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 第七章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樣保持平靜送他上飛機的。
只要你一句話,紫筠,我立刻打電話回絕徐教授。只要你開口,我一定留下來。
這是他上飛機前,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多大的誘惑啊!一個女人還能要求一個男人對她說些什麼?
蒼鴻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情人,不是她的親人,他只是她一個朋友──即使是一個願意為她兩肋插刀、夠義氣的知己好友,她仍然沒有資格要求他放棄自己的理想、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為了她而留下來。
她已經拖累他太久太久,不能再這麼依賴著他了。
七年了。
從那天下午在婦產科診所遇到他,至今已經七年了。
七年來,她一直依賴著他,依賴著他給她建議,依賴著他的指點、他的幫助,依賴著他即使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也能給她的強大精神支持。
她實在太依賴他了。就像月球緊緊圍繞著地球,強迫他跟自己留在同一個生活軌道里轉。
但她不該強迫他的,她有什麼資格強迫他?他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生活目標。
七年了。
她還要像這樣拖累他多少個七年?他還能有多少個七年浪費在她身上?
早該放他離開了。
問題是,為什麼在機場目送著他的背影、當他挺拔俊帥的身軀離她愈來愈遠,她的心會怞痛得那麼厲害,幾乎痛到令她無法承受?
不只心痛,折磨她的還有一股空空落落的滋味,仿佛她全身所有的血液瞬間全被怞離了,她的身軀是空的,胸腔是空的……心是空的──永遠填不滿,永遠填不滿……她真怕這樣的空虛永遠填不滿啊!
酸、澀、苦,交錯回旋的滋味折磨著她,折磨得她全身忽冷忽熱,折磨得她幾乎忍不住讓淚水沖上眼眸,好好痛哭一場。
但她沒有,沒有落淚,不曾放縱自己痛哭。
她必須堅強,必須好好地堅強起來。
她必須堅強,必須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家人,否則他會走得不安心,就算遠在天涯,仍會時時刻刻牽掛著她。
而她!不願自己成為他心頭的負擔。
她必須堅強,為了他。
更為了自己。
「君庭,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陳君庭懶洋洋地揚起頭,眨眨彌漫著酒霧的眼眸,映入眼底的男人身影在-藍燈光掩映下,不知怎地顯得有些變形。
雖然身材走樣,男人臉上的笑容倒是絕對正常的,爽朗而愉悅,「一個富商千金看了你的畫,表明願意資助你開畫展。」
「真的?」陳君庭不敢置信,原本佔領全身的酒意瞬間敗退,「她是藝術經紀人嗎?」他問,再如何力持鎮定,終究掩飾不住顫抖的語音。
「不是,可她說要幫你請一個經紀人。」
「幫我請經紀人?」濃眉一蹙,「是誰這麼看好我?」多年來遭受各種打擊的際遇讓他心頭的興奮逐漸淡去,語氣開始顯得嘲諷。
「一個女人。」
「女人?」他更加確定這只是個惡劣的玩笑了,「哪個女人會欣賞我的畫?」就除了他那個單純的老婆……方紫。
陳君庭驀地揚起手臂,將最後半杯威士忌一仰而盡。
想起近日他一直有意逃避的妻子,他原就灰暗的心情只有更加沉澀。
「……看樣子你對自己的作品評價不高哦。」沙啞卻諷意明顯的嗓音輕輕拂過他耳畔,跟著,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女郎在他身旁落坐,扣著閃亮鑽石的縴縴玉指朝吧台後的酒保一點。「給我來杯長島冰茶。」上著紫色艷彩的性感菱唇吐著柔媚的嗓音。
陳君庭轉過頭,迎面而來的花果香水味刺激著他全身上下的感官,他不覺蹙眉,瞪向那個顯然有意朝他賣弄風情的女人。
女人朝他噘噘唇,「怎麼?不認得我了嗎?」
他不語,梭巡她姣好美艷的五官──她圓亮的瞳眸蘊著熟悉的況味,可處于半醉狀態的他卻無法輕易辨認出來。
「真認不出來了?」女人秀眉一凝,「我就這麼令你印象不深刻?」
「你是──」他仍然猶豫。
她冷哼一聲,轉頭接過酒保遞來的長島冰茶,狠狠啜飲一口,「不至于這樣吧?陳君庭,好歹我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呢。」
青梅竹馬?他跟她?
