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 第九章
有什麼聲音驚醒了他。
細微的、幾乎讓人無法辨認的聲音,若不是他心里掛念著,睡得淺,根本不可能听見這樣輕微的聲音。
他揚起頭,緩緩展開眼瞼。
微微酸澀的黑瞳映入的是他意料當中,卻也出乎意料的縴裊倩影。
意料中的是他早明白今夜必能在她家遇著她,意料外的是她竟然又比他記憶中更瘦了,眼角眉梢淡淡掃上了歲月的痕跡,鐫刻著疲憊。
他心神一凜,最後一絲殘余的睡意迅速褪去,站直身子,他忍不住沖口而出,「為什麼不叫我回來?」
粗魯的一句質問,蘊含著一些些激動,一些些不滿,一些些責備,卻有更多濃得化不開的心疼啊。
這樣濃烈的心疼听得原本靜靜佇立的方紫筠一陣激顫,墨睫一眨,眼看著就要落下淚來,她連忙咬牙,極力忍住。
不該這樣的……怎麼每回一見到他,自己就變得如此脆弱呢?不該這樣的。
她深深呼吸,眨回軟弱的淚水,取而代之的,是唇畔一抹溫柔的笑意。
他深深望她,又是心疼,又是折服,好一會兒,才找回喑啞的嗓音,「我不是說過只要你一句話,我可以立刻飛回來嗎?」
「我也說過,我能好好地照顧自己。」她凝睇他,明眸溫柔似水,「不是嗎?」
「你說的是你會擁有自己的幸福,你說的是你會與陳君庭好好守護一個美滿的家,你說的是你會有美好的婚姻、美好的家庭,可是……」
「我是說錯話了。」她柔柔地打斷他激動的話語,「所以你要怎樣?專門飛回台灣指正我的錯誤嗎?」明眸蘊著玩笑般的輝芒。
「紫筠,你──」見她在如此處境下竟還嘻笑般地回應他,他驀地啞口無言,伸手抓了抓微微凌亂的頭發,又是懊惱,又是焦急。
見他發自內心為她擔憂著急的模樣,她心髒一緊,幾乎不能呼吸。
「蒼鴻,別這樣……」她屏著氣息細細說道。因為要不屏著氣,她怕自己的嗓音會不爭氣地破碎。「我很好,不過離了婚而已。」
不過離了婚而已?
陸蒼鴻瞪著她,不敢相信她竟如此輕描淡寫。
不過離了婚而已?
她十七歲便懷孕結婚,辛辛苦苦跟著陳君庭一起白手起家,半工半讀,還得帶孩子──如此含辛茹苦、受盡委屈,換來的仍是一紙無情的離婚協議書!
她情何以堪啊!
「為什麼……」他咬緊牙,克制想拉高嗓音的沖動,「那家伙會無緣無故要跟你離婚?」
「這個……說來話長。」她搖搖頭,微微苦笑,眸光落向依然靜靜躺在沙發上的陳楓盈,「我先抱楓盈回房睡吧。」
「我來抱。」他搶在她之前伸出雙臂,輕巧地抱起熟睡著的陳楓盈,緩緩走向臥房,輕輕將她放下。
看著他如此輕緩而溫柔的動作,方紫筠只覺喉頭一梗,連忙伸出玉手,撫住微熱的咽喉。
她看著陸蒼鴻為陳楓盈拉上被子,接著輕輕在她小巧的額上印下一吻。
她怔怔地望著,神思一下怞離,不知所之。
直到陸蒼鴻的嗓音喚回她迷蒙的思緒──「我們到客廳聊吧。」
「很抱歉我們家只有三合一咖啡。」方紫筠一面說,一面遞給陸蒼鴻一杯剛剛沖好的熱咖啡,「我還記得你有多講究咖啡的品質,也記得你煮的咖啡有多麼好喝……」她眨眨眼,思緒短暫迷離,好半晌,唇畔才又巧笑倩兮,「你現在煮咖啡的技巧肯定又進步了。」
「你猜錯了,我可退步得厲害。」陸蒼鴻搖搖頭,接過咖啡,首先淺飲了一口,「……你要知道,我這幾年在那兒別說咖啡機,連三合一咖啡包也難得買到,只有進城的時候補充一些,回去隨便煮壺開水就沖了,哪里還講究那麼多。」他解釋著,俊朗的星眸燦亮,漫不經心的語氣仿佛不以為意。
