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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賣品 第七章

有些事,很難改變。

比如他與她的關系,比如兩人總以嘲諷對方、刺傷對方為樂的行為舉止,比如他從很久以前就討厭她的事實。

十年多的交鋒,怎可能一夜之間就停戰?

她真傻,以為能在短短時日便改善彼此的關系,以為只要願意求和,她也許……能夠得到他的心。

她真傻,太傻了。

額頭抵住玻璃窗扉,路可兒對自己低低地、沙啞地笑了。

回轉眸光,她痴痴望向那幅依然高高掛在牆上的相片,心驀地一扯。

相片上的人兒依然如此高傲,如此自信,依然用著那樣睥睨的眼神直視前方,以為自己能夠得到任何想得到的東西。

她不知道,其實她不能得到任何東西的。

她不知道,她最想得到的如今也離她最遠。

她不知道,當她想要的離她愈來愈遠時,她也只能無助地放手……

他走了。

初雲告訴她,在與她大吵一架後的隔天,他便收拾行李離開楚家,趕赴機場。

誰也不曉得他打算去哪里,他也不肯告訴任何人,只拋下一句話——

婚禮的事隨便你們怎麼安排,總之我回來簽字就是了!

他就這麼走了,瀟灑、率性,卻也決絕。

她很明白他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走的,她太明白了。

失望、憤怒、厭惡、憎恨,現在的他巴不得離她遠遠地,永遠也不要再見到她。

可他依然決定繼續進行雙方的婚事。

為什麼?

因為他終究還是放不下她嗎?因為他終究不忍心看著路家一敗涂地,不忍心看著相識多年的她因為家道中落而傷心難過嗎?

因為他雖然討厭她,可還是關心她,還是希望她過得好?

因為他……同情她……

「他同情我。」她喃喃自語,一種悲哀的感覺緊緊攫住她,「他同情我。」

她閉了閉眸,忽地再也承受不住滿腔酸苦,身子一倒,躺落在床上,怔怔望著天花板。

可她不需要他的同情!與其讓他一輩子因而瞧不起她,她寧願舍棄楚家的經濟援助。但眼看著父親日日為了周轉資金忙得焦頭爛額,她又十分不舍。

究竟,她該怎麼做呢?