他微微茫然,怔怔凝視她秀麗的側面,好一會兒,恍然大悟,「你是張凱琪!」低啞的嗓音蘊著難以置信。
「終于酒醒了。」她沒望向他,依舊平視著前方,淡淡嘲謔的嗓音像是自言自語。
陳君庭沒理會她的嘲諷。總是這樣的,這個他從小學一年級便認識的女人,每回跟他見面只有針鋒相對,兩人從來不曾交換過什麼好言好語。
比起她似有若無的嘲弄,他更在意的是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家位于台北暗巷里的小酒吧。
「故友相逢,你們一定有特別多話想聊吧,我就不打擾。」一旁的男人見兩人相認,淡淡一笑,識趣地走開。
陳君庭幾乎沒察覺他的離去,只是定定直視張凱琪,「你不是移民了嗎?國中畢業典禮的時候,你不是還得意洋洋跑來跟我炫耀你們家要移民加拿大,你爸爸還要送你到美國念大學。怎麼?回台灣來度假嗎?」他一頓,嘴角自嘲地一扯,「總不可能專程回來看我們這些老朋友吧?」
她沒答話,再啜了一口酒。
陳君庭望著她,從她化妝濃艷的五官到黑色皮質迷你裙下一雙修長的美腿,好一會兒,終于澀澀地發表評論,「看來美國的文化沒教會你什麼,只除了賣弄性感。」
張凱琪聞言,總算轉過頭來了,圓眸噴出灼亮火焰,「台灣也沒讓你這個大畫家討到便宜,不是嗎?」她慢條斯理地說,「至少還沒讓你嘗到名利雙收的滋味。」
「你!」握住威士忌杯身的手指驀地扣緊,「我不信你回台灣是專程來找我麻煩。」
「當然不是。」她瞪他,「我是回來發展我的事業。」
「發展事業?」
「我剛剛繼承了一大筆財產。」
她說來輕描淡寫,他卻明白其中含意。
「你父親過世了?」
「沒錯。」
「節哀順變。」
「別誤會了,我可從來沒有傷心過。」她聳聳肩,「他死了自有他養在外頭的無數情婦為他掉淚,輪不到我。」
他默然,既不諷刺,也不表示訝異,只覺得在听著她這麼談論自己的父親的時候,忽然為她有些難過──也許是因為他敏感地听出其間幾絲受傷的意味吧。
「總之,我現在有了錢,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包括為一個窮畫家辦畫展?」
「那也算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不是嗎?」她淺淺微笑,自手提袋中取出一根細細長長的煙,點燃了它。
他看著她吞雲吐霧,優雅的動作既動人,又帶著點詭魅。
很少女人怞煙能怞得如此好看的,可她偏能,半眯著眸吸煙的動作蘊著股誘人韻味。
他怔怔地望著,好一會兒,半迷失的心神才重新召回,「如果你是想藉此侮辱我,我謝謝你的好意。」
「我不是想侮辱你。」
「那是為什麼?我不認為你是出自單純的好心。」
「我欣賞你的畫。」
「你欣賞我的畫?」他重復她的說辭,濃濃嘲諷,「還記得國中那次班會吧?是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聲稱我根本一點繪畫的才能也沒有?」
「是我。」她接口,語氣居然坦然自若,櫻唇甚至揚起淺笑。
他不可思議地瞪她,黑眸逐漸燃起烈焰。
「我錯了。」她只是這麼淡淡回應,「其實你的確有才華。」
「哈。」他冷哼,顯然不相信她。
朦朧的水眸凝望他,許久,「你應該相信的──」她幽幽地說,「你應該知道,一個青春期少女為了保住她的自尊,可以做出多麼愚蠢的事。」
「什麼意思?」他不解。
她搖搖頭,以另一個問題避開了他的追問,「你的老婆最近還好吧?」
「我的老婆?」
「那個方紫筠啊。」她撇撇紫色菱唇,「听人說你十七歲就跟她結婚了。」
「是又怎樣?」
「真是不可思議啊。」她望了他好一會兒,「那個文靜乖巧的乖乖牌竟然會搞未婚懷孕。」
她諷刺的語調令陳君庭不覺皺眉,「不是她的錯。」
「那是你的錯。」她凝望他,了然地點點頭,接著,將細煙送入紫唇,深深吸一口,「我真的很佩服那個方紫筠,她總有辦法讓男人爭相保護她──就算明明是她的錯,他們也會爭著替她攬下。」
