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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鑒師 第六章

嘴里的黑糖姜汁,甜甜、熱熱、辣辣的滋味,教人嘗在口中,心情復雜無比。

姜汁濃嗆,竄進鼻腔。黑糖的甜,軟化了舌,但最讓李梅秀在意的,卻是端來黑糖姜汁給她的公孫謙。

他好怪。

不,用錯詞匯,應該這樣說——

他……好怪。

腦袋貧瘠的李梅秀找不到更合適的字眼形容。

他真的,好怪。

是她自作多情了嗎?誤將他的一舉一動全都放大再放大,他對她笑,她就以為他的目光深濃專注;他對她噓寒問暖,她就以為他待她關懷備至;他輕盆熱甜汁要她暖身,她就以為他待她是特別的……

她怎麼可以胡思亂想呢?

他對歐陽妅意也會笑呀,還會親昵拍拍她的螓首,兩人的好情誼,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後,公孫謙與歐陽妅意閑聊幾句完畢,他便會走回她李梅秀身邊,自然而然,扶著她的肩,用教她誤會的眼神,看她,對她淺笑,笑得她心里小鹿狂暴亂竄,每一只全用鹿角狠撞她的胸口。

他對歐陽妅意也會噓寒問暖,要歐陽妅意多穿衣,別著涼——叮囑完歐陽妅意,他會解下煨有他體溫的毛裘,罩在她李梅秀肩上,沒多說什麼要她多添衣的費話,他已經用實際行動在做。

他對歐陽妅意也沒有大小眼,對姑娘身體極有益處的黑糖姜汁,她有,歐陽妅意也有——唯一不同的是,他緊盯不喜愛姜味的她擰鼻把滿滿一盅喝完之後,他會多給她一塊糖,去除嘴里可怕姜味,再附加一記夸贊她好乖的微笑,當成獎賞。

她真的會會錯意,自以為自己在他眼中好特殊,不同于歐陽妅意或嚴盡歡或小婢春兒憐兒喜兒蜜兒……

「原來你躲到這里來了啦。謙哥在前頭找不人,一副很想拋下客人不管的模樣。」端著一盅黑糖姜汁的歐陽妅意,從當鋪大廳晃到後堂偷懶模魚,繞過花圃之際,瞟見蹲蜷在石凳旁發呆的李梅秀。

「唉……」李梅秀的回答,是一聲嘆氣。

「怎麼啦?和謙哥吵嘴了?」歐陽妅意嗅到有好玩的味兒,隨著李梅秀一塊兒蹲下,進行女性密談時間。

李梅秀搖搖頭,碗里的姜汁跟著搖晃得厲害。

「你的表情不太像吵架吵輸,倒像……很苦惱著什麼。說來听听吧。」趁她歐陽大姑娘目前有空閑和好心情听她吠幾句,要把握機會听。

「唉……」又是嘆息。

「愛?」歐陽妅意故意誤解她的吁嘆,老江湖似地點頭︰「原來是愛呀。這有啥好苦惱的呀,全當鋪里有誰不知道你愛謙哥,老早就不是秘密啦。」老套到當鋪里都沒有人再拿公孫謙和李梅秀的事情說嘴,在眾人眼中,這一對,算是老夫老妻了吧。

李梅秀已經習慣歐陽妅意有話直說的個性,一點也沒有被揭發心事的驚慌失措,她的女兒家密事,早被大家看光光,沒啥好假裝,她也不為自己的心情而感到惶恐,喜歡上公孫謙,是件多容易的事,他風度翩翩,處事圓融,又不像她騙過的臭男人,只會用色欲目光意瀅她,將她當成商品一樣估量花費多少銀兩就能得到她,公孫謙給人好正直的感覺,而那樣清澄無暇的眸光,仍舊每每讓她整個人燥熱起來。

「單戀好辛苦,他做的每件事我都好喜歡,可是……那些他也都對別人做呀……我討厭他對別人笑,討厭他對別人好,討厭他關心別人,我希望他只在意我一個人,我越來越貪心,越來越小心眼,但我又不知道,他對我只是像對待大家一樣,是我自己滿腦子里亂想亂猜亂自以為自己在他眼中是不同的……」李梅秀將臉頰埋在環抱屈起的膝間,聲音悶悶的。

「笨,你不會直接去問謙哥哦?問他到底什麼意思,喜歡不喜歡你,謙哥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說謊,只要是他坦誠的事,絕對就是真的。」根本不用自己躲在這兒胡猜瞎想,跟公孫謙搞啥曖昧。