連續幾天,她就這樣躲在房里思考這近乎無解的問題,靜靜發愣,直到父親與家庭醫生帶來一個令她震驚萬分的消息。

「什麼?女乃女乃病了?」

「嗯。」路庭寶搓著手,一副慌亂失措的模樣,「其實女乃女乃在日本就感冒了,身體一直不舒服,可因為她听說……嗯,醫生說匆忙趕回來讓她的身體負荷不了,所以才會病倒。」

「听說什麼?」她睇向父親,忽然驚恐地瞪大眼,「女乃女乃知道餐廳的事了?對不對?是不是這樣?」

路庭寶沒回答,垂下頭。

毋需父親再多言,她也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急急沖向女乃女乃的房間。

路家老女乃女乃正躺在床上,皺紋滿布的老臉十分蒼白,前額微微泌著汗。

「女乃女乃,你怎麼了?怎麼剛到家就病了?」路可兒驚呼一聲,跪倒在床前,緊緊握住女乃女乃冰涼的手,「你沒事吧?還好吧?」

「我……還好。」路女乃女乃勉力微笑,「人老了,毛病難免多了點,醫生說我休息一陣子就沒事了。」

「女乃女乃!」她痛喊,眼角含淚。

「傻孩子,都說沒事了,還哭什麼?」路女乃女乃安慰她,抬手撫上她同樣蒼白的頰,「我才幾天沒見你,怎麼瘦成這樣?」又是心疼,又是責備。

路可兒心一緊,「我沒事,女乃女乃。」勉力拉開微笑,「我很好。」

「還想騙我?瞧瞧,眼楮都腫了,這幾天肯定沒睡好,還流了不少眼淚吧。」

「哪、哪有。」

「還說沒有。」路女乃女乃搖頭嘆息,「你也不必閃躲了。你爸爸惹出夾的禍我都知道了,你跟懷風的婚事我也听說了。」

「女乃女乃你……真的什麼都知道了?」

路女乃女乃點頭。

「是爸爸告訴你的嗎?」爸爸怎麼敢?怎麼敢把路家快破產的事告訴女乃女乃?「爸也真是的!明明知道女乃女乃身體不好,還讓你為這件事匆忙趕回來︰」

「不是你爸爸說的,你以為憑他那點膽子,敢告訴你女乃女乃我嗎?」路女乃女乃譏諷地撇撇嘴,「是那些跟我們家有往來的老銀行特地打電話告訴我的。」

「什麼。」

「你想想,女乃女乃跟那些銀行董事都是老朋友了,他們在怞銀根前怎麼會不先知會我一聲?也就是這樣,我才知道你爸爸竟然闖了這麼大的禍。」她又嘆口氣,「都怪我這些年身子不好,沒法照看生意。」

「女乃女乃——」

「我想,只能同意他們怞銀根了。」

「同意他們怞銀根?」路可兒一驚,「可是為什麼?我們不能沒有資金啊!」

「現在經濟這麼不景氣,銀行也要想辦法沖銷呆帳啊,不讓他們怞銀根,難道要他們陪我們一起死?做生意固然講人情,可也不能不顧現實,他們肯先跟我商量已經算給我們面子了。」說著,路女乃女乃咳了幾聲。

路可兒連忙翻過女乃女乃的身子,輕輕為她拍背,「那我們……以後怎麼辦?」

「你說呢?」路女乃女乃不答反問。

她一怔。

「你爸爸想讓你跟懷風結婚,好向楚家要錢,你覺得怎樣?」

「我——」

「我已經打過電話給你楚伯伯了,告訴他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他知道後好像沒有很吃驚。」

路可兒一愣,「這表示——楚伯伯也早就知道了嗎?」

「以為可以瞞住風聲的大概只有你爸爸一個人吧。」路女乃女乃苦笑。

「楚伯伯既然知道,他不生氣嗎?我們這樣利用他——」

「他說他很喜歡你,本來就很想讓你做楚家媳婦。」路女乃女乃頓了頓,「你呢?可兒,你怎麼說?」

「我——」她掙扎許久,終於還是決定吐露心聲,「我反對!」

「你反對?」

「對,我反對。」她語氣微澀,「我不想為了錢結婚。」

「哦?」路女乃女乃翻回身子,直視她,蒼眸中似乎閃過一絲銳光。

「女乃女乃,我——」她深吸一口氣,「我不想被人瞧不起。」

「怎麼說?」

「如果我為了楚家的錢嫁給懷風,他一輩子都會瞧不起我的,我不想那樣。」

「你希望懷風尊重你。」路女乃女乃微笑。

「是的。」她垂眼,掩去蘊著傷痛的眸,「他已經知道我們家的事了,也知道爸爸為什麼想要我嫁給他,他……很生氣,跟我吵了一架後就出國了。」

「他去哪兒?」

「我不知道。」

「怪不得你會瘦了。」路女乃女乃柔聲問,「這陣子你很難過吧?」

她搖搖頭,可紅腫的眸早說明了一切。

路女乃女乃心疼地模了模她鬢邊的發,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說道,「你記得我送你的那個餐巾環嗎?」

「記得。」她點頭,腦中浮現出那個純銀做的餐巾環,上頭細細雕著花。嬌小清秀的番紅花。「你說過,那是你的初戀情人送的。」

「對,一個我很愛很愛的男人。」路女乃女乃低聲道,唇畔淺淺漾著笑,蒼老的容顏淡淡浮現一絲懷念。「他知道我的夢想是自己開一間餐廳,一間很溫馨、讓每個來用餐的客人都好像回到自己家那樣的餐廳,所以他送給我這只餐巾環。我告訴他,有一天我會邀請他來我的餐廳,拿這個環束住餐巾,親自下廚招待他——」她停頓住,閉上眸,仿佛正在回想當年許下諾言的一幕。

路可兒屏息等著,心,卻忍不住疼痛。

她當然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女乃女乃在很久以前就告訴過她了。當年女乃女乃與那個男人相遇時,對方早已結了婚,而等她回到台灣不久,他便因罹患癌癥而去世。

五年後,女乃女乃終於開了第一家餐廳——「白色巴塞隆納」,她為那個男人布置了一桌料理,點上粉色臘燭,插上紅色玫瑰,還拿他送的餐巾環束住白色餐巾,可坐在她對面的,卻只是一張相片,相片中的男人對著她笑,她卻再無法自抑地哭倒在餐桌上。

從路可兒第一次听到這故事以來,她總是忍不住猜想,當年女乃女乃在得知兩個人永遠沒有未來時,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邀請對方,而五年後,當這個邀請永遠也不可能實現時,她又是如何的悲痛?

