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異夢 第七章
「我不能跟恬雨離婚。」
一回到台灣,路柏琛果然信守承諾,立刻去見李相思,兩人找了家僻靜的咖啡館,面對面,直截了當地攤牌。
听聞他的回復,李相思神色不變,好似一切早在她預料當中。她打開煙盒,取出一根煙,點燃,好整以暇地吞雲吐霧。
片刻,她抖了抖煙灰,將煙卡進桌上三葉草造型的煙灰缸缺口,才低啞地揚聲。「這就是你考慮了兩個禮拜,給我的答案?」
他堅定地點頭。「我們以後別再見面了。」
「你以為你是誰?」她冷笑。「要見我就見,不見我就趕我走?你當我是什麼?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妓女?」
「我沒有當你是妓女,你很清楚我們之間並沒有——」
「沒有怎樣?上床?」她問得直串。
他一窒,半晌,嘴角自嘲勾起。「幸好事情還來得及補救。」
「來得及嗎?」她似笑非笑地反問。「你以為游戲一旦開始了,還能輕易結束嗎?」
不然她想怎樣?他蹙眉。
她緊盯他,仿佛要認出他表情中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我再問你一次,柏琛,你真的不願意離婚?」
「是。」
「你真的能忍得住不再見我?」
「我可以。」
她傾上前,性感的紅唇距離他只有昧的兩吋之遙,蘭息輕吐。「你不想要我了?」
路柏琛動也不動,臉部線條繃緊,凝聚全身理智,眼觀鼻,鼻觀心。
「你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相思,我承認自己對你很心動,我從來不相信命運,但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動搖了,我想,或許你真是命運為我安排的考驗吧。」
他頓了頓,揚起墨深的眼眸,意味深長地注視苦她雪凝的容顏。「你可以誘惑全天下任何一個男人,我相信你有這能耐,但是,那個人不能是我。」
她諷刺地嗤笑一聲。「我能請教你為什麼嗎?」
「因為我不能傷害恬雨。」因為他忘不了妻子在托斯卡尼昏睡時,眼角的那顆淚珠。
「雖然我不是因為愛才娶恬雨,跟她結婚是別有目的,可我既然娶了她,也喜歡她,就不想她為我傷心。」
沒錯,這道考驗他將近一個半月的習題,表面上看起來十分復雜,要解開卻出乎意料地簡單。
這就是答案,他的選擇。
路柏琛深吸一口氣,揪攏的眉宇既是感傷,也是釋懷。
李相思瞪視他柔情款款的表情,冰封的眼潭裂開一道縫。「少把自己捧得這麼重情重義了,你根本不是怕傷害你老婆,你只是怕毀了自己的政治前途!」
「隨你怎麼說。」他不介意她的指控。
他承認,自己本來就不是個清高的男人。
「你不愛殷恬雨。」
「也許吧,但我也放不下她。」路柏琛沙啞地低語,把玩著玻璃水杯,嘴角隱隱約約地,噙著笑,似苦,非苦。「你相信嗎?相思,如果我真的跟恬雨開口提離婚,她一定會答應我,絕不會怨我怪我,就算她痛到心都碎了,只要我堅持,她一定會放手!恬雨就是這麼一個女人,她永遠不會背棄我。」
她一震,迎視他堅定深邃的眼眸。「你就對自己這麼有信心?」
「我不是對自己有信心,是對她有信心!」
「……很好。」李相思淡淡地評論,目光落向憩息在三葉草上的煙,煙身一吋一吋,燒成灰。
他是否傷了她了?
