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物年年 第四章
納蘭帶著妲娃回到他居住的小木屋,拿了幾樣重要的東西︰弓箭、匕首、毛毯、干糧和水袋。屋里東西不多,有用的都能帶在身上,他隨手把屋子翻得更亂,拆下門和窗隨意丟在地上,只希望能騙過幾個蠢蛋。
之前打獵時他發現一處山洞,可以讓他們暫時躲個兩天,接下來就得听天由命了。
妲娃長這麼大,從沒遇過這樣的事,那個被拖進暗巷的女人哀切的哭喊聲好像還在耳邊。妲娃認得她,那是釀酒師傅的獨生女兒,比她小兩歲,神塔的祭神酒經常由她家負責,年初時老師傅還送給妲娃一罈女兒紅,他說,他們也才剛幫女兒找了一椿好姻緣,應該會和妲娃同樣,在今年秋天出嫁……
妲娃喉嚨發緊,眼眶熱辣辣地,忍耐著不嗚咽出聲。
納蘭檢視過洞內,確定沒有蟲蛇後,便到洞外找些粗一點的樹枝和大石頭好把洞口藏起來。妲娃低著頭,默默地整理洞內,順手撿拾地上的雜草和細一些的枯枝,鋪在洞內較干燥的一處,好讓他們有塊地方能過夜。
納蘭布置好洞口,還抱了一捆粗柴回來時,就見妲娃縮著小身子,蹲在剛鋪好的草堆旁。他不用看妲娃的表情也知道,小家伙正努力地不哭出聲音來,他放下干柴,在她身邊坐下,攬她入懷。
「別哭了,嗯?」
妲娃終于忍不住細細地怞噎著,可是仍不敢放聲大哭。
她余悸猶存,這一刻才發現,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摧毀她的世界。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富有的,不認為自己擁有會被掠奪的財富,過得平凡又認命。如今才發現,平安與知足一直是她最樸實也最無價的瑰寶,但現在卻有人破壞了它、奪走了它!那些蠻橫的人,怎麼可以一點愧色也沒有,甚至做出如此殘忍、如此令人發指的事來?
「沒事了,別怕。」納蘭只能抱緊她,在她耳邊柔聲誘哄。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妲娃的嗓音沙啞而顫抖,「好可惡……」她這才知道,過去她的人生里從未遇過真正的惡人,直到今天。而那些惡人不是江洋大盜,不是罪犯,是官兵!
納蘭無法回答她。
一個窮兵黷武的國家,自然無法嚴格要求軍隊的素質與躁守。懂得用兵的人都知道軍隊紀律的重要,但懂得用兵的人想必也不會在此時被派到他們這個小城來。
眼前他們該何去何從?妲娃沒過過餐風露宿的日子,他也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回城里,就算帶著她逃亡,一旦遇到那些像獵狗一般追捕逃兵的流氓,他自保都有困難了,遑論要保護她?
此刻他只能抱緊她,讓滿懷恐懼與傷心的小人兒知道她不是一個人。
妲娃哭過後變得很安靜,納蘭檢視他們帶來的食物,三顆山桃,兩塊肉干,一袋水,還有他剛剛抱著妲娃時發現她藏在懷里的白饃饃。
難怪他今天在城里看到她時,還在想她的肚子怎麼肥了一圈?雖然他是不介意啦,如果不是時機不對,他還真有點想笑。
見納蘭有些錯愕地拿出她藏在懷里的白饃饃,妲娃才解釋道︰「我說要來找你時,大娘塞給我的。」
納蘭拍拍她的發頂,沉吟著。看來眼前比較傷腦筋的是水的問題,水袋里的水不多,他們可能得省著點喝,山桃也有些水分,可以派上用場。
躲躲藏藏的日子並不好過,時間變得漫長,而且風聲鶴唳,太陽還沒下山,他們卻覺得已經過了好幾天。妲娃不敢大聲說話,于是變得很沉默,她想問納蘭︰戰爭可怕嗎?那些被帶走的人會回來嗎?可又不想納蘭說出善意的謊言安慰她。
至少納蘭在她身邊,她不要納蘭被帶走!妲娃揪緊他的衣擺,默默地窩在情郎懷里,這是她的避風港,是她心與身的依靠,她無法想像失去納蘭她會如何?