女乃女乃她……究竟是怎麼面對這一切的?

想著,路可兒鼻間不覺一酸,淚水悄悄滑落眼眶。

「傻丫頭,你哭什麼?」注意到她的眼淚,路女乃女乃半是嘲弄,半是疼惜。

「我沒哭,沒有。」她急忙搖頭,愛嬌地偎入女乃女乃懷里,臉頰貼住她胸口。她緊緊抱著那日漸衰弱的身軀,激動地喊,「女乃女乃,我們一定不能失去‘白色巴塞隆納’,其他餐廳都無所謂,可是我們一定要保住它!」

「不愧是我的孫女,跟我想的一樣。」路女乃女乃撫模著她的背,「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我打算把它交給你。」

「交給我?」她一愣,猛然直起上半身,望向一臉慈祥的女乃女乃。

「你爸爸是個很孝順的兒子,只可惜他不夠愛餐廳,他對餐廳沒有那麼濃厚的感情。」路女乃女乃啞聲道,「可你不同。可兒,你像我,你一定能保住‘白色巴塞隆納’的。」

「我?」

「是的,你。」路女乃女乃微笑,「我打算結束其他餐廳,只留下這一間。」慈愛的眼眸凝定她,「做得到嗎?可兒,有沒有辦法讓這家餐廳東山再起?」

「我——」她怔然。

她做得到嗎?能不能從頭做起,像當年的女乃女乃一樣?

「我們不要楚家的幫忙,也不要你為了錢嫁給懷風,我只要你挑起這個擔子。你願意嗎?」路女乃女乃再問。

微微張嘴,她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願意嗎?她挑得起這樣的責任嗎?她有辦法保住女乃女乃最心愛的西班牙餐廳嗎?

垂眸望向自已與女乃女乃交握的雙手。

女乃女乃的手,蒼老而粗糙,她的手,年輕而光滑。可正是那雙蒼老的手,一點一點將溫暖的慈愛傳給她,讓她今日能長成這樣一個備受嬌寵的女人。

是女乃女乃親手將那只餐巾環送給她,將代表了夢想與幸福的餐巾環傳給她。

一念及此,她突地緊緊握住女乃女乃的手。

經濟可以破產,事業可以結束,可夢想,不能失去!

「交給我吧,女乃女乃。」

西班牙巴塞隆納藍天、白雲、碧海。

五顏六色的游艇,等待揚帆的水手與游人,隨著船只通過而變化伸展的橋梁,以及遠方高高聳立於塔上、指著新大陸方向的哥輪布雕像。

鏡頭里的畫面顯得那麼美麗、那麼快樂,教人看了心情也不覺跟著暢悠起來。

對著眼前美景,楚懷風毫不吝惜膠卷,不停按下快門,貪婪地捕捉周遭的一切。

他嘗試各種角度,計算不同的曝光時間,從觀景窗里鎖住一張又一張構圖寫意的相片。

從日出東方,到夕陽西下;從熱鬧塵囂,到萬籟俱寂。

夜深了,蒼邃的天幕嵌著繁星點點,幾朵流雲簇擁著一勾新月。終于,他停下攝影,坐在岸邊,听著規律的海潮,望著夜空發呆。

從他離開台灣到現在也將近一個月了。她,還好嗎?

