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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令 第九章

自牢中獲釋,憐我讓江青峰以八人大轎送回汴京一處繁華樓宇,在赭紅大門前數十來位的陌生人帶著滿臉的欣喜及淚意迎她下轎,未曾謀面的眾人沖著她又是喚女兒又是嚷妹妹的,怪異的場景幾乎要令她產生錯覺。

但她相當清楚,她沒有家,她沒有家人。這一切僅是白雲合為了替她月兌身而偽飾的身分。

送走了官差,君府連忙門緊門扉,嚴密防守,不許任何人窺探一二。

穿越重重檐廊,君家人將她領到內堂。

「喜雀,快請二爺。雙兒拿些傷藥過來,我幫姑娘略微治療。」一名看來精明干練的美婦人迅速確實地指揮著眾人。

「二爺在這?」憐我怔沖地問。

「前些日子才到,他說近日官府應該會放人。餓不餓,我讓丫頭們煮些熟食?」美婦人模模憐我蒼白的面頰,也深知她在牢籠內過得怎生日子。

「不用。」憐我靠著傲然意志強撐著早已疲憊不堪的身子。

「不成,你會撐不下去。」美婦人面對她的拒絕,仍自做主張地差人送些食物上來。

「你們和二爺是什麼關系?為何願冒如此滔天大罪欺騙官差,收留我這閻王門的人?」憐我眼眸中仍是不信任的防備。

美婦人燦燦一笑,「我不認得什麼閻王門,我只知道二爺要咱們保住的人,就算要犧牲全君家的人,我們肝腦涂地也會為他保住。」

「華姊,你這話說得可真重。」白雲合縱然似玉擊的笑聲先飄進廳堂,爾後白袂翩翩閃入眾人眼底。

「二爺,我這可是實話實說,你對咱們的恩情早已不是做牛做馬這等瑣細之事所能償還。」

「別老掛在嘴上,這讓我倍感壓力。」白雲合笑笑地搖頭。實際上君府是由一群全然無血緣關系的陌生人聚合壯大,唯一牽系彼此之處,就是他們全都為白雲合手中挽回來的性命。

「我可是心口合一。」美婦人一福身,退下。

白雲合緩緩來到憐我面前,輕輕撫模她的青絲。「你回來了。」劍眉微蹙,觀著她傷痕累累、搖搖欲墜的身軀,她原本就屬清瘦,這些日子的折騰使她更形憔悴。

「二爺……」她雙手攀附在白雲合臂膀,十指緊揪著潔白衣衫,仿佛透過此舉才能證實不是夢境。「所有的魑魅、武判官、牛頭馬面和閻羅都……」她苦痛地合上黑睫,酸楚的眼卻再也流不出任何濕濡的淚液。

「我知道,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白雲合輕聲安撫,萬萬料不到在他離開閻王門的日子中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動。

「您能救他們吧?您一定能救他們的——」那些身陷牢獄、那些受盡折磨的魑魅,下落不明的武判官和閻羅……

白雲合搖搖頭,清淺地嘆口氣,「我無能為力。就算當時官差剿門時我在場,也不見得能扭轉頹勢。」

能救出她,是因為官府無從探查她的真實身分,只需略施手段便能瞞過官差,所以他動用了人脈手腕,將憐我的身分偽造為君家商坊的掌上明珠,並在江青峰面前略施小計,簡簡單單便救出憐我。

但入獄的魑魅幾乎全與龍步雲正面交過手,想為他們偽造身分是絕不可能。

憐我松開手勁,頹然坐回椅上,茫然道︰「這是報應嗎?閻王門總是啜飲著獵物的恐懼、哀號及無力反抗,所以上天讓我們嘗嘗滅門的同等苦澀滋味,這種任人宰割卻無從抵抗的挫折……」

「這一切不是你的錯。」白雲合半蹲,與她平視,望進那雙失神迷惘的黑眸,從其間看出她的悔恨。

憐我平攤雙掌,「不是我的錯嗎?他在我手上消失,二爺……我原本可以抓牢他、可以不放手的,我可以的……但是我松了手,眼睜睜看著他滑落離開……我應該跟著他一塊跳下黃泉谷……」

怎麼不是她的錯?她放開了他的手呀!

「你若隨他跳下谷底又如何?想陪著他死?」

憐我抬起眼,眸中神色證實著白雲合的猜想。

「我不怕死。」她幽幽說道,像訴說誓言般毫無遲疑。那日原本她也將隨閻羅躍下黃泉,卻讓蜂擁而至的官差壓制住,束於牢獄。

她不怕死的,即使那是她無法探知的陌生迷霧陰森鬼獄……

直到肩胛傳來無法漠視的劇痛才使她緩緩回神,對上寒冷雙瞳。

白雲合俊美的臉龐上一片冰霜,墨石般的眸間燃著清晰的怒意,一字一句自齒縫中迸出︰「為什麼你可以如此毫不在意生死,如此輕賤自己幸存的生命?你知不知道有人想求生卻無力回天,無論流盡多少淚水,想求再多幾載的生命都是奢望!?」