入夜後,納蘭只敢點上小火取暖,兩人吃了白饃饃和幾口肉干,又喝了一點水,納蘭以毛毯裹住妲娃和自己,兩人躺在草堆上,依偎著入睡。妲娃一整天緊繃著心神,很快地便像只小貓縮在情郎懷里,細細地發出鼾聲,而納蘭卻心緒紛亂,突然萌生了一個妲娃也許不會贊同的念頭。
他絕不可能帶著妲娃一起逃避追捕。比起逃亡,他並不懼怕打仗,在遇到她之前他已經身經百戰,軍旅生涯只怕比逃亡更適合他。
但過去是因為他孤家寡人一個,山林是他家,大地也是他家,哪怕有一天要戰死沙場,對他來說都無所謂,生或死沒什麼好計較。現在他卻有了牽掛,有了不再四處為家的理由,妲娃身邊才是他真正的家,他不能夠繼續不把生死當一回事,更舍不得丟下她……
納蘭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逃,不是辦法。但在下定決心之前,他必須先為妲娃作最好的安排,才能安心離開。
☆☆☆
這夜妲娃睡得並不安穩,她不時驚醒,直到確定納蘭仍在她身邊,才又恍恍惚惚地睡去。
天還沒亮,她又一次醒來,這回再也沒了睡意,但她沒有起身,仍是縮在納蘭懷里。作惡夢時,只要醒過來就沒事了,但如果現實就充滿恐懼呢?無力感侵入夢境,在轉醒後又無限延伸,不知何時能有救贖……
「醒了嗎?」納蘭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傳來,似乎他已清醒好一陣子,又或者根本沒睡,才會整夜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將她抱在懷里。
不說那些官兵,山里還要提防毒蛇猛獸的侵襲,他當然不可能熟睡,幸好過去的經驗讓他早就學會如何不睡熟,一邊保持警戒,一邊恢復體力。
妲娃嚶嚀著,又往他懷里鑽,明知他們處在危機之中,還是忍不住想在這偷來的一小方安逸之中對他撒嬌。
納蘭嘴角勾起一點點寵溺、一點點莫可奈何的笑,柔亂她的發。「不困的話就起來吧,趁現在警戒最松懈的時候,我們得回神塔一趟。」
「可以回去嗎?」妲娃也想回去,但又所踫上那些官兵,「要是回去後我們出不來怎麼辦?」
「不會的。」他安撫她。沒說出口的是,只要他跟那些官兵走,沒什麼出不出得來的問題,天朝越早征到男丁就會越早放過山城。
雖然他也沒把握天朝到底要多少士兵才夠,也許早就夠了,是將領故意刁難老百姓,趁機搜刮民脂民膏,作威作福。
但至少神塔可以提供妲娃最起碼的保護,而且大巫女和族長說不定已經派人前往狼城向吉雅求救;盡管吉雅不可能阻止天朝對他們征兵,但保護山城里的老弱婦孺不再被欺凌,還是可以的。
妲娃回神塔,而他去打仗,這才是眼前最好的出路。
妲娃心想大巫女一定能替他們想到辦法,于是很快地起身收拾準備離開。他們沒用餐便上路了,夜已四更,萬物正是疏懶的時候,即使有守夜的士兵也沒辦法保持十二萬分的警戒,兵法中奇襲的最好時機莫過于此,也難怪納蘭想盡快趁這個時候帶她回神塔。
納蘭料得沒錯,一支會欺凌百姓的軍隊,軍紀必定松散,偷懶的家伙也就特別多,他們沿途險險地躲過一兩個巡邏的士兵,甚至不得不冒險從守衛打著盹的崗哨前躡手躡腳地溜過,感覺卻比昨日離開山城時來得容易,兩人在天色露白之前就已經回到神塔。