「不要。」李梅秀想也不想就拒絕。

「為什麼不要?」

「我不要听見他說實話。」

「哦,你喜歡听他說謊話呀?」好怪的癖好。

「不是啦……我不要從他口中,听見他對我說……不喜歡我……」事實歸事實,自己隱約察覺是一回事,別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道利落地斬斷希望,又是另外一回事。

上回他與尉遲義他們對話中的緘默,說明一切。

「咬個牙忍忍不就過了嘛。」歐陽妅意實在很風涼,反正事不關己。

她真不懂李梅秀在擔心害怕什麼?她將公孫謙為李梅秀做的點點滴滴全看在眼里,她和公孫謙與兄妹無異,自小玩到大的好哥兒們,她幾乎可以算是他們幾位哥哥帶大,公孫謙待她的好,她享受的理所當然,可李梅秀才來當鋪多久呀?就已能和她這個妹子平起平坐,甚至得到比她更好的待遇,光憑公孫謙自毀公子名譽,為李梅秀說謊,就夠說明李梅秀地位的不同

這叫旁觀者清嗎?

「不要,我受不了。」李梅秀自認自己好孬。

「膽小鬼,浪費你自己的時間和青春,還害自己這麼苦惱狼狽。像以前朱朱多勇敢,鼓起勇氣直接殺到謙哥面前,當眾人的面朝他大喊我愛慕你,那樣才干淨利落!」雖然朱朱的後即下場慘烈,以古今戰事比擬的話……就叫兵敗如山倒,被公孫謙一擊必殺。

「朱朱……是誰?」李梅秀臉上寫滿困惑。從名字無從判斷出男女,但會向公孫謙表白愛慕情意,應該是姑娘吧?

直接大喊「我愛慕你」?

好……勇猛哦……

「朱朱是小當家的遠房表姐,好些年前在這住過一陣子,與我們幾個都相當熟識。她非常非常非——常喜歡謙哥哦,總是纏著他跑東跑西,幾乎有謙哥在的地方,就一定能看到她的身影,她還一直想買下謙哥這件流當品回家當夫君呢。」回想起當年朱朱迷戀公孫謙的程度,歐陽妅意仍是一臉好笑。

李梅秀听著听著,銅鈴眼不住地瞪大。

歐陽妅意特別強調了三次的「非常」,最後一回的尾音足足拖了許久,將李梅秀的屏息也拉長許久許久。

嚴盡歡的表姐?

非常喜歡公孫謙?

纏著他跑東跑西?

有公孫謙在的地方,就一定有她?

她還想買下公孫謙?!

她不意外有人和她一樣暗戀公孫謙,但听見有這號人物存在,他仍然忍不住身子一顫。

「不過,老爺的意思是,賣或不賣這選擇權,交由謙哥自己決定。」歐陽妅意補充。

現在公孫謙依然待在嚴家當鋪賣命,他當年的選擇為何,不用歐陽妅意多說。

「……她向公孫先生表白情意之後,公孫先生他……怎麼回答?」李梅秀嚥嚥唾,最想知道的,就是這件事。

還能怎麼回答?謙哥毫不遲疑回她︰「但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而且,謙哥還掛著微笑回復朱朱哦!真是的,不愛說謊是好事啦,可有時顯得太不近人情,好歹朱朱也算是他的青梅竹馬,這樣直接的答案很傷人……」歐陽妅意基于與朱朱的交情,心里很是同情她啦,畢竟告白失敗的朱朱,可是連哭三天三夜,哭濕幾十條手帕。「但我不能說謙哥做錯,畢竟,他不想讓朱朱心存幻想,將感情耗費在他身上,干脆用最無情的方式,要朱朱死心。」

歐陽妅意說的是別人的故事,李梅秀卻在同一時間,仿佛看見自己站在公孫謙面前,同他告白,把自己的情意一點不剩地透過言語轉達給他——

謙哥,我愛慕你……

她會挑一個桃花盛開的春季,借由花香或鳥語伴隨她羞澀的情意一並說出口……

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

他唇邊,瓖著笑,像在同她閑聊天氣好壞。

這這這這這這這——這太傷了呀呀呀呀……

光用想像的,她就雙腿發軟。

可憐的朱朱,當時打擊所受的傷,不知道恢復了沒?李梅秀都想替她掬一把同情之淚,但………同情別人有何用?她的下場又不會比朱朱好到哪里去!

「妅意,听你這樣說,把我最後一絲勇氣都勒弊了……」李梅秀苦笑。听見別人的慘烈教訓,再對照自己,她哪敢挑戰呀!

「我不是說來嚇你,只是覺得,死心要趁早,痴心妄想,到後來只是一場夢嘛。」歐陽妅意故意恫嚇她。

「……那個……朱朱還活著吧?」有沒有去投河尋短?