路柏琛歉意地凝視她。她容顏總是似雪無情,眼潭也凍成北極冰海,他看不懂她真正的思緒。
唯一能確定的是,她不快樂,或許從來不識得何謂快樂。
「對不起。」他無法給她快樂,只能說抱歉。
「你不必道歉。」麗顏揚起,朝他送來的笑容極端詭譎。「你很快就會後悔你剛剛說的話。」
他心跳一停,全身寒毛豎立,如野生動物直覺地進入警戒狀態。
她打開皮包,取出一封對半折疊的羊皮紙袋,順著桌面推向他。「看看這個。」
他瞪著那牛皮紙袋,兩秒後,接過,拆開封線。
紙袋里,藏著一疊相片,他隨手怞出一張細瞧,臉色陡地鐵青。
照片上,是她穿著浴袍,毫不避嫌地坐在他腿邊,藕臂還親昵地勾住他的肩頸——是那天在溫泉旅館拍下的。
路柏琛震撼到幾乎說不出話來。「你……怎麼會有這些照片?你裝了針孔攝影機?」
「你說呢?」她悠哉地反問。
是她偷拍的。
他目光一沉,探手進紙袋里,迅速瀏覽過每一張相片,這些相片很顯然都挑選過了,每一張都無法清楚看到她的正面。
她是有計劃的,他中計了!
凌厲的眸刀砍向李相思。「你到底有何目的?」
她但笑不語。
路柏琛懊惱地皺眉。是政敵嗎?他飛快地運動著腦細胞。為了抹黑他,讓他在選舉中落選,所以派她來行使美人計?
「我給你兩個選擇。」兩根蔥白的手指在他眼前囂張地晃。「你跟你老婆離婚,要不就是我把這些照片寄給跟你同區的候選人,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很高興天上掉下來這個爆料的機會。」
「你還需要寄照片給誰嗎?」他憤慨地冷笑。「我還以為底片已經在某個幕後主使手上了。」這話是暗示她是某個政敵派來的紅粉間諜。
她當然听懂了,卻不回應他的試探,只是輕輕地笑。
「你仔細想清楚,柏琛,跟殷恬雨離婚,也許殷家不會再資助你,但只要選民喜歡你,你還是有保住政治前途的可能︰可如果是爆發外遇的丑聞,選民一定會唾棄你,到時候你恐怕就別想再選上下一屆立委了。」
對民意代表而言,選票就是一切,尤其他這種打形象牌的金童立委,絕不能爆出任何丑聞。
否則,肯定完蛋。
路柏琛很清楚自己陷入了什麼樣的兩難境地,但他無法怨天尤人,只能怪自己疏于防備,讓一個女人耍得團團轉。
他繃著臉,雙手悄悄在桌底下握成拳頭,翻天怒濤,在心海里狂嘯。
多年來辛苦建立的安穩世界,即將在一夕之間崩毀,而他,竟束手無策。
「我倒想看看,當殷恬雨看到這些相片後,還能不能義無反顧地挺你這個老公?」她笑得猖狂。
他則是氣得想當場翻桌。
如果……恬雨知道了這件事!
他不敢想象,那將會是怎樣的景況?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跟別的女人到旅館幽會,她會怎麼想?
她會主動提出離婚嗎?殷家會掀起軒然大波吧?殷樊亞肯定會殺了他,而殷世裕……或許不會責怪他的外遇,但肯定會痛罵他蠢到安撫不了自己的情婦,竟讓緋聞鬧上報。
但罵歸罵,為了保住自己一手栽培的女婿,他的岳父說不定還會強迫自己的女兒跟丈夫站在同一陣線,在這樁丑聞中扮演一心相信丈夫清白的妻子。
但恬雨,真的還能相信他嗎?她還能像從前一樣,百分之百地信任自己的丈夫嗎?
她做不到的……哪個女人做得到?不可能做到的!
他會失去她!
路柏琛驚恐地領悟這一點,驚恐地發現這才是他內心深處真正害怕的。
他不怕殷樊亞的怒氣,不怕殷世裕的責備,甚至不怕自己光明的政治前途蒙上陰影,他只怕……失去妻子的信任。
到時候,就算恬雨願意站在他身邊力挺他,她的心,也不會再屬于他了,他再也看不到她用那滿懷愛意的眼神看著自己。
再也看不到了……
濕冷的汗液,密密麻麻地布滿路柏琛全身每一寸肌膚,就連心,也像陷在冰寒的世界盡頭。
他無神地望著李相思,眼潭反照出的,不是她艷麗的形影,而是全然的漆黑,全然的陰暗。
她倏地止住笑聲。「你還好吧?柏琛,你的臉色很難看。」
他不發一語,也許根本沒听見她在說話。
李相思瞪著他。
路柏琛,政壇的明星,能言善道的立委,一個就算她穿著浴袍勾引他,仍能持住理智、坐懷不亂的男人,現在竟然面如土色。
他在怕什麼?怕自己太好的前途毀于一旦,還是怕妻子離開自己?
