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小夜曲 第一章
十月的中央公園已然有了秋日的氣息。
清風拂面，天際蔚藍，白雲棉紗似的橫過觸目所及的長空，金色陽光在涼舒的空氣里形成一種剛好的溫度，小孩在草皮上游玩，大人在散步，游客們則是忙著取景留念。
杜丞萱騎著腳踏車，盡她所能的加快速度，希望能趕上第一堂課，就算趕不上，也不要遲到太久。
腳好酸，可是她知道自己還得拚命到沖入教室那刻為止。
她的鬧鐘壞了，而室友涼子跟瑤瑤居然放任她一直睡，她能及時醒來，還得感謝自己昨晚忘了拉上窗簾，加上今日的陽光十分耀眼，若是個下雨天，只怕會躺到整個上午的課全部漏掉。
丞萱，二十二歲，法律系三年級學生，感情狀態屬于暗戀，暗戀的對象是醫學院的學長。
她在學生群中小有名氣，最知名的事跡是在夏日的試膽大會中扮演恐怖漫畫中的人物富江，由于本人剛好有一頭長發，加上不顧形象的在衣服上涂滿各色黏液，因而將該校風采翩翩的人氣王子在驚聲尖叫之後，嚇得落荒而逃，此後，大家戲稱她為Queen，因為全世界能讓王子感到害怕的只有女王。
王子遭受此空前的打擊，撂下狠話，「不要讓我在校園看見你，否則讓你難看一百倍！」
事實上，的確一次都沒有。
因為他們不同年級，不同科系，將近有兩萬名學生的校園又大得不像話，這樣能遇上才有問題。
不過也因為一直沒有再次正面交鋒的機會，王子再度隔空喊話，「我不會就此罷休。」
通常來說，只有變不出把戲的人才會嚷嚷得如此厲害，因此丞萱並不放在心上，照樣過她的日子，上課、下課，參加學生活動，偶爾會有今天這種情況，在遲到邊緣努力。
我踩，我踩，我踩踩踩，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免掉那個老是用鼻孔看人的教授的殺人眼光。
皇天下負苦心人，終于，看到公園北大道了。
只剩下一半的路程讓丞萱土氣大振，更加努力的踏著那台已經行將就木的老爺腳踏車。
就在她一鼓作氣預備沖出中央公園的時候，一顆小皮球滾到路中央，還來不及煞車，黃金獵犬跟著小皮球沖出來，她連忙轉向左邊，然「事與願違」這四個宇卻在此時發揮得淋灕盡致，因為情急之下轉彎的方向，居然是她這個旱鴨子最不可能接近的水塘。
「啊啊啊啊啊！」
老爺腳踏車在這種時候火速前進著。
水塘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在她以為自己會連人帶車騎入水塘時，車子卻停了下來。
一秒，兩秒……十秒過去，她終于緩慢的從腳踏車滑下，整個人坐倒在落葉滿地的草皮上，深吸了幾口氣，定神之後，才看清楚原來有人在她即將落難之際拉住了車子後座，免除她落水的命運。
跟自己一樣是東方人，很年輕，因逆光，看下清楚五官的樣子。
「你沒事吧？」來人一口標準英文。
「沒事，謝謝。」丞萱站起，拍了拍黏在衣服上的脆黃落葉，笑道，「要不是你，我現在恐怕得在那里面了。」
「那」指的是離她才幾公尺遠的水塘。
黃金獵犬拾著小皮球一下消失在綠蔭里，完全不知道自己差點要跟全速前進的腳踏車正面交鋒的命運。
那人替她拾起散落一地的書籍，在看到她龍飛鳳舞的中文簽名之後，咦了一聲，語氣有些愉快，「我也是中國人。」
丞萱這才看清楚那人的臉孔。
啊，很好看，很英挺，很……她得回去把書架上那些言情小說里描寫男主角的句子看一下才有辦法繼續形容。
他對她伸出手，「江日升。」
東方外貌，卻是典型的西方作風。
她笑了笑，伸出手才瞥見自己掌心還留有剛剛滑倒時沾到的落葉塵上，正想收回來，江日升卻毫不介意的輕握了一下她的手，旋即放開，好看的臉上漾著一抹笑意，「終于認識你了。」
終于？