「活得可好了呢,她對謙哥的愛意,支持她努力不懈地活下來,每年都會再跟謙哥告白一次,次次失敗次次勇,好像臉皮已被磨得又硬又厚了吧。」換成尋常姑娘,老早就死心愛別人,偏偏朱朱不是尋常姑娘,她死腦筋又拗脾氣,開導也開導不來,說服也說服不听。

「年年告白?」李梅秀好生敬佩情敵的勇氣。

「是呀。」歐陽妅意頷首。

「……今年也告白過了?」

「還沒耶,算算時日,好像也差不多該來,這回說不定你也能親眼見到朱朱的——慘況。」歐陽妅意笑得好甜,快要擠出蜜一般。

李梅秀是很想親眼看看,但又不是那麼的想……

矛盾吶。

看他親口拒絕另一個女人。

也好像看見他親口拒絕她那樣。

「我不要……還是當妹妹好……當妹妹被他細心對待著、享受著,這樣就好……」李梅秀喃喃自語,憨憨搖頭,告訴自己,看看朱朱的下場,千萬別重蹈覆轍,她沒辦法像朱朱,在受了傷之後依然能佯裝無事地和公孫謙繼續面對面,她無法阻止自己不掉眼淚,不自慚形穢。

「最好你只是妹妹啦。」歐陽妅意撇撇嘴角,真想拿手里的空碗去敲李梅秀的頭,看看里頭是空心或實心,有沒有裝腦呀?

李梅秀心思早已不在歐陽妅意身上,她蜷著身,唸唸有詞,像在告誡自己,要當妹妹,只當妹妹就好……

早上才從歐陽妅意口中听見的人名,下午活生生出現在李梅秀面前——不,嚴格來說,是出現在公孫謙肩膀上,——不,更嚴格形容,是撲在公孫謙懷里。

朱朱,朱子夜,嚴盡歡的遠方表姐,一個清麗嬌美的活潑姑娘,她身著滾毛獵裝,首戴笑貂帽,腳蹬長靿尖頭靴,一副方才策馬千里追情郎的風塵僕僕模樣。

來挑戰不知第幾回合的告白情意。

李梅秀思量著該不該回避一下,給予公孫謙和朱子夜一個私密的談話空間,但是就算她現在轉身走人,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除她之外,全當鋪里大大小小都圍在外圈,等著看好戲。

「謙哥,我好想念你。」朱子夜開心得連雙眉都在跳舞。

「是嗎?」公孫謙輕笑,卻回得很淡,試圖將朱子夜從自己身上扳開。

「你知道我今年來的用意吧?」

「大概……猜得出來。」沒有任何新意,她的一千零一招。

一冷一熱,一喜悅一平靜。

「你猜錯了,今年我不來向你表達愛意。」朱子夜神秘兮兮搖晃食指。

「那真是……太好了。」公孫謙眸里笑意更深了點,雖然表面上看不出變化,李梅秀卻能敏銳分辨。

他好像松了口氣呢。

奇怪,她怎麼會知道?

「我今年,是來贖你!」朱子夜咧嘴嘿嘿直笑,大聲宣告。

呀呀,公孫謙眯起眼,是驚訝中帶著生氣吧?李梅秀觀察起公孫謙——但馬上她變得比公孫謙更驚訝!

什、什麼?!朱子夜剛剛說了什麼?!

她要來贖公孫謙?!

「我存滿歡歡當年開給我的天價,今天我終于可以付清謙哥你的賣身費,把你帶回家了!」朱子夜亮出腰纏的一袋巨款。五年前,嚴盡歡看她情深意濃,對公孫謙窮追猛纏,顧及表姐妹情誼,便允諾朱子夜,只要她能存齊一千兩,嚴家當鋪願意忍痛割愛流當品。

「我沒有听說這回事。」公孫謙的笑容消失不見,劍眉攏鎖。他曾听過朱子夜嘴里嚷嚷要付錢贖他,但他嚴詞拒絕過,她也就識趣沒再談,他以為那不過是玩笑,怎麼這回來竟帶來教人措手不及的大消息?!