他真的不愛殷恬雨嗎?
李相思目光一黯,玉手在桌下交握,微微地顫抖。
如果這樣的表現叫做「不愛」,那她寧願不曾被任何男人「愛」過。
她撇過嬌顏,沉郁地望向窗外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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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很希臘。
殷恬雨靠在窗台邊,近乎感動地仰望天色,秋季的台灣,天空卻藍得像愛琴海。
好美。
或許下一次旅行,就到希臘去吧,住在海島邊藍頂白牆的小屋,推開窗戶,便是一望無際的海洋。
殷恬雨痴想著,她知道自己在做夢,才剛從意大利回來,心船竟又渴盼著立刻往希臘出航。
可她樂于做夢,因為和丈夫一起出游的滋味,實在太美妙了,教她無可自拔地上了癮。
她亮著星眸,手指把玩著羅馬簾,不由得憶起停留在托斯卡尼的最後一天。那天,她發燒退去,病體尚未完全痊愈,他卻已迫不及待,闖進她身上每一處禁地。
她說,她會將病毒傳染給他。
他說,他不怕,因為被主宰的男人是最勇敢的戰士。
她燙紅了臉,忸怩地嗔他昏了頭。
他以行動來表示,他不介意昏頭……
粉唇,偷偷地逸出一串連她自己也未察覺的笑聲,頰葉亦如同那天在托斯卡尼,羞澀地染霞。
殷恬雨退離窗邊,步履飄浮在雲端,幸福地走不穩。
是的,她很幸福。
因為她敢確定,柏琛已經做了決定。
他不會離開她。
那天,他溫情而親昵的撫觸暗示了他的抉擇。
她確信。
所以,即使他一回台灣便去赴一個神秘約會,即使他這兩天,都在辦公室里忙得不可開交,她也一點都不擔心。
她的丈夫,回來了。
殷恬雨哼著歌,來到琴房里,掀開琴蓋,隨手滑了一串琶音。
她听著那叮叮咚咚的琴聲,一時想不到要彈什麼,情緒太亢奮了,High得像喝醉了酒,定不下心。
就連電話鈴聲響起,她也迷蒙地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過了好片刻,才恍然大悟。
她微笑著起身,幾乎是滑著舞步前去接電話。
「喂。」
「恬雨嗎?我是海棠。」
「海棠啊!」她笑容滿點,仍然沉浸在愉悅的粉紅泡泡中。「你這大忙人,居然有空打來。」
殷海棠沉默兩秒。「你好像心情很好?」
「是啊!」她快樂地點頭。「你知道嗎?我跟柏琛前兩天才剛從意大利玩回來喔!意大利真的棒透了,羅馬很壯麗,威尼斯好浪漫,還有托斯卡尼……哎,簡直是人間仙境!」
「是嗎?」
「還有啊,意大利菜好好吃,我們住在托斯卡尼時,每天都會去一家小餐館吃飯,那個老板手藝超好的,一級棒!還有啊,還有……」她頓了頓,噗哧一笑。「意大利男人真的很熱情,走在路上,他們也不管我身邊有沒有伴,拼命對我擠眉弄眼吹口哨,弄得我好尷尬。」
「看來,你玩得很開心。」
「我是很開心。海棠,你有空也休個假吧,不要老像個工作機器,偶爾也要讓身心放松一下啊。」
「嗯,我知道。」殷海棠的回應很平淡,甚至可以說有些低氣壓。
殷恬雨總算察覺到不對勁,收拾過分興奮的心情。「怎麼啦?海棠,你打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事?」
一片沉寂。
殷恬雨秀眉微顰。「海棠?」
「恬雨,我有事問你。」
「什麼事?」
「柏琛為什麼要做那樣的決定?」
「什麼樣的決定?」
「你還不知道嗎?難道他事先都沒有跟你商量過?」殷海棠口氣嚴肅。
殷恬雨心一沉,不祥的預感當頭籠罩。
「到底是……什麼事?」她顫苦嗓音,心韻頓時倉皂。「柏琛他……做了什麼?」
「看來你真的不曉得。」一聲嘆息。「你打開電視吧,他現在正召開記者會說明。」
柏琛開記者會?他想宣布什麼?
