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小夜曲 第五章
夏熠就這樣在森林飯店內住了下來,開始了跟過去一樣,以飯店為家的日子。
每天,他都會接到心貴的電話,可是因為他實在有點煩躁,因此總是寥寥數語便掛斷,這樣過了一、兩個星期,心富的電話來了,語氣很不好,是那種典型的興師問罪。
「你到底對心貴說了什麼?」
夏熠一邊翻弄著新的泳池主題設計圖,閑閑的回答,「什麼也沒做。」
「那她為什麼這幾天跟你講完電話後都在哭?」
「我跟心貴就跟我跟你一樣,清清白白,什麼也沒有。」以往他雖然沒什麼耐心,但不至于太無禮,只是最近,他實在有點不高興,他不相信心富不明白,心貴之所以會哭,正是因為他「什麼都沒說」。
「夏熠,你是不是在那邊另外交了女朋友。」雖然早在以前,她就知道夏熠在英國有新歡,在台灣有舊愛,可是她總認為,他遲早有一天會被心貴的嬌婉收服,沒想到幾年過去,他還是依然故我。
他活得很自在,她的妹妹卻越陷越深。
「我交不交女朋友,不關你的事,也不關心貴的事。」夏熠頓了頓,平穩的聲音中有著明顯程度的不悅,「心富,艾力克是我的好朋友,你是他的太太,我對你跟對他一樣的尊重,但是,請你不要無理取鬧。」
掛了電話,他突然間覺得有點好笑,可憐的心富打來得不是時候,所以莫名其妙成了出氣桶。
而他心情不好的原因,是因為沒有接到輝煌的電話。
下機前,他趁著擁抱的時候將寫了電話的紙條放入她的毛衣口袋,但沒想到這一放卻像是石沉大海。
沒錯,他只有三個月的時間將這家超大的爛飯店起死回生,但是不會連接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說來好笑,曾經一度還以為是手機的關系,特別請飯店的外務買了一支新型手機,直到使用新手機好幾天之後,他才願意承認,沒接到輝煌的電話跟手機品牌一點關系也沒有。
已經快要三個星期了……
時間過去,輝煌的樣子,卻益顯清晰。
一下是她在飛機上安撫小朋友的模樣,一下又是她擦著腰要無禮外國人熄掉香煙的模樣,非常可愛,可是她居然……不過,他實在不能對她抱什麼浪漫期望,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一邊看一邊走路,跌倒後紙條飛了,要不就是根本沒發現,直接把衣服丟進洗衣機。
沒辦法,夏熠只好打電話回林家,報出自己的名字,以換取林輝煌在台北住處的電話或是手機號碼。
林媽媽的回答也是一絕,不記得手機號碼,反正她常常不開機,也不記得住家的電話號碼,因為她常常不在家,未了,還附帶一句,「你怎麼不去找她,你大學的時候不是跟嘉煌在淡水租了一間日式平房嗎?輝煌現在跟兩個朋友住在那邊。」
夏熠這才知道,原來輝煌早在高三時就打算到台北念大學,所以要即將畢業的嘉煌跟房東說,將房子空一間給她。
雖然直接登門找人有點無禮,不過現在看來,也只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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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那年,夏熠以為自己不太會再回來淡水,沒想到此時此刻,居然又站在他曾經住了四年的日式舊建築之前。
院中那棵黃槐雖然高大依舊,但卻因為秋季的關系顯得有些委靡。
夏熠按了鈴,不一會,從里面傳來清脆的聲音,「來了來了。」
朱紅色的大門從里面拉開,探出一張秀雅的小臉,「請問找哪位?」
「輝煌在嗎?」
少女將門整個打開,「她在里面。」
夏熠穿過了院落,移動那扇看似要往外拉開,但事實上卻是往旁邊推的門,客廳窗明幾淨且附帶的一些可愛裝飾,跟他們以前三個大男生同住時的髒亂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三個房間,嘉煌以前是住在中間那間的,所以,輝煌應該是在那里吧——
他敲了門,原擬會看到一張清秀臉孔,沒想到替他開門的居然是一位俊美男子,對夏熠來說,這是完完全全的意料之外。
他在輝煌的房間中……
對啊,她也老大不小了,有男友也是正常,而且眼前的男子非常俊逸,讓人會聯想到博士之類的名詞,他與輝煌不至于不相稱,只是,為什麼他此刻的感覺非常不舒服?那個就算因為他的惡作劇氣得要命,卻還是一直跟在他後面走的小女生,心里已經不再只有他一個人了嗎?