「別這麼批評她!」烈眸噴出怒焰。
「OK,我不說就是了。」在他怒意蒸騰的瞪視下,她仍是一副平靜的模樣,「可你難道不這麼覺得嗎?」
「覺得什麼?」
「那女人外表柔弱,其實卻堅強得很……她跟陸蒼鴻,這兩個人都是那麼一副就算天塌下來也能扛住的模樣,簡直教人害怕──」
「……害怕?」
「難道你不怕嗎?」她柔柔睇他,「我可怕死了。每回在他們面前,就對自己的軟弱特別自慚形穢,他們是了不起的聖人,而我,只是個軟弱不堪的凡夫俗子──」
最近家里的氣氛很怪異。
事實上,早在幾個月前,方紫筠便察覺空氣中一股微妙的氣氛,可因為忙著課業,無暇仔細分辨,直到現在終于考過期中考,也交完該交的報告,異樣的空氣才再度攫住她的鼻尖。
是的,這氣味確實是有些怪異的,而來源似乎是陳君庭。
他最近的表現不太對勁。
女性的直覺告訴方紫筠,這個正躺在她身畔沉沉呼吸的枕邊人跟幾個月前相比有了些不一樣。
他不再那麼暴躁了。
倒不是說她寧願他暴躁,而是他一向如烈火的脾氣收斂得也真奇怪,不只滅了、熄了,從前總是火光閃耀的眸也不再灼亮逼人,淡淡蒙上一層迷霧。
迷霧輕輕淡淡,卻正好能掩去他眸中的思緒,教人無法輕易辨清。
這不像他。
從前的他情緒總是特別奔放的,高興便開懷朗笑,生氣便怒聲咆哮──性子如火,總是燒得旺盛而照人。
可最近卻……方紫筠淺淺顰眉,沉吟著,拚命在腦海里尋找任何可能招致他如此變化的蛛絲馬跡,卻理不出太多線索。
肯定不是因為事業不順而造成的,因為最近他的畫作不但不再四處踫壁了,反倒逐漸在畫界闖出一些名聲。
具體情形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終于找到了肯長期資助他的投資人,願意在其藝廊展出他的作品。
不但如此,那個人還為他找了個手腕高明的經紀人,游說不少買家收藏他的畫。
他的事業正開始起飛,一帆風順。
照理說他該為此開心愉悅啊,為什麼反倒經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莫非他瞞了她什麼?
正沉思著,身旁的男人忽然動了一動,側過身子,一只健壯的手臂擱上她柔軟的胸部。
方紫筠身子一僵。
「……嗯……」他在睡夢中長長聲吟,手臂環緊她的胸部,仿佛試圖將她的身子更拉向自己。
「君庭?」她試探性地輕喊。
他沒有回應,顯然仍沉睡于夢鄉,可手臂卻自有意志,更加圈緊她,接著伸過另一只手,在她曲線玲瓏的身軀上探索著。
她輕輕咬唇,僵著身子,不知該如何反應。
終于,他仿佛察覺她的毫無反應,濃密的眼瞼一展。
墨睫下的星眸有片刻迷蒙,好一會兒,才倏地一亮,兩束灼熱的目光射向方紫筠。
她不覺一顫,被他強烈異常的眸光瞪得有些不安。
不知怎地,她感覺他的眼神仿佛蘊含著淡淡的指控意味,就好像她不該躺在他身邊,就好像他清醒時看到的第一個人不該是她似的。
「君……君庭,有什麼……不對嗎?」她問,嗓音微微沙啞。
陳君庭瞪了她好一會兒,忽地直起身子,「沒什麼。」他淡淡地回道,一面下床,取下衣架上的睡袍套上。
「你去哪兒?」
「出去怞根煙。」他簡潔地說。
方紫筠凝望著他挺直的背影,淡淡困惑,終于,她下了床,跟隨他來到了客廳。
他正坐在沙發上,靜靜地怞煙,煙頭上微亮的火光映得他一張臉更加陰沉。
她默默望他,良久,「你最近有心事嗎?」
「……沒事。」
「你有,君庭。」她直率地說,「告訴我好嗎?」
「我說了沒事。」
「你的作品賣得怎麼樣了?」
「……很不錯。」他低低地說,伸臂朝桌上的煙灰缸撢了撢煙灰,「事實上好得出乎我意料之外,光是上禮拜就成交了四幅。」
「真的嗎?」她淺淺拉開唇角,真心為他高興,「恭喜你了。」
而他的反應卻是回過頭,奇怪地看她一眼,接著,又迅速移開目光,「也沒什麼,也許是運氣吧。」
「不,應該說是他們終于懂得欣賞你的畫了。」
「……」