殷恬雨心下驚疑,握著話筒的掌心不安地出汗,她走回臥室,拿起遙控器一按。
液晶螢幕現出清晰的影像,她繼續按鈕,尋找新聞頻道。
不數秒,螢幕上便秀出路柏琛俊挺有型的臉龐,她停不動作,怔怔地注視著他攤開面前一張聲明稿,逐字宣讀——
「我路柏琛在此宣布,退出下屆立委的競選活動,這個決定已經獲得我黨主席及立院黨團的同意……」
砰!
遙控器從殷恬雨掌問滑落地,她睜大眼,失神地瞪著電視螢幕,血色自臉上褪去,只余一片雪白。
柏琛……不選立委了?!
「他說這屆立委任期屆滿後,他會暫時退出政壇,至于什麼時候回來,還不確定。」電話線另一端,殷海棠幽幽地解釋。
但她,已然听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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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退選聲明在政壇上投了一枚震撼彈。
其實早在前一天,他向黨團及主席報告這個決定時,就已引起一陣不小的風波,幾個黨內大老輪流以電話轟炸他,甚至有人還想直接去問他的老丈人怎麼回事。
幸虧殷世裕這兩天恰巧出國了,才讓他暫且逃過一劫。
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路柏琛很明白,自己總有一天必須向岳父解釋清楚一切,而且,還得絞腦汁編出一個足夠高明的理由。
否則,他未來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但當務之急,是怎麼向殷恬雨交代這件事,這才是他現今最煩惱的。
「……你那聲明是怎麼回事?」
記者會開完,路柏琛一個人閃進辦公室,才過不久,便接到衛襄的電話。
「你不會真的打算退選吧?」衛襄質問。
他黯然。「我已經決定了。」
「為什麼?」衛襄不敢相信。「你可是你們黨內年輕一輩最被看好的新星啊!競選連任可說是手到擒來,當選的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為什麼要退出?你到底在想什麼?你不想繼續在政壇往上爬了嗎?」
「我當然想。」他自嘲地勾唇。「但現在不是時機。」
「為什麼?」
「因為我犯了個大錯。」
「什麼錯?」
路柏琛苦笑,將兩天前與李相思面對面交涉的過程一一道來。
衛襄听罷,沉默半晌,才啞聲問︰「你寧願退選,也不願意跟你老婆離婚?」
「……是。」
線路另一端傳來沉重的呼吸。「你確定這樣做事情就會解決了嗎?李相思可沒說只要你退選,她就不把照片公開。」
「我知道,可我也只能賭一賭了。」路柏琛無奈地閉了閉眸,這是他深思熟慮後做的決定。「我不能跟恬雨提離婚,更不能讓照片公開,那些媒體會逼死恬雨的。」而恬雨,將永不再信任他。「不管是誰主使相思這麼做的,只要我退出戰局,他應該也沒興趣緊咬著我不放了。」
「你賭對方會放過你?」
「事情鬧大了,對方未必有好處,殷家絕對有能耐查出幕後主使是誰,也絕對不會放過他,他既然想得出這樣的計策,就該懂得權衡利害關系。」
「你就這麼確定背後有人唆使李相思?說不定只是她一時妒火攻心,你應該知道,女人抓狂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我肯定她背後有人。」路柏琛很堅定。「而且,是個男人。」
一陣奇異的靜默。「你怎能確定?」
「第六感。」
「第六感?」衛襄不可思議似地提高嗓音。
路柏琛再次苦笑。「我知道你可能會覺得很好笑,但我真的有這種感覺,相思的背後,有個男人。」
衛襄再度沉默,兩秒後,深吸一口氣。「你應該很清楚,這次你退選,不一定還有機會卷土重來,就算有,你還是有把柄握在別人手上。」
「我知道。」
「與其自毀前途,離婚不是比較好嗎?也許李相思真的會把底片給你。」
「我不離婚。」
「為什麼?」
因為他不能失去恬雨。
因為他無論如何,不能失去她。
掛斷電話後,路柏琛起身,靜靜地凝望窗外蔚藍無涯的長天。
結婚多年,他竟到如今才恍然頓悟這一點,該說自己蠢嗎?
