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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鑒師 第十章

驟雨突落,打散街市的熱絡。

原本悠閑胡逛的路人,匆匆躲進店鋪避雨,半空中招搖的店幌,被手腳俐落的伙計撤下,一眨眼功夫,大街上,人煙寥寥,雨水朦朧了景色,雨聲喧擾了听覺。

公孫謙透過窗,凝望筆直長街,眼熟的街景,是他童年時最深刻的記憶,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往外看,緊盯著街的一角,雨落在屋檐上,劈劈啪啪的嘈雜,卻仍然教他覺得死寂。

一個人也沒有,好靜。

好些年來,他已經不曾再坐在窗邊往外瞧,因為他很清楚,窗外,不會再有親人走來,他早已經斷了奢念,現在,他又為何像兒時的他,覷著街,在等著……

公孫先生,要不要喝杯茶?

他回頭,背後沒有誰蹦蹦跳跳跑來,桌面上,只有堆積如小山的典當品,沒有飄著溫暖輕煙的香銘。

公孫先生,你說的故事是真的假的?!這、這個妝盒每到三更,鏡面就會照出個女鬼——

繪聲繪影被指為鬧鬼的妝盒,流當了兩年,就擺在偏廳角落,小小鏡面里,沒有女鬼身影,有的,只有他斂眉不笑的容顏,映照在上頭。

謙、謙哥,我把這些拿去庫房放。

謙哥!左邊這件是真貨,右邊這件是假貨!我……猜對了嗎?

明明就是右邊的才是真貨,已經教過她無數回,她依舊相當眼拙,十次有八次用瞎朦的。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公孫謙額際有一絲怞痛,微微猙獰了玉雕一般雅致的面容,他起來關上窗扇,未燃燭的屋里昏暗,但灰暗僅有短短一瞬間,夜明珠的柔光隨即照耀斗室。

回來拿夜明珠既是她的目的,為什麼又不帶走它?

為何還留它在這里,散發清幽的淡綠光芒,嘲弄地將他一個人的背影孤獨映照于壁上?

他並不願意丑化她在心目中存在過的模樣,他情願相信,她曾經抱持著喜悅,留在嚴家當鋪、留在他身邊,她對他的情意表白,不是為了想博取她的信任,即使嚴盡歡事後將話說得既酸又難听,直指他是遭人利用,引狼入室,被迷得暈頭轉向,他仍要相信,紅著臉蛋及眼眶,喃喃說著「我喜歡你」的她,在那一刻里,沒有說謊。

「謙哥。」秦關敲叩偏廳門扉,托著茗壺與瓷杯,進入屋內。

「你回來了。」公孫謙收回飄逸的思緒,轉向他。

秦關日前送朱子夜回牧場——每年幾乎都是如此,朱子夜前來嚴家當鋪向公孫謙告白,慘遭公孫謙拒絕,她哭著回去,秦關陪著,回去牧場再听她不斷泣訴關于公孫謙的事,秦關再帶著一肚子惆悵與失落,回來嚴家當鋪——孰料一回當鋪就听見了教他吃驚之事,李梅秀偷走當鋪貴重物,跑得不見蹤影。

秦關苦笑頷首,勉強在桌面上挪開一處空位來放置茶水。

「我听說了關于李梅秀的事。我想,咱兄弟倆,應該來借茶澆愁。」秦關說著,已經倒滿兩大杯的茶。

「朱朱將話挑明了講?」公孫謙落坐。會要借茶澆愁,代表著秦關同樣心情不佳,而能左右秦關心情,從來只有朱子夜。

秦關自嘲地緩緩低笑︰「真不可思議,我竟然在听完她的狠話之後,完全感覺不到痛。我以為,我應該要疼得像是心髒被人狠狠捏碎搗爛,應該要疼得再也沒有力量振作起來,可是我發現,一切沒有那麼難熬,我慢慢听她說著,一直以來的忐忑不安卻反倒踏實,她說得越狠,我越是輕松,她堅定望向我,告訴我,她不可能愛上我之時,我的絕望,變成了釋懷。」寡言的秦關,飲下一杯茶後,仿佛方才下肚的東西是酒,而他正因酒後吐真言,變得多話。

關哥……我不可能愛上你,我只當你是哥兒們,一輩子的哥兒們,我們……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朱子夜咬著唇,囁嚅說出的話,仍在秦關腦中回蕩不已。

不可能愛上他。

只當他是哥兒們。

一輩子的哥兒們。

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殺人不用刀的言語,砍得教人支離破碎,該要很疼很疼的心,卻在那時,平靜如水,是痛極了反而察覺不到疼,或是自己一直有被拒絕的認知,所以根本不意外會從她口中听見心知肚明的答案?