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表情顯然是不明所以。
他很快的補充，「我住八十八街。」
丞萱喔的一聲，她與涼子、瑤瑤三人住的地方也在八十八街。
「所以。」她考慮著措辭，「我們應該見過。」在賣熱狗的推車邊，附近的餐飲店，地鐵的車站，書報攤或者是書局等等。
「其實我們作息時間不會差太多，不過你老是埋頭踩腳踏車，所以沒注意到其他的事情。」他的眼神不是取笑，也不是捉弄，只是純粹的陳述，「事實上我還沒看過你離開腳踏車的樣子。」
「因為我想挑戰到學校的最快速度。」
江日升被逗笑了，深邃的五官多了些溫柔顏色，「如果光以騎腳踏車來說，我想沒有多少人贏得過你。」簡直是風火輪了。
「雖然我這努力，但其實速度也沒加快多少，這種東西好像到了極限之後就很難再沖破秒數了。」
他的臉明顯是強忍笑意，「在接受專業訓練之前，理論上是如此。」
丞萱點點頭，突然想起，「你常看到我騎著腳踏車來來去去？」
「一個星期兩、三次吧。」
嘩，那次數很頻繁耶。
可是，她有那樣令人印象深刻嗎？她雖然比中等美女好一點，但其實也沒到見過一次就讓人驚艷不忘的地步啊。
然，她很快的知道了答案。
「我見過你幾次，跟一個日本女孩子，我一直以為你是日本人。」他將最後一本書拾起，拍掉了沾在上面的塵上，交到她手上，「希望有機會再見到你。」
幾日後，丞萱新買的鬧鐘再度故障，照例又是千鈞一發的沖入教室。下午沒課，跟瑤瑤兩人坐在圖書館前的白色階梯上聊天，很自然的提起那天在公園中的歷險記。
丞萱描述完經過後，補上一句，「結果，他有印象的是涼子啦。」
「人家有那樣說嗎。」
「我見過你幾次，跟一個日本女孩子。」她重復著江日升的話，「而且這樣就說得過去了，涼子那優質，不要說男生，連我都快要愛上她了。」
「你有病。」
「真的啊，你不會這樣覺得？」丞萱左手撐著下顎，在秋陽之中半眯起眼，「又瘦又美，講起話來條理分明，功課難不倒她，家務也難不倒她，這樣的女生在講求女權的社會要去哪里找？」
瑤瑤大笑，「干麼把自己貶得那低啊？」
在她看來，丞萱比起她當然是略遜一籌，不過也差不到哪去，眼神明澈，說話的時候唇畔會有淺淺的梨渦，生得最好的是那雙彎月型的眼楮，不笑的時候也像在笑。
若要說什麼麼麼不好，就是老是跟涼子黏在一起，小美女遇到大美女當然只有被比下去的份。
「結果，你們有沒有交換電話號碼？」
「哪有人在路上踫到就交換電話號碼的。」
瑤瑤臉上劃過三條黑線，「小姐，你爸媽現在在西岸，沒有人會過問你的來電顯示是誰，麻煩你過得像現代人一點好不好？」
「那不是現代不現代的問題，我只是為了自身安全著想而已，你想，如果他是一個變態的話，那我多危險？驚悚電影里都是這演的，搞不好像沉默的羔羊中的漢尼拔醫生一樣，人模人樣的外表下包藏著一顆禽獸不如的心，我又不認識他，誰知道他是什麼麼樣的人。」
瑤瑤臉上再添三條黑線。
就她這個大傳系的學生來說，熱愛電影雖然很好，不過，若像丞萱那樣走火人魔就不太妙。
她看遍東西方各類型題材的恐怖驚悚片，而且很懂得如何將其運用于現實生活中，故此，她對那種全然的陌生人都保持著距離，即使是現在，天氣這好，陽光這美，白色階梯上微風拂面，適合風花雪月的年紀里，她還是有辦法立刻想起恐怖片中的劇情。
「不過老實說，他的臉是我喜歡的那一型。」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但是丞萱對他仍舊很有印象，「沒有到電影明星那好看，但是感覺不壞，很有個性。」
瑤瑤哼的一聲，「你不是說只看臉很淺薄？」
「就是因為只看臉很淺薄，所以我對自己喜歡的醫學系學長才保持著遠觀不褻玩的距離咩。」認識太久，她對瑤瑤的挖苦全然不以為意，「何況這短的時間，有印象的當然只有臉啊。」