一念及此,楚懷風不禁擰了擰眉。她好不好關他什麼事?他何必前掛?況且她現在想必正忙著籌備婚事,準備當個與眾不同的新嫁娘吧。

以她的個性,他毫不懷疑她會策畫出一場別出心裁的婚禮,讓每個人都欣羨不已。

也許連他這個新郎的台詞,她都幫他想好了呢。

俊唇勾起諷刺的笑弧,他站起身,正想收拾攝影器材時,一個帶著笑意的嗓音響起。

「怎麼?終於決定收工了?你在這邊待了整整一天,我還以為你不打算吃飯了呢。」

「安東尼奧!」他回首,望向兩年前在這里結交到的忘年好友,「你怎麼出來了?餐廳打烊了嗎?」

「差不多要打烊了,就等你這位最後的客人了。」安東尼奧眨眨碧綠的眼,雖然發已蒼,面容也不乏皺紋,可身材仍精壯挺拔,眼眸炯炯,顯得神采奕奕。

「等我?」楚懷風挑眉,跟著肚子不爭氣的一陣咕嚕,他瞥了眼腕表,「哇!都十點多了。中午只吃了個三明治,怪不得現在餓了。」

「你啊,一踫到你那寶貝相機,連飯都忘了吃了。」安東尼奧邊開著玩笑,邊幫他收拾器材,「走吧,留了一大盤海鮮飯給你,再不吃就涼了。」

「哇!太感激了。」楚懷風不禁雙眸發亮。說起安東尼奧的手藝,在西班牙可真是一絕、尤其是他親自料理的海鮮烤飯,更是讓所有嘗過的人都難以忘懷。「我等不及要吃了。」一面說,一面加快手腳收拾東西。

「……這是什麼?」幫著他把器材收入袋子後,安東尼奧忽然拿起某樣東西,審視數秒後,碧眸一亮,「真漂亮的貝殼,形狀很美,顏色也很清透。」

「這是下午一個小孩硬塞給我的。」說著,楚懷風幾乎是粗魯地搶過貝殼,塞入法藍絨襯衫口袋。

望著他略微尷尬的神情,安東尼奧不禁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老早就想問你了,兄弟,你好像挺喜歡收集貝殼的?」

「這個——」

「你不用尷尬啦。男人收集貝殼也沒什麼了不起,我不會笑你娘娘腔的。」

這麼一說,楚懷風反倒更尷尬了,俊臉微微泛紅。

安東尼奧有趣地望著他,「你上次不是寄了一堆相片給我看嗎?里面有張是一個少女拾起紫貝殼——那張拍得真好,我很喜歡。」

「是嗎?」

「那個紫貝殼現在想必也成為你的收藏了吧。」

「嘿!我像是奪人所好的人嗎?」楚懷風裝出一副被冒犯的模樣。

「這可難說,為了一個紫貝殼,你還曾跟蹤別人大半天呢。」安東尼奧不以為意地嘲弄他,「我本來以為你是看上那個金發妞,想上前搭訕,沒想到你居然是想跟她商量買貝殼,嘖嘖。」他搖頭,想起當時那金發女郎乍見帥哥搭訕時的驚喜,以及得知帥哥真正目的後的失望與憤怒,就不禁覺得好笑。

「你這老家伙!能不能不要這樣揭人瘡疤啊。」楚懷風瞪他一眼,「積點陰德,免得將來下地獄。」

「嘿!像我這麼虔誠的教徒,上帝怎麼可能讓我下地獄?」安東尼奧嘻嘻笑著,「何況我猜他八成還等著我去當他的御用廚師,怎麼舍得把我白白送給撒旦?」

「你啊!」面對這麼厚臉皮的老家伙,楚懷風搖搖頭,縱聲大笑。

安東尼奧也跟著笑了,「終於笑了。這幾天見你老是擺著一張臉,我差點要以為你在台灣被女人玩弄了。」他本意只是開個玩笑,豈料楚懷風听了神色驀地一沉。

他皺起眉,「怎麼?」該不會真被他誤打誤撞說中了吧?

