菜、米糧等等農作物。
有時村里有人生病,滿兒會送來藥草,甚至杜濤也會到此處幫忙救治重癥病患。
這些農戶只知道麗谷有大爺、二爺、三小姐、四爺的,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些爺的廬山真面目,更別說是進入過麗谷。
大叔問著︰「听誰說的?」
「就上次滿兒來,我問她,她的小林哥怎麼沒來,滿兒不小心說溜嘴的。」
大叔急問︰「小林為什麼要刺殺大爺?」
大嬸哀聲嘆氣的道︰「我也不知道。滿兒後來就什麼都不肯說了。」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要是滿兒有來這里,就可以確定她是不是小林,萬一是,我們收留小林,她可是殺人犯,我們會不會有危險?」大嬸極度擔憂。
「你老糊涂了嗎?小林都快死了,哪還有力氣殺我們。只是,如果不通知大爺,不知道大爺會不會生氣?」
「听說大爺要成親了,麗谷要辦喜事了,應該沒空管這件事,我們還
是想辦法找滿兒來吧,讓她問問杜大夫。」
「要怎麼找滿兒?除非滿兒自己來,否則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進麗谷。」
楚天雲心里想著︰她還在麗谷嗎?他們說閻河要成親,他到底要跟誰成親?
她病得糊里糊涂,一定是她听錯了,閻河怎麼可能會娶親,他連親吻都不懂,他心里哪有喜歡的女人。
可是他有個青梅竹馬的方婉菁……一定是這樣的!他一定是要迎娶方婉菁那個跋扈的女人。
他怎麼可以不顧她的生死!好歹她也拚足了力氣救了他一命,他怎麼可以這麼快就要結婚娶老婆!
這里真是個爛地方!她不想再留下,她想要回去,她不要待在這個鬼
地方!
之後老夫婦的對話變得隱隱約約,她又陷入無邊無際的昏睡之中。
眼前像是罩上一層霧,撥開層層雲霧,她仍是看見了。
就像場夢境,有時她站在遠方看著這一切,有時又貼近眼前,有時她又與那個自己融為一體,清楚地感受到心情上的喜怒哀樂。
大雪紛飛,油燈照亮一方空間。
一個小小的身影迎著白雪,努力移動小小的步伐,來到一棵大樹下,樹下有一個被大雪覆蓋的少年,緊閉雙目,濃眉緊蹙,臉色慘白,整個人幾乎要融入雪色之中。
她清楚知道那個小女娃就是她,那少年正是年輕的閻河。
小手冷得發顫,還是推了推閻河;閻河的樣貌仍帶著稚氣,此時罩滿風霜,就像是一個瀕死的老頭。
小手模了模那冰冷的額頭,又拍了拍他那滿臉雪花的臉頰;他努力睜開原本緊閉的眼睫,眼里有著完全不隱藏的訝異。
小臉笑了,小手遞出一只雞腿;她可以感受到自己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可是還是將雞腿給了閻河。
閻河無言,只是愣住。
然後,小臉頹喪的垂下,閻河掙扎著,最後伸出同樣抖顫的手。當大手握上她的小手時,不僅溫暖了寒冷的胃,還讓她得意的笑了。
她心中沉甸甸的,是歡愉,也是悲傷;她看著小小的個頭硬要扶起高大的他,看著那吃力的表情,唇角卻帶著笑意。
兩道人影互相扶持,在這深夜之中,明明該是漆黑一片,她卻看見那一大一小兩雙足印踩在那白雪上,也烙印在她心頭。
畫面迅速跳動,她接著看見一大片翠綠田野。
夕陽西下,澄黃的陽光柔和地照耀大地。
她感受到那股羞怯及燥熱,心跳狂亂,她的眼神垂得極低,不敢直視前方那練劍的壯碩身軀。
前方的閻河赤果著上半身,露出結實的胸膛,即使是在練劍,依舊橫眉豎目,全身罩著戾氣,讓人退避三舍。
她不敢靠近他,從來都不敢,只能遠遠的看著他;就算他站在她面前,她也不敢直視他那銳利如刀的雙眸,就怕一不小心泄露了內心隱藏的秘密。若是如此,她不但無法再待在麗谷,還有可能命喪黃泉。