「有了,我們來為你慶祝一下好了。」方紫筠興高采烈地提議,「禮拜六晚上我們上飯店好好打打牙祭如何?」
「禮拜六?」他搖搖頭,澀澀地說︰「我有事。」
「你有事啊?那禮拜天好了,我們還可以順便帶盈兒到郊外走走,她最近也剛考完試,正好輕松一下。」她微笑,星眸閃亮,期待著他的回應。
他只是默然不語。
「好嗎?君庭,還是你禮拜天也跟人約好了?要不我們下禮拜找一個晚上好了……」
「你為什麼能這麼若無其事?」他忽地粗魯地截斷她的話,回頭瞪她的眸子燃起火。
她一怔,「我不……什麼意思?」
「你難道感覺不出我最近怪怪的嗎?」
「我是感覺到了。」她嗓音細微,「你心情不好嗎?君庭。」語調仍是一貫的溫柔。
「我不是心情不好。」
「那是為什麼呢?說出來我听听……」
「你不會想听的!」
「我願意听……」
「我說了你不會想听的!」他低吼,站起身,烈眸狠狠地瞪著她,「為什麼你總是一副這麼冷靜的模樣呢?為什麼好像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不受影響呢?你他媽的怎麼會這麼堅強呢?簡直該死!」
「我──」听著他一連串莫名其妙的指控,她怔立當場,美眸淡淡茫然,「我哪里做錯了嗎?」
「不,你沒有錯,一點也沒做錯!你簡直他媽的完美!」
「我……不明白那樣不好嗎?」
「你問我哪里不好?你真的問我?好,我告訴你!」他怒吼,粗魯地捻熄煙頭,伸出雙臂攫住她縴細的肩膀,「你簡直完美得太過火了!明白嗎?這就是你犯的最大的錯!」
「我……完美得太過火了?」
「沒錯,對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而言,你的存在是最大的諷刺。」
諷刺?
她望著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只是怔怔地望著他,瞳眸澄透清澈。
而他受不了那樣純真美善的眼神,忽地狠狠一推,將她整個人推離自己,跟著握緊拳,往牆上重重一敲。
「你實在不應該嫁給我的……」
我們離婚吧。
陳君庭對她如是說道。
直到現在,方紫筠還不敢相信這會是今天凌晨她在客廳遭受他莫名的指責後,他所拋下的最後結論。
我們離婚吧。
他這麼說,語音沉悶喑啞,卻是毫不遲疑。
而她在承受他擲向自己的打擊後,竟只回答了一句,「那……盈兒怎麼辦?」
「盈兒怎麼辦?」她的反應似乎令他情緒更加瀕臨爆發邊緣,「你只知道惦記著她,居然到這個地步還只想到她!也對,你當初被迫下嫁給我就是因為盈兒,是因為有了她你才這麼委屈自己……其實你根本不愛我,對不?從來就不愛,一點一滴都沒有!」
她不愛君庭?一點也不?從來不曾愛過他?
她不知道,她真的……從來沒有愛過他嗎?
她咬著牙,一顆心還因為他這番質問搖晃不定時,他旋即又拋下另一枚炸彈,「你既然不愛我,不願意嫁給我,當初就不應該生下楓盈,不應該讓我娶你!你……你以為只有你的人生被毀了嗎?你以為只有你被迫休學,被迫跟家里斷絕關系,只有你是受害者嗎?」歇斯底里的吼聲精準地劈向方紫筠,擊得她暈頭轉向,「我也有我的遺憾啊,方紫,我想拿獎學金,想到巴黎學畫……可最後我卻只能留在這里,留在這見鬼的台灣……你懂嗎?我恨死了這見鬼的地方!」
他恨死了台灣,他恨當初錯失了出國學畫的機會,他恨……狂亂地咀嚼著陳君庭憤然的話語,方紫筠驚呆了,容顏慘白,縴細的身軀忽冷忽熱,不停顫抖。
原來他……恨她,恨她決定生下盈兒,恨她與盈兒牽絆住他,讓他無法自由展翅飛翔。
她一直以為君庭愛她,一直以為他不能沒有她,一直以為他一心期盼著能令她們母女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她一直以為……突如其來的嗚咽忽地逸出方紫筠的唇,她連忙伸手,掩去悲鳴的嗓音。
她錯了。她當初的決定其實並不讓他快樂,反而讓他背上了沉重的負擔,反而毀了他的希望,他的夢想!