「沒什麼。」楚懷風搖頭,背起攝影器材,邁開大步就走,「我們走吧。」

默默在布置溫馨的家庭餐館里坐定,楚懷風接過好友特地為他準備的西班牙海鮮飯,先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後開動。

安東尼奧在他對面落坐,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Wind,」他喚他的英文名字,「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他不語,繼續埋頭苦吃。

「在家鄉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了嗎?」

他搖頭,「也沒什麼。」

「你這像沒什麼的樣子嗎?」安東尼奧直接抬起他的下頷,強迫地直視自己。

「說吧,就算你真的被女人給甩了,你老哥哥我也不會笑你的。」

楚懷風聞言,勉強一扯嘴角,「我沒被女人甩。」

「可是這件事跟女人有關。」安東尼奧迅速接口。他的直覺一向很淮。

「算是吧。」楚懷風又灌了一大口啤酒,用衣袖抹了抹嘴,「我認識一個女人。」

「嗯哼。」

「一個很討人厭的女人。我經常被她氣得半死。」他神色復雜。

「然後呢?」

「她為了錢想跟我結婚。」

「哦?」安東尼奧揚眉,「你就是為了這個才逃到歐洲來的?」

「事實上我答應了。」

「咦?」這他就不懂了。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安東尼奧。」楚懷風沉著語氣道。

听得出來他並不想繼續談這件事,安東尼奧識相地不再追問,他拿起自己的啤酒杯,也灌了一大口。「今天你的手機響了。」

「什麼?」楚懷風微愕。

「你放在我家客廳忘了帶走,我自作主張替你開了機。」安東尼奧微笑地解釋,「結果幾乎是立刻,手機便響了。打電話來的是個女人。」

「女人?」楚懷風身形明顯一僵。

「她說是你的大嫂。」

大嫂?他愕然。怎麼會是她?

「她希望你回她電話。」說著,安東尼奧從懷里掏出手機遞給他。

他怔怔瞪著手機。刻意關了二十多天的手機,伴著他一路從西歐到南歐,他一直帶著,卻始終不曾開機。

顫著手接過手機,他瞪著發亮的螢幕,卻沒有任何動作。

「打啊,Wind,你總有一天要面對的。」

他沒有說話。

「還是不肯跟家里聯絡?」安東尼奧嘆息。

他搖搖頭,剛想把手機擱置一旁時,安東尼奧忽然按住他的手,「看來你大嫂也很了解你,Wind,她說如果你不肯回電話,就請我轉告幾句話給你。」碧綠的眸盯住他。

他蹙眉,「什麼話?」

「她要我告訴你——」安東尼奧頓了頓,「婚禮取消了。」

他一驚。

「還有——」安東尼奧刻意停住,細細觀察他陰晴不定的神情。

「還有什麼?你快說啊!」

「那個本來要跟你結婚的女孩家里——破產了。」

「什麼?!」平靜的宣布宛如落雷,狠狠擊中了楚懷風,他猛地起身,差點撞翻桌子,「你說的是真的?」

「嗯哼。」

他一呆。

怎麼會這樣?路家……破產了?怎麼可能?老爸怎能那麼狠心坐視自己的好友破產?

那可兒怎麼辦?這個婚約……這場婚禮怎麼能取消呢?簡直沒道理啊!

他必須馬上回去!

听到駱初雲的留言後,楚懷風像個瘋子般沖回安東尼奧家收拾行李,又立刻沖到機場,搭最近一班飛機回台灣。

一下機,他馬上坐計程車直奔路家,卻發現那棟位於天母的白色別墅已然搬空,雕花鐵門上貼了張法院的封條。

好半晌,他只是怔立當場,不敢置信。

他急急打了一通電話回家,詢問駱初雲前因後果。她告訴他,為了清償債務與支付員工資遣費,路家賣了名下所有動產與不動產,只留下市區一層公寓以及那間西班牙餐廳。

除了棲身之處,他們剩下的就只有「白色巴塞隆納」了。

「怎麼會弄成這樣?」他怒聲咆哮,「老爸在搞什麼?他怎能眼睜睜看著路家破產?」

「听說是路家老女乃女乃的決定,她不想我們幫忙。」

「是老女乃女乃的決定?」他愕然,「那……可兒呢?」

「應該在餐廳吧。」駱初雲低聲說,「听說她每天都到餐廳去,不到三更半夜絕不回家。」

「為什麼?」

「老女乃女乃把餐廳交給她了。」

把餐廳交給她?也就是說可兒現在是「白色巴塞隆納」的老板?