「那個傻子,還在說謊。」公孫謙當初同朱子夜說那番話,並不是真要她開口傷害秦關,而是他看出朱子夜對秦關的依賴,絕不單純只是哥兒們的感情,他希望推她一把,教她擦亮雙眼,看清自己心意,結果,她依然沒看明白。

傻呀,近在咫尺的愛情,越是忽略它的存在,目光放在遙遠彼方,奢望著天際遙望星辰,沒能看見腳旁那株吐露芬芳的花。

「你呢?沒事吧?」秦關關心問他。

「沒事,別為我擔心。」

確實沒有人需要為公孫謙躁心,他的日子,並沒有因為李梅秀而產生太大改變,他依然認真工作,不曾出錯半次,不曾擺出喪志或頹廢,他依然風雅翩翩、依然與客人談笑風生、依然是人們口中的玉鑒師——

只是,當客人散去,他靜默,坐在窗扇旁,望著外頭的次數,變得頻繁。

只是,當夜深人靜,他沉思,坐在窗扇旁,望著外頭的時間,變得更冗長。

兒時的他,在窗邊,等待爹娘。

長大成人的他,在窗邊,等待什麼?

「你氣她嗎?」秦關問得直接。

「不。」公孫謙不撒謊。

氣嗎?他沒有將那樣的情緒加諸在她身上,想起她時,胸口悒郁空洞,像失去了什麼,還在跳動的著的心,沒來由地揪痛。

那並不是生氣或憤怒。

或許,它名為失落吧。

「也許,她有苦衷。」秦關很難相信李梅秀竟會做出竊盜這種事。

「……」

有苦衷,為何不同他商量?她若喜歡古玉環,有權處置當鋪所有物品的他,甘冒被嚴盡歡念到雙耳發痛的危機,也願意為她雙手奉上,她為何不能信任他、依賴他?

她的苦衷,他一點也不清楚。

他現在才發現,他沒有完完全全認識她,關于她的一切,他一知半解,明明喜愛她,卻不明白她為何拿走古玉環、為何需要夜明珠,為何……掉著眼淚,將她所做的壞事盡數坦誠?

歐陽妅意步入,中斷兩位「酗茶」男人的交談,她專程來找公孫謙。

「謙哥,有你的信。」她把手上紙包交給他。東西重量很輕,不像信函,外頭特別注明「小心輕放」及「請勿重摔」,她好奇是啥,便放下櫃台工作,親自跑一趟,現在她已經坐定位,等待公孫謙拆開來。

「是林公子典當的那一組飾物吧,缺了一條鏈子,他允我會補過來——」公孫謙緩慢拆開封紙包,薄木盒的一角從其中露出來,取出木盒,打開盒蓋,動作凝結在這一刻。

木盒里,古玉環安安穩穩躺在中央,所有曾因它而起的爭執紛擾,好似全與它無關,環身上流閃的翠碧色光澤,優雅而沉穩。

「是古玉環!梅秀偷走的古玉環!」歐陽妅意率先低嚷出來,又立刻掩嘴。她不該在公孫謙面前提及「偷」這個嚴重指控,雖然全當鋪里都在李梅秀頭上冠下「小偷」惡名,獨獨公孫謙,不曾那樣說過。

「妅意,誰送回來的?!」公孫謙問她,口氣急促,一反平日溫雅,他听見自己的聲音沉得幾不可聞。

「是郵驛使,連同當鋪里其他好幾封信混著一塊兒送來的。」

「從何處寄出?」紙包外,除了「小心輕放」及「請勿重摔」八字外,就僅有當鋪地址和他公孫謙的名字,其余什麼也沒寫。

「這……我沒問。」她只負責簽收。

紙包里,只有木盒和古玉環,不見其他只字片語,但他們都知道,寄件者是誰。

「梅秀把古玉環寄還給我們……為什麼呀?她不就是為了它才混進我們鋪里嗎?」歐陽妅意好困惑。她為了這件事,好氣李梅秀,覺得自己的友情被李梅秀給戲弄了,可她又不能發作,最該憤怒的公孫謙表現得一如往昔,他沒有口出惡言地辱罵李梅秀,沒有氣極敗壞地詛咒李梅秀,害她也無權理直氣壯跟著一塊兒罵。

李梅秀不就是為了它,才混進當鋪里嗎?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

現在古玉環的歸還,代表何意?