「是我和歡歡私下交易嘛,不信的話,我們一塊兒去問歡歡。」朱子夜就要拉著他去向嚴盡歡求證。

「不用問了。」嚴盡歡聲音比人先到,身影從簾後緩緩走來,方才才睡醒的慵懶模樣,使她的身子有泰半全偎進一旁的夏侯武威膀間。

圍觀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左右女婢備妥藤椅軟墊,挑了視野最好的方位,恭迎嚴小當家入坐。

嚴盡歡從夏侯武威身上滑坐到藤椅間,撩撩披散的墨亮青絲,女敕女敕嬌軀斜躺在軟枕上,笑道︰「我在這里回答他,是,我和朱朱表姐達成交易,一千兩,流當品隨她挑選。」而朱朱會挑哪一件,在場所有人都知道。

「老爺允諾過我,買與不買,由我全權決定。」公孫謙罕有地冷冽了表情。

「我爹已經過世好幾年,現在嚴家是我做主。」嚴盡歡對于自己的不守承諾,全然沒有半點汗顏,甚至用眼神向公孫謙嗆道︰有意見,去找我爹告狀呀,有空順便幫忙除除他墓上的雜草吶。

「嚴盡歡——」公孫謙更罕見地咬牙狺出她的名與姓,那是在怒極的狀況下才會發生的失控。

「你的當單還在我手上哦。」嚴盡歡可不是別人瞪幾眼或吼幾聲就會嚇哭的柔弱嬌嬌女,她蔥白色縴縴玉手滑過自個兒雪女敕頰畔,把玩右鬢長發,輕吐她手中擁有的「好東西」。

啪!

公孫謙手里紙扇應聲折斷,秦關與夏侯武威立刻挺身而出,護衛口氣風涼欠打的嚴盡歡,尉遲義趕忙攔在公孫謙面前——即便公孫謙沒有任何出手之舉,他們也不敢冒風險,任由他與嚴盡歡之間的火藥味繼續加重。

公孫謙不再與嚴盡歡廢話半字,轉向另一個共犯,朱子夜——

「我說得夠明白了,我與你沒有任何感情基礎,我未曾對你動心,你有何苦執著于我?!」他從不曾做出會讓朱子夜誤解他待她有好感的行徑,他對她始終溫文有禮,雖不生疏,卻也不熟絡,當他頭一回拒絕朱子夜的愛意表白時,他以為她就會死心,偏偏她沒有,這些年來仍是鍥而不舍,他覺得她好傻,傻得太不值得,所以他的回答不會模稜兩可,不會教姑娘家產生誤會或希翼,她為何還努力存滿一千兩,就為了要買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公孫謙繃緊俊容,以前還能維持笑容地婉拒朱子夜的心意,但今年,他做不到,他的雙眸余光總是不經意地往身後瞟去,落在愕視目前廳里情況的李梅秀臉上。

他不想讓李梅秀撞見這種場面。

「這些我知道呀……」朱子夜有些委屈地抿唇,今年听到他的答復,依舊如此直截了當,不給她半分綺麗幻想吶,嗚……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買我!」公孫謙只差沒用粗聲咆哮。

「不!我要買!我一定要買!喏,歡歡,一千兩你點點!快把謙哥的當單給我!」朱子夜不改初衷。她為存足一千兩,費盡心力,那是她這些年來的唯一目標,她的心思全花在上頭,要她現在放棄,她之前做的努力,不就都變成一場空?!

她朱子夜的執拗,眾所皆知,要說她死心眼也無妨,要說她死纏爛打也可以,她才不是輕易被公孫謙幾記冷眸瞪過來又瞪過去就會退縮的縮頭烏龜!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後悔一輩子。」公孫謙怒氣已經隱藏不住。

他想撬開朱子夜的腦袋看看里頭是不是全裝石頭?!

他更想撬開嚴盡歡的腦袋,驗證是否如他猜測的只有一大缸砒霜或鶴頂紅存在!

他想!他該死地想!

「冷靜,這麼做不值得。」不是秦關熟諳讀心術,而是公孫謙眉間的猙獰太明顯。

「我無法跟那兩個女人溝通,她們根本听不懂人話!」公孫謙咬緊牙關在沉狺,爾雅面容上,有著罕見的青筋暴突。

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他都明明白白告訴朱子夜,他對她沒有男女之情,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她仍是年年都來!

她是聾子嗎?還是傻子?!

秦關多想同情公孫謙,但他的憐憫心只是累贅,畢竟以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多羨慕公孫謙的無可奈何。

「我懂,我在很久以前,就認清這是事實。」秦關淡道,口氣中充滿無奈。寡言如他,每年僅有此一時刻,他會多說上好幾句話,幾乎將一整年份的言語全數用在這里。

「所以,我已經不想再多說廢話。」公孫謙文風不動地站挺,藏在藍紋針黹長袍底下的手,傳來清脆震耳的扳指聲,迸湧的殺意,如巨浪翻騰而來。

君子動口不動手,但當君子被逼得走投無路時,動手比動口更具成效。

站在嚴盡歡身旁的夏侯武威也不能坐視不管,做好與公孫謙拚門一輸的備戰準備,無論發生何事,他都得保護嚴盡歡不傷半跟毫毛,即便必須與兄弟動手。

「你還不改變你的心意嗎?」秦關冷睨朱子夜,現在只要她一句話,就能和平落幕的簡單小事,非得讓全當鋪為她杠上嗎?!