☆☆☆
神塔內部男賓止步,連族長也不例外,但這夜他們一回到神塔,大巫女卻像早有預料一般,小巫女全都被命令待在房里,十二名巫女持著弓箭與長刀守在大殿上,由大巫女領著納蘭和妲娃進入內殿。
納蘭哄妲娃回房去梳洗,他想要先跟大巫女說出他的打算。
「你打算跟他們走,是嗎?」大巫女盤腿坐在神壇之前,那張看不出年齡的臉面無表情。
納蘭跟妲娃不同,他一向對周遭的一切盡可能地了解,並且詳細地觀察。他知道大巫女遠比六帳長老更有遠見,若不是大巫女說服長老們不要輕易向天朝宣戰,只怕這會兒他們已經被天朝滅族了。
「我本來再過兩個月就要來提親,不過現在我懇求您答應我一件事,雖然這是個不情之請。」
「說。」
「請神塔繼續收留妲娃,若是戰爭結束,我卻無法回來,能不能請您幫她找個好男人……」
「女人耍靠男人,不如靠自己。」大巫女冷哼,「巫女一職不是你說不想做就不做,神授儀式之後就不能反悔,我為她破了這個例,豈不是全山城里的女人都可以來找神塔收留,等她們的男人回來再讓她們還俗?」
「妲娃從小就在神塔長大,她不是別的女人!而且別的女人有親人,有丈夫留下來的田地和牲畜,妲娃沒有!別的女人或許可以等到丈夫歸來,她的命運卻在戰爭一開始就被決定了!」他恨自己不能未卜先知,否則就更努力賺錢,好歹買塊田和驢子給她……雖然他也擔心妲娃根本不懂耕作。
妲娃一離開神塔,她有什麼謀生能力?為人看病?只怕人家還是寧可向神塔巫女求診,而男丁都已離開,只剩老弱婦孺的山城生活只會更困苦,那些綠林大盜、不法之徒會不會盯上山城?無依無靠的妲娃可能會受到多少欺凌?
「您說過不願生靈涂炭,難道把妲娃趕出神塔就是您願意見到的嗎?」
「你自己都說是個不情之請了,憑什麼我應該答應你?」
「難道您對妲娃一點憐惜之心、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大巫女挑眉,眯起眼。「我問的是,你憑哪一點來向我請求?你願意為你今晚的請求付出些什麼?要知道想求得任何收獲都得先付出。」
他又能付出什麼呢?除了自己的性命以外,一無所有。「我沒有辦法給您任何有價值的事物,如果您想要我在山坡上蓋的房子,我也只能給您,雖然那本來是要留給妲的。如果妲娃必須成為巫女才能留在神塔,那戰爭結束後,我若能回到山城,也終身不會娶妻,願為神塔作牛作馬。」
大巫女笑了,雖然納蘭懷疑其實是他自己眼花。
「神塔不需要男人作牛作馬,留下妲娃也未嘗不可,她是目前我的弟子中醫理與藥草學得最透徹的,要把她嫁出去我還舍不得呢!你剛剛說,若戰爭結束你沒回來,要我隨便把她嫁了……」
他哪里是說隨便把她嫁了?!「我是說——」
「無禮!」大巫女眼一眯,喝斥道,「年長者說話時你可以打岔嗎?」
納蘭只得噤聲。
「不是她自己心甘情願,不叫隨便叫什麼?她有說她想隨便找個男人嫁了嗎?我都還沒把她交給你,你就這麼大膽亂作決定,把她當成你的私人財產,你要她嫁就嫁,那她算什麼東西?你覺得我為什麼要答應你?」
納蘭無言。妲娃說的對,大巫女的思想不比一般長者,難以捉模,但最好不要犯了她的禁忌,否則有得受的!