賠罪?

致歉?

良心不安?

或是,它失去被她需要的價值?

「謙哥?!」

歐陽妅意看著公孫謙放下木盒,疾步奔出側廳,她出聲想喚時,頎長身影已不見蹤跡。

光禿禿的。

李梅秀仰著頭,一臉歉意,看著被她修剪光光的老樹枝椏。

一路靠著簡陋又不緊靠的板車將老樹拖回山里,原本翠綠的葉,不是磨損就是沿途掉光,好幾處林間小徑無法容納它經過,她只好折斷部分散枝,又折又剪,抵達目的地時,老樹差不多像只被理光羽毛的鳥兒,一點元氣也沒有。

透過稀疏枝椏間,可以看見湛藍色蒼穹,前一刻才下完大雨,下一刻它就能恢復清澄晴朗,幾朵白雲點綴,悠哉飄過,輕輕流動,她不由得失神,眺望著天,傻乎乎發起呆來。

真羨慕那片天幕,再厚的烏雲,也有會散去的一天,不會永永遠遠都遮蔽掉它的碧青,就算雨那麼大,下久也會停歇,然後陽光露面,仿佛剛剛的傾盆豪雨不曾存在……

真好吶,沒有陰霾的烏雲,沒有淚珠一般的雨水,它又變回萬里晴空。

為什麼看著它的她,卻無法揮去眼前的陰霾?

為什麼她還是覺得眼中灰濛濛的?

為什麼還是有雨水在她眼眶里打轉?

老樹偏枝上殘存的少數葉片被山里一陣強風吹落,輕而緩地自她眼前墜下,她本能伸長手,去承接它,依然青翠的葉,在她掌心。

女敕暖的綠,令她憶起了古玉環相仿的美麗色澤。

不知道他收到古玉環了沒?

那只被她盜走,又讓李梅亭當掉,最後在她要求下,再被李梅亭拿錢取贖回來的古玉環。

希望他沒因為她,而被嚴盡歡責罵或遷怒,在寒冷的早晨,孤單單一個人面對滿園子落葉。

希望他會在收到古玉環之後,可以稍稍原諒她一些些。

希望他在心中罵她時,不要罵得太凶……

好多好多的希望,她一個一個默默在心里念著,每念一次,公孫謙的五官就越清晰一點,想起他輕笑時眼尾微微上揚的模樣,她的心,卻反而重重下沉。

她再也……沒機會見到吧,以後,就只能放在記憶中,獨處時,或入夢後,才有資格回味他。

希望,他會忘掉曾經有個小騙子,將歪腦筋動到嚴家當鋪上,滿嘴謊言欺騙他,害他受罰。

希望,他記得的,不是騙著人的丑陋李梅秀。

希望,他不會再陪著哪個姑娘一塊兒窩在小小面鋪里,共享熱乎乎的湯面。

希望,就算他再度有了第二位讓他放在心上的姑娘時,也不要牽著那姑娘的手,一同流連在一件又一件典當物上,不要偎在她的耳邊,告訴她,那件典當物的質地、來歷,以及故事……

希望……

希望,她閉上雙眼,狠狠睡上一覺,再醒來,會發現自己依然能是嚴家當鋪中,地位低下的流當品一件。

希望,離開當鋪、離開他,只是一場惡夢。

希望……

隱藏在南城巷末的老舊房舍,陽光勉強僅能照耀到屋前幾寸。

下過雨的地,處處積有水窪,或大或小、或深或淺,都反照著頂頭上方的藍天白雲。

一只白布靴,踏過水窪,二度步入此地。

頭一回,是為逮獲一只撒謊的壞女孩。

第二回,依然為了壞女孩而來。

理智告訴他不該來,他還是來了,在被她利用、傷害之後,他仍舊沒有足夠自制力來喝止自己把「李梅秀」三個字遠遠拋至腦後。

他仍會……想著她。

他不確定她住在哪宅哪戶,只確定這里曾有一個「李梅秀」出現,那天,他尾隨驚慌失措的她回來,她以為成功甩掉他,正松懈心防,扯開自己一頭累贅細飾,露出一抹復雜笑容——他認為,不該出現在一位騙子臉上的笑容,那是混雜著松口氣的釋然,以及快要哭出來的歉然,花一般的臉蛋,完全沒有得逞的喜悅,反而有抹陰霾,籠罩住她。

公孫謙緩步走著。

那堵被他以扇擊碎的廢牆,還在。

他與她,曾在這牆邊對峙,本想偷襲他的她,笨拙地以左手揮來,他輕易就能阻擋掉,事後,他在當鋪里,見她右手握筆,仔細記下庫房里哪一櫃哪一層放置有哪些物品,他才知道,她是右撇子,她的右手絕對比左手來得靈活慣用,她卻還選擇以不擅長的左手來面對他,為什麼?

