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動情 第五章
「你方才說什麼?」直過了好半晌,蘇秉修方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嗓音沉,一雙黑眸精鑠銳利,定定凝住白蝶。
「我說……」白蝶重重喘了一口氣,「公主她是有意讓人推我落水的。」
「她讓人推你落水?」他盡量保持平靜的語氣,雖然心海早掀起了驚濤駭浪,「怎麼說?」
「那日我……她派婢女邀請我一同游江,我雖然受寵若驚,可還是去了。」白蝶嬌喘細細,望向蘇秉修的眸子不無哀怨,「誰知她邀我上船扳,竟趁我沒提防時拐了我一腳,我才會一時站立不穩落了水……」
「你確定有人故意拐了你一腳?」
「我確定。」
「是誰?」
「我……不知道」白蝶搖搖頭,「我那時沒注意後頭的人……」蘇秉修沒作聲,緊緊蹙著眉頭。
白蝶瞧著他神情,嬌顏逐漸由紅轉白,唇瓣亦不听話地發顫︰「你不信我?」她聲問道,語帶怨怒。
「不是不信,而是沒有證據。」
「你不信我。」白蝶瞪著他,淚水再度充盈眼眶,順著粉頰緩緩流落,「你……難道懷疑我騙你?」
「我不是懷疑你,只是……」
「只是什麼?」
蘇秉修一窒,怔然半晌後才略帶迷惘地開口,「我不認為她會這麼做。」
「你……」白蝶倒怞一口氣,「你不認為那個公主會這麼做,難道便懷疑小蝶會欺騙你?」她用力搖頭,哭得梨花帶雨。
「你明知道我不會騙你,我不會的……」
「小蝶。」他伸出手臂,輕輕環住她顫抖不已的肩膀,正欲勸慰時,門簾處忽然傳來一陣凌厲嗓音。
「別管那丫頭!」
他倏地回首,眉峰揪得更緊,「娘,你來這兒做什麼?」
「我來這兒做什麼?」蘇寡母橫眉豎目,狠狠提高嗓門。
「我來這兒教訓這下賤的丫頭!」
她尖刻的話語一落,白蝶縴弱的身子跟著狂烈一抖,蘇秉修連忙安撫性地擁住她。
「娘,你胡說些什麼啊,小蝶做錯了什麼?」
「她做錯了什麼?她做錯的可多了!」蘇母雙手叉腰,氣得渾身發顫,「她就不該存著跟公主競爭的心態,就不該跟公主爭奪你的注意力,不該不知天高地厚去招惹人家……」
「小蝶哪里招惹她了?」
「還說沒有?那你現在在這兒做什麼?」蘇母怒視他,「听說從成親以來你一步也沒踏入公主房里,現在倒天天往這兒跑。這算什麼?」
蘇秉修也生氣了,怒火倏地翻揚,「小蝶染了風寒,我來照顧她有什麼不對?」
「當然不對,大大的不對!」蘇母高聲斥道,「你該伺候的人是公主殿下,不是這個死丫頭!」
「誰說我必須伺候她了?」蘇秉修怒極,自母親口中迸出的「伺候」二字刺得他眼皮狂跳。
「怎麼不必?別忘了她可是個公主啊。」
「公主有什麼了不起?嫁入我蘇家就是我蘇家的人!」他瞠目低吼,「我可不曉得咱們蘇家還有這麼一條丈夫得伺候妻子的規矩!」
「她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你……」蘇母氣結,一時片刻尋不出話來反駁,身子顫抖了好一會兒,凌銳的眸光忽然射向一直躲在蘇秉修懷里的白蝶。「該死的丫頭!」她辯不過兒子,便直接找這個外甥女出氣,福泰的身子幾步來到床榻前,扯過白蝶散落的長發劈頭就是一個清脆的巴掌,「難怪當初硬是不肯听話嫁給王員外的兒子,原來纏上了我家秉修。我警告你,以後別招惹秉修,更別給我去招惹公主!」
白蝶吃痛,原就滾滾不絕的淚水落得更凶了,細女敕的頰亦緩緩浮上五條清晰的紅痕。
蘇秉修瞪著她頰上的紅印,不敢置信母親竟然當著他面掌摑表妹,更自責自己竟沒來得及阻擋,一時間腦子轉過千百個念頭,每一個都只令他神色更加陰沉。
「我警告你,死丫頭,」蘇母不理會白蝶的委屈與兒子的震怒,繼續連串發話,」人家公主可是金枝玉葉,你是什麼?
不過是個平凡的賤丫頭而已,有什麼資格跟人家爭寵奪愛?
