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逢敵手 第四章
這是一間很小的律師事務所。
二十公尺見方的空間里除了兩扇玻璃帷幕隔出了半開放式的律師辦公室,包括助理的辦公桌、檔案櫃、會客的沙發椅、茶幾,以及煮茶沖咖啡的茶水間都是完全開放的,只要一進事務所大門便一覽無遺。
雖然小,卻不擁擠,布置簡單,卻井然有序。
大門旁的綠色盆栽以及牆上錯落有致的幾幅印象派仿畫,甚至為這間小小的事務所增添了幾分其他大型事務所難以尋得的溫馨及舒適感。
這兒的裝璜不像大型事務所那樣冰冷肅殺,讓一般老百姓感覺喘不過氣,反而讓他們覺得這兒是親切的、和善的,讓經常是懷著滿腔忐忑不安的他們在進門後,一顆心便難以理解地緩緩安落。
這兒是能替他們解決困難的地方,這兒的律師更能幫助他們這些無權無勢的老百姓伸張正義。
他們可以信任這家事務所,更能信任這家事務所的主人——亞歷。程律師。
滿心恐慌的麥克和他同樣驚慌不定的老婆雪莉一進到這里,便感覺一陣奇異的安心,兩人表情同時舒緩,被助理招呼坐上沙發的身子也不那麼僵硬。
「兩位請坐,我去替你們沖一壺茶。」年輕的助理小姐笑容可掬,「薰衣草茶怎麼樣?有助於放松心情哦。」
「謝……謝謝。」麥克點頭,滿是皺紋的臉龐攀上顫巍巍的笑,看來冰冷無溫度的灰眸漫上了幾許暖意。
他今年五十多歲了,匆匆的歲月與辛勤的工作在他面上烙下了無數道無情的印痕,甚至連一頭黑發也早已染成絲絲蒼灰。
老羅——他,以及他的妻子雪莉,後者年輕時漂亮的棕發現在也雜了一團灰白,眼角、頰畔同樣刻畫著歲月的紋路。
他們倆都老了,兩個孩子卻都才剛上高中,多年來辛苦勤勞的工作只為了給孩子們更好的成長環境,可不知為什麼卻扯上了這樁凶殺案,鬧得一家四口鎮日惶惶不寧——
一念及此,麥克不覺嘆了一口氣,一對老眸抬起,正對程律師淡然微笑的俊容。他一驚,連忙就要站起,「程……程律師……」
「請坐。」程庭琛一展手臂,壓下麥克意欲起立的身子,「坐,別客氣。」
他對惶惑不安的夫婦微笑,在兩人對面的沙發落坐。
「程律師,真的不好意思。」雖然被程庭琛壓入沙發,麥克壯碩的身軀仍是不安地在沙發上蠕動著,「為了我,害你被迫離開原來的事務所……」
「無所謂的,麥克。反正我早有自立門戶的打算,現在只不過是提早實現這份理想罷了。」
「是啊,程律師本來就打算自己開間事務所的。」助理小姐忽地插入,笑吟吟地在茶幾上擱置一壺花茶,以及三個精致的碧綠瓷杯,「他從前就常常跟我這麼說呢,還要我無論如何一定要跟著他。」
「沒辦法,茱迪泡的花茶好喝嘛。」程庭琛隨著助理的口氣半開起玩笑,雙手似是無奈地一攤,「為了天天喝到這種好茶,無論如何也要帶她一塊走羅。」
「是嗎?」麥克微笑,明知兩人一搭一唱有大半成分是為了安撫他,心底不禁竄過一道暖流。
「喝點茶吧。」程庭琛以眼神鼓勵他,「順便再仔細告訴我一遍八月二十六日那天晚上的一切經過,仔細想想看有沒有什麼漏了的細節。」
「是。」麥克點頭,捧起茶杯淺啜一口,思緒再度飛回凶殺案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八點二十分左右,天空還是微微亮著的時候,他孤身一人來到英宇建設董事長李麒的公寓。
他專程從南威爾斯趕到輪敦,便是希望能見李麒一面,只是打電話給他時發現他已離開辦公室,這才遵從著秘書的指示來到他的公寓。
他告訴李麒想與之商談英宇想買下他家農地的事宜,對方也慨然應允,答應在自家接見他。
將近八點半,他進了李麒位於十二樓的公寓,李麒熱烈地招呼他,甚至還請他喝了一杯調酒。