那股無奈、懼怕、愉悅……五味雜陳的情緒,重重壓在她的心口,想叫卻叫不出口,讓她幾乎無法喘息。
煙霧飄來又散去。
湛藍穹蒼下,她看見閻河渾身是血,她更看到自己的無措,慌亂到幾乎要把自己的心給捏碎。
眾人慌張地跑來又跑去,閻晨流下男兒淚、展劍峰呆若木雞、方婉菁哭天喊地、杜大夫眉頭深鎖。
她不要他有任何意外。她跪在大地之上,只祈求老天爺讓他活下去,她願意以自己的壽命來換他的性命。
她不眠不休照顧病榻上的他,看著他一日日從鬼門關回來,她的心飄呀飄也跟著舒緩,放下壓在胸口的大石,直到看到他無生命危險,她才悄悄退出他眼前。
她無法親近他,一旦親近他,她心里就充斥著愧疚。她是奉命來殺他、是他恨透的楚家人。
為了不讓楚天鳳懷疑,為了能在麗谷安全的待下去,她只好將麗谷的部分行動偷偷地傳出去,讓楚家莊多幾分防範,也讓閻河不再殺更多的楚家人。
她清楚明白,閻河不死,她就得死。她不殺閻河,閻河早晚會殺了她,那她寧願死在閻河手下,也不願殺了閻河。
天際陰暗,狂風吹起,卷起滿地落葉。
她終于听見夢里的聲音,是那一臉落腮胡的中年男人,但她仍看不清那半掩的容貌。
「雲小姐,麗谷的地形圖繪制好了嗎?鳳小姐請你趕快交出來。」
落腮胡男人笑了,詭譎而奸狡,讓她感到極端害怕。
「再不交出來,鳳小姐說,別怪她不顧念手足之情。」
天更黑了,無星無月,顯得淒涼而悲哀。
她看見自己踩著抖顫步伐,緊握手中的地形圖,緩步往議事廳的方向前去。在悲哀中,她的嘴角卻有著淡淡笑意。
她要自首,要向閻河坦白她是楚家莊的人;她希望可以留在麗谷之中,她希望可以看著他,就算一輩子無法跟他說上一句話,也甘願留在這里。
抱歉、愧疚、不安、惶恐,議室廳外的她,緊握著手中的地形圖,在猶豫許久之後,故意賜起腳邊的小石子,發出清脆的聲響。
閻河、閻晨、展劍峰同一時間沖出議事廳,她轉身欲逃,才三步路,她就被閻河的人馬團團圍住。
閻河的暴戾之色在黑夜中張揚,她攤軟在地上,放開了手中的地形圖。閻河拾起地形圖,憤怒地狂吼。
一把把利劍都指向倒坐在地上的她,她全身顫抖,淚水不爭氣地在眼眶中打轉。「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她想留在這里,她在這里五年了,比過去的十三年還活得有意義,這里才是她的家。
兩名閻河的手下將軟倒在地的她架了起來,閻河一個跨步,來到她面前。
雲霧縹緲,一陣陣冷風呼呼吹來,畫面一轉,她突然從她身上怞離,然後她看見了置身這件事外的自己。
她看著眼前的她,那股無助與想說卻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架住她的其中一人就是那個留著一臉落腮胡的男人,她想驚呼,無奈在黑霧飄浮之中,她完全叫不出聲來。
她想叫她小心點——那個和她分明有著同樣面貌、同樣名字的楚天雲;只是,她無法、也無能為力。
這時,她看見落腮胡男人趁著閻河只專注在手上的地形圖時,將一把匕首塞進她被抓在背後的右手掌里,然後以極為貼進她身側的掩護,在她的背後推了一把。
她無法控制地往前傾倒,手中握著的匕首就這麼直直地朝閻河刺了過去!她眼露驚慌,微搖著頭,她甚至連閻河的衣衫都沒有踫到,雙手就被落腮胡男人再次反轉至背後,同時奪下她手中的匕首。
喀嗤一聲,她听見骨頭斷裂聲,還有她的怞氣聲,一把亮晃晃的劍,同時架在她脖子上。
那個落腮胡男人為什麼讓她感到那樣的面熟?明明看不見他的容貌,但是那樣的眼神卻似曾相識!她在心里驚呼,是那個搶匪!把她掐死的搶匪!