因為她不想傷他。

她並不是無惡不作的壞人,也不是完美無瑕的好人,同樣的,他也不是,他表里不一,以笑容糖衣包裹外貌,實際上,他冷漠得難以相處,自以為自己清高誠實,然而被他用「實話」傷害過的人,何其之多?

相較之下,李梅秀比他更加的美好。

她撒謊,為了讓小胖球球咧出一記開懷笑容,那是他做不到的溫柔,那時的她,一點也不可憎,反而俏皮得教他挪不開眼,貪婪看著她

他依舊是痛恨謊言的公孫謙,並非降低了自己的道德標準去容忍謊言,而是他喜歡上在謊言背後,她小小的善良貼心。

他收到她寄回的古玉環時,腦筋一片空白,當他回過神,人已經站在相遇的巷末,他走著,在尋找她的蹤影。

咿呀。

老舊的窗扇被打開,發出嘈雜刺耳的磨擦響聲,接著,一盆水自屋里往外潑,就差一丁點,那盆洗腳水便會全數招呼在公孫謙身上,它打斷了公孫謙的思緒,讓他與潑水人四目相交。

公孫謙立即認出程婆婆,她是那時不小心戳破李梅秀蹩腳謊言,教李梅秀啞口無言的大功臣。

他快步上前,要問李梅秀的住處。薄唇才啟,瞧見他的程婆婆更快大嚷︰「你這個梅秀的相好小子!給我用跑的過來!」聲音洪亮有力,老歸老,身體可好的哩。近年來記憶力衰退的她,對公孫謙印象深刻,他曾同李梅秀一塊兒在巷里私會,瞧小倆口你一言我一語地耳鬢廝磨,絕對是愛侶沒錯!李家有女初長成,也開始學大姑娘幽會情郎——

她正惱著梅秀姐弟倆做的事,找不到人遷怒,他來了正好,過來給她罵!

如她所願,公孫謙施展輕功,如風一般馳至程婆婆窗台前,程婆婆以為自己眼花,方才還在數步遠的小伙子,一眨眼,已經挺直地佇于她面前,靜候她的教訓。

不管了,開罵!

「你給我去問問梅秀梅亭姐弟倆是啥意思?!不把我這個老人家的話放耳里是不是?不要以為我程婆婆老了,講的話沒有分量,也不要以為我程婆婆腿廢了,就沒法子追著他們姐弟兩打——」

程婆婆 哩啪啦罵一串,罵完,喘兩口氣之後,就忘掉剛剛自己為啥這般生氣,張著幾乎落光牙齒的發皺雙唇停頓蠕動許久,直至公孫謙開口提醒她︰「梅秀,您剛剛在罵梅秀。請問,梅秀做了什麼惹您生氣的事?」

呀,對,她在罵梅秀和梅亭這兩只臭小鬼!

程婆婆記憶重新接上,拄著木拐,咚咚從屋里出來,手里拎有一大袋東西,甩給公孫謙,里頭裝滿亮晃晃的碎銀,以重量來估,少說上百兩。

「他們姐弟倆到底要我說幾次?以前的賬,誰還跟他們計較呀?白賊李都死那麼多年,老宅子被騙走又不是他們姐弟倆騙的,當初賣房賣土地也沒有被白賊李拿刀架在脖子上硬逼,哪有賺到錢算是大家的福利,賠錢卻全要他們李家負責?!你把這袋銀兩拿去還給他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攢到這些錢!我不收!我才不收呢!」

公孫謙心中雖有無數迷團未厘清,程婆婆又吼得沒頭沒尾,教人無法模透始末,表現在俊秀容顏上,卻仍維持淡笑和無比耐心,認真听著程婆婆罵人,再從中獲取他想知道的更多內幕,程婆婆罵得越多,他越容易模清情況。

白賊李?

賣房賣土地?

老宅子被騙走?

賠錢全要李家負責?