公主會生氣也是當然的,推你落水給你個教訓還算好的,沒殺了你就算你走運——」
「別說了!」蘇秉修驀地怒吼,他瞪著母親,眸中怒焰的的,強烈得令人窒息。
蘇母立即意識到情況不妙,乖乖住口,身子跟著倒退數步。
但蘇秉修眼底的怒火可沒那麼容易便熄滅,反倒狂烈席卷全身,威脅吞去他所有理智。
她為什麼要逃?
匆匆忙忙回轉屬于她的院落後,李冰終于放緩了腳步。
在翠湖邊立定。
她眼瞼一揚,眸子定住了那夜她曾靜坐的巨石,跟著浮現腦海的便是蘇秉修為她加上披風溫柔舉動。
再一轉念,便是有一回同樣在這湖邊他擁住了她差點落水的身子,緊緊地,緊得她後背熨貼住的胸膛,仿佛可以听見他的心跳。
也可以听見自己的心跳。
她記得自己當時的感覺,明明是既慌亂又迷惘的,又似乎有一絲絲羞澀,心髒不听話地怦然直跳。
她記得當自己冰涼的唇擦過他的臉時,那一瞬間的心悸。
她——像是享受,又像害怕那樣的感覺,像是有些渴望他再抱她,又像承受不了他如此貼近自己。
那健壯有力的臂膀曾如此緊緊環抱住她……也同樣緊緊掩住白蝶。
李冰心一涼,臉頰的溫度霎時褪去許多。
那臂膀會擁抱她,同樣也會擁抱白蝶,而且還更溫柔、更憐惜。
方才在白蝶房里看著蘇秉修擁著白蝶,那副溫柔心疼的模樣,她忽然明白了。
那臂膀——是屬于白蝶的。
不是她的,不是她李冰的……
天,這怪異的感覺是怎麼回事?李冰一凜,驀地抬手撫住喉頭。
是怨恨、嫉妒,還是揮不去的惆悵?
她不確定,只知道紛擾的滋味一時間全梗在她胸口,教她連呼吸也透不過來,「公主,原來您已經回來了。」清脆爽朗的嗓音打斷她迷茫的思緒,李冰緩緩旋身。
是冬梅,嬌俏的圓臉蛋滿面笑意。
「什麼事這麼開心?」她淡淡問道,不甚經意地。
「咦,公主不曉得?」冬梅似乎有些驚訝,「剛剛公主上那個白蝶房里沒踫上蘇老夫人嗎?」
「婆婆?」李冰一愣,「沒有啊。」
「啊,那公主一定是沒見著那一幕了。」冬梅一擊手掌,仿佛極為扼腕,「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麼?」
「沒見到老夫人教訓那個白蝶啊。」
「教訓?」李冰翠眉一攏,「怎麼回事?」
「方才冬梅去見了老夫人,跟她說了那兩個丫環的鬼話。」冬梅解釋著,笑容挺得意燦爛,「老夫人听了好生氣,直說都是那個白蝶惹的禍,說要好好去教訓她呢。」
「她要去教訓白姑娘?」李冰聞言,翠眉攏得更緊了,禁不住睨了貼身婢女一眼,「冬梅,你太多事了。」她輕輕喝叱一句,一面說,一面便提起鵝黃色紗羅裙擺往白蝶居處走去。
冬梅被教訓得莫名其妙,「為什麼?公主,難道冬梅做得不對嗎?那白蝶是該好好教訓啊,她不應該一天到晚霸著駙馬爺不放,太不識相了嘛。」
「唉,你不懂的。」
「怎麼不懂?冬梅知道那兩個丫環說的話固然可惡,可著不是駙馬爺一直待在白蝶房里,下人們也不會傳出這麼難堪的流言,歸根究底,都該怪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
「她病了啊,駙馬去照顧她情有可原。」
「我說她是裝病!」冬梅不服氣他說。
「冬梅!」李冰凝住步伐,凌厲瞪她一眼。
冬梅一怔,自從一進宮她便被派來服侍這位人人敬若天神的主上,期間固然小錯不斷,可公主從沒有對她生氣過,不曾斥責她,甚至不曾以稍稍嚴厲的眼色瞪她。
公主一向是那麼平和、冷靜,雍容大度。
可這一回公主真的生氣了,結結實實地瞪了她一眼。
「我錯了嗎?公主。」她迷惘地問,「難道您不氣那個白姑娘霸佔了駙馬爺,不希望駙馬爺常常過來這兒看您?」
「我……」李冰一窒,頓時無話可說。
在厘清內心復雜的思緒前,她實不知自己是否生氣,是否怨怒,無法明明白白否認冬梅的疑問。
她不曉得自己是否怨怒,知道自己絕不願意冬梅去挑撥蘇老夫人教訓白蝶。
她不希婆婆傷了白蝶,間接也傷了蘇秉修的心。
她……其實她在意的是怕傷了蘇秉修啊,她不希望傷了他。
一念及此,她步伐更加迅速了,輕靈如風,悠然吹過狀元府後花園,轉進西廂。
還沒踏進白蝶房門,便清晰听聞里頭傳來的哀泣聲。
她心一涼。
已經太遲了嗎?