可他卻沒有心情喝,幾乎沒多久便爆發了壓抑許久的情緒,對李麒抗議英宇建設不該使用那麼卑劣的手段強硬要收購他的土地。
李麒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為何情緒如此激動,只要他靜下心來,盡管開出他要的價碼——
「我說了不賣不賣!你們听不懂嗎?那塊土地是我祖父傳下來的,我們從來就不想要它開發成什麼見鬼的游樂園!你們這些自私自利的商人為了賺錢什麼也不顧,哪里會在乎這麼大的土地開發以後會造成多少生態破壞的問題?哪里會在乎擁擠的人潮會毀了我們這個村落的寧靜……」
「葛林先生,你冷靜一點,對於生態環境的問題,我們已經請專家做過詳細評估……」
「什麼見鬼的評估!還不是你們砸錢買通那些狗屁專家幫你們寫的生態評估報告!哪個笨蛋會信這些?更別說你們為了收購我們的土地使出的那些卑劣手段,傻子才會去相信你們那些評估報告!」
「葛林先生,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手段卑劣,到底英宇是哪里做得不合理,惹得你如此火大了?」
「你……居然有臉問我?你們為了迫我答應賣地,不僅故意截斷我的水源,還常常找人破壞電纜,讓我們斷水斷電,別說田里的農作物,連人的日常生活都有問題!更別說你們還到處散播謠言,說我們之所以堅持不肯賣地是因為土里埋了見不得人的東西——」
「什麼意思?」
「你們誣賴我們殺人!懂了嗎?為了收購土地,你們竟然可以到處散播如此惡意的謠言,簡直過分至極……」
「听了這些後,李麒的反應如何?」
程庭琛沉穩的嗓音鎮靜了麥克因回憶再度陷入激動的心神,他眨眨眼,深吸一口氣。
「他說對這些完全不知情,他說會仔細調查一切,要我給他幾天的時間。」
麥克低啞地說,「然後我就離開了。」
「確切的離開時間是?」
「我沒有很注意。」他輕輕咬唇,針對這一點他想了很久,卻總是無法記起正確時間,「我只知道當我走出公寓大門外坐上計程車時,好像剛過九點沒多久,因為車上的廣播正在報導整點新聞。」
「根據公寓的電梯監視攝影機,你下樓的時間是八點五十五分,可守門的警衛卻沒看到你出去的身影——也許是那時候他正盯著電視轉播的足球賽,他沒看到你出去,可九點零五分左右的時候李麒的妹妹李曼如開車回來,要他為她打開車庫大門,接下來在九點十五分左右,威廉。班尼特也開車前來,要求警衛打開車庫門讓他停車,警衛以對講機通知李曼如,卻發現無人接听,他再按下李麒的對講機,李曼如接了,可聲音卻破碎不堪,警衛才發現情況不妙,與威廉一塊兒上頂樓查看——」程庭琛忽地一頓,陷入深思。
根據攝影機顯示的時間,曼如是在九點十一分坐上電梯直達頂樓。她並沒有回到自己在十一樓的公寓,而是直接到李麒的公寓,若不是突然心血來潮,就是兩人原本就有約。
可她約李麒做什麼呢?她不是早約好了跟威廉共進晚餐的嗎?
在八點五十五分到九點十一分這短短十六分鐘的時間有任何人闖進李麒的公寓嗎?如果有,又是以何種方式?因為警衛跟電梯監視攝影機在這段時間內都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人物啊。
莫非……
「程律師,你想……會不會是那個女人殺了自己的哥哥?」
程庭琛一震,驚愕的眸光射向忽然發言的葛林太太,後者蹙著眉,嚴肅地道出了他不敢宣諸於口,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的疑問。
曼如她——有可能是她殺了自己的哥哥嗎?
不可能的!他不相信!