「我也認為梅秀有時相當難溝通,許多話全藏在心里不說,教人弄不清她到底在瞎忙什麼,又為何……不計手段四處攢錢?」他慢慢探問,不躁進,腦中正在歸納他所听見的細節,將它們重新排列組合。

程婆婆朝門檻上一坐,公孫謙也有了與老人家長期抗戰的準備,便跟著一塊兒坐。

「他們姐弟倆全一個樣啦!梅秀這樣,梅亭也這樣,跟他們老爹同一個德性!固執!古板!守舊!有怎樣的爹養出怎樣的臭小鬼!」罵得中氣十足,一點也不見老者風中殘燭的氣虛,看來程婆婆健健康康活個二十年也不成問題。

公孫謙笑著輕頷,沒有插嘴的余地。

婆婆罵得正暢快淋灕︰「我們每個老鄰居當然會舍不得離開老宅,我從老宅街頭嫁到老宅街尾,一輩子幾乎全在老宅周遭度過,但老宅子沒了,人能平平安安就好了,哪敢太奢求?能不能搬回老宅,我們已經不敢想,就算想,也沒人敢說……」程婆婆的氣焰轉眼間熄滅,雪白蒼發布滿風霜,老眼迷茫,目光放得緲遠,公孫謙以為她又陷入痴呆狀況,他正醒提醒,她才又低吁續道︰「沒說時,已經害得那兩個小家伙辛苦這麼多年,若說了,怎得了吶……」

恐怕會害李梅秀和李梅亭和他們阿爹落得同樣下場,連命都賠進去。

公孫謙向來思緒清晰且敏銳,听至此,他已經理出八成頭緒。

李梅秀需要一大筆錢,努力攢錢的目的是買回老宅,老宅是因她爹的緣故讓某人以詐騙方式得手,還連累一干子親朋好友。

「既然攢錢要買回老宅,又為何會送來這一大袋銀兩給您?」買完宅子之後剩下的余款嗎?或是姐弟倆除了攢老宅的錢,也替親朋好友支付安家費?

程婆婆重重一嘆,搖了搖頭︰「那麼離譜的天價,誰存得到!早叫他們姐弟倆別傻了,人家哪有心想賣給他們,只是耍他們玩而已……」然後,記憶力嚴重退化的她,又發傻了,怔怔打量公孫謙許久後開罵;「你誰呀?你坐在我家門檻上干什麼?你小偷是不是?!想來我家偷東西是不是?!」

「……」公孫謙無言,但也見怪不怪,他露出最溫和的笑,以免程婆婆拿手杖追打他。「婆婆,梅秀,你剛剛正同我說起梅秀攢錢買老宅的故事。」關于這點,他很急著想弄懂。

「呀?」她頓住,努力想了想,又記起來了︰「對對對,剛講到梅秀攢錢要買老宅子的故事……一共有十戶要買,價錢隨便對方那只兔崽子喊,難道兔崽子喊一戶一萬兩,梅秀姐弟倆也乖乖去賺嗎?笨死了笨死了,兔崽子就是吃定他們這麼笨——當年我家那戶老宅不過才花了十來兩就蓋好了,它哪值那麼多?!」

「偏偏在梅秀眼里,老宅是無價的。」所以,她急需要錢,不得已之下,她拿走古玉環,還必須加上夜明珠,兩者的高價算來,程婆婆口中的兔崽子開出六千兩以上的土匪價。

六千兩,一個尋常人,得賺幾十年還不見得能攢齊。

我和我弟,存了一筆錢,本來是準備拿來買……呃,不過有急用的話,可以先挪來用。

那時,她想與朱子夜爭著從嚴盡歡手中買他,提及了存錢之事,她沒有全盤說,他也因為她的自動表白而喜悅過頭,竟忘了追問。

他若早些問她,興許就能知道她的難處,就能與她一塊兒面對那些。

對她而言,那般要緊的銀兩,她卻願意挪來買他,只為了不讓他心不甘情不願被不愛的朱子夜買走。

她連為她自己贖身都舍不得動用的錢,竟然願意為了他……

傻梅秀。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她確實好需要那兩件高價品,不為了自家人,她扛在肩上的,包括好幾戶鄰人的家。

我知道攢錢的辛苦,一定是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撐得下去……

然而,她沒有拿走夜明珠,古玉環更是寄回嚴家當鋪,那麼,她拿什麼去買老宅?她有其他更快更容易的賺錢方法?