他的眉問是憐我未曾見過的疲困皺蹙,她不明白二爺的反應及態度,但震懾於他的反常。

「二爺,您……發生了什麼事嗎?」她問。

那雙冰雪寒瞳間寫滿了惱恨及不甘,白雲合不是個輕易讓情緒掌控的人,甚至不輕易讓別人探查出他心底所思所想,但現在的他似乎圍里在某種掙月兌不開的枷鎖。

白雲合別過頭,不發一語。

兩人靜默無語,直到美婦人捧著熱湯及傷藥進屋。

許久,白雲合又回復先前的溫文爾雅。

「好好活下去,一切都還沒結束。」白雲合不著痕跡地幽嘆,「炎官逃過官府的追捕,現在何方也不得而知,或許有幾個魑魅跟著;大哥的下落我已經讓人去尋找;牢獄里的其他人也只能等時機成熟再行劫獄。而你,別成為負擔就行了。」

憐我想從他臉上讀出額外的心緒,卻遠遠被隔離在高聳的心牆之外。

是紅豆與二爺發生了什麼事嗎?能讓二爺露出此種疲態,除了紅豆,不做第二人想。

「我明白。」

得到她的保證,白雲合朝美婦人道︰「華姊,她就麻煩你多費心。過些日子我會再來看她。」

「您放心。」美婦人拍胸脯豪邁應諾。

白雲合臨走前所投給她的眼神,讓她不由自主心生疑惑。在白影跨出門檻之前,她探問︰「二爺,紅豆人呢?」她以為紅豆應該與二爺形影不離。

他沒有回頭,身子略微停頓,背對的面容是完全無法模清的神色。

「她在等我回去,也或許……在哭。」

閻羅——

不曾眼見的驚恐瓖掛在那張神似於他的女子臉孔,她的嗓音激烈回蕩在幽幽谷間,直到痛楚襲上他的背脊及四肢百骸、直到他嘗到迸出喉間的血腥味、直到他失去意識之前,那道嗓音始終伴隨著他不曾遠離。

好冷……

滴濺在臉頰上的冷意,是淚?

閻羅睜開眼,從夢境中清醒。他依舊動彈不得地躺在草席木床上。

小娘子正持著濕寒布巾擦拭他額前汗水。

十數日來,他的傷口復原的速度遠比銀發男子料猜得更快速,他甚至能感覺到因「破百會」劇毒所喪失的內力正點點滴滴回歸於他。

「你作惡夢了?」小娘子見著綠眸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屋梁,出聲打擾閻羅。

「沒有。」那不是場惡夢,至少之於他而言。

「可是你一直在夢囈,好像很著急想喚住什麼人似的。」

閻羅偏過頭,「我講了些什麼?」

小娘子敲敲腦袋,著實拼湊不出他夢中破碎的字眼,「听不太清楚,是個很模糊的人名,但對你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吧?」能讓人在夢里反覆思量、念念不忘,足見他口中的名所佔的分量。

很模糊的名字……憐我。

應該是她,也絕對只會是她。

「是個姑娘?」小娘子笑問。

「為什麼這樣猜?」閻羅反問。他曾以為自己與小娘子這般聒噪似雀的女子話不投機,但連日來他說過的話遠比他一生來得多上數倍。

「因為你的眼楮在笑呀。」小娘子指指他碧綠翠眸。

她好喜歡這種深邃又乾淨的顏色,像兩塊上好的寶玉。頭一次見到時還略帶驚恐害怕,現下反倒相當欣羨這獨特的瞳色。

「看,就是現在這種眼神,好淡好淡,可是你在笑。我不清楚那姑娘人在哪里,可是她要是知道你墜崖一定會很擔心,所以你要快快好起來,快快回到她身邊。」小娘子像對待稚齡孩童般梳撫著他的黑發。

閻羅哭笑不得。這對夫妻真是極端相反,銀發男子待他如仇,小娘子卻溫柔得像個親人。

看來……這貌似無知的小娘子有著難以想像的細心洞察力。

「她不會擔心,也許她還會慶幸……」慶幸終於月兌離他的掌控,慶幸終於恢復自由之身。

「若她喜歡你就絕對不會這樣想。」小娘子嘟著嘴,「如果今天墜崖的是我相公,我一定跪在崖邊,每天哭。」

「你就不能想點實際的方法嗎?哭有什麼用?弱者才會用哭來逃避。」閻羅毫不客氣批評她的蹩腳方式,並以鼻間哼氣來加重他的不屑。

「但他知道我會等他呀,他知道我會哭著等他,他會心疼,就會快快回來安慰我。說不定那名姑娘也在崖上哭著盼你。」

「她不會,她與你是全然不同性格的女子。」閻羅目光移到小娘子臉上,那是一張愛笑的臉蛋,對人性的全然信任;而憐我,傲然又不屈,堅韌的勇氣是她最醒目的特質,兩個迥異的女子怎可能會有同樣的舉止?