「我……」朱子夜的不甘心,全瓖在黑燦燦的瞳仁間,她想用力搖頭,表達死不改變的堅持決心,卻被秦關那雙比冰更寒冷的眼眸給凍得想打哆嗦。

「鬧夠了沒?你還要謙哥說出哪些更無情的字眼來傷害你,你才甘願?」不只是目光,秦關的嗓,也很冷。

「我——」朱子夜仍是詞窮。

「每年被傷一次,再大哭一場,你還要讓多少人看見你的糗態?你還要……讓多少人一邊數落你的愚笨,一邊又比你感到更疼痛?」最後那兩字,秦關是以近乎嘆息的方式喟出。

「可……我是真的好喜歡謙哥嘛……」喜歡他好久了……

她的這句呢喃,令秦關一震,握緊拳,冷硬地再回砍她一刀︰「謙哥不愛你。」

「……這我也知道呀……」朱子夜垂頭喪氣。

「就算你買下他,他仍是不會愛上你。我已經可以想像他會用何種面目對待你,冷淡、疏離、無視、憎惡,這些就是你想花一千兩買到的東西?」秦關望著朱子夜的眼神除了斥罵,還多了一絲……不忍。

「………你比謙哥更狠。」朱子夜紅了眼眶,淚水在眼里滾動。公孫謙雖然直接,也僅止于少少幾句「我對你沒有情意」雲雲之類,不知是麻木了,或是她听太多回,早已習慣,他對公孫謙的回答不會有意料之外的嚴重受創,但此時听秦關挑明將後果將白,而那個後果,她自己不是不清楚,被秦關一語道破,難堪充滿在腦間,正嗡嗡作響。

嚴盡歡始終帶著愉悅好心情在看戲,等左右婢女將一千兩碎銀清點完畢後才悠哉開口,完全無視對峙中的夏侯武威與公孫謙、訓人和被訓的秦關朱子夜。

「春兒,去把謙哥的當單取來。朱朱表姐,你的一千兩,我確實收下了。」嚴盡歡頰上瓖有蜜笑,等待婢女春兒回來。

「小當家,你真的要賣謙哥?」歐陽妅意挨到嚴盡歡身畔,也是充滿不敢置信的驚訝。

「賣呀,你們幾件流當品,全都可以賣呀,誰出的價好,就賣誰。」嚴盡歡說給在場所有「流當品」听,不單單只有公孫謙在出售名單中。

「可是老爺嚥氣前要我們允諾這輩子都得替他守著嚴家當鋪、守著小當家你,我們都發過誓的,那你現在把我們賣掉,那——」歐陽妅意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那是因為當初你們賣不掉呀,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凱表姐,連一千兩這般離譜天價也肯出,我不敲她敲誰呀?」嚴盡歡一丁點兒都不怕被朱子夜听見這番話,照說不誤,「我只是有點意外,她竟然真的存滿一千兩,我以為她說笑罷了。」

「謙哥的價值不是僅有區區一千兩,他在鋪子里替你做成多少筆交易,那些隨便一提,都超過一千兩!」歐陽妅意要嚴盡歡自己比較賣出公孫謙後的損失。

「是呀。」她當然也知道。一個好的鑒師,千金難求;一個好又不支薪的鑒師,萬兩買不到。公孫謙是個人才,若他的售價公諸于世,絕對會有數十甚至數百家的當鋪要來爭奪他,失去他,嚴家當鋪等同于直接被人打垮一半。

「那你還想賣他?!」

「朱朱表姐都湊齊銀兩,我單方反悔,不就自毀商譽?」嚴盡歡當初看朱子夜那般堅持認真,害她好想逗逗她,才會開出離譜的千兩賣價,她以為朱子夜會立即放棄,哪知她將戲言當真,努力賺得公孫謙的贖身費,反而讓嚴盡歡騎虎難下。

明明是你把商譽當游戲在玩的吧?!在場眾人心里同時浮現這句反駁。

「請問……只要有一千兩,誰都可以出價買公孫謙先生嗎?」

此時,人群中悄悄舉高一雙玉白縴臂,發出看戲許久之後的疑問。

全當鋪里,會以「公孫先生」尊稱人的,不做二人想。

眾人目光滑過去,全投向右手還舉在半空中輕揚的李梅秀。

「你問這個問題做啥?你連自己的六十兩贖身費都付不出來。」歐陽妅意要李梅秀快快放下那雙舉再高也沒用的右手。李梅秀不但沒有六十兩,還欠她十二文的湯面錢!