「我想我們可以暫時排除這樣的懷疑,葛林太太,」他端肅神情,極力壓抑一顆跳動遇於劇烈的心髒,「李曼如跟她的哥哥感情很好,應該沒有殺人的動機。」
「可是……我覺得那女人不簡單,就是她把你趕出原來的事務所,不是嗎?」
「曼……李小姐她的個性是激烈了點,可還不至於會謀害自己的哥哥,她沒那麼惡劣……」
「程律師,你怎麼能確定?」
「我……就是知道。」他喃喃低語,心髒莫名地絞緊。
不會的,曼如不會殺人的,她不會是這麼可怕的一個女人。
她不會的——
「李小姐,你剛剛說你是在晚上九點剛過的時候回到那幢公寓的。」
「是的。」李曼如揚眸,直直凝定眼前正冷靜質詢著她的男人,倔強的星眸一瞬不瞬。
程庭琛——她真恨他問案時如此鎮定淡然的風格,即使面對的是一個他憎恨的女人,他依舊專業地不流露出任河私人感情。
他真不愧是現今英國炙手可熱的名律師,果然有一套!
她咬牙,靜靜瞪著程庭琛,後者走近她,一只手臂閑閑擱上證人席。
「你回公寓,卻不直接回到自己的住所,反而先到樓上找李麒——為什麼?」
他問,語氣似乎淡然,銳利的眸光卻如鷹集,緊盯他的獵物。
李曼如深吸一口氣,「因為我跟哥哥約好了與他商談一件事。」
「什麼事?」
「南威爾斯的土地開發案。」
「也就是我當事人‘被迫’出售自家土地的那樁開發案。」程庭琛瞥了一眼陪審團,靜定的言語仿佛是在解釋,在某些字眼特別加強的語氣其實有意加深陪審團某些印象。
李曼如不笨,自然明白他在玩什麼把戲。
他根本有意加強英宇集團欺壓百姓的負面形象,藉以爭取陪審團對麥克。葛林產生同情。
任何一個聰明的律師都會耍弄這樣的伎倆,而工於心計的程庭琛自然是其中伎伎者。
她瞪他,拚命克制想要出聲反駁的沖動,明白自己只要一開口與他爭論便等於踏入他設下的陷阱。
他就是故意要引她抗議,故意將話題導向英宇集團涉嫌非法收購的手腕——
她才不會上他的當。
她冷冷地望他,而他亦冷冷回凝。
「你對那樁土地開發案有什麼‘疑慮’嗎?否則為什麼一回家就急著跟李麒討論?」
「我沒有什麼‘疑慮’!」她語氣冰冷,「只是因為剛剛接下英華開發總經理職務,覺得有必要對整個案子做一個全盤的了解而已。」
她語調淡漠,神情同樣平靜無痕,可心髒卻早已悄然加速。
不,她絕不會告訴程庭琛其實自己是因為跟李國霖談過,覺得這件開發案似乎還有內幕,所以才急急找李麒問明一切。
她絕不會告訴他,因為他肯定會拿來大作文章,更進一步污蔑英宇以卑劣手段強制收購農家土地——不,她絕不會讓他有機會這麼宣稱,她絕不會讓他得逞的!
她凝睇他,星眸里灼亮的火苗只有靠她極近的他才能認清,可他卻只是淡淡一扯嘴角,不以為意。
「李小姐,對我當事人宣稱,英宇建設以斷水斷電並制造謠言的手段逼迫他出賣土地這一點,你有何看法?」
「一派胡言。」
「是嗎?」利銳的眸光一閃,「如果不是貴集團欺壓我當事人這名小小百姓,他又何須親自找上英宇董事長李麒家里理論?」
「抗議!」控方的檢察官忽地起立激昂地喊道,「庭上,辯方律師……」
「庭上,」程庭琛反應迅速,冷冷截斷檢察官還未出口的言語,「我只是想厘清事發當晚我當事人出現於李麒公寓的原因。」
「抗議駁回。」法官輕敲庭槌。
檢察官皺眉坐下,而程庭琛則繼續望向面無表情的李曼如。「請回答我的問題,李小姐。」
李曼如深深吸氣,唇間擲落清冷言語,「為什麼程律師堅持是我們英宇欺壓麥克。葛林?難道不可能是因為他個人太過貪心,為了拉高土地價碼所以才上門找我哥哥談判?」她停頓一會兒,倏地冷凝的眸光充滿挑戰性,「為什麼你不認為是麥克。葛林因為勒索不成,所以惱羞成怒殺了我哥哥?」
她話語方落,陪審團席間便傳來倒怞一口氣的聲音。
李曼如知道自己的挑釁已然產生效果,冷冷一笑,迷人的鳳眼嘲諷地對上程庭琛。
