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百花香 第一章
巴黎
七月的巴黎仍然十分涼爽。
無雲的天空顯得很高,微風順著街道吹過整個市區,走在陰涼處,幾乎沒有夏日的感覺。
天氣好極了。
只是……游客太多。
雖然早知道這是一座觀光城市,但是,在到達之前,夏薔薇沒有想到這城會擁擠到這種地步,套用妹妹夏鈴蘭說的話,「這不是人多,是根本看不到路面。」
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人、人。
大馬路是人,小巷弄是人,露天咖啡座上也是人,拿著相機東拍西拍的游客以驚人的比例淹沒整座城市。
然後去到哪里都要排隊。
去洗手間要排隊,看維納斯雕像要排隊,在香榭麗舍的精品店結帳要排隊,連搭個出租車都要排隊。
時間一耽擱下去,游興難免大減。
巴黎之行第二天,鈴蘭的笑臉大約只有在照相的時候才會出現,倒是薔薇,似乎是不太介意。
在她的想法里,來了就來了,高興是一個星期,不高興也是一個星期,不需要把自己弄得那麼難受。
不過,全團里,似乎只有她一個人這麼樂天。
大家心情都不好,其中,臉最臭的就是自己的妹妹。
「又不可能因為生氣就不用排隊,所以放輕松嘛。」薔薇伸手在妹妹的眉心壓了壓,「皺著眉頭多難看。」
「我不高興啊。」
「不高興也不用臭著一張臉嘛。」
「-不會是要我明明不高興還要笑吧?」
「笑起來比較好看咩。」
面對薔薇這番無厘頭發言,鈴蘭有點啼笑皆非,「問題就是,我笑不出來啊。」
她花了這麼多錢、這麼多時間飛來巴黎,可不是為了統合人類在各種情形下排隊的心得的。
臭臉?她當然臉會臭,因為她現在肚子很餓,而且因為暑休關系,許多餐廳停止營業,店少游客多的結果是,連續經過三家餐館,門口都放著客滿的牌子。
露天咖啡座雖然多,但問題是搭配咖啡的東西根本吃不飽,就算吃不到中菜,好歹也要像主食,可以看得到飯面或肉,而不是小碟子里裝著幾片餅干打發,肚子在咕咕叫,她怎麼可能笑得出來?
她就不了解薔薇,在這種時候,居然還笑得出來?!
不但微笑,而且表情一點都不勉強。
鈴蘭狐疑的看著姊姊--眉毛彎彎,眼神水亮,薄薄的唇畔一點不悅的模樣都沒有,該不會是剛剛趁她跑去排那個超多人用的洗手間的時候偷吃了什麼吧?她記得那附近好象有一家面包店……
「夏薔薇,-肚子不餓啊?」
薔薇搖了搖頭,「不會。」
果然--
「說,-剛剛偷吃了什麼?」
「我沒吃什麼。」薔薇拉下她指著自己的手指,「-很餓是因為-一直在想吃的東西,我們離吃完早餐還不到三個小時,哪有這麼餓?」
「我、我消化系統好啊。」
「-根本就是好吃。」
「夏薔薇!」
「我是-姊姊。」
「姊姊?」鈴蘭瞄了瞄矮自己一截的薔薇,從鼻孔里發出一個略帶笑意的單音,「-像嗎?」
她們只差兩歲,但鈴蘭卻不似其它穿姊姊衣服長大的妹妹,倒也不是說夏家多富裕還是怎麼樣,因為她從小學起,身高就已經趕過薔薇,遇到久不見的親戚,老把兩姊妹認錯,誰讓妹妹比較高,姊姊比較矮,更大一點的時候,兩人的身高不再怞長,也就注定了那十二公分的差距。
知道鈴蘭在笑自己長不高,薔薇喂的一聲,「很過分耶。」
「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又不是蓄意羞辱。」鈴蘭還是笑咪咪的,「沈平岡的姊姊不就很羨慕-,長不高的人怎麼看都是比較年輕。」
啊,可惡,長不高,長不高、長不高,這種事又不是她自己願意的,身高停在一五一,那有什麼辦法?