他自嘲地嗤笑。
或許,他並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般聰明吧。
所以,即使明白自己不能失去妻子,但仍茫然得弄不清怎麼回事,他不懂為什麼,最初他接近她,只是想利用她,不是嗎?
什麼時候一枚應該在棋盤上隨他擺弄的棋子,反過來掌控住他了?
簡直可笑,太可笑了……
低沉的音符,一串串,滾出路柏琛喉嚨,他笑著,嗆著,咳著,無法自已。
忽地,幾聲輕叩剝響門扉,接著,門推開,一個女人不由分說地闖進來。
難听的笑聲戛然止住,他愕然睜眼,瞪著僵硬地挺立在他面前的身影!是殷恬雨,他的妻子。
「恬雨!」他心跳一停。「你怎麼來了?」
她不言不語,一動不動,站成一座冰凝的雕像。
他約莫猜出妻子的來意,眉宇收攏,伸手將辦公室門落了鎖,不讓其它人進來打擾。
「你听說我要退選的事了?」他柔聲問。
她旋身,迎向他的容顏蒼白似雪。「為什麼不跟我說?」
「我本來打算晚上回去再跟你解釋的。」他微微一笑。
而她,瞪著那抹他勾在唇畔的淺笑,仿佛難以置信他還能那樣笑。慢慢地,她的神情變得哀傷,目光黯淡。
「我非得是那個全世界最後知道的人嗎?」她啞聲質問。「要不是海棠打電話來告訴我,我到現在還被你蒙在鼓里。」
「我會跟你說的,只是晚一些。」
「晚一些?」她短促地諷笑一聲。「你就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嗎?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為什麼這麼重要的事你不先跟我討論?」
他愕然,初次見她如此咄咄逼人的模樣,一時怔住。
「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退選?你不是說過嗎?從政是你這一生的夢想,是你最大的抱負!為什麼要這麼輕易就舍棄掉?」連串擲出的問題逼得路柏琛差點透不過氣。
他幾乎以為自己是某個正在國會殿堂上接受民代質詢的狼狽官員——恬雨何時學會這種機關槍掃射似的說話方式了?
他呆了半晌,好不容易收束心神,撫慰地握住妻子因激動而顫抖的肩。「我沒舍棄,只是想暫時休息一下。」
「休息?」
「這些年來一直馬不停蹄地工作,說真的我累了,你不累嗎?」他嗓音含笑,眼神亦是笑。「你說我們去歐洲找個小鎮,住個一年半載好嗎?」
她瞪著他迷人的笑容。「你累了?」
「嗯。」
「你想去鄉下住?」
「嗯哼。」
「你說謊。」
直率的結論令路柏琛一震。「什麼?」
「你說謊。」殷恬雨直視他,眼潭一如既往地澄澈,卻又隱隱瀲灩著他無法理解的波光。「你根本不累,也不想蟄伏在鄉下,你是大鵬鳥,怎麼忍得住不展翅高飛?」她頓了頓,唇角冷澀一牽。「為什麼不跟我說實話?柏琛,為什麼到現在還要騙我?」
他溫順可愛的妻子,指責他說謊。
路柏琛眼神一時虛無。「你怎麼了?恬雨,這不像你……」
「為什麼不像?」她嘲弄地反問。「因為我不再對你的謊言照單全收了?」
「恬雨!」他近乎驚恐地瞪她。
她胸口緊窒,斂下眸,不敢再看他大受打擊的表情。「我知道你在說謊。從以前,到現在,你一直在對我說謊。」
「你……怎會那麼想?」
「難道不是嗎?」她澀澀地苦笑。「你不愛我,柏琛,你從來沒對我一見鐘情,你娶我只因為我是殷家的女兒,能幫助你在政壇步步高升。你從第一次見到我,就很清楚要在我面前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那些尷尬、靦腆、不自在,都是刻意裝給我看的,其實你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麼羞赧的年輕人,你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一切都在你掌握當中。」
一切都在他掌握中。
她的情動,她的痴狂,她義無反顧地交出整顆心,都在他計算之中。
殷恬雨別過頭,刺骨的寒風,在她心房里吹開漫天雪。
「你以為找都沒發現嗎?柏琛,我或許有些天真,但不笨,我知道你在演戲,我只是……假裝沒看出來而已。」
「你假裝?」天搖地動,震撼了路柏琛堅定的信念,摧毀了他自我建構的世界。
他的戴芙妮,這個眼眸透明到不可思議的女孩,原來也懂得……假裝?