「我現在手邊的確沒有一千兩……或許,我湊得出來。」李梅秀雖然面露遲疑,但仔細思索之後,有了答案。

「你會有一千兩?」嚴盡歡細眉挑得好高好高,是懷疑,亦是難以置信。

「我在家人那邊存了一筆不算小的錢。」雖然那筆錢她另有用途。那是她耍詐賺來的「血汗錢」,存了好久好久,可看見公孫謙對于朱子夜莫可奈何的隱忍,以及他面對嚴盡歡要將他當成貨物一樣拋售時的無法抵抗,她揪痛了胸口,她想替他做些什麼,不要讓他被他不愛的人買走,她不要瞧見他有一絲絲的為難和不情願……

「既然有錢,為何不先還清自己的債?」嚴盡歡對于損失六十兩,至今仍感到心痛莫名。

因為她不想隨便動用那筆錢!不要把錢花在自己身上,就算是自己差點被拍賣掉清白,她也沒動念想挪用它,那錢好重要,是準備用在……她和弟弟都發過誓,非到必要,不能拿來胡亂使用。

但是……

她卻願意用在公孫謙身上。

一千兩的巨款,極有可能會耗盡她這幾年來的辛苦收獲,讓一切從頭來過,甚至害一切無法挽回,但她仍願意拿它來換公孫謙的自由和笑容。

他對她,竟然變得這般巨大的重要,超過這幾年來,她努力想做的事……

「我到底可不可以參與出價的行列?」比起自己解釋有錢與否,李梅秀更在意這件事。

「她是誰?她要跟我爭謙哥?」朱子夜對于李梅秀這號人物完全陌生,她是當鋪的生面孔。朱子夜慌張的追問最靠近自己的秦關,拉扯他的衣袖,要個解答。

「她是第一個讓謙哥開口說謊的女人。」秦關用著僅僅彼此能听聞的音量回答朱子夜。公孫謙的謊言不能被嚴盡歡知曉,否則當日公孫謙所做的努力全變成泡影,也許嚴盡歡會再逼李梅秀出賣清白。他很清楚公孫謙想保護李梅秀的心情,自然不會在此時再為公孫謙惹麻煩。

朱子夜瞠圓眸子,仿佛在瞪大下去,眼珠子就要滾下來,吃驚得連嘴也關不上來,好半響,她做不出其他反應,只能愣愣瞅著秦關,她以為他在騙她,公孫謙耶,那個公孫謙耶!她認識十幾年的公孫謙耶!誰不知道公孫謙生平最痛恨的事就是說謊,而他做了他自己最痛恨的事?!

為了一個女人?

朱子夜聲音抖得完全破碎︰「你、你、你說她是——」讓謙哥開口說謊的女人?!

「是。」秦關這一個字的肯定答復,比先前他說過的任何一句話更加殘忍。

朱子夜認真打量李梅秀,才發現公孫謙的雙眼視線始終膠著在李梅秀身上,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淡淡的,卻又濃烈得無法挪開,總是平靜無波的黑瞳里,只印著李梅秀一個人的身影,好似旁人都不存在。

他看著她,看著她與嚴盡歡談論一千兩買賣事宜,看著他在等待嚴盡歡點頭同意她的競價,看著她一臉堅定,不像在撒謊,看著她,挺直了背脊,就站在嚴盡歡面前。

他一直,看著她。

然後,在嚴盡歡回答她之前,公孫謙朝她走了過去,毫不避嫌地當眾牽起她的手。

「跟我來。」他不管她與嚴盡歡正在商談什麼,拉她走出圍觀人群,往後園亭子去。

擺明兩人需要私下談談,其余閑雜人等全拋到一邊,雖然後頭仍有很多困難——包括嚴盡歡、包括朱子夜——待解決,但,那可以等。

鋪你眾人全往前庭集合,後園亭子顯得幽靜無比,薄薄的雪,鋪在柵欄與步階上,小徑兩旁的矮樹枝光禿禿的,枝椏上,覆有輕霜,他挽著她,小心不在雪地上摔跤,直至將她安置在亭內檀木椅間。

李梅秀方才沿途就滿腦子漿糊。

他、他、他……他單獨叫她跟他走,是想對她說什麼?

說……他回復朱子夜的那番話,要原原本本會送給她嗎?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後悔一輩子。

他剛剛是這樣對朱子夜冷然說道。

現在,也要惡狠狠給她這幾句警告嗎?