她不會去做傻事,將她自己給——

公孫謙思及此,雙拳一緊,似乎要被擔心所滅頂。

「人命才是無價的。老宅子變成那樣也好,梅秀和梅亭終于可以不用再被我們大家連累,不用滿腦子想著如何賺錢,我們也終于……不用再為這兩個小家伙擔心。」程婆婆竟然一笑,嘴里罵李梅秀姐弟,實際上又為他們心疼不已。

「老宅子變成怎樣?」

「全被拆光光。」幸好她不在場,否則又要老淚縱橫一次,只是听見這樣的消息,仍是教人感嘆和惋惜,再怎麼說,也是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家,她的青春歲月,全在老宅里度過,現今的自己老邁龍鐘,只剩記憶來回味過往,但與記憶密密牽連的老宅被拆,怕再過不了多久,已屆痴傻的她,就會忘光所有的事,與老宅一般,什麼都沒剩下了……

「被拆掉了?」公孫謙吃驚過後,也終于明了了。

所以,古玉環被原封不動送回來。

所以,程婆婆拿到一袋滿滿碎銀。

因為,買老宅的心願,破滅了。

她為了買老宅,不惜說謊詐財、不惜淪為騙徒、不惜冒著被當鋪驅趕出府的危險、不惜……讓他恨她。

李梅秀會很失望,一定,花樣的小臉上會流露出多難受的神情,他可以想像得到。

「那兩個小呆子,買不回老宅,就把買老宅的銀兩均分給我們,這種他們拿命去拼來的錢,我才不能收……」

公孫謙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里去了。

也終于知道了為何自己在她離開之後,仍在窗邊顧盼徘徊的矛盾等待,看著長街。

他在等也,一直在等。

期望她會從那兒飛奔回來,大聲呼喊他的名。

但,等待是兒時的他,最無能為力的消極,只能被動地接受命運,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改變什麼。

他已經不是那個公孫謙。

他等待得夠久了,久到耐心全失。

他不再等待,不再只是等待。

他走出窗後,踏上長街,尋著她的蹤跡而來,踩著她踩過的步伐,遇著她遇過的故友,听著她經歷的那些,他更靠近她了,也更懂她了——

他正要謝過程婆婆,感激她告知他這些事,使他更義無反顧要將梅秀找回,孰料,溫雅笑容,對上的是一張皺巴巴的警戒凶。

「喂!你是誰?你拿我家的東西干什麼?你小偷是不是?!」

程婆婆一把搶走剛才自己硬塞給公孫謙的銀兩袋,手杖舞得虎虎生風。

老人家的記憶力,像水面泡影一樣,啵的一聲,消失無蹤。

「……」

悶悶不樂。

李梅秀盯著老樹看了一整個上午,總覺得老樹毫無生氣,她怕它枯死,勤澆水,一日看三回,只差沒上藥鋪捉幾貼人喝的養身草藥來替它補一補。

「梅亭,你有沒有覺得……老樹好像心情不好?」她急乎乎將李梅亭從被窩里挖起來,害他以為是山中遇大火,或是他們姐弟倆被一大群餓虎團團圍住,哪知一跳起來往洞外跑,她卻問了讓人想噴血的蠢問題。

「阿姐,老樹沒有心情不好,是它葉子落光,才會看起來沒精神,等綠葉再冒出來就好了。」這番話,李梅亭數不清自己說過多少回。

李梅秀皺眉,模模樹干,俏臉垮垮的。

「它會不會覺得,種在老宅大園里比較舒服?」一定是環境適應不良,它生病了。

「不會啦。」

「山里蚊子好多。」

「蚊子咬我們又不咬它。」啪!李梅亭迅速打死一只正攀在他臉頰上大快朵頤的黑色大肥蚊,掌心一攤血,是蚊子從他身上吸食的早膳。

「它一定是覺得孤單,以前都有老宅子們陪它。」李梅秀長吁短嘆。若嘆口氣會少三年壽,她這幾日加總算算,至少已經倒扣掉一甲子的歲壽。

「阿姐,心情不好的人,是你;覺得孤單的人,也是你吧。」李梅亭截斷她的嘆息。老樹多無辜,直挺挺佇在土地上,沒抱怨過半句話,什麼心情不好,蚊子好多,好孤單,全是人類才有的情緒。

「……你亂說,我才沒有,我好得很。」李梅秀的否認,帶有遲疑和心虛。

「是嗎?」有長眼的人都不會把「好得很」三個字冠在她身上。李梅亭模模她披散未梳的長發,心疼她瘦了一圈。

老宅被拆掉,攢來錢均分給老鄰居們,他們姐弟倆兩袖清風,真的只剩下一棵樹和一座挖不到金礦的荒山。

之前在西京承租的房舍,因為付不出租金而搬離,現在姐弟倆窩在山腰一處年前阿爹伙同工人鑿挖出來的礦坑暫住,坑很深,他們只住在坑洞前方,能暫且遮風避雨就好,接下來要走的未來還很漫長,得好好規劃。