她倒要看看他還能如何詭辯。
可他卻似乎依然不以為意,靜定的面容絲毫不顯動搖,仿佛完全不把方才她的反將一軍放在眼底。
「只因為我當事人在李麒被謀殺當晚,恰巧曾經進入他的公寓,你就認定他是凶手?」
「沒錯。」
「在沒有目擊證人,甚至找不到行凶槍枝的情況下,你仍然堅持這樣薄弱的片面認定?」
「對,我就是這麼認為。」
「那麼你呢?」
「……什麼意思?」
「李小姐,在你哥哥被謀殺於自宅的當晚,」他一字一句,嘴角微微彎起某種詭譎弧度,「你不也在他的公寓嗎?」
李曼如聞言,驀地倒怞一口氣。
不只她,包括陪審團以及旁听的民眾許多人都逸出了驚異的輕呼,無數道帶著懷疑的眼神倏地交錯射向她。
她感覺脊背發冷,輕顫的唇瓣卻吐逸不出任何一個字。
她只是木然呆坐著,驚恐的眼眸直直望向程庭琛,而心髒在這樣的慌亂無措間緊緊糾結,一陣酸一陣痛,折磨著她全身上下。
他……他竟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暗示她……也是殺死李麒的疑凶……
她怔然望他,望著那張表情淡定卻也冰寒冷酷的俊容,望著那個多年前曾令她深深愛戀的男人——
雖然對他的愛已逝,情也成空,雖然兩人短暫的婚姻只是一出可笑的鬧劇,但她從來料想不到他竟會當眾對她說出這樣的話,就算在最幽暗悲愴的夢里,她也不曾這麼想過……
墨睫緩緩掩落,她靜靜地感受著那道忽然竄過全身上下的強烈冷流,靜靜感受著全身血液瞬間被怞空的滋味——
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失落與空虛。
第二次開庭過後,英國的報章雜志,尤其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八卦小報迅速傳出了這樣的流言——
富家女謀殺親哥哥,奪財兼奪權?
類似這樣的聳動標題出現在多份報章雜志,標題下,往往是充滿懸疑風味的長篇大論,將整件事情捕風捉影成了一樁豪門奇案。
雖然根本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李曼如涉嫌謀殺自己的親哥哥李麒,仍有不少的小報記者興致勃勃地開始旁徵博引,猜測著引發這位美艷動人的富家千金行凶的動機。
為了龐大的家產?有可能。
為了奪佔親哥哥在李氏家族企業首要接班人的地位?當然也有可能。
為了爭風吃醋,不滿從小三千寵愛集於李麒一身?非常可能。
其中一家小報更神通廣大地挖出了她高中時代的舊聞,「……連全校第一名的榮耀這個高傲的千金小姐都不屑與人共享,更何況萬貫家財與繼承人身分?」
至於她與他曾經結婚卻又快速離婚的前塵往事,更被那些好事的記者當成頭條新聞大炒特炒,雖然他們無法挖出當初兩人離婚的真相,可對離婚後她對程庭琛在香港的全面封殺倒是調查得清清楚楚,以此引證,再度嘲諷她是個氣量狹窄的女人——
她想必恨死他了。
程庭琛拋開報紙,放松背脊靠向舒適的辦公椅,利眸微斂,陷入深思。
沒想到那些記者竟連他倆曾經結婚這件事也查出來了,還拿此大作文章,以李曼如從前對付他的手段證明她是個可惡復可怕的女人。
接下這樁案件的他,成了不屈於她威脅的勇敢男子,而將他趕出事務所的她,成了人人懷疑的惡女人。
他該高興的,該慶幸英國的媒體幾乎全站在他這邊,筆下對他回護留情,並以之引導社會輿論。
這樣同情他並且懷疑李曼如的輿論,是極有可能幫助他這件訴訟案勝訴的。
他實在應該為此感到得意,不僅可能因此漂亮地打贏一場官司,更能以此重重打擊李曼如及英宇集團,達成他的報復。
他應該覺得高興的,可為什麼他的心卻會如此地疼痛,如此悵然,如此空虛?