「不過看在你連作牛作馬都肯的份上,我可以答應你,妲娃的神授儀式會延到戰爭結束之後,這段時間她會以我的首席弟子身分待在神塔;如果你回得來,就準備好牲畜和大禮來把她娶走吧!」
「謝……」
「不過到時你若嫌她老,想納個年輕的小妾,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終身不娶,要到神塔作牛作馬!神塔雖然不缺雜工,但我倒很樂意讓你到茅房挑糞,明白了嗎?」
納蘭臉頰顫動,哭笑不得,卻只能恭敬地道︰「明白。」
☆☆☆
有了大巫女的保證,納蘭放心了,接下來就只剩如何告訴妲娃他的決定。
大巫女把內殿留給他們,妲娃在澡堂時也想過他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她並不知道天底下有專門追捕逃兵的賞金獵人,只擔心納蘭會怕她吃不了苦,逃亡時不肯帶著她,所以她穿了件輕便的舊衣裳,還回房收拾了簡單的細軟就到內殿里來了。
納蘭看她抱著包袱,沖進內殿時慌慌張張地,見到他還在立刻就松了一口氣的神情,心悶悶地疼了起來。
小丫頭若知道他的決定,會難過,還是會恨他?他還真寧可她恨他。
他拉著妲娃的手,面對面,說出自己的決定,妲娃仿佛不敢置信,表情傻愣。
「比起逃亡,我還更熟悉戰爭。」他只能耐心解釋。
「所以……所以……」妲娃抓緊他的手,雙唇顫抖,六神無主。
他說的她能懂,原來這世界那麼可怕,世道亂,人心更亂,他從軍只需保護他自己,帶著她逃亡卻等于帶著包袱。
「可是……」豆大的淚珠還是掉了下來。
她就要和他分開了,她好怕再也看不到他!
「別哭,我向你保證,我會努力讓自己活下來,一定會活著,平安回到你身邊。」
妲娃想開口說好,想冷靜地對他說︰她會等他,可是卻只有雙唇蠕動,聲音像被施了法,消失了。她好半天才發現自己已經嗚咽著,頓時緊咬著唇,不願自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讓他掛心。
「別哭……」納蘭的眼眶也熱了,心如刀割,抱緊她因為壓抑著不敢盡情哭泣而一顫一顫的小身子,突然想到今天以後,她一個人掉淚時,誰能陪在她身邊?
「我說個故事給你听,從前從前……」
從前從前,有對恩愛的夫妻,丈夫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妻子每天等待丈夫回家,等啊等,邊等邊掉淚,每天哭個不停,終于有一天丈夫回來了……
「妻子眼楮卻瞎掉了,看不到她的丈夫了。」
妲娃止住怞噎,小臉還貼著他的胸口,卻悄悄把眼淚眨回眼眶里。
「所以你不要哭好嗎?不然等我回來,你看不到我怎麼辦?」他故意開玩笑。
「我不會哭。」她努力眨著眼楮,啞著嗓子道,「等你回來再哭,我會等你。」
納蘭忍不住笑了,吻著她的額頭。「對,等我回來再哭,到時候你要哭得鼻涕眼淚沾滿我衣服都隨你。」
妲娃破涕為笑,雖然是強顏歡笑的成分多一些。
納蘭的決定是對的,她明白,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和祝福。
他抹去她臉上的淚痕,最後一次吻她,他們忘掉戰爭,忘掉分離,忘掉世間所有悲歡離合地吻著彼此。
天色露白,妲娃換上正式的巫女祝禱服,掃蛾眉,點朱唇,拿起長劍,在大殿為他跳祝禱戰士凱旋的出征舞,十二名巫女分立兩側彈奏神樂,納蘭像每個接受巫女祝福的人一樣,單膝跪在祭台之下,祭台上只有妲娃獨舞。
族人百年來未有戰爭,這迎戰神舞她在過去只練習過一次,但這回她的每個動作卻出奇地冷靜沉定,那舞衣有些諷刺地是一身的大紅,金冠與腰帶上的鈴鐺隨著她颯爽的舞姿叮當作響,當她不停旋轉時,舞衣仿佛盛開的紅花。
她沒有哭,也沒有掉淚,巫女跳祭神舞時必須端莊肅穆,為了他,她一定會忍耐。