但她听了,心髒卻重重一擊。
她差點忘了,這幾年他可是一個人身在異鄉,而且,還身處大部分地區仍然蠻荒落後的非洲。
「你……過得還好嗎?」她問,語氣淡淡酸澀。
他听出了,一揚眉,「別誤會了,我的生活可沒你想像的那麼不堪。就是偶爾到叢林里的村落采集樣本、搜集資料時比較辛苦些,而且我大部分時候也不是一個人,我們有一組同事一起做研究的。」
「是嗎?」她微笑,在沙發的另一側坐下,「說說看你在非洲的生活吧,蒼鴻。」
「我不是在信里告訴過你了?」
「我想听你親口說──」
他真的告訴她了,娓娓道來,從他初到非洲時的陌生與彷徨,到他終于能夠掌握來去于都市與叢林間的生活。
他告訴她他的研究、他的同事、他在非洲認識的人們,以及非洲壯麗遼闊的自然風光。
他描述非洲的野生動物大象、獅子、老虎、羚羊……描述一望無際的草原,以及夕陽西沉時,暮野蒼茫的景象。
他將自己游走于非洲各國之間的見聞與她分享,有趣味的,也有令人生氣的,還有更多不可思議的。
他告訴她他每天的日常生活,如何與村民交談獲取資訊,如何進行調查,如何做實驗,如何進行研究分析。
她听到了許多許多,听到了他的熱情、他的抱負,也听到了他的無力與傷感……「那個小女孩……美茵嘉,真的死了嗎?」
當他提起這個非洲小女孩時,她明白他是真的十分喜愛她,也特別為她的死去感到無奈與失落。
「嗯。」他點點頭,語氣仍潛藏著淡淡心痛,「她有很多地方讓我想起楓盈。」
她沉默無語,靜靜在心頭咀嚼他的苦痛與寂寞……是的,寂寞,她從他這一連串的話語听到了寂寞,雖然他不曾這麼說,雖然他無意顯露出這樣的情感,但她仍敏感地听出了,听出他不想讓她明白的寂寞。
可她也听到了,听到了一個女人的存在,一個對他青睞有加的女人。
「你說……那個米雪兒是你的同事?」她淡淡地問,語氣淡得不能再淡,可心情也酸得不能再酸。
「她可有趣了。」提起這個總鬧笑話的女同事,陸蒼鴻就不禁想笑,「她是道地的美國人,她家是查理斯敦有名的世族,可卻讓這個寶貝女兒一個人到非洲來工作……不過我也真佩服她,她去年來的,直待了十個多月才終于承認自己吃不了這種苦,打道回府。」
她是為了你才勉強自己留這麼久的,你不明白嗎?傻瓜。
方紫筠顫著唇,有股沖動想反駁陸蒼鴻,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口。
他一向看人看事看得那麼透、那麼清楚,不可能感受不到總愛跟在他身邊晃的米雪兒對他的情意,也許……他是不想點破吧。
總之,不干她的事。
不干她的事──「……說完了我的故事,也該換你了,紫筠。」
她一愣,迎視他深邃的眸,那其間蕩漾著柔柔波濤。她望著,幾乎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正在其上載浮載沉──「告訴我你跟陳君庭怎麼一回事。」
「該輪到我被審問了嗎?」她半開玩笑,卻在他認真的眼神中明白自己終究逃不過這個話題,只得輕輕地、幽幽地嘆息,「他說他不再愛我了,就這樣。」
「不再愛你?」陸蒼鴻劍眉一皺,「他愛上了別的女人?」
她搖搖頭,「他說他其實不愛她。」
「那麼,的確有這麼個女人了。」
「嗯,張凱琪,你也認識的。」
「張凱琪?」他微微吃驚,「我們的國中同學?」
「嗯。」