沈平岡的姊姊是因為有一六五才會這樣說,高的人哪里會了解矮人對身長的渴望啊,每次她量身高總是拚命伸長脖子,可惜即使是這樣努力,能加上去的也只有零點幾公分,就最後的數據來說,影響不大。
啊,想長高……
尤其是到巴黎之後,薔薇更有這種感覺。
歐洲人比亞洲人高大,薔薇在他們眼里簡直就跟小朋友沒兩樣,昨天領隊帶他們去巴士底廣場附近的服裝精品店買衣服,店員已經拿到最小號給她了,但不管怎麼捏怎麼夾,太大就是太大。
後來那個跟妮可基-差不多身高的女店員跟她說,她年紀還小,等長大一點再來試成年人的衣服,到時候一定會剛剛好。
薔薇頓時傻眼,鈴蘭則是當場哈哈大笑。
她雖然嬌小,但是臉還是大人的臉啊,居然叫她大一點再來試成年人的衣服……
兩個小時名店行,女團員個個有收獲,只有她一個人兩手空空,什麼也沒買到,什麼也買不到。
啊,郁悶。
原本想說好不容易畢業了,趁著進入社會前出國玩,然後亂拍照片、亂買衣服的,結果,完全不如預期。
剛開始薔薇還試圖掙扎,後來想想,倒也罷了。
在外國人眼中,她大概就跟哈比人差不多,哈比人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穿精靈族的衣服吧。
想開之後,反而就沒什麼了。
拿著冰淇淋在街上晃來晃去,拍拍照,買買街邊小物,如果遇到街頭藝術家會停下腳步,累的時候在露天咖啡座或者長椅上休息,慢慢的逛羅浮宮,慢慢的踱過西堤島,然後在小街小巷里尋找驚喜。
鈴蘭曾說,她就是這點好。
「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大抱怨變成小抱怨,小抱怨後來就不是抱怨了,多好啊。」鈴蘭仗著自己高,很沒大沒小的模模她的頭,「跟-這種人出來完全不會覺得掃興。」
「什麼叫我這種人?」
「隨遇而安嘛。」她笑嘻嘻的說,「-沒看到那個台北醫師夫妻組,老婆從機場一路嫌東嫌西,台中情侶檔也是,男朋友像納粹一樣對什麼事情都好嚴格,跟那種人出來,我會胃痛。」
唔,這倒也是。
薔薇自己也不太喜歡太過挑剔的人。
那個醫師娘跟納粹男友,一路上不知道掃掉他們多少游興,每次導游只要宣布一解散,大家都會很自動離那兩組人馬遠遠的,要不然就等著听長篇大論,好象巴黎多對不起他們一樣。
這座城市雖然跟薔薇想的不一樣,但是,卻也不壞。
巴黎的夏天,天空很高,雲淡淡的。
然後,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熱。
眼前所見並不是繁花處處,而是現代與歷史的交融,左岸有左岸的可愛,右岸有右岸的美麗。
花鳥市場很令人留戀,聖母院很壯闊,從凱旋門遠望,有拉德芳絲拱門,以前的監獄變成現在的歌劇院,咖啡館真的很多很多。
從戴高樂機場到市區這短短四,五十分鐘的路程,裴仲棋已經听王大志抱怨了不下數十次。
兩人在台灣同是「智高計算機游戲」的設計師,這次跨海,是為了參展,
程序設計工會今年選在巴黎亞勒區的商場舉辦三天兩夜的展覽,裴仲棋與王大志就是代表智高計算機特別來一趟。
今年的主題是聯機游戲。
雖然現在計算機聯機游戲才在試驗階段,但是根據行內估計,一旦正式推出,由于高刺激性,三、五年內會攻下大部分的游戲市場,為了要拓展業務,智高計算機當然不能忽略這場展覽帶來的商機。
出差本來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不過長途下來,的確是累人。