雖然她將步履放得極輕極緩,蘇秉修仍然敏銳地听見了,他驀地揚首,待目光與她相接後,瞬間凌厲非常。
李冰一陣輕顫。
「你來這里做什麼?」他瞪她,幾乎是用吼的。
這一低吼,驚顫了她,也驚動了白蝶,後者自他懷里揚起螓首,望向李冰的眼眸氤氳哀怨。
「我……我來看看白姑娘。」李冰話語方落,便見白蝶激動地抓緊蘇秉修衣襟,神色倉皇,仿佛極端害怕。
蘇秉修先拍了拍表妹的肩以示安撫,接著方輕輕推開她,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挺直面對李冰,「你還來看她做什麼?」他目光不善,鷹銳的眼眸掠過怒焰,「你嚇得她還不夠嗎?先是讓人在船上故意絆她落水,又在我母親耳邊嘴碎,挑撥離間。夠了吧?
你還想做什麼?」
「我……」她想做什麼?她根本什麼也沒做啊,他為什麼說是她讓人絆白蝶落水的?
「你誤會了,我沒有——」
「你沒有什麼?沒有絆她落水,還是沒有挑撥離間?」他吼道,猿臂一展,忽地激動扣住她雙肩,「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怎能如此過分?」
「我沒有這麼做。」
「什麼?」
「我沒有這麼做。」她揚起眼瞼,定定迎向他冒火的眸光,一字一句。
「你……」他似乎為之氣結,目光灼烈,呼吸一陣急促過一陣,「怎能如此睜眼說瞎話?」
她心髒一痛,「你不信我?」
「我只要你做了事就有擔當承認!」
「你認為我會做那種事?」
「我……」他語音一窒,星眸掠過一道又一道異樣焰彩。
「你不信我?」她再問一次,雙拳握緊,唇瓣微微顫動,眸光卻堅定地圈住他。
蘇秉修回瞪她,「是!我不信又怎樣?你是個公主,本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是,我是個公主,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她雙拳愈握愈緊、縴細的指尖幾乎要嵌入掌心,「你既明白這一點,又何需責問我一切?你沒有資格!」
天,她在說什麼?她本意不是如此的,她明明沒有做那些卑鄙勾當,為何要沖口而出這樣讓人誤解的話?
她究竟在做什麼?這樣只會引得蘇秉修更加憤怒啊。他果然更加憤慨了,緊緊扣住她肩膀的十指掐得她發疼,而那對黑眸里蘊涵的憎惡更強烈得令她無法承受。
她驀地低掩眼瞼,無法承受他那樣的眸光,心髒一顫一怞,每一次心跳皆是一次苦楚。
「公主有什麼了不起的,公主就能夠如此自私任性,如此為所欲為嗎?」他十指又是一緊,顯是激動異常,但語聲卻不知怎地由高昂逐漸轉為低沉喑啞,「我以為你不一樣的。
我竟曾經有過那樣的想法……」
他喑啞的低語令李冰眼瞼一顫。
「不錯,我算什麼?有什麼資格質問你?」他咬牙切齒,鷹眸里的烈焰逐漸滅了,「我算什麼?」他低低地、自嘲地自喉間滾出一陣沙啞笑聲,奇異地竟像籠著一般沉痛。
李冰怔怔望著他。
「你走吧,離我遠一點,愈遠愈好。」他忽地一伸雙臂推開她,一字一句說道,「別再出現我面前,我不想見到你!」
他要她離他遠一點,永遠別出現他面前?
他不想見到她?
李冰一陣驚顫,不敢也不願相信如此決絕的話語出自他口中。他真那麼說?真一輩子也不想再見到她?
他怎麼能?