「大膽小林,是誰派你來的……」
閻晨的話還沒問完,她就看見了自己原被抓在背後的雙手因落腮胡男人的推動而在瞬間抹上了架在脖子上的刀。
看似自刎,其實是那架在她脖子上的利劍抹過她的脖子,她雙眼睜得極大,似乎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她就像是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夜色太濃,他們急于質問她,以致忽略了落腮胡男人的這個小動作。
她心急如焚,忍不住破口大罵︰「閻河!你這個大笨蛋!你沒看見那個落腮胡男人嗎?小林不是畏罪自刎,她是被滅口的!她喜歡你,你到底懂不懂?」
可惜她的叫罵沒有聲音。
風呼呼地吹,最後灌入她耳里的,是閻河那威冷的嗓音。
「潑醒他!」
當楚天雲再次睜開雙眼,晨曦微光中,她看見學長那雙帶著笑意的暖暖眼神,就像她每次沖動做錯事,學長總以無比的耐心模著她的頭,然後輕聲說句沒關系,包容著她的莽撞。
只是,她真的愛學長嗎?還是傾慕多一點?學長一直是她的偶像,她跟學長在一起,總是戰戰兢兢,就怕自己太粗魯會嚇跑學長。
學長還好嗎?學長有沒有因為她不在了而想念她?她若回去了,學長是不是還會一樣照顧她?
「學長。」她喊著,喉嚨發痛。
「小林,你醒了嗎?」溫和的嗓音叫著她。
她眨動眼睫,像是撥開濃霧,稍稍看清眼前的人。不是學長,是杜濤。在此刻,她真的將兩人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你是杜濤?」像是要確認似的,她呢喃說著。
「我是杜濤。你若醒了,就該吃藥。」杜濤眉眼間難得地堆起皺褶。
「我醒了嗎?」她擰眉,眼淚不自覺地一直掉。
「小林,你哪里不舒服?」杜濤拿出隨身手巾輕輕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水。
記憶回籠,拚足了身上所有的力氣,她猛然從床上坐起。「閻河要結婚了是不是?」
「結婚?」杜濤不懂她的用詞。
「成親。他要跟方婉菁成親了,是嗎?」她吼著,以為力道十足,卻是氣若游絲,杜濤得貼靠極近才能听清楚她說的話。
看在杜濤眼里,她臉色白得幾乎透明,那口氣似乎要喘不過來,好幾次他都找不到她的脈搏,以為她就要死去。
他只好下了一記針,扎在她心口上,幫她提上一口氣。這算是回光返照嗎?身為大夫的他,也無法確定了。
昨日,他獨自出谷入城采買一些治傷風的藥草,因為谷中多人染上了風寒,回程經過這里時,正巧遇上心急如焚的老夫婦。
看多了生死,早該如入定的老僧;然而這一夜他卻無法成眠,時時守在她床邊,直到看見她眼角的淚水,還有在夢中不停的囈語。
她頻頻喊著閻河的名字,帶著深深的眷戀,又有著濃濃的不安及愧疚。沒想到她竟知道閻河要成親的事。
「杜濤,你告訴我實話,我求你。」她握住杜濤的手腕,好穩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那梨花帶雨的楚楚可憐、沙啞的聲調,讓杜濤無法再瞞她。「是的,大爺今日午時就要迎娶三小姐入門。」
這場喜事從閻河點頭到成親拜堂,只有短短五日。閻晨為怕閻河反悔,以過年前只有這個黃道吉日當藉口,若錯過這個吉日,就要等到初春過後的三月天。
「那現在什麼時候了?」她急問,心跳得極快,幾乎喘不過氣來。
「辰時剛過。」
她來到這時代後才知道時辰的算法。她在心中默算,子、丑、寅、卯、辰、巳、午、末、申、酉、戌、亥。
辰時剛過就表示現在是巳時,再來即是午時。意思是︰再過兩個小時,閻河就要跟方婉菁拜堂;方婉菁那個瘋女人就要變成閻河的老婆了。
「我要去見閻河,我一定要見閻河。」她眼淚直掉,那是無法克制的悲傷。
這一點都不像豪爽樂觀的她,因為生病讓她脆弱、因為夢里的她那股深深的遺憾。
「小林,你現在不能動,你病得很重。」杜濤勸著,眉心的皺褶再也不是無情無緒。
「我知道,我就快死了。所以,我求求你,讓我在死前見閻河最後一面。」沒有杜濤的協助,以她現在虛弱的狀況,根本連下床都難。
「我是大夫,你不該為難我的。無論如何,我不能看著你去冒險。」
杜濤反握住擱在他手腕上的冰涼小手。
她喘了幾口氣,握緊杜濤有力的大手。「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是這個時空的人,我早晚都要回去的。」
「我信。你跟之前的小林雖然長相一樣,但確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杜濤眼里有著不舍。眼前的女人充滿熱情,舍身救人,卻落得如此下場。