楚懷風咀嚼著這消息,這一切變故對他而言實在太過突然,一時之間難以消化。

那個愛耍脾氣的嬌嬌大小姐打算獨力撐起一間餐廳?沒搞錯吧?

懷著疑慮,楚懷風來到「白色巴塞隆納」門外。

夜已深,餐廳看來已經打烊了,一片漆黑。他蹙眉,目光流轉一圈,發現側門那兒似乎隱隱透出光亮。

穿過一條小巷,他來到餐廳右後側,果然發現廚房的燈還是亮著的,透過半卷起的百葉窗,還能看到廚房內閃動著兩道人影。

一個穿白色廚師制服的男人,以及——路可兒!

他驚奇地看著那一向穿著時尚的女人居然系著一條沾滿油污的圍裙,俏麗微卷的短發也全塞入一頂白色帽子里,那清秀的面容乍看之下竟像個少年。

當她挽起衣袖,辛苦地柔著面團時,他下巴差點一落。

不會吧?那真的是路可兒?

輕輕推開後門,他順著黑暗的廊道,悄悄來到廚房門外——

「大小姐,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廚房內,男人的聲音猶豫地響起。

「什麼事?你說。」

「我——」

「該不會想要求加薪吧?大好意思,李大哥,現在恐怕不行!」

「不,不是的,大小姐,我不是要求加薪。」

「不是就好。」她似乎松了一口氣,「請你再忍忍,李大哥,過陣子等餐廳情況好轉了,我一定會——」

「我想辭職!」男人急迫的嗓音打斷了她。

她反應慢了半拍,「什麼?」

「對不起,大小姐。」男人充滿歉意,「這個機會實在太好,我……舍不得放棄。」

「有人……有人要挖你嗎?」聲音有些遲疑,像是害怕听到答案。

「是一家新餐廳,他們提出的條件很好。我真的……很抱歉,家里兩個孩子都念私立學校,負擔實在很重——」

「沒關系,李大哥,你……盡管去吧。打算什麼時候走?」

「他們希望我下個禮拜就報到。」

「那就……去吧。」她嗓音微啞,「恭喜你另有高就。」

「……」

「你先回家吧,李大哥,剩下的我來收拾就行了。」

「那怎麼行?大小姐,我——」

「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她的聲音听起來十分疲憊。

「那好吧,我先走了。」

他就這麼走了?

瞪著男人往另一個方向離去的背影,楚懷風不覺皺起眉頭。輕輕回過身,他望向那個獨自留在廚房里的窈窕倩影。

她背對著他,依然努力柔著面團,她不停地柔,呼吸微促,肩頭微顫。

他瞪著她頻頻展袖拭汗的背影。

幾分鐘後,她像是終於柔好面團了,將它擱置盆里,蓋上白布,然後取出原先浸泡在水槽里的蔬果,慢慢切著。

她動作笨拙,任誰都看得出她是個廚房新手,拿菜刀的姿勢讓人擔心她隨時可能弄傷自己。

他心一扯,正想發聲說話時,她忽地驚呼一聲。

「啊!」

看吧,果然切到手指了。

他翻翻白眼,剛要邁開步履,就見她身子一軟,整個人跪倒在地。

她低著頭,將泛出血珠的食指放入嘴里,緩緩吮著。

「我不痛,一點都不痛。」她喃喃自語,像要說服什麼人似地,一句又一句地說著。「我能做到的。」她雙手撐住流理台邊緣,顫巍巍起身,「我一定能做到。」

他驚詫地望著她。

是他的錯覺嗎?他似乎……看到了順著她頰畔滾落的淚。

「我能做到的——」她重新拾起菜刀,才切了幾下,又是一劃。

這一次她沒有叫喊,只是怔怔望著出血的手指。她望著,緊凝呼吸;他看著,不覺也跟著屏住呼吸。

周遭一片靜寂。

許久,一聲沙啞的哽咽突地逸出,跟著,是一聲接一聲幾近破碎的吶喊。

「啊——啊——」

他听著她痛苦地喊著,看著她縴細的身子顫然搖晃,一直緊扯的心弦猛然繃到最高點,瞬間斷了。

她正在哭,很難過、很傷痛地哭著。

他沒看錯,沒听錯,她是真的哭了。

「可兒!」他沖動地奔上前,從身後緊緊抱住她,抱住她冰冷打顫的身軀。「別哭了,別哭了。」

「我守不住餐廳,我對不起女乃女乃,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嘶聲道,「念過餐飲管理又怎樣?我連……連菜刀也握不好,我太沒用了!」