他在等李梅秀的身體狀況好一些。

日前那場大病,讓她體力和精神皆受損不小,始終不振的食欲、入夜就會偏高的額溫,還有無法安穩睡上一覺的嚴重失眠,使得他也沒辦法在這種時候和她商討未來姐弟倆如何生活的現實問題。

她一直都不哭,除了搶救老樹那一回之外,她發呆的時間佔去絕大部分,嘴上雖然沒說明白她在想些什麼,但李梅亭猜得出來——她在高燒不退的那幾夜囈喃,差不多都說透透了。

不是「謙哥」就是「對不起」。

他是懂李梅秀的心情,身為白賊李的唯一兒子,騙透大街小巷,不是不曾遇過讓他說了謊,卻良心不安的人物,他就曾經騙過一位富家小姐,從她爹手中取得一筆百兩進賬,後來事跡敗露,富家小姐哭得梨花帶淚,一句「你這個可惡的大騙子」,像支銳利無比的箭,穿透他的胸口,痛入骨髓,那半年內,他振作不起來,困在陰霾里,自我嫌惡到好想死,只要回想起那句話,管他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照樣哭到岔氣。

正因為是心里重視的人,才會在乎他們對自己的眼光,一點點的嫌惡,都教人難以忍耐。

如果李梅秀也像他一樣,放聲大哭,那還好解決,他可以陪他哭完,再幫她抹眼淚,姐弟倆一塊兒度過難關,可她不哭,表現得好似她半點事也沒有,如此一來,反而害他無法找到切入點來安慰她。

他哄過她、罵過她,叫她有什麼難過就全哭出來沒關系,有他這個弟弟給她靠,他又不會取笑她,也不會四處將這種糗事說給第三個人知道,但她回答他,一臉認真——

我不能哭,我是加害者,不是受害人,我沒有哭的權利。我騙了大家,又拿不回老宅,想哭的人……輪不到我。

啥蠢話?!

阿爹自小到大的教誨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嗎?

做騙徒的,要把良心蓋掉,騙完了人絕對不可以後悔——雖然他自己也做不到啦……

什麼叫沒權利哭?!誰才可以哭?嚴家當鋪里的人嗎?你以為被騙的嚴家當鋪會因為區區一個你而陷入愁雲慘霧嗎?才沒有!我悄悄送銀兩回去南城給程婆婆他們後,繞到當鋪去瞧過了!沒有!他們沒有半個人難過!我甚至還看見你口中的「謙哥」和人有說有笑,在幫客人估算典當物的價錢!

李梅亭說出好狠的實情,並未加油添醋,他躲藏在當鋪外頭偷覷,瞧見的情況就是如此!

哦,那很好呀。她沉默了一下下,還這麼回他,昏倒!

「阿姐……」

李梅亭喚她,發覺她又望著老樹發呆,早已沒將注意力擺他身上,微黯失神的眸,蘊有薄薄水氤,嘴里喃喃重復說道︰「不管怎麼看,我還是覺得老樹不快樂,它的枝椏垂頭喪氣,像垮下的嘴角……像要哭了一樣……」

那從來就不是老樹的心情。

是她的。

不快樂。

像要哭了一樣。

西京中,哪一處的老宅近期被夷平了?

這個問題,輕易得到解惑,畢竟是一整條老街重新翻整,更是未來男人們最愛流連的花街、女人最痛恨的狐狸窩預定地,全西京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公孫謙在城人的指點下,找到了李梅秀的老宅位置,在那里,只剩寬敞空地,以及正在上頭忙碌搬建材的粗壯工人,半分老宅的蹤影哪里還可尋覓?

他自街尾走至街頭,想尋找是否有道身影蜷縮在哪個角落,哇哇哭求著工人們不要拆她的老宅,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

幸好沒有。

可惜沒有。

她不在這里。

公孫謙蹲下,拾起一片碎瓦。

工人在整地,刨去扎根的雜草,再重鋪上質地更特殊的沙土,其中有個中年男人,站在最顯眼的位置,吆喝著要眾人麻利一些、不準偷懶,他衣著湛藍色奢華富裳,一眼便能辨識他的身分不同于粗工或工頭,再走近一些,听見他與身旁另名灰錦長袍男人的高談闊論,帶著戲謔哧笑,在吹噓他是如何戲耍某兩只愚笨家伙,如何如何讓兩只愚笨家伙滿懷希望地賺取銀兩,又是如何如何用陰狠的高姿態,向兩只愚笨家伙攤牌,說清楚他從頭到尾都只是在騙他們,從頭到尾,十戶老宅都只打算要拆掉建妓院,會開出出售價碼,不過是一種報復,一種耍著他們玩的謊話——