「我——」兩人同一時間開了口,發出同一個字,又同一時間停頓,要讓對方先說。

他等她,她等他,等待的沉默,持續了片刻。

「你(你)——」

該說兩人默契極佳,還是時機捉得太恰巧,第二個字眼,同時、同刻、同聲相應。

「……你先說吧。」李梅秀覺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干脆先把最難熬的部分听完,她已經先听過朱子夜那一回,輪到自己時,應該……比較有心里準備,來吧——

公孫謙亦不認為將時間耗費在你你你我我這上頭有任何意義,他確實想在與她談話之前,把橫亙在心上最重要的一句話搶先說明白——

「我和朱子夜的關系,清清白白,我當她和妅意一樣,只是妹妹。」

「嗯?」李梅秀沒听到意料中的狠話,絞在裙上的柔荑一時之間僵住,她眨眨眼,咀嚼完他的話,訥訥回他︰「呃……我知道呀……」全當鋪里沒有人會不知道吧?他給朱子夜的回應都那麼直截了當,壓根沒有任何想像或誤解的空間。

只是她不懂,他怎麼第一句話就對她說這件眾人皆知之事?

像在……解釋?

「我不希望你誤會。」

「我不會誤會……我看得出來,朱姑娘很喜歡你。」但,是獨角戲,和她一樣。

公孫謙搖頭,「她不過是一時迷惑,並非愛。」

「怎不是愛,這麼多年,她一心一意戀慕你,為了你,存足千兩,若不是有毅力和決心,她哪會如此鍥而不舍?我知道攢錢的辛苦,一定是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撐得下去……就算你不愛她,也不要這般忽略她的心……」這樣,會她不由自主將朱子夜的遭遇,投射到自己身上。當自己深愛一個人,不被對方接受已經夠慘了,還被無視至此,太慘吶……

「她蒙住了自己的眼,錯將愛情放在我身上。有一天,當她揭開遮眼的帛巾,她會後悔自己浪費寶貴青春和情意。」公孫謙不像朱子夜莽撞沖動,他看得比她更清楚,她的付出和糾纏,她自己沒有樂在其中,他也沒有領受半分,愛情不該是如此,或許愛情綜合了酸甜苦辣,有時苦多一些,有時甜多一點,無論滋味如何,最少在愛情里,最基本該存在的,是彼此之間的相屬與互有的關愛,若失去這些,根本沒有資格稱之為愛。

是在說給她听嗎?李梅秀努力想著,以為他在指桑罵槐,希望她自己學聰明點,要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因為你不愛她,才能這麼冷淡說著,我看見的就和你不同,我雖然也覺得她好傻,愛著一個不愛她的人,那麼辛苦,還得一年一年帶著笑容來面對你,可我認為愛情沒有對或錯,沒有道理可循,喜歡就是喜歡了,她那麼勇敢,把心底的話掏心挖肺說出來,我佩服她,就算以後你跟她不會有好結果,我想,她也不會後悔自己做過的這些事。」李梅秀說著自己眼中看見的朱子夜。雖然是情敵,不怕丟臉、不怕遭拒。哪像她,畏畏縮縮,只想保護好自己,任由自己的心意藏在嘴里死去,一個字也不敢說、一點傷也不敢受。朱子夜不會後悔自己做過的這些事,而她呢?

她會後悔,五年後、十年後、五十年後……再回想起來,她一定會很後悔很後悔,後悔沒有讓他知道,曾經有個姑娘,好喜歡好喜歡他,第一次踏進當鋪想詐騙錢財而忍不住內心惶惑,害怕被人察覺意圖,她的雙手藏在袖里,不斷發抖,是他,端來了一杯熱茶,溫暖她的掌心,用笑容和悅耳的嗓,教她安心,欺騙他,她感到罪惡和自我嫌憎;面對他,她從新學習坦白和誠實。當他從錢復多手中救下她,她幾乎已經能確定自己的心意。她不知道與朱子夜相較起來,她有比朱子夜更喜歡他嗎?畢竟朱子夜對他的愛意已經長達好幾年,而她不過短短數月,孰輕孰重,可以稱量嗎?可以估價嗎?

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不樂見到公孫謙鎖眉苦惱,只要他一失去笑容,她的天空就會變得比他更黯淡無光?

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不希望害公孫謙必須說出自己也不愛的狠話來拒絕人?言語會傷人,亦會自傷,當說出令別人不愉快的話語時,自己所嗜到的,絕不會是輕松喜悅。

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跟他在一起時,就會好開心,哪怕是陪他做粗活、搬重貨、枯燥數著百來件流當品?听見他說話時,耳朵豎得直挺挺,半個字也舍不得錯過?看見他孤零零坐在輕雪飄揚的面鋪中,一個人,斂起眉目,握緊雙拳,沉浸在她無法介入的過往,朱子夜會不會像她,一心急著要趕快飛奔過去,想要到他身邊,不要他流露出失落的神情,不要他等待,不要他有時間重掀往昔傷疤,讓傷口再度血淋淋?