王大志一路碎碎念不斷。
內容莫不是坐飛機有多累、飛機餐實在不好吃、空姐又不漂亮之類的拉里拉雜事項。
「你看。」前往市區的出租車上,王大志一副累極的樣子,「Checkn後差不多就要去會場,一點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我們的時間沒那麼緊迫。」裴仲棋提醒他,「大睡不可能,休息三、四個小時應該還可以。」
「那一點點時間,哪叫睡覺?」
「所以我剛剛說的是『休息』。」
「休息不夠啦,我一定會在會場站著睡著的。」
裴仲棋笑笑,不再搭話--從他身上,裴仲棋見證了一件事情︰人一旦心情不好,可以牽連的東西就無限寬闊。
雖然是長程機,但他們坐的是商務艙,並不算太累。
商務艙的飛機餐嘛,其實都算可口。
空姐不是艷光四射型,但也都清秀可人。
至于從戴高樂機場到市區的路程,更是老早就固定--從公司四年前跟巴黎廠商簽約開始,每年一次出差,這段路程從來也沒有快過。
前往飯店的路上,王大志一邊-眼一邊抱怨,惹得那個司機頻頻從照後鏡看他們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公司到底有沒有人性啊,五天包來回,很累人耶。」明明什麼事情都還沒開始做,他就已經出現了一副非常累,而且動彈不得的疲倦狀態,「你去年也是這個樣子?」
裴仲棋點點頭。
「前年呢?」
「也是。」
「哇,有沒有搞錯啊,簡直是壓榨員工嘛。」
裴仲棋原本想告訴他「大前年也是」,不過看到王大志一副快要崩潰的樣子,所以暫時沒開口。
「這不應該是業務的事情嗎?為什麼會掉到我們頭上來?」
他笑笑,「因為公司剛開的時候,是老板兄弟兼當業務,所以這種展覽就變成是程序設計師的工作。」
「問題是,現在已經有業務啦,我們可是工程師耶。」王大志還特別強調「工程師」三個字,言下之意代表著這趟巴黎行怎麼樣都不該是他們的工作。
他好整以暇的回答,「那你去跟老板說。」
這句話真的很好用,因為就在他講出來後,王大志就不吭聲了。
裴仲棋笑笑,將視線移向窗外。
這是他第幾次來巴黎?
好象……數不清了吧。
高中時代,他就開始在旅行社打工,原本只是跑跑腿,或者打打電話之類的工作,到大學時候,老板在知道他精通法文後,突然問他要不要試著帶團。
國外團導游的小費很多,于是他說他願意試試看。
跟了兩趟,就開始了寒暑假固定帶法國團的日子。
他的法文說得非常好,好到常有團員以為他是法國長大的華裔小孩。
行程都是固定套裝,除了偶有一、兩個團員忘了集合時間讓大家干等之外,沒有出過什麼大錯誤。
大學四年,寒暑假的記憶都是在法國。
純法十日、普羅旺斯賞花小城八日、巴黎七日、豪華法國十二日……就這樣在戴高樂與中正機場進進出出。
退伍進入智高計算機工作後,會有女同事覺得這段過往很浪漫,可是,裴仲棋的感覺卻不然。
這座百花萃集的繁華城市對他而言,莫不約都是等人集合、安排餐館、調配行程這幾個詞匯的等同詞。
對杜樂麗花園傲人的雕像群已見得麻木,亞歷山大三世橋也不覺雄偉,紅磨坊的康康舞風情盡失,詩人贊頌的塞納河不過就是一條河,蒙馬特的街頭畫家們看起來都是一個樣。
當百花之都變成這個樣子……
不太浪漫的,其實。
導游在亞勒區讓團員下車。
亞勒是充滿自由氣息的一個區,不過太過自由的結果,難免衍生出一些問題,有點混亂,有點難管,但即使是這樣,仍然無損游客的興致,這里背著小包拿著相機的人,並不會比艾菲爾鐵塔下的外來人士少。