他的震驚令她無法再看他,躲到一扇隔開他跟助理辦公桌的玻璃屏風後。
「我不是傻瓜,我知道你……喜歡李相思。」
「什麼?!」他嗓音破碎,理智崩毀,焦急地想捉住躲在屏風另一邊的她。
「你不要過來!」她尖叫地阻止他。
「恬雨……」
「不要過來。」不要看我。
她抬手掩住臉,指尖感覺到濕潤。
「那天在‘弘京’的酒會,我就看出你迷上她了,整個晚上,你的眼楮一直離不開她,後來,也常常跟她約會。」
原來她都知道。他震懾無語。
「我去上廣播節目的那個晚上,你還記得嗎?我在你的襯衫領子上,發現她留下的唇印,就在那一刻,我完全證實了自己的猜疑。」
「你很吃驚嗎?其實我自己也很吃驚,我從來不曉得自己可以將一個無知的妻子扮演得那麼成功,原來……我也懂得耍心機。」
指尖築成的堤防,終究擋不住崩潰的淚水,她靜靜地怞噎,感覺強烈的自我厭惡。
許是猜到她正無聲地流淚,路柏琛探手過來,模索到她冰冷的掌心,遲疑地,握住。
兩個人,隔著屏風,背靠背,手牽手。
距離,近得只有一扇玻璃的厚度,卻也遠得猶如天涯。
殷恬雨咬緊牙關,深呼吸,盡量保持聲嗓平穩。「你宣布退選,是因為李相思嗎?」
握住她的手,一陣顫栗。
她知道自己猜對了。「是不是她不肯放過你,威脅你一定要跟我離婚,否則就要公布你們的關系?」
他不語,緊緊扣住她的手。
她鼻尖一酸,感覺到他的掌心也開始發涼。他們,已經無法溫暖彼此了。
「我們離婚吧。」她輕聲提議,任由每個跳出唇間的話語,將她最珍貴的寶物夾帶出境。「我們誰也別演戲了,也別再對彼此說謊,夫妻應該是同心的,不該同床異夢,我們的婚姻,不能建構在謊言的基礎上。」
「……我不想離婚。」他嗓音喑啞。
我也不想啊!
她閉上眼,強忍住哀傷的啜泣。她也曾想過要用殷家女兒的身分綁住他,期盼他能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考慮,不離開她,但,現在她反而成了他從政的絆腳石。
不,她絕不允許自己成為那個奪去他夢想的人……
「你既然不愛我,我們又何必彼此牽絆?我跟你離婚,李相思就不會為難你了,你也不必退選,我會告訴爸爸,是我自己不想要一個整天只想著政治的老公,他會諒解你的,一定會繼續助你一臂之力。」
她打算把離婚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甚至要求她父親繼續栽培他從政?
「不可以!」路柏琛急得跳腳,猛然旋過身,來到屏風另一邊。「恬雨,你不能這麼做!」
她低垂著頭,不看他。
「事情都到這地步了,你就讓我保有這最後一點點女人的自尊吧。除了這個,我什麼都沒有了。」
「恬雨!」他心痛不已,她的每一句話,都好似一把無情刀,在他心頭剜割。
她真的,決定離開他。
「我們好聚好散,好嗎?」她柔聲低語,輕輕地,掙月兌他的手。「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她急急搗唇,強迫自己收回即將沖出口的嗚咽,然後,她揚起蒙亮的眼,朝他淺淺地、勇敢地一笑。
他永遠也忘不了的笑。
那是在一片天寒地凍里,開出的,最溫婉也最堅強的小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