「……真蠢,我說四千兩,他們就賺四千兩,我說一萬兩,他們也呆呆地攢一萬兩要給我,若不是你在催我,我真想再多玩他們幾年。」湛藍色華服的男人撢撢衣袖,討厭整地的污濁灰塵弄髒高價新裳。

「你還敢說!一大片土地不趕緊動工,擺在那里長雜草豈不可惜?西京第一花街的進賬會有多驚人,每拖一日,咱們損失恁大,也只有你這種人才能捺住性子,放任大筆錢財不賺,盡玩這種沒有收入的游戲。」灰袍男人很是埋怨。

「賺再多的錢,都比不上親眼看見李家的人,一個一個痛苦難受來得快意!我當初就發過毒誓,膽敢將我心愛的女人騙走,我就算散盡家產,也絕對不讓李家人好過!」奪愛之恨,他無法咽下,眼睜睜看她成為李家媳婦,他近乎發狂,是姓李的用甜言蜜語拐騙她,讓她情願放棄富家夫人的優渥未來不要,偏偏去當個騙子之妻!

「跟你作對,算是李家人倒楣,瞧他們一家的下場,白賊李失手被人打死,一對兒女傻乎乎任你戲弄,辛苦為著永遠不可能買回去的宅子賺錢,听說他們省吃儉用,連頓好的都舍不得吃,當騙子、扮演小可憐混進富豪家,被人追打、被官差捉……結果,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老宅被拆掉。」灰袍男人幾乎快要同情起那兩只姓李的小家伙——幾乎,但沒有,所以他還能掛著笑容在說這番話。

「哈哈哈……」湛藍色華服男人大笑許久,灰袍男人最末那句話,惹得他開懷不已。「光是想到那兩個笨家伙的模樣,我到現在仍是想笑。他們呆呆坐在對街石階上,工人每打掉一面牆,就見他們倒怞一口涼氣,拆得越狠,他們臉色越有趣,我本以為能弄哭他們,可惜了,他們沒哭。」嘖。

「不是听工頭說,要鋸樹那一夜,李家姐弟哭得可淒厲,一人一邊死抱著那棵老樹不走,更徒手想挖出老樹,挖到雙手都破皮流血?」

湛藍色華服男人咬牙一啐︰「那一幕我沒親眼看到!」所以多嘔呀!若他人在當場,絕對不會讓兩個家伙這般輕松過關,他絕對會帶著最狂傲的笑臉,再多折磨那個男人的一雙寶貝子女。

「算了啦,算了啦,整李家整成這樣,也夠你消氣。」灰袍男人拍拍他的肩。誰說女人心眼小,男人的心眼也沒多大,幾十年前的恩怨,牢記至今,而且玩起復仇游戲,完全不給人活路走。

公孫謙必須以最自豪的克制力,才能阻止自己沖上前去打碎藍袍男人一臉獰笑的憤怒。

李梅秀曾經坐在對街,看著自己的老宅遭受破壞,昔日奔跑過的園子,讓人鏟平,以紅瓦為筆,涂涂畫畫的側牆,被人擊破,連同兒時最珍貴的記憶,也全數碎為破瓦殘礫,她在看著,用雙眼,直勾勾地看著。

何其殘忍。

何其折磨。

何其的……教他不忍。

她就坐在石階上,忍住眼淚,嬌小身子踡抱得像只蝦米,不是不哭,而是哭不出來,那時的她,定在自責,為老宅被拆,全是她自己的錯,十指深深陷入掌心,帶來疼痛,仿佛懲罰自己的不濟事。

那處石階,現在空無一人,但他光是想著,曾有一個姑娘,苦著芙,雙眼蓄滿淚水,無助地瞧見自己珍愛的家園毀壞殆盡,痛哭地護衛一棵充滿回憶的老樹,他的心,發疼起來,快要無法呼吸……

想立刻見到她的渴望、想牢牢把她柔進胸坎撫慰的念頭、想讓她肆無忌憚在他懷里放聲大哭的憐惜,將他的心,揪攪得疼痛不已。

克制力,在湛藍色華裳男人這句話傳入他耳中之際,盡數化為烏有。

公孫謙捏碎了理智,捏碎了手里執握的瓦片——

他最後捏碎的,是湛藍色華裳男人笑揚的高傲下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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