杜濤的相信讓她振奮起精神,她努力止住掉不停的眼淚。「杜濤,你知道嗎?我剛剛看見小林了,就是楚天雲,而那也是我自己。她到死前都還沒有讓閻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必須替她說出來,否則就算我回去了,也不會甘願的。」
杜濤思量著。前幾日,閻河在病榻上同樣擔憂著楚天雲的安危,雖然逞強地表示只是想確認楚天雲的死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閻河是真的很在乎楚天雲。
「只是,大爺要跟三小姐成親了,你還是別白費苦心,走這一遭又何苦呢?」杜濤本以為自己已看破七情六欲,甚至是生死,沒想到她有這麼大的本事,可以讓他為她的心痛而心痛、為她的感傷而感傷。
「你放心,我快死了,我不會干擾到閻河成親,閻河也不可能為了我而不跟方婉菁拜堂,你說是不是?」
杜濤思量著。
見杜濤猶豫,她繼續道︰「我只是想見閻河最後一面。我不想再抱著遺憾離開。杜濤……」她哀求著,氣息越來越弱。「我是閻河的相好,他要成親,我總得去祝福他。我還想告訴他,小林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在麗谷五年,她從沒有想過要殺他的。」
在听聞閻河要成親的當下,她活下去的動力全數崩坍,要不是那一場似真似假的夢境,她早該死去或者已經回去她該回去的地方。
杜濤沒法讓閻河來見她,大喜之日,他沒有辦法從喜筵上帶著閻河這個新郎倌來;因為閻河這一來,勢必會延遲拜堂的時辰,他不能在這個當口破壞方婉菁的姻緣。
他不舍她的苦苦哀求,他不該心軟,但還是心軟了;或許閻河真的能救她一命,他只好賭上一賭。「我帶你去。你答應我,你一定要撐下去。」
「嗯,我一定會撐下去,至少把該說的話都說完。」她笑了,用虛軟的手背抹去眼睫上的淚珠。
杜濤先讓大嬸來為她穿上保暖的冬衣,接著再月兌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將她密密實實包裹住。
他是騎馬來的,一時之間,他也無法弄到一輛馬車,因此他只好將她打橫抱在懷里,單手飛身跨上馬鞍,將她緊緊護在胸前。
「小林,凡事不要強求,一切自有天定。」杜濤揮動韁繩,不急不躁,並沒有讓馬兒狂奔,就怕馬兒的震動讓已經只剩下微弱氣息的她,會一命歸陰。
「嗯。」她枕在杜濤胸口,雙手懷抱住杜濤腰際,眼前的風景往後倒退,她無力的只能閉上雙眼。
杜濤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就跟學長一樣的溫文和善,之前她一直幻想,若可以和這個俊帥的古代醫生談一場跨時空戀情,就算只是短暫,也必定是永恆的記憶。
此刻,她懷抱著杜濤,卻是一點遐思都沒有,她滿腦子只有閻河,還有那一場真實的夢境——那個前世的楚天雲透過這個方式來告訴她,關于那些她來不及說出的秘密。
「杜濤,快一點。」
「不行,你負荷不了的。」
山路蜿蜒,林木蔽天。
她曾經想過麗谷之外是怎樣的風景,如今她卻已無心欣賞,一心只想要快點趕到閻河面前。
不知過了多久,森林越發幽暗,路已不是路,只是僅容一馬的羊腸小徑,且小徑還被荒草給半掩沒。
「還要多久?」她怕自己撐不下去,要不是杜濤將她摟得死緊,她早就無力乘坐在馬上。
「快了。小林,你一定要撐下去。」杜濤在她耳邊叮嚀,稍稍加快馬兒奔跑的速度。
胸口如同被大石壓住,得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吸進那微薄的空氣。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的意志已經昏沉,直到那敲鑼打鼓的喜樂聲傳入耳中,才讓她從昏厥中驚醒。
眼前被暴雨摧殘的殘破景象依舊沭目驚心,房屋半傾、田園充斥泥濘、溪河上滿布大石及斷木,但這些都沒有眼前的大紅燈籠及那刺艷的雙紅喜字讓她來得震撅。
雙眼被刺痛著,她終于相信閻河要跟方婉菁成親的事實。
她胸口好痛!為何會這麼痛?是她的痛抑或是小林的?不該這麼痛的,她才和閻河相識不久,談不上刻骨銘心的愛,可是她真的痛到無法呼吸了!
懷中的嬌軀緩緩放開雙手,斜倒在杜濤懷中。
「小林!」杜濤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