「別這樣,可兒,我看得出你很努力——」

「還不夠!還不夠!」她絕望地哭喊,「我該怎麼辦?李大哥要走了,我又請不到別的廚師,這家餐廳完了,完了!」

「不會的。」他急急安慰她,急急扳過她的身子,焦慮地看著她,「不會完的,可兒,這家餐廳不會那麼簡單就結束的。」

「會的,會的!我太天真,太沒用,我——」

「別說了!可兒。」他喝止她,「我說沒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我會幫你,你相信我好嗎?」

「懷風?」她怔然眨眨迷蒙淚眼,這一刻才恍然發現是誰正擁抱著她。「你怎麼……怎麼會在這里?」

「我回來了。」他啞聲道,伸出拇指輕輕為她拭去淚痕。

她一凍,許久,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你……回來了?」

「嗯,我听說你家破產的消息,所以趕回來了。」

她沒說話,眼神變換不定。

「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不讓我們幫你?爸爸能幫你們的!」

「因為我們不需要。」她冷冷應道,掙月兌他環住她的手,挺直身子。

「可兒!」他瞪她。

「你走吧,我沒事的。」她扭開水龍頭,沖著受傷的手指。

「可兒!」他氣急敗壞,猛然扯住她的手臂,「為什麼取消婚約?路冢需要錢不是嗎?」

她回眸,幽幽瞥他一眼,「不錯,路家需要資金,可是我們不需要同情。」

他一愕。

「我不要同情,懷風。」路可兒白著臉,輕咬下唇,「我知道……剛剛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可我不會再哭了,不會了。」

「我不明白!可兒。」她蒼白的模樣,讓他心頭涌上一陣陣煩躁,忍不住低吼起來,「你之前處心積慮地安排那些,不就是為了跟我結婚嗎?為什麼現在又取消婚約?是因為路女乃女乃嗎?是她的決定嗎?」

「是我的決定!」她喊,「取消婚約是我自己的決定。你忘了嗎?那晚我在‘老地方’就告訴過你了。」

「可是我以為——」他以為那只是千金小姐的一時氣話,不是嗎?

「不要自以為什麼,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她別過頭,「我求你走吧。之前那些‘處心積慮’的安排就算是我錯了,我道歉,行了吧?」

道歉?他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一向高傲任性的路可兒會向他道歉。

他應該感到得意才是,可為什麼這個道歉听來卻如此刺耳,如此讓他郁悶?

「你也不必同情我。雖然路家宣布破產,但至少我們還有間公寓,還有地方住,銀行也讓我們留下了這家餐廳,情況也不算太糟,不是嗎?」

「……」

「快走吧。你不就是為了躲開我,才跑到歐洲去嗎?我不明白你現在還來找我做什麼?」

「我——」他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只能惱怒地瞪她。

是啊,他還來找她做什麼?

他不是很氣嗎?氣自己被利用,氣她欺騙他,所以才毅然收拾行李離開台灣,不是嗎?

可該死的!他從來不曾想過不再見到她,事實上,他一直預期著回來與她成婚。

「……你真的打算一個人撐起這家餐廳?」

「你認為我做不到吧?」芳唇自嘲地一撇,「可是我會做到的,懷風,我一定會。」

她說得那麼肯定、那麼堅決,讓他幾乎要以為,方才在自己懷里哭喊的女人只是他的幻覺。

她真的那麼堅強嗎?或者,只是故意在他面前故作堅強?

可就算她是裝的又如何?她已經表明得很清楚了,她不需要他的幫忙,不需要他的同情。

很好,非常好。

一把怒火驀地在楚懷風胸口燃起,連他都不明白自己在氣些什麼,只隱隱約約知道她冷淡的拒絕刺傷了他。

「隨便你吧。」他甩甩頭,「反正我從來就搞不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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