納蘭不由自主地看著心上人的舞姿與身影,像要牢牢刻印在心版上。
出征舞,不只祈求戰士平安歸來,族人信仰各種神祇,婚姻需向婚姻之神敬禱,豐收需向大地之神謝恩,而巫女們百年來雖也供奉戰神,卻是第一次以出征舞迎神,獨舞的巫女將成為戰神化身,賜與每一位戰士英勇殺敵的勇氣與凱旋而歸的運氣。
妲娃從不認為自己能擔任和神靈溝通的角色,原本她請求大巫女為納蘭跳出征舞,大巫女卻要她親自替納蘭迎神。
「帶人人類力量的從來不是神跡,而是信仰。」大巫女說。
最後一個鼓聲落下,長刀橫空劃向祭台正前方的大殿之外,砰地一聲,神塔大門被打開,率領士兵搜索神塔的將領大剌剌入內來。
搜字未出口,妲娃大喝一聲,一個跳躍,刀鋒劃破空氣的嘶鳴聲令人頭皮發麻,帶領的將領只覺頭頂一涼,睡眼間銳利的刀尖已抵在他額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再使點力就要令他破相。
但真正讓他心髒差點停擺的是御神刀削掉了他頭頂的發髻,方才頭頂感受到的那股冰涼,正是刀面吻過他頭頂……
「大膽狂徒,岱森達日在此,休得無禮!」
砰!被長刀抵住額心的將領突然腿軟,妲娃一臉殺氣,說的是古語,留著山羊胡的天朝將領當然听不懂,只是不知為何今晨整支軍隊士氣低迷,將領中唯一懂得這些蠻子語言的他硬著頭皮帶屬下前來搜索神塔,一進門就差點被削去頭皮,接著又被一把刀指著眉心,再被妲娃的氣勢一嚇,全身力氣都沒了。
妲娃沒再理會他,神情已然進入忘我的狀態,對眼前一切視而不見,她收刀,旋身,紅裙畫出大紅的圓,跳完迎神舞的最後一段。
「你你你……好大的膽子……」天朝將領的聲音沒了方才的凶狠,「竟敢持刀威脅朝廷命官,來……」
這一回,他依然來不及把話說完,十二柄大刀刷地一聲架住他的脖子,剛好圍成一圈,後頭的士兵根本來不及阻止。
「有……話……好……說……啊……」天朝將領氣若游絲,眼淚鼻涕齊流,楚楚可憐地看向將他圍住的十二名巫女。
祭壇前,妲娃已收刀,左手指尖點在仍單膝跪地的納蘭額上,閉著眼,仿佛戰神岱神達日真的降臨在神塔。天光微弱地穿透紙窗,並且由大門射進來,交錯地落在兩人周圍,大殿靜得只有呼吸聲,那一刻也不知是否真是神靈顯聖,眾人只能屏息看著一身紅衣、英姿颯爽的妲娃,與表情寧靜專注的納蘭。
她以無瑕的虔誠祈求情人平安歸來;而他深信能為他帶來勝利的女神只有一人。能為人類帶來希望與力量的從來不是神跡……
世界仿佛靜止。
迎戰神舞結束。
妲娃突然身子一軟,納蘭立刻張開手臂抱住她。
「啊……」天朝將領像鴨子般,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你你……你們不要亂來啊!」
「這是我族為出征戰士祝禱勝利的迎戰神舞。」大巫女走來,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天朝語言,好讓其他士兵也能听懂,而十二名巫女收回大刀,整齊地分立兩側。
跌坐在地的天朝將領狼狽地爬起身,大巫女不等他發難又道︰「我族人為天朝祈求勝利,大人卻帶兵前來阻擾,莫非大人不希望天朝打勝仗,故意阻斷迎戰神舞的儀式,好讓天朝的敵人贏得這場戰爭?大人食君之祿,卻做出此等叛國之舉,若我即刻通報狼城,待少主奏明皇上,不知聖明的帝王會如何裁示?」
「你你你……」天朝將領好像突然間口吃一般,臉紅脖子粗,「我不知道……不是,你們根本是怪力亂神,聖上才不會如此愚昧,听信讒言!」
「大人和諸位打擾了戰神岱森達日的儀式,戰神非常憤怒,我想須臾岱森達日的懲罰就會應驗在諸位身上。」
山羊胡將領跳著腳,「你這個妖言惑眾的老妖婆,我……啊!」
他突然驚叫一聲,發現自己的手由手指開始,迅速地變成了黑紫色,像中了毒似的,而且發黑的部位奇癢無比!