也許,朱子夜也會如此,也許……

「不是任何一個人對我的情意,我都得全盤接受。」公孫謙的原則,不曾改變。

「對啦,這種事,也得你情我願,否則被愛那一方亦會很困擾吧……」她怎麼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很適合套用在她身上?

不是任何一個人對我的情意,我都得全盤接受。

易地而處,她變成他,她也會認同這道理。

抱歉,我也喜歡你。

這句話,她不敢說。

一方面,害怕被拒絕,另一方面,不想他為第二個朱子夜而苦惱。

他一定覺得她像第二個朱子夜,一相情願愛著他,一樣都想用錢來買下他——這應該是他特地把她帶到涼亭里,想說的話吧。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後悔一輩子。

李梅秀撇遠視線,望向凝有薄冰的湖面,映照出兩人身影,冰面如鏡面,照著她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愛情。

突如其來的勇氣,從她吸入沁涼氣息的肺葉中滿滿膨脹,她的目光挪回他臉上,一個荒謬的念頭,來得措手不及。

告訴他︰我也喜歡你。

不行,一說就死定了。

他會不開心,他會覺得麻煩,他會覺得怎麼老是遇上這種女人。

不說的話,你會後悔。

對,會很後悔。

說吧。

不可以。

快說。

我不敢……

快說!

不可以!

「我……也——拿一千兩買你,不、不是想學朱姑娘,我只是想幫你解圍,你放心,我不會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只是單純想救你,就像……你那時候從錢老爺手中救我一樣。」差一點,僅差那麼一丁點,她幾乎就要月兌口說錯話,幸好在緊急時候,她理智戰勝,硬生生拗出另一個話題,而非傻乎乎被荒謬念頭所驅使。

「我不認為你有一千兩。」一個連湯面錢都得向妅意借的女孩,不可能有如此巨額的款項。

「我應該有……」正確數目她不確定,但省吃儉用存了好幾年的戰果不會太還酸。她曾陪著弟弟去挖埋藏在菜園土內的錢罐子,里頭裝滿白銀黃金,沒有千兩也有百兩吧。

李梅秀嘴里回應他,偏偏目光瞅緊他端正容貌之際,腦子里的聲音依舊在回蕩。

跟他說,你喜歡他,不要害怕受傷,你也想看看他听見你的心意時,出現在臉上的表情吧?是早了然于心,抑或倍受困擾?他會開心,還是生氣……

「你有?」他看出她心神不專心,以及不時咬唇,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和我弟弟存了一筆錢,本來準備拿來買……呃,不過有急用的話,可以先挪來用。」至于她弟那邊……可能得想想如何告訴他,她要拿錢來買男人,呀,她眼前好像看見弟在跳腳、耳邊出現弟的咆哮,以及弟用食指狠戳她的額心,痛斥她被美色迷昏頭的慘景。

被美色迷昏頭……

這句話,用在公孫謙這個男人身上,一點也不突兀。

他的確美,純男性化英挺的五官,摻和了柔致的溫煦——當然並不是暗喻她渾身娘兒們味道,而是一種有別于粗獷、魯莽之外的細膩。

我喜歡你笑起來,眼尾微揚的樣子。

公孫謙听出她遲疑沒說的部分。「你原來是準備買什麼?需要這麼一大筆錢?」一千兩,足以買下好幾甲農地或幾處園林古宅,她若如她所言的富裕,當時典當清白的六十兩,她不該還不出來,還差點被迫賣身,這說不過去。

「我……」她耳里還隱約听見他問了她幾句話。只是隱約而已,因為有更大的聲音在腦子里說著、喊著。

我喜歡你品茗的樣子。

「梅秀?」久等不到她那個「我」字之後的回復,公孫謙輕聲喚她,她抬眸,深望眼前這個男人。

我喜歡你鑒賞商品時,眸子里,專注認真的樣子。

「你怎麼了?」

我喜歡你看著我之時,眸子里,仿佛只有我一個人存在的樣子。

李梅秀完全沒眨眼,每看他一回,喜歡兩個字就越發響亮。

我喜歡你。

我和朱子夜一樣,喜歡你。

她看見他緩緩瞠圓了比女人更媚的黑眸,墨濃的劍眉,挑高。

她才驚覺,原來只敢放在心里呢喃的那句話,就在方才她發呆的時候,從她嘴里,悄悄地,流洩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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