他在輪敦的友人們,都知道他心中有一個傳說中的舊愛,其實這句話不對,不算舊,而是沉澱。
他以為,他們已經約好了,所以他才會接下森林飯店的工作,只為了在約定的時候回到這里……
「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戴著眼鏡的斯文男子開口了。
「抱歉,我找輝煌。」
男子微笑著指指旁邊的房間,「她住那一間。」
夏熠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那一間……就是他住了四年的房間啊。
他以為輝煌會租嘉煌的房間,沒想到居然是在他的……
走道盡頭,浴室門嘩的一下被拉開,包著頭發,穿著運動眼的林輝煌一副剛洗好澡的樣子,比起工作時繪上精致彩妝的她更令人驚艷,素顏的她別有一番可愛,膚色白皙透明,像洋女圭女圭。
她趿著拖鞋,以一種很冷的樣子一邊從浴室跳出來,「宮仲儀,你看一下瓦斯有什麼毛病啦,-冷忽熱的,洗得好……你怎麼在這?」
夏熠沒回答她,「我給你的電話號碼是不是掉了?」
「你,」天啊,女人沒化妝的樣子已經很丑了,她還穿著大學社團的運動衣,太過驚訝,她能做的也就是重復一樣的話,「你怎麼在這?」
「不請我到你房間坐坐嗎?」
「我的房,」兩秒後,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不,你去客廳等,我吹完頭發就好。」
「那太久了。」夏熠扳住她的肩膀,將她往她的(或說,曾經是他的)房間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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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中,機器的聲音轟轟作響,但卻趕不走滿室的尷尬。
林輝煌的臉,像是熟透的蝦子,而且吹來吹去,都是同一個方向,半邊頭發干了,另外半邊卻還在滴水。
「再吹下去,這邊頭發要吹壞了。」夏熠接過吹風機,「給我。」
翻弄著她的長頭發,嗅著散在空氣中的甜甜香味。
窗外無疑是十一月的冷,室內,卻熱氣蒸騰。
「西瓜妹,你為什麼住在我的房間?」
「我、我才不清楚。」簡單幾個字,她卻說得坑坑巴巴,「而且又沒有證據說這是你住過的房間。」
夏熠笑了出來,「證據?我在這里待了四年。」
他來的時候,帶著不知道能不能見到面的不確定,待少女替他開了門,說輝煌在里面,他以為就要見到,但其中卻有幾秒鐘的時問,以為她有了男朋友,但在知道她所住的是他曾經的房間之後,又是另外一種感覺。
「西瓜妹,看著我的眼楮。」
「有什麼好看。」說是這樣說,但她還是抬起頭看他了。
他在笑,但是她卻想哭。
他一定是知道了,知道她為什麼會住在他曾經住過的房間,知道她為什麼會到現在還是手足無措。
對,她就是有點傻氣,那又怎麼樣,她又沒礙到誰?
她只是想看看他曾經看過的景色……雖然時間不一樣,院子那里也不算什麼好風景,但她喜歡啊。
總覺得這樣,他們的距離就拉近了一些,就算這樣的拉近沒有實質的意義也沒關系,她只想,「想」就好了。
一個人在自己心中佔據多久,她就必須用那個「多久」才能平衡掉那些感情以及習慣不是嗎?
「你休假到什麼時候?」
「我明天就要飛了。」他問她這個干嘛,她會胡思亂想,「要八天。」
「告訴我降落的時間,我去接你。」
林輝煌心中突的一跳,這種事情,他怎麼可以講得這麼輕松愜意,「為什麼要來接我?」
才說出口,她就後悔了。
她沒事問這個干嘛,以前她看連續劇,最受不了女主角一直問為什麼為什麼,只是沒想到如今自己也淪落到一直發出問號的下場。
「因為,」他重咳一聲,「我想早點看到你。」
「啊,什麼?」是他講印度話害她听不懂,還是她剛才吃太多東西了,怎麼有點難消化?