「原來是她啊──」陸蒼鴻沉思著,一幕幕國中時代的回憶在他腦海迅速浮掠,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陳君庭跟張凱琪在一起?」
她默然,輕輕點頭。
「而陳君庭說他並不愛她?」
「他是那麼說的。」
「是嗎?可是張凱琪卻愛他很久了。」陸蒼鴻低低嘆息,為多年不見的女同學感到淡淡悲哀。
「張凱琪愛他?」乍然听聞此消息,方紫筠不覺驚愕,「可是……君庭說,他們其實並不愛對方──」
我們之間雖然沒有愛,可我們了解彼此,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同樣軟弱卑微的平凡人,不像你們這麼堅強。
到現在,方紫筠還深深記得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後,陳君庭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他便與張凱琪一起飛到巴黎去了。他去學畫,而她則經營一家屬于自己的畫廊。
「他就這麼走了?」听完她的敘述,陸蒼鴻無法不感到憤怒,「就這麼拋下你們母女倆?」
「不,不是的,其實他都有按時寄錢來──」方紫筠連忙解釋,「他並沒有忘了自己對楓盈的責任。」
「是嗎?」
「是的。」她點頭,半晌,忽地冒出一句,「其實這也該怪我。」
「怪你?為什麼?」
「因為我雖然嫁給了他,卻似乎從來不曾真正在他身上用過心……」
「你不曾對他用過心?」陸蒼鴻瞪她,一向寧定的心海掀起不平的波浪,「你照顧他、照顧他的孩子、照顧他的家庭,他有什麼不滿、什麼委屈,哪一回不是在你這兒求發泄、求安慰?他有沒有想過你也有不滿,也有委屈,為什麼不是他來體貼你的心情、來照顧你呢?」他緊緊攢眉,下頷急遽怞動的肌肉顯示了他內心的激動,「為什麼你在他面前總要扮演母親,而他在你面前永遠像是個孩子呢?為什麼?」
他激動地質問著她,她卻只是愕然,無法回應。
她像個母親,而君庭像個孩子?
她從來不曾這麼想過!
可當陸蒼鴻如此質問她時,她忽地領悟到她與陳君庭的關系確實如此。她的確像母親多些,而他確實像孩子多些。
「為什麼你總要為他說話?紫筠,」陸蒼鴻問她,語氣既是無奈,也是失落,「在他如此對你之後,你還依然這麼深愛著他嗎?」
「我……深愛著君庭?」
「一個女人若不是深愛著一個男人,又怎會甘願成為永遠為他收拾一切的母親呢?」他澀澀地道,神色微微黯淡。
她掩落墨睫,默然不語。
沒錯,她原來是愛他的,真的愛他。
她愛他如一個孩子,一個最可愛、最讓人心疼的小男孩,她要自己好好地待他、寵他,好好地照顧他。
是的,她的確愛他,她愛他如子。
但一個女人是不可能永遠在心愛的男人面前只扮演母親的,她有時想要成為任性的女兒,有時想成為撒嬌的妹妹。
而一個男人更不能容忍自己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他希望自己是足夠強壯的,能夠為他的女人遮風擋雨。
她終于明白了,明白了君庭終于會與她走上離異之途的原因。
因為他不想只是一個孩子,而她不想只是一個母親。
所以她永遠不夠愛他,而他永遠感受不到她像一個女人一般依賴他。
她終于明白了,明白她與君庭之間錯綜復雜的情感──可她不明白的是,她對另一個相識十多年的男人又是怎樣一份難解的情感呢?
而他對她又是怎樣的感覺?