不只山羊胡將領如此,所有士兵的臉和四肢也都開始泛黑,他們還感到強烈的頭暈目眩!麻癢的感覺像蟲蟻啃咬著四肢的每一寸,再加上難以理解的暈眩,立刻讓人渾身打顫,心里的恐懼也隨之攀升。
大巫女突然狂笑起來,「岱森達日的懲罰降臨了!他要你們全身流滿黑血,並且命令黃泉河畔的尸蟲寄生在你們身上,讓你們奇癢難當!你們的靈魂最後將被尸蟲吞噬,永世不得超生!還不趕快跪地求饒,讓我代你們向岱森達日請罪,請他饒你們一命?」
此情此景,哪還有他們嘴硬的余地?一干穿著鐵甲,拿著大刀的士兵全都跪了下來,拚命膜拜著大巫女,哀哀求饒。
大巫女口里念了他們听不懂的咒語,士兵們一個個拚命叩頭,好半晌,暈眩感還真的消失了,四肢的黑氣也漸漸散去。
「大神饒命!大神饒命!」山羊胡將領哭爹喊娘,只差沒抱住大巫女的腿。
「戰神有令,他的信徒納蘭身上有他賜與的神力,爾等今後得好生伺候,不得有怠慢,否則岱森達日將收回神力,讓你們自生自滅!」
「多謝大神!多謝大神!我王安必定好生伺候大神的信徒,今後以他馬首是瞻!」山羊胡指天立誓,繼續拚命地磕頭,搞不好拜他的老祖宗都沒那麼勤。
一旁的納蘭原本抱緊了跳完迎戰神舞、有些乏力的妲娃,既憐又惜,只想緊緊抓住最後的每一點溫存,無心理會其他,但看著大巫女的一番「表演」,雖然听不懂他們說了什麼,從那些士兵的舉止和大巫女的語氣多少也能猜出一二,他也不禁有些傻眼。
因為常跟著妲娃到山里采草藥,所以他有印象,剛剛那些天朝士兵只是中了某種花粉的毒吧!而那種毒只要伏低身體,休息片刻,便能痊愈。
納蘭開始感覺神塔其實根本就是個神棍集團,他真擔心妲娃跟在大巫女身邊,以後該不會變成一個大神棍吧?
不過托大巫女的福,納蘭在進入天朝的軍隊之後有人照應,不至于因為異族人的身分而受到差別待遇,或被少給了補給、安排到最刻苦危險的崗位與任務上。
也許真如大巫女所言,為凡人帶來希望的往往不是神跡,而是凡人自己本身的力量吧!
吉雅授命的狼城使者最後還是及時趕到了,有了他們的監督,天朝的軍隊不得不立刻拔營,帶著這一批新編入的士兵離開。
軍隊遠行的那天,妲娃和族里的婦女們追著隊伍,一路追到山下的桃花林外,直到隊伍的尾端消失在地平線的彼端……
但願蒼天憐憫,讓他們還有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