害她一時愣住的罪魁禍首在丟下言語炸彈後就面向窗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卻看見他的耳朵,越來越紅。
我想早點看到你。
林輝煌微笑起來,原來,他也不是完全沒被她電到嘛。
輪敦飛曼谷時,他一直在整她,兩人到芭達雅時,要不就是戳她頭說她笨,要不就踢她要她走快點,曼谷飛台灣又一直在睡,唯一的溫柔,就是那路邊攤的燒烤玉米,害她差點要對自己沒信心了。
她一把從背後抱住他,笑了起來。
「喂喂,你這麼欲求不滿啊,告訴你,我可是很有原則的。」說歸說,卻也沒有將她的手拍掉。
林輝煌嗤的一笑,她現在才不管他怎麼說呢,她現在,好、高、興、喔。
他居然會不好意思,而且還是因為她耶。
她將臉貼在他的背後,「你想追我對不對?」
「神經病。」
「對不對嘛?」
「懶得理你。」
她笑了起來,他雖然語氣平板,但是越來越紅的耳朵,早已經泄漏了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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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輝煌從來不太想家,也不會因為停在外站的時間太長而不習慣,這是第一次,感覺到歸心似箭。
盼啊盼的,終于等到回程飛機,想到再七、八個小時後就可以見到夏熠,她滿臉堆笑,開心得連同事都覺得詭異。
終于輪到她們踏出空橋,照例,又是一大束玫瑰。
「輝煌,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有多想你。」
面對梁岳宇的不屈不撓,林輝煌感到又好氣又好笑,「我也無法用言語表達,我有多不希望你想我。」
「輝煌……」
「再見。」
將報告書送到辦公室,很不巧的,遇到死敵謝上晨。
以往,兩人見到面總是會唇槍舌劍一番,不過林輝煌今日心情好,就連謝上晨看起來都有點順眼。
「听說你的是無敵長班,保重啦。」
留下這幾個字,林輝煌放下報告書後快步離去,留下一臉不解的謝上晨,以及其他面面相覷的空姐。
第一次,林輝煌在下機後拖著行李在機場飛奔,因為,夏熠在等她,很想趕快見到他。
終于……見到了。
「你比預定時間晚了四個小時。」
「那邊下大雨啊,無法起飛。」她看著他沒有表情的臉,「你生氣了啊?」
「走吧。」
「我們沒有要約會嗎?」她還以為,他們預備要戀愛了呢!
「你不想睡?」
「我精神好得很。」真是的,太小看戀愛中的女人了,不要說只是些微的睡眠不足,為了約會,要她兩個晚上不睡都可以。
夏熠低下頭審視她的臉,慢慢的眯起眼,「你太累了。」
林輝煌一陣沮喪,果然認識太久也是有問題的,她的狀況永遠瞞不過他的眼。
但是沒有沮喪很久,在夏熠接過她的行李時,她又高興了起來,「喂,你現在把我當女人了對不對?」
「你的話真多。」
「那是因為你什麼都不講啊,」她主動拉住他的手,「當你說想早點看到我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可是你現在又這麼冷淡,你喜歡我對吧,就算你不好意思說,也可以用別的方法讓我知道啊。」
男人的自尊心總是用在奇怪的地方,例如︰愛情。
夏熠聞言笑了,「不想睡?」
「不想,」
「好,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林輝煌覺得他將自己的手握緊了,從她所能見到的側面滲出了一抹笑,雖然有點詭異,不過,哎!他應該多笑,他笑起來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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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公路上婉蜒,下午時分,路上沒有什麼車子,他們一路開過林蔭大道,往山上而去。
一路上,他沒多說什麼,林輝煌有種感覺,他好像是要帶她去看個什麼也許會影響他們的東西。
窗外日陽融融,車內卻只有輕音樂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在一棟類似廟宇牌樓前停了下來。
石牆上有一個小小的刻文招牌,上面寫著,慈心園。
林輝煌好似想起了什麼,慈心園……她應該听過這麼名字,只是一時之間忘記在什麼時候知道的……
夏熠的表情很怪,她絲毫沒有猶豫就握住他的手,「不管你要給我看什麼,走吧。」
他轉過頭看著她,臉上有些些的疲憊,張口欲說些什麼,但卻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林輝煌笑,「我沒有問題,所以,下車吧。」
慈心園規模非常大,有草皮,有花園,環境非常的清潔,但即使是如此,終究難掩生離死別的感覺。
夏熠像是來過許多次似的,攜著她的手上了二樓,幾個轉彎,停留在一個塔位前面。
「我媽媽,」他頓了頓,聲音非常僵硬,「不過你知道,就族譜來說,她其實是……」
「她什麼時候過世的?」
「剛兩年而已,」夏熠的表情很復雜,「我從來沒有看過她,從來沒有。」
林輝煌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下次,找我陪你來。」
夏熠永遠無法原諒自己是堂兄妹所生下的孩子這一點,即使他們相愛……
雖然他的父親很早就過世,母親因為受不了打擊被送入療養院,可是那些指指點點卻沒有隨他們的離開而消失。
所有的人都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笑,他的成長過程,備受指責與屈辱。
而在那些恨不得時間飛逝的日子里,他只有兩個好朋友,嘉煌,還有嘉煌的堂妹輝煌。
輝煌什麼都知道,可是,她從來沒有因此輕視他。
他最記得有一次輝煌嚎啕大哭從學校跑回家說不要上學,只因為班上的男生在說他壞話,而她又打不過那些男生。
這些年來,他從來不隱瞞自己心中有個「舊愛」。
他的感情與惦記並不是毫無條件毫無理由,沒忘記她是因為他相信,她對他的感情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