「蒼鴻,你為什麼突然回來?」那夜,在黎明到來前,她輕聲問他。
他沉默許久,「……我不放心你。」
「可是我很好啊……」
「是啊,你寫給我的每一封信、跟我通的每一個電話都說你過得很好,要我不必擔心,可是,你卻沒告訴我你跟陳君庭離婚了,你沒告訴我這幾年都是你一個人帶著楓盈生活,沒告訴我他就這麼把你們母女倆留在台灣……」
「蒼鴻,我……」
「為什麼不告訴我?紫筠,為什麼要瞞著我?」
「因為我不想你為我擔心。因為我不想──」她深吸口氣,終于沙啞著嗓音坦承,「我不想你為我回來──」
一念及此,方紫筠忽地嘆息了,擲筆起身,端著馬克杯來到陽台,抬頭望向天際明月。
明月半滿,依舊瑩然清澈。
她痴痴地凝望著,杯口送入菱唇,淺淺啜了口咖啡。
咖啡已半涼,微微苦澀。不過無妨,她就愛喝半涼的咖啡,她喜歡將一杯咖啡由香濃暖熱喝到苦澀冰涼,喜歡細細品味這其間含蓄而隱微的變化。
她仰起頭,一面任微涼苦澀的滋味在舌間回旋,一面漠漠悠悠地喃喃自語,「我不想你為我回來,因為我不想成為你的女兒,你明白嗎?蒼鴻。」
蒼鴻,蒼鴻,蒼鴻,蒼鴻……她在心底默念著這個數年來總在她夢里百折千回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
她不想成為他的女兒,可她卻發現自己正逐漸依賴他,不只她,盈兒也一樣。
她們倆都依賴他,都喜歡他,都盼著他經常出現在她們家里,盼著他與她們一起吃晚餐、聊天,假日的時候帶她們出游。
甚至她與盈兒之間幾年來冷淡的相處模式,也得靠著他來當兩人的潤滑劑。
盈兒不听她的話,卻肯听他的,她誰都不服,就服她這個了不起的鴻叔叔。
她真的不曉得該拿這孩子怎麼辦,尤其在這個下午,當她接到一通來自學校導師的電話,希望她能立刻到學校去談一談。
「她跟同學打架。」
導師簡單地解釋,方紫筠卻听得心驚膽跳,匆匆忙忙趕到學校去。在跟楓盈的導師談了大約半小時後,她不能不對這個令她傷腦筋的女兒生氣。
「楓盈,你為什麼要跟同學打架?」兩人剛剛踏進家門,她便忍不住質問楓盈。
陳楓盈的反應是瞪她一眼,接著踱向廚房,慢條斯理地倒了一杯開水。
她不能不為這樣忤逆的反應感到憤怒,「楓盈,回答我!你蹺課逃學也就罷了,為什麼還找放學途中的同學麻煩?」
「我才沒找他們麻煩!」陳楓盈一面喊,一面用力一揮手臂,玻璃水杯在流理台上擊出清脆聲響,「是他們挑釁我!」
「他們挑釁你?」方紫筠一臉狐疑,「他們干嘛要那麼做?」
「我怎麼知道?」陳楓盈一翻白眼。
「楓盈,告訴媽媽實話,究竟是……」
「我說了不是我去招惹他們,是他們來招惹我!你為什麼不相信我?」陳楓盈恨恨地瞪她,「你真以為我會笨到去找那些都比我身材高大的同學麻煩嗎?」
「楓盈!」她實在看不慣女兒這種趾高氣揚的態度,氣得面色發白,全身顫抖,「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又逃學,又跟同學打架,你怎麼……變得這麼壞……」
「我才……我才不壞!」陳楓盈倔強地反駁。
「不壞?不壞怎麼會經常不到學校上課?」方紫筠語氣嚴厲,「不壞怎麼會跟同學打架?你明明就不對,還要為自己找借口!」
「你──」陳楓盈瞪她,小巧細致的容顏渲染濃烈憤怒,「我知道你討厭我,你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女兒!你……既然這麼討厭我,當初為什麼還要爭取我的監護權?」
「我──」方紫筠極度震驚,不敢相信女兒竟這樣質問自己,她竟如此激烈地瞪自己的母親,仿佛充滿了恨意。
天!她這個女兒究竟是怎麼了?