「除了臉呢？」
「聲音也不錯啦。」丞萱起身，「哎，那不重要，反正我覺得再見到面的可能性不大。」
再見面的機會不大。
那天下午，丞萱真的是這想的。
沒想到言猶在耳，她又看見他了，那個叫江日升的人。
周二上午沒課，她到公共圖書館找教授指定的參考書，在那座長長的閱覽室中，她認出他了，雖然只是側面，但她確定是他沒錯。
他跟一個少女站在一起，神色之間頗為親密。
丞萱沒笨到在這種時候過去打招呼，反正也不是什麼麼麼熟朋友，裝作沒看見就好了，找參考書才是她首要任務。
漢摩拉比，漢摩拉比……啊，有了，《漢摩拉比研究》。
她怞出書籍，眼角瞥見有個接近的影子。
抬頭，見到江日升，連忙裝出驚喜的樣子，「咦，你也在這啊？」
「是啊。」他似笑非笑的回答，「我也在這。」
丞萱听得出來他還特別加重那個「也」字，也？難道他知道她早先瞥到他卻沒過去打招呼？不可能吧，她停在他身上的視線最多只有三秒而已，何況兩人之間有好幾張桌子的距離呢。
「快中午了，一起吃飯？」
一起吃飯？他把女朋友當什麼麼麼啊，當她的面大刺刺的約別的女生一起吃飯？就算那個女孩子不介意，她也沒有當電燈泡的嗜好跟興趣。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麼麼似的，他開口了，「一起吃個飯而已。」
「而已？」丞萱尷尬的笑笑，「不太好吧。」
她有過幾次跟情侶吃飯的經驗，而那幾次的經驗告訴她，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要做那種事。
「人多熱鬧。」語畢，江日升看了看少女，而她也很合作的點了點頭。
後來，他們三人真的一起度過中午的時光，雖然只是在廣場附近的簡單餐飲，但對丞萱來說，卻是一個意外的經驗。
第一次跟陌生人吃飯。
直到好幾天之後，她都搞不懂早已被好萊塢驚悚片洗腦得很徹底的自己怎會應好，而且更可怕的是感覺居然不壞。
只能說，人生有意外，沒絕對，還有，話不要說得太滿。
幸好當時只是跟瑤瑤略提，要是指天誓地的說不可能跟見過一次面的人有後續來往，只怕會被笑到無地自容。
再者，她的記性很好，可沒忘記公園那次他一下就提到她常常跟一個日本女生在一起。
他的目標，是美女涼子。
秋意更濃。
丞萱斷斷續續又見過江日升幾次，但都是遠遠的瞥到，因為太遠，索性連講話也免了，兩人隔著人潮比個手勢就算是打招呼。
她一直在想他什麼麼時候會過來找她說話，然後將話題帶到「那個常常跟你在一起的日本女生」——以前這種情況，她都是把涼子的電子信箱給那些愛慕者，然後請他們兩人自己聯絡，然而隨著時間過去，那張抄著電子信箱的紙片都已經在背包中被擠得破破爛爛幾近碎片邊緣，他還是沒開口。
「我現在覺得，他有印象的應該不是涼子。」這天，三人約好出來采買感恩節物品，剛剛在車站才目睹登徒子搭訕美女的瑤瑤于是想起，「有企圖的男生忍不了這久的。」
「說不定他忍功超強啊。」
瑤瑤大笑，「那也太強了吧，快兩個月了耶。」
「很難說。」丞萱轉向涼子，「你覺得呢？」
被點名的大美女幽幽柔柔的開口了，「你跟瑤瑤的話都很有道理，也都很有立場，但因為他並沒有正式入侵到我們的生活，所以我們先不要想那樣多，也許一切都只是偶然而已。」
丞萱與瑤瑤對看一眼，心想︰涼子不去念外交真是浪費人才，一番話誰也不得罪，誰也都安撫了。
涼子完全明白兩人對看的意味，笑道︰「怎不走了？我們還要去超市哎。」
「對，我們是為了準備大餐出來的。」憶及她的驚世手藝，丞萱一下回神，「大火雞？」
涼子點點頭，仿佛教主允諾信徒，「大火雞。」
想到她那雙以後預備拿手術刀的手替她們在廚房切雞肉，丞萱感動莫名，一把抱住她，熱情無比的說︰「所以我愛你啊。」