她以為她那樣做是對他好,卻原來只是徒然令兩個人都走岔了路,陷入了一樁悲慘可笑的婚姻。
這七年來,她與他所擁有的,原來不是一個幸福甜蜜的家庭,而是同時毀了兩個人青春夢想的墳墓。
她錯了,錯了!
沒想到自己竟會錯得如此離譜……排山倒海襲來的悲痛攫住方紫筠,令她幾乎暈眩,她咬緊牙,雙手緊抓著床畔,「我錯了,蒼鴻,原來我錯了……這麼多年──」
她低喊著,悲悲切切,嗓音哽咽,可她還拚命深呼吸,拚命想抑制瀕臨崩潰的情緒。
她不能哭,她不要哭……她拚命地、不停地告誡自己,直到第一顆淚珠不爭氣地滑落臉頰……
「你真的打算跟方紫筠離婚?」的上半身閑閑倚在床頭,張凱琪一面餃起細長的香煙,一面好整以暇地問道。
圓眸定定鎖著正打著領帶的男人。
「……嗯。」
「不後悔?」
「不後悔。」回應她的嗓音悶然。
沙啞的、嘲諷的笑聲輕輕在室內回蕩,「你還愛著她吧,君庭。」張凱琪問,長長地吸了一口煙。
陳君庭沒有回答。
反倒是她輕描淡寫地替他接下去,「你還愛著她──雖然愛她,可忍不住也怨她、恨她,因為她總是那麼堅強,縴細的肩膀像可以扛下所有事情,更顯得你這個大男人軟弱無能、一無是處……」
「夠了!」嚴厲的低吼喝止她。
她卻滿不在乎,「你太驕傲,君庭,可這樣的驕傲其實是導因于自卑,所以你更不能忍受一個女人,尤其是你立志要照顧的女人反過來照顧你,她像個母親,而你像個孩子……」
「我說夠了!」陳君庭再也听不下去,猛然轉過身,結實健壯的身軀倒落床,緊緊壓制住張凱琪,「不準你再多嘴說一句話,張凱琪,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他命令著,灼亮的黑眸發紅。
她淺淺一笑,捻熄煙,伸展玉臂勾住他的頸子,「叫我凱琪。」她柔媚地說,誘惑般地朝他臉龐吹著氣息,「以我們兩個現在的關系,難道還不夠讓你親密一點喚我嗎?」
「你──」他瞪著她,在察覺到她柔軟的侞峰有意貼著他的胸膛摩挲時,發現自己下半身再度不爭氣地硬挺。
她也發現了,唇畔的淺笑更加嫵媚而勾魂。
「先別走吧,再陪我一會兒。」
「我……要去參加酒會……」他喘著,氣息粗重。
「晚點再去。」
「不行。」
「沒有什麼事是不能等的──」她輕聲說,右手從他頸部滑落,鑽入兩人幾乎密合的火熱身軀之間。
數秒後,陳君庭身子倏地一顫。
「你這個妖精!」他低吼一聲,忽地埋頭,雙唇緊緊咬住她,「看我怎麼整治你……」
他們真的要離婚了。
那個半夜,當陳楓盈躲在自己的房間,听著父親愈來愈激動的怒吼聲以及母親微弱的回應後,她終于痛苦地確認這一點。
他們真的要離婚了。
小小的心靈頓時六神無主。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爸爸跟媽媽要離婚了,她該怎麼辦?
他們……她該跟著誰?他們哪一個要她?
他們……他們會不會都不要她?她只是個拖油瓶,當初要不是媽媽不小心懷了她,他們兩個就不會那麼早結婚,媽媽不會休學,爸爸可能也早就到巴黎學畫去了。
都是因為她,才讓他們兩個的人生一團混亂。
他們一定都很恨她吧?一定都怨她!
一念及此,陳楓盈迷惘的心緒更加狂亂了,貝齒緊緊咬著柔唇,早熟而聰慧的黑眸籠上薄薄水煙。
她該怎麼辦?
小小的腦子拚命轉著,卻無論如何思索不出答案。
縱然她是眾人眼中的天才兒童,縱然她年紀小小卻已比同年齡小孩成熟許多,可她畢竟還只是個孩子啊。
在面臨人生第一個重大沖擊時,她依然會恐懼慌亂,不知所措。
她還只是個小女孩啊。
「怎麼辦?鴻叔叔,我該怎麼辦?」她哽咽著,一面哭一面拉開怞屜,取出筆紙。
顫抖的小手在信紙上歪歪斜斜地刻下第一行字──鴻叔叔,請你快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