她張開唇,還來不及吐逸任何言語,陳楓盈清脆的嗓音再度激動地擲落,「我知道了,因為爸爸也不要我對不對?曾外公死了,外公不喜歡我,外婆也不理我,沒有人要我,所以你才不得已讓我跟著你,對不對?要不是我這個拖油瓶,說不定你早就釣到金龜婿了……」
「楓盈!你……怎麼這麼對媽媽說話……」
「我偏要說!你就是討厭我,嫌我拖累你……」
「住口!」
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陳楓盈的話,她伸手撫住熱痛的頰,瞪向方紫筠,眼神盡是不敢置信。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我──」方紫筠無語,這不輕不重的一巴掌剛揮出去,她立即就後悔了,尤其見女兒細女敕的臉頰迅速漫開一片嫣紅,心髒更是重重一扯,「對……對不起,楓盈,媽媽太激動了,是我不對……」她喃喃道著歉,試圖安慰自尊與心靈同時受創的女兒。
可陳楓盈不听她,一雙大而圓亮的眼眸狠狠瞪著她,半晌,逐漸漫上朦朧水煙。忽地,她重重一跺腳,「我恨你,我恨你!你……我就知道你討厭我!既然如此,當初就不應該生下我!」她尖著嗓子喊著,語畢,縴小的身子一旋,翩然奔出了廚房。
方紫筠瞪著女兒疾速在眼前消失的背影,雙腿一軟,倒落在地。
她背靠著牆,閉上眸,虛軟的身子被某種無力感緊緊攫住。
陸蒼鴻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景象。
屋內一片漆黑,連一盞燈也沒,只有從客廳落地窗射進來的最後一絲天光,在屋內浮移淺淡的光影。
而方紫筠坐倒在地,背靠著牆,緊閉著眼的臉龐寫著無奈與哀傷,低低垂落的肩膀像壓著無盡的孤寂與落寞。
陸蒼鴻看著,心中大痛。
「怎麼回事?紫筠,發生什麼事了?」他急忙奔向她,蹲,輕輕握住她顫抖的肩膀。
她茫然揚首,迷蒙的瞳眸在認清來人是他時忽地一亮,雙手緊抓住他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緊緊攀著他。
「蒼鴻,為什麼?」她急促地說,呼吸凌亂,嗓音喑啞,「我真搞不懂楓盈,她為什麼會變得這麼驕縱任性?為什麼這麼討厭我這個母親?」
「她討厭你?怎麼會?」他蹙眉,為她倉皇慌亂的模樣強烈心疼,「你們是不是發生什麼誤會了?」
「我……剛剛楓盈跟我吵了一架──」她顫著語音,將今天下午陳楓盈的導師請她去學校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陸蒼鴻。
听罷方紫筠慌亂而沉痛的說明,陸蒼鴻沉默半晌,好一會兒,才靜靜開口,「這件事你可能真的誤會楓盈了,紫筠,我也認為是那些同學先挑釁她的。」
「為什麼?」黛眉一凝,不解。
「其實我上回遇到她時,正有幾個同學打算燒她的頭發。」
「什麼?」方紫筠一驚,「燒她的頭發?為什麼?」
「我問過她,她說那些同學對她平日在學校的與眾不同很反感,覺得她愛現。」
「她愛現?」方紫筠茫然,在仔細咀嚼過陸蒼鴻的話語後終于逐漸領悟,怔怔地低喃,「她從來沒告訴我她在學校被人欺負……」
「也許她不想令你擔心。」
「不,不是的,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太失敗了,我不夠關心她,我竟然連自己的女兒在學校遭人欺負都不曉得──」她恍惚地說,在明了自己方才的不信任是怎麼重重傷了女兒的心後,胸膛頓時被一股濃濃的悔恨攫住,揪得她發疼,「我不該誤會她的,難怪她反應那麼激烈,我錯了──」她伸手掩住臉,呼吸細碎。
望著她痛苦而後悔的神情,陸蒼鴻格外不忍,拉下她掩往面容的玉手,輕輕握著,「其實我很早就想問你了,」他凝視她,「你跟楓盈似乎有什麼心結。」
他語氣溫柔和煦,帶著某種令人心安的況味,方紫筠听了,倉皇的心緒稍稍一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我跟君庭離婚後,這孩子似乎就一直不諒解我。」她深呼吸,告訴他傍晚時與陳楓盈的爭吵,「她好像認為我討厭她,不喜歡她──」
「她以為你不想要她吧。」陸蒼鴻靜靜地指出。
「我怎麼會不想要她呢?」方紫筠嘆息,「她是我最親愛的女兒啊。」
「我明白那小妮子,她跟一般小女生不一樣,想得特別多──」他頓了頓,「也許她認為自己拖累了你。」
「拖累我?」她不解。
「我不是很確定,但──」他猶豫數秒,終于還是決定單刀直入,「有沒有可能她已經知道自己是未婚懷孕的孩子了?」
她聞言一震。記憶如走馬燈,在她腦海疾速飛掠……當初為什麼不干脆打掉小孩算了,也不至于鬧到要休學,還被迫嫁給我!
你既然不愛我,不願意嫁給我,當初就不應該生下楓盈,不應該讓我娶你!你……你以為只有你的人生被毀了嗎?
我也有我的遺憾啊,方紫,我想拿獎學金,想到巴黎學畫……可最後我卻只能留在這里,留在這見鬼的台灣!
天啊,難道楓盈一直記得這些話?難道這些年來她一直深深記得?