跟涼子成為室友之前，她的感恩節是披薩加上可樂，雖然好吃，但速食品跟整只烤火雞放在一起，就好像沒得比，畢竟披薩什麼時候都可以買，但火雞可不是天天都會烤。
空氣微涼，街上都是人，三人在前往超市的步行道上玩起你推我擠的游戲，雖然有點無聊，但實在沒什麼娛樂的情況下，也只好如此自娛。
後來瑤瑤說口渴，她們就近在便利商店買了飲料，就在第二回合的擠人游戲預備開始時，事情發生了。
丞萱先是覺得輕微踫撞，腳步收勢不及，整個人撞了上去，連啊都來下及月兌口，手中的果汁已經潑了對方一身。
「丞萱。」涼子驚呼。
「你在做什麼？」瑤瑤大喊。
「對不——啊！」肇事者叫得比誰都大聲。
因為她發現被健康番茄汁加持的人居然是江日升。
天哪，這擁擠得不像話的八十八街。
他的白色薄外套已經變成一種淡紅色，甚至波及到外套里面的襯衫，還有他今天出門時的心情。
相對于她的尷尬，江日升反倒是不太以為意，「你老是這樣冒冒失失的嗎？」沒有責備，沒有取笑，而是單純的問號。
「也……不是。」丞萱原本就很不好意思了，在瞥見衣服上那個代表著三百美金起跳的商標之後，歉意更甚，「但是如果我告訴你，我一年就冒失這兩次，你大概也不會相信吧。」
看到她一臉坦然的無辜，他的表情放軟了，「我相信。」
涼子噫的一聲，瑤瑤干脆啊了出來，而丞萱則是露出沉冤得雪的表情，黑白分明的大眼楮中有著「謝謝你相信我」的訊息。
那樣孩子似的表情讓江日升心中一動，真的——還挺可愛的。
他不喜歡沒有反應的冰山，也不喜歡反應過度的火人，像杜丞萱這樣鮮活印象的女生在他的生活中還是第一個。
對他這個極討厭番茄的人來說，這是他第一次覺得番茄的味道沒有想像中的令人感到厭惡。
只見她從包包里拿出紙筆，寫下一組電話號碼，「你衣服洗好後告訴我多少錢，我賠洗衣費給你。」
他拿著那張小紙片，臉上出現了一抹興味，「你的電話？」
「啊。」
他笑笑，將紙片放入口袋，「那好，我會再打給你。」
直到江日升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丞萱才突然啊了出來。
「你又在啊什麼？」瑤瑤顯然是被嚇到了，語氣頗有埋怨。
「我怎會給他電話號碼呢？應該給他電子信箱就好了啊。」給那樣立即的聯絡方式有負她驚悚女王的名號，電影上都是這演的，剛開始沒事，給了號碼之後，電話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會響個不停。
瑤瑤顯然知道她在想什麼，「打電話要錢，沒人那樣無聊啦。」
「你沒看到他衣服的品牌嗎？他會在乎那一點錢？」
「就是因為看到衣服的牌子，加上他長得帥，我堅信倒追他的美眉多到要排隊，他不會有時間做那種變態人做的事情。」
兩人你來我往的抬杠中，涼子卻陷入沉思。
「怎了？涼子，你都不說話。」
「我覺得那個人有點眼熟。」
「都住八十八街嘛。」丞萱很是奇怪，涼子的記性一向是她們之中最好的，「我跟你說過吧，他離我們住的地方其實不到十分鐘的路。」
「不是。」她皺起眉，瞬間好像想到什麼似的，突然又改口，「那大概就是在街上見過吧。」
丞萱半眯起眼，「你的語氣很奇怪喔。」
唔，雖然涼子已經更正，但憑著一年多來的相處，丞萱知道一定有些什麼麼麼，但她也很清楚，只要是涼子不想說的事情，就算拿槍指著她都沒用。
果不其然，涼子笑了笑，「我講話一向是這個樣子。」
丞萱嗯的一聲，視線不由自主又轉向江日升離去的方向——她以為這只是普通的反射動作，直到他們再次見面時，她才知道這非但不普通，甚且還頗為奇怪，只是當時的自己沒有發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