他不但不感到絲毫復仇的喜悅,反倒覺得微微歉疚,因他為了勝訴,不惜以這樣的方式轉移社會輿論的焦點。
他為了洗清麥克的嫌疑,不惜拖李曼如下來趟這淌渾水——
她肯定會因此恨他的,無庸置疑。
問題是,他為什麼要因為她的憎恨感到落寞呢?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嗎?為什麼他竟會覺得一點也不開心……
清脆激昂的高跟鞋聲響忽地在地面敲起,由遠至近,直逼程庭琛耳膜,他茫然地眨眨眼,還深陷於迷蒙的神智因一份重重擲落他辦公桌的報紙乍然驚醒。
「程庭琛,你做的好事!」隨報紙之後而來的,是李曼如高昂尖銳的嗓音,拔峰而起,在室內回旋不絕。
他揚起眸,眼底映入李曼如清艷絕美的容顏。
她怒氣沖沖,緊蹙的秀眉以及緊抿的櫻唇在在顯示了她對他的憤恨,而一對璀璨灼亮的星眸,更燃著漫天烈焰,威脅要吞噬他。
「你究竟想怎麼樣?暗示我涉嫌謀殺還不夠?還要對這些小報提供我們倆曾經結婚的消息?」她沖上前,粉拳在他辦公桌上敲出砰然聲響,「我想不到你是這麼一個會作秀的男人,為了報復我,不惜讓自己扮成遭前妻痛擊的可憐蟲,好博取大眾輿論的同情!」
他眯起眼,「我不需要輿論的同情……」
「不需要?那這是什麼?」她火爆地指向方才擲落他桌上的報紙,「你就這麼一點骨氣也沒有嗎?程庭琛,」秀麗的櫻唇扯開嘲諷的弧度,「用這種方式爭取同情,不怕人家笑你是個連自己妻子也斗不過的軟弱書生?」
「你——」他倏地拍案起身,射向她的眸光熾熱而危險,「李曼如,你說話客氣一點!注意一下你現在是在誰的地盤!」
「在誰的地盤?」李曼如不屑地冷哼一聲,明眸故意梭巡裝潢簡單的事務所一圈,接著黛眉一挑,雙手夸張地在空中揮動,「還不就是你這條狗的新狗窩?
因為被趕出賴了五年的好地方,只得因陋就簡隨便在垃圾堆建的破狗屋。」她睨他,冷冷微笑,「怎麼?住在這種擋不得風、避不得雨的狗窩感覺如何?是不是終於有回到了家的感覺?畢竟這種破屋才真正適合你的身分啊。」
她言語挑釁,極盡嘲諷之能事,就是修養再好的人听到後都會忍不住當場發飆,何況一向與她不對盤的程庭琛。
他簡直氣瘋了,湛深的眼眸泛紅,挺拔的身軀微微顫抖。
見他激動的反應,李曼如仿佛滿意了,唇角牽起淺淺笑紋,「我警告你,程庭琛,想跟我斗就光明正大,別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他死命瞪她,半晌,好不容易稍稍冷靜,「哦?我的手段怎樣下三濫了?」
「你故意暗示我謀殺自己的親哥哥,又百般丑化莫宇集團的形象,就是下三濫的手段!」她語音清冷,卻掩不住滿腔怒意,「你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只為了勝訴就不惜這樣胡說八道!」
「你怎知我沒有證據?」
「難道你有?」
他微微冷笑,「關於你是否殺人的證據也許沒有,可對於英宇建設非法收購土地的指控我可是有充足證據。」
「是嗎?」她心一跳,神情卻仍強裝鎮定,「你有什麼樣的證據?」
他不語,默然凝望她許久,眼神里蘊含的深刻意味幾乎將她逼瘋。
她悄然勻定呼吸,「你根本沒有任何證據……」
「我有一份自白書。」他截斷她的話,語調毫無起伏,「還有一個自願作證的證人,他會告訴我們英宇集團的高層主管是如何命令他不擇手段達成收購土地的目的。」
「你……胡說。」她抗議著,但語氣己微弱許多。
「我是否胡說,等下次開庭你就知道了。」
她驚慌難耐,「你——」
而他冷冷睇她,「李曼如,你現在根本沒有時間跟我爭論這些,還是快點回去處理你的家族事業吧。」語調譏嘲而諷刺,「過幾天你們英宇集團的股價怕會跌破淨值呢。」
跌破淨值!