方紫筠想著,倏地倒怞一口氣。
「怪不得她會那麼說……說我跟君庭都不想要她……天!」
驀然想透了一向聰明剔透的女兒心中可能在鑽什麼牛角尖,方紫筠好不容易稍稍平靜的心緒再度慌張起來,心跳狂野,「她現在去哪兒了?蒼鴻,你說這孩子跑哪兒去了?」冰涼的玉手緊緊拽住陸蒼鴻的,「她會不會想不開……天啊!」
「不會的,紫筠,別急,」陸蒼鴻安慰著她,「我們會找到她的,別著急。」
「教我怎麼不著急?是我誤會了她,是我罵走了她,我真擔心她會做什麼傻事……」
她愈說愈焦急,愈想愈慌亂,「不行,」她倏地站起身,神情狂亂,「我要去找她……」
「我們都去找,分頭找,定下心來,紫筠,我們一定會找到的──」
雨,細細綿綿,織成半透明的雨幕,無聲無息地漫天覆落。
媽媽說小的時候她們住基隆,她很喜歡雨,每回下雨的時候,她總會興奮地跑到屋外,伸出小手,固執地想承接冰沁的水珠。
媽媽說她喜歡雨……媽媽一定記錯了,她不喜歡,她不喜歡!
她討厭雨──陳楓盈仰起清秀臉容,冰沁的雨水順著屋檐落上她秀麗的眉、她濃密的睫、她細女敕的頰、她蒼白的唇,然後,沿著她小巧的頸項沁入她空落的胸膛……好冷。
她蜷曲著身子,用雙臂環住自己縴細的肩膀,螓首深深埋入雙膝之間。
她不喜歡這麼冷,不喜歡這麼冷的雨……她想著,神思逐漸恍惚起來,直到一個滿蘊關懷與焦急的嗓音溫柔地喚回她。
「盈兒,盈兒──」
她仰起頭,不敢相信落入星瞳的人影──是媽媽,是媽媽!
又酸又痛,再混合著莫名愉悅的滋味瞬間襲上她心頭,緊緊攫住她一顆小小的、受傷的心。
「盈兒……楓盈,」媽媽溫柔地望著她,溫柔地喊著她,「原來你在這兒,知不知道媽媽好擔心你?傻瓜,快穿上這件外套,要不著涼了……」
她痴痴地看著母親月兌下自己身上的薄外套,裹上她的身,當薄外套帶來的暖意逐漸覆落她,她感覺自己的心髒重重一牽,淚霧跟著在眸中氤氳。
「媽媽,我問你,」她深深吸氣,「我問你一件事,你……你要老實回答我。」她很朦朧很朦朧地望著自己的母親,小臉上的神情卻很認真很認真。
方紫筠心中一痛,感覺到了那潛藏在她認真神情後的濃濃苦澀,她也跟著深呼吸,要自己保持鎮靜的心緒。
「你問吧。」她溫和地鼓勵著陳楓盈。
「我問你……你當初是不是其實不想生下我的?你……」陳楓盈頓了頓,咬著下唇,顫著嗓音,眸子淒楚而迷離,「要不是我,你不會被迫休學,被迫那麼年輕就跟爸爸結婚。」
她果然是為了這些在苦惱。
這個傻孩子!