「請各位團員看一下手表。」導游提高聲音,好吸引團員的注意,「我們四點半在這里集合。」
「這里」指的是市政府,花都的地標物之一。
若真不小心在亞勒區迷路,就問市政府在哪--全巴黎的文化中心還是博物館、展覽館有好幾個,但是市政府卻是只有一個,別無分號之下,要弄錯幾乎是不能的事情。
薔薇還沒想好要去哪,鈴蘭已經很快的往前面一指,「我們去聖瑪麗丹。」
聖瑪麗丹是巴黎最大的百貨公司,她的身高又跟歐美女子相去不遠,可以盡情買個高興。
「-還買不夠啊?」
「-,-有听過哪個女生說自己的衣服已經足夠?」有道是︰衣櫥不嫌大,衣裳不嫌少。
身為女生的樂事之一就是瞎拚,尤其是到了流行之都,不買幾件當季衣服回去簡直是對不起自己啊。
在西方世界屬于兒童體型的薔薇嗯的一聲,「那我們分開走好了。」
難得出國,她不想把時間花在陪妹妹買衣服上面。
「那-要去哪?」
「龐畢度吧。」亞勒區最有名的應該就是這個了。
「啊,-要去看那個丑東西喔。」
「第一,那不是丑東西,第二,我是要去看里面的藝術。」
薔薇的想法是很簡單的--因為無法增加美麗,所以只好增加氣質。
包含鈴蘭在內的團員在幾分鐘內紛紛散開,連游覽車也開走了,導游與領隊不知去向,街口一下子熟人全不見,剩下她一個東方面孔混在游客群中。
打開包包,薔薇預備拿地圖。
包包里有錢包、化妝包、面紙、礦泉水、護照,以及一堆隨身物品,她的小手在里面翻啊翻的……
驀的,感覺有人推了她一下。
失去重心的瞬間,有什麼力量扯過她的肩膀,手中一空,等回過神來,包包已經不見了。
有個穿著紅色衣服的人拿著她的包包正往街口快速逃逸。
薔薇足足呆了幾秒才從地上爬起來,連忙追上去。
不會法文,口中只喊著英文的「站住」、「小偷,把我的東西還給我」之類的斷續語句。
她越追,小偷越跑。
奇怪的是路上的人明明很多,但卻沒有人伸出援手。
只見紅衣小偷把她的包包交給另外一個綠衣人,兩人分頭,她一時猶豫,不知道該追包包還是追小偷,就在那一秒遲疑問,有個穿西裝的人越過她,把黑色的公文包往她手上一塞,很快的朝綠衣人的方向追了過去。
「東西比較重要。」
一句話提醒了自己,對啊,護照還在包包里呢,抓到小偷又怎麼樣,沒護照她根本回不去。
三個人,兩前一後奔過整整一條大街,薔薇提著那個超重的公文包跑不快,與他們兩人越拉越遠,從剛開始的幾十公尺距離,到後來只能勉強可以辨識人影,小偷還在跑,那人還在替她追。
小偷後來大概是覺得跑不掉了,干脆把包包往塞納河一扔,朝別的地方逃掉。
穿西裝的人沒有理會小偷,月兌了鞋子就朝河水走去,待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追來岸邊,他已經幫她把包包從流動的河水中撈了上來。
「看一下東西還在不在,有沒有少的?」
她接過,打開拉煉開始檢查--還好她用的是防水包,除了浸濕一些地方之外,東西都還完好。
抬起頭,她露出燦爛的笑容,「都還在。」
那人笑了,「被搶還這麼開心啊?」
她又笑了,「謝謝你。」
「巴黎的小偷多,自己一個人小心點。」那人穿回鞋子,拿過她一直緊緊抱在手上的黑色公文包,對自己筆挺的西裝盡濕的事情似乎不是很介意,「要不要幫-叫車回飯店?」
「不用,我、我是跟團的,晚一點還要在市政府前面集合。」她看著那人,「我……我叫夏薔薇。」
在巴黎午後的陽光中,薔薇听到那人好听的聲音傳來--
「裴仲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