「可是你希望她等著你,不是嗎?」小娘子撐著頰,一語點破他不說出口的思緒。「你別急,我相公說你身上的傷再過兩日就能回復七成,很快就能回到她身邊。」

「她也不會像你想得如此樂觀豁達。」閻羅的口吻像輕嘆,「甚至埋怨我對她不好吧。」他自嘲一笑。

「好與不好如何定義?一個冷漠近乎無情的人,只有在面對你時才露出一個淺似煙茫的笑容,你能說他對你不好?一個博愛如仙佛的人,他所能給予你的體貼及關懷如同給予所有人一樣,你能說他對你好?我總是想不透也理不清……人心很難捉模,也很不容易滿足,他對我好,我還會胡思亂想著這些好之後是否隱藏著我不明了的其他意義;他對我不好,我還會怨慰著他的無情及冷淡,漠視掉在不好的背後是否代表著我自身不夠好?我不值得他疼愛?」小娘子噗哧一笑,她的長舌老是容易將話題轉到不相關之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別理會我,只不過我認為你心底想些什麼就直接告訴她,別讓她胡思亂想。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敢向她表達最真誠的一面,又怎麼可以期望對方先掏心挖肺呢?」

閻羅無奈苦笑。活像被個十歲女乃娃兒硬生生教訓了一頓至理名言,這感受……有點丟臉及難堪。

但卻觸動他心里一道始終困擾的難解謎題,給了最直接的答案。

「對了,我每次想問你的名字,總會忘記,我們認識這麼久了,大哥,你到底叫什麼?」她已經主動和他攀起關系,稱兄道妹。

瞧她說得,好似他們熟稔數年之久,實際上不過短短半月。

「閻羅。」

「閻……閻羅?」她重復,才咽咽口水,「不會是我心里想的兩字吧?」

「就是那兩個字。」那張圓潤臉蛋藏不住她的每個念頭。

只見小娘子笑臉一斂,尖叫數聲,拔腿飛奔屋外。

等她再度回屋時,小手上多出三灶清香,神情認真的在他床榻前拜上數拜。

這就是銀發男子回屋時所見到的好笑畫面,害他誤以為床榻上的綠眼閻王當真斷了氣息。

「你在忙什麼?」銀發男子扶起她盈盈拜倒的身軀。

「相公,他叫閻羅,是地府閻羅王的閻羅喔。」小娘子雙手合十,恭敬再揖身,口中念念有詞——保佑闔府平安啦,風調雨順啦,連六畜興旺都逸出檀口。

銀發男子無奈暗笑,不再理會她虔誠的舉動,來到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點住閻羅啞袕,再度剝奪他的發言權。

「你包袱收拾好了嗎?」他轉頭問著親親娘子。

「包袱?什麼包袱?」她眨眨不解的水眸。

「咱們要離開這呀。」昨夜不是才向她提過嗎?

「可是閻羅大哥的傷還沒有好呀!咱們不等他能下床走動再離開嗎?」她揪著相公衣袖。

拜托!這男人一掌就可以將他們兩夫妻打成烙餅,現下不走,難不成等這男人回復成張牙舞爪的猛獅之後再來抱頭鼠竄嗎?銀發男子在心中冷笑三聲。

他輕捧著嬌妻小臉蛋,溫柔地展開攻勢,甜膩得教她毫無招架之力。「春寶貝,所謂施恩不望報,咱們如果留待他傷勢痊愈,屆時他若報恩心切,又是做牛做馬又是三跪九叩,你擔當得起嗎?你忘了咱們不肯留下名號,是為了什麼?」

小娘子認真地點點頭,「相公是擔心江湖上有太多慕威名而來的人,也為了避免太多報恩的人找上門來,所以才不留名號。」

慕名?按那銀發家伙惡劣的性格,應該是尋仇吧?閻羅輕哼一聲。

銀發男子目光掃向閻羅,「況且,只消兩日他便能運動內力逼出鎖臂銀針,你毋需擔憂他的安危。」

比較需要擔憂的人是他吧?照他這些日子「招待」閻羅的方式看來,閻羅是不會善罷甘休,所以還是「包袱款款」,先溜再說。畢竟他的武功與閻王門相較,就如同孩童的花拳繡腳對武林霸主般劣等。

小娘子想想,也覺得相公言之有理。

「閻羅大哥。」她再拜一次,「我們不要你報答,因為救人原本就是件好事,你也別尋找我們,更別將我們視為恩人,若將來有緣,也許還能再相遇。」她笑得好甜,全然不知道相公的惡行。

閻羅冷著一張臉瞪向銀發男子。

報答!?是報復才對!

可惡!他要劈了這該死的庸醫!

「我們要走羅。」銀發男子牽起小娘子的手心,投給閻羅嘲謔的賊笑,好似在挑釁著︰怎樣,打不著!打不著!

生平頭一遭,閻羅嘗到咬碎鋼牙卻無法教訓那猖狂者的窩囊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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