程庭琛冷淡的言語恍若暮鼓晨鐘,瞬間敲醒李曼如的神智。
她怎麼會忽然忘了呢?這一切混亂的情況除了讓英宇搖搖欲墜的企業形象更雪上加霜,英宇集團關系企業的股價更會再度應聲重重滑落。
就算她請父親調集再多資金,恐怕都無法穩住盤勢,更何況父親大病未愈,這些消息傳去香港肯定令他病情再度加重。
天!她就要穩不住家族企業了,英宇要不毀在她手里,便是落入她那些虎視旦旦的叔叔伯伯囊中。
不論最後情況是哪一種,都不是她所樂見的,更不是特地派她前來英國的父親與哥哥樂於見到的結果。
他們對她寄望如此之深,她不能令他們失望!
否則不僅死去的哥哥無法瞑目,連她重病的父親都會無法承受——
不!她不能讓那樣的情況發生,無論如何不能讓那樣的情況發生!
她必須挽救,就算拚盡性命,她也要挽救英宇的股價與企業形象。而要挽救英宇,就需要眼前這男人手下留情……
她望向程庭琛,星眸黯淡,沉寂而無神。
難道要她求他嗎?要她放下尊嚴,求這個男人對英宇手下留情嗎?
她狂亂地想,雙拳一收一放,呼吸一下緩、一下急,胸膛起伏不定,面容亦忽青忽白。
難道真要她李曼如拋棄自尊去哀求程庭琛嗎?
不,她做不到,無論如何做不到……
「曼如,你怎麼了?」他獨特低啞的嗓音忽地揚起,居然像蘊著某種關心,「你的臉色看來很蒼白——」
不!她不需要他關心,不需要他這種假惺惺的關心!他明明就正在心底嘲弄著她的驚惶失措,又何必裝出這麼一副擔憂焦慮的模樣?
「你不要踫我!」當程庭琛上前一步,試圖想抓住她的手臂時,她終於爆發了,菱唇迸出激烈言語,「走開!不要踫我!」
「曼如,你冷靜一點……」
「滾開!你這個假好心的偽君子!」明眸射出兩束燦然烈焰,「離我遠一點!」
「曼如……」
「告訴你,我不會認輸的!你休想以為這樣就能擊倒我,我不會倒下的!」
她瞪他,一面銳喊,激顫的身軀一面後退。
她不會倒下的,不會倒下的,他休想整倒她,休想……
「我們之間,還有得玩呢!」拋下最後一句後,她倏地轉身,跌跌撞撞地沖出程庭琛的事務所。
她翩然如蝶,迅速飛離現場,唯恐慢了一步,自己不爭氣的淚水便會奪眶而出。而他,便會輕易揭開她努力掛牢的堅強面具。
她沖出事務所大門,沖下五層樓,跟著沖入輪敦大雨滂沱的黑夜。
雨幕細細密密,當頭罩落她全身,冰寒的冷意跟著沁入她柔女敕肌膚,沁入她血管脊髓,沁入她惶亂傷痛的心。
她渾然未覺,只拚命眨著眼瞼,拚命想在迷蒙的雨幕中認清回家的路。
可她找不到,不僅找不到歸途的方向,甚至連她停在大樓底下的轎車都尋不到了,觸目所及的,只是一片茫茫雨霧。
究竟在哪兒?她的車究竟在哪兒?
她慌然四顧,撥開遭冰雨浸濕、緊緊貼在頰畔的發絲,可依然看不清,她只得抬起雙手用力拭過臉龐——
看到了,就在那里!
終於尋到自用轎車的她來不及感到欣慰,匆促舉起的步履便一個顛箕,窈窕的身軀跟著狼狽地摔倒在地。
這一跤,跌得她好疼,不僅跌破了膝蓋,還有一向小心呵護的自尊。
她咬緊牙關,雙臂撐住地面,掙扎著想起身,可右腳踝卻扭傷了,教她一個不穩再度跌落在地。
起來!李曼如,起來!
她在心底命令著自己,拚命要自己爬起來,可大雨擊得她全身好痛,而刺骨的寒意又逼使她不停顫抖。
好痛,好冷。
意識到最後,只有這四個字佔據腦海。
好痛,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