「你不能這樣,你無權……」她搖著頭,心緒一陣迷亂,「我是你的妻子——」
「是我的妻子又怎樣?」他倏地打斷她,「我並非出于自願娶你。」
她一怔,默然凝定他。
而他,仿佛無法承受她怔然迷惘的眸光,驀地別過頭去,「我並非出于自願娶你。我一點也不喜歡你,一點也不。我……不想再見到你。」
「你不喜歡我。」她怔怔地,極輕極緩地重復,驀地回轉星眸,凝向白蝶,「那你喜歡她?」
「她?」
「白姑娘。」
「我是喜歡——」
她看見白蝶唇畔泛起微笑,燦爛的、帶點得意的微笑,嬌俏的美顏跟著染上甜蜜的紅暈。
她心一緊,不想再看。
「我明白了。」她輕一句,微微頷首,「我明白了。」
她語調空靈,平淡無起伏,听不出一絲情感。
蘇秉修不覺皺眉。
「你不想見我,就不見吧。」她說道,低眉斂眸,「我無所謂。」無所謂的。
她想,旋身飄飄然離去,衣袂翩然,步履輕逸,仿佛毫不沾塵。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李冰低吟著,痴痴默默,一遍又一遍,一回再一回。
案上一鼎香爐,飄著淡淡清香。淡淡地,縈繞著她面前,縷縷裹圍著她,朦朧若霧。
她眨眨眼,恍著想認清眼前遭煙淡淡籠圍的事物,但神思其實早走了千里遠,看不見眼前一切。
胸口有種極悶極郁的感覺,像個扭緊的死結,揪得她透不過氣。
彈琴去不了這莫名的感覺,那吹笛呢?
想著,李冰柔荑一伸,拾起了靜靜躺在桌角,一管清透碧瑩的翠玉橫笛。
輕移就口,吹的仍是「五階怨」惆悵低回的音調,一節一節,盡是淒惻哀婉的旋律。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思君此何極……
李冰心中一動,忽爾揚起濃黑眼睫,燦燦晶眸氤氳淡淡驚愕。
她似乎有些懂了。
從前讀這首古詩,雖知是抒發深宮中人盼不到臨幸的深切悲哀,卻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那份惆悵,那份寂寥,那份微微的不甘與淡淡愁怨。
為什麼「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便要「思君此何極」?
為什麼需要如此盼一個人?為什麼盼不到一個人便要如此反復相思?
為什麼?
李冰移開橫笛,定定直視前方。
她似乎有些懂了。
因為不得不然吧,因為就算不想盼,不願盼,一顆心還是自有它的主張。
就因為想,就因為盼,所以盼不到時才會如此惆悵寂寥,而不得不反復相思。
不得不——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從來不曾「不得不」,從來只有「要風得風」的任意自得。
從來不曾被迫做過什麼,從來便是她想怎麼樣便怎麼樣。
如今,一顆心都被他牽著啊。
因為一顆心都被他牽著,所以不得不盼,不得不怨,不得不相思。
為什麼?她不想啊,不想這樣,不想如此所有情緒,所有心思盡讓一個人緊緊牽引啊。
她不想礙…一陣清脆的茶碗碎裂聲驚動了她迷蒙的思緒,李冰輕輕眨了眨眼,費了好大心神才認清眼前不知何時立了個美秀倩影。
「春蘭,有什麼事?」她靜靜一句,像是看清了春蘭面上驚駭無輪的神情,卻又沒真正讓它落到心版上。
「公主,您……您……」春蘭瞪著她,眼神有震驚,面容帶惶恐,語音梗在喉頭,呼吸不順。
「我怎樣了?」她依然嗓音清清。
「流……流淚了。」仿佛凝聚全身所有的力氣,春蘭終于吐出一句。
「我流淚?」她輕輕蹙眉,不覺伸手往面上撫去,觸手所及果然是一片濕潤。
她流了?
她瞪著柔女敕瑩白的掌心,瞪著方才輕輕抹拭過,承接幾滴透明淚珠的濕潤掌心。
那透明如水的液體是——眼淚?
為什麼她會哭?她從不曾落淚的啊,不記得自己曾經落淚。
「公主!」春蘭忽地一聲悲喊,明眸燦亮,仿佛也漾著淚光,她看著李冰,又悲切又沉痛的,「您究竟怎麼了?為什麼哭?究竟……」她忽地哽咽,「受了什麼委屈?」
受了什麼委屈?
李冰怔怔望著春蘭激動而關懷的面容,輕輕搖頭,「我沒受什麼委屈啊。」
「如果沒有,那您為什麼……告訴春蘭,是不是我們惹得您不開心了?」
「別胡思亂想,你們沒有惹我不開心。」
「那為什麼?公主,是為什麼?」春蘭依然激動,「是誰?告訴我是誰?」
「不是誰,沒有誰。」李冰搖頭,微微狂亂地,「別問,別問……」她嗓音稍稍拉高,才在在腦子里計較著該怎麼避開貼身婢女的疑問時,便听見了一聲尖銳震耳的厲喊。
「來人啊,快來人啊!」那狂烈抖顫的聲音淒厲喊著,「公主……公主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