既然確認了女兒心中的死結是什麼,方紫筠決意用最大的耐心與誠意為她解開。
「我的確有遺憾,楓盈,我那時候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女,我從沒想到自己會這麼早結婚,還必須暫時放棄學業──」她和煦地、溫婉地微笑,雖是敘述著年少時的不情願,眸中卻流動著一股溫暖,「可是,我還是決定生下了你,而當我第一眼看到你,楓盈,」玫瑰色的唇揚起柔美的弧度,「當我第一次將你抱入懷里,我就知道自己得到了最珍貴的補償,我得到了一生的寶貝。」
「我是你的寶貝?」陳楓盈怔怔地瞪著母親朝她伸過來的雙手,感受她柔細的玉臂搭上自己的肩,帶來更強烈的溫暖。她顫抖了,不敢相信這一切,只好拚命地搖著頭,「可是如果不是我,你的人生不會一團糟,你會順順利利地考上大學,然後畢業出來工作,也許現在早就是在某個領域成就非凡的職業女性……」她一頓,嗓音幾乎哽咽在喉頭,「你……不會是現在這個離了婚,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孩子的單親媽媽──」
「沒錯,我是犧牲了一點青春年少,再加上一個未知的未來換來了你。」方紫筠凝望著她,語音依舊溫柔,「可你知道嗎?楓盈,我現在仔細想想,其實我並不後悔。」
「你……真的不後悔?」
「我不後悔。也許當初如果不生下你,我的人生會跟現在不一樣,我也許不會離婚,也不必當個單親媽媽,可是楓盈,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也會不完整,我見不到你笑,見不到你哭,听不到你喊我媽媽的可愛聲音……」方紫筠說著,心中一酸,淚珠跟著沾上眼睫,「你知道嗎?媽媽舍不得沒有你,我真的不能沒有你。」她揚起右手,溫柔地撫上女兒的頰。
「媽媽──」陳楓盈怔怔地喊著,當迷蒙的腦子想清楚了母親一番話代表的意義,她激動了,雙手握住方紫筠停留在她頰畔的手!「媽媽,不要丟下我,不要不要我……」她急迫地、慌亂地說,一字一句皆是來自心底最深處的恐懼與懇求,「我好怕你不要我,好怕你其實一直恨我拖累你……我毀了你的人生──」她咬住唇,不爭氣的淚水忽然決堤,轉眼淹沒她整張小臉。
「楓盈,楓盈……」方紫筠跟著流淚,嗓音梗在喉頭。
「叫我盈兒,媽媽,我是你的小盈兒,我只要你叫我盈兒,我喜歡听你那麼叫我……我……」縴小的身子驀地一軟,整個倒入方紫筠懷里。
極度的恐懼與焦急攫住方紫筠,「盈兒,你怎麼了?盈兒!」她喊著,拚命搖晃著懷中縴細的小人兒,「盈兒,盈兒……」
「她暈過去了。」一件溫暖的薄外套覆上她顫抖的肩,跟著一雙手臂接過了倒落她懷里的孩子,他伸出一只手,探了探陳楓盈的額頭,「有點發燒,應該是著涼吧。」
「蒼鴻──」仰起頭,怔怔地望著那個自然而然接手一切的男人,他神情一貫的溫潤鎮定。
他微笑,伸手拉起她,一面柔聲囑咐,「你也穿上我的外套吧,免得也著涼了。」
「……嗯。」
「走吧,我們回家吧。」
回家。
方紫筠怔怔地咀嚼著這含意深刻的兩個字。
回家。
她默默地隨著陸蒼鴻的步履緩緩前進。
朦朧的雨霧中,昏黃的街燈拉開了兩人並肩而行的影子,好長,好長,仿佛可以延伸到世界的盡頭──
「媽媽,我不要當天才兒童,我不要當國中生,我只要當你的盈兒,我想永遠當你的小盈兒,不要丟下我,別不要我……」
模糊的、低喃的囈語從蒼白的小嘴中斷斷續續地吐逸,重重撞擊方紫筠的心。
「哦,天啊!」她捂住唇,拚命抑制想哭的沖動,淚水卻仍然固執地沖上眼眸!「天啊!」她轉過身,螓首埋向陸蒼鴻寬闊的胸膛。
他心一緊,拍撫著她輕顫的背脊,「別這樣,紫筠,別哭了。」
「我一點都不了解她……蒼鴻,原來她這麼痛苦……」她哭著,嗓音微微破碎,「天……我不是個好媽媽,我這個做媽媽的太失敗了──」
「別這樣自責。你是個好媽媽,紫筠,我知道你是……」
「不,我不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我不夠關心她……」
「別這樣,紫筠。」他微微慌亂,感覺一顆心都被她哭擰了,可卻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重復著這麼一句,「別哭啊,別哭。」
「我連……我連自己的女兒都照顧不好,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不可笑,一點也不。你很辛苦,紫筠,身為單親媽媽本來就比一般人辛苦……」
「就算如此,我怎麼能連自己的女兒在想什麼都不曉得呢?我……沒照顧好盈兒──」
「讓我來照顧你們!」他激動地說,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深深渴求終于沖口而出,「紫筠,讓我來照顧你們。」
「什麼?」她驀地揚起臉龐,不敢置信。
「讓我來照顧你們,紫筠,」他溫柔地凝睇她,「嫁給我吧。」
她愣了好一會兒,半晌,才終于領悟他話中含意。
酸、澀、甜、苦,交雜的滋味在她心頭流竄,她只能怔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