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苗 第一章
天初白,晨曉的池畔彌漫著蒙蒙輕霧,夏季寅時的涼意尚未蒸融在炙陽下,幾絲清寒在荷池畔穿梭氤氳。
偶發的微風帶來陣陣清香,此香不及桂子芬馥,也輸含笑軟甜,卻隨著簡單的吐納入鼻,平實的幽郁充塞心脾。
「將梅氏家訓抄個一萬次再說!」
遙遠傳來沉亮的斥責,這再熟稔不過的吼聲破壞了此刻池畔荷亭間的靜謐自得,卻沒破壞亭中人的好心情,畢竟挨罵待罰的人不是他呵。
右臂擱置在石欄外,懶懶地、散散地撥晃著池間荷葉,雙眸合閉的臉上掛著淺笑,俊頤靠在自個兒的臂膀上,摒除了視覺的雜念,專心一意地用听覺及嗅覺享受著夏的蘇醒。
荷花輕爆綻放的聲音對尋常人而言是容易忽略的微響,但對他梅舒懷來說,听荷花綻放就像听聞自己呼吸,那樣貼近、那樣清晰。
梅舒懷,梅莊二當家,在梅月末尾一掃數月懶散,開始掌起蒲月、荷月、蘭月三個月份梅莊當家主事的職責,待秋菊吐蕊,才再卸下重責──不過在蓮藕肥甜的臘月,他仍得領著奴僕下田去掘蓮藕。
兩名女僕手執蒲香扇,一左一右地為他招搖著涼風,拂動那綹垂落在漂亮前額的鬈曲劉海。
「寅時的荷最美,粉女敕菡萏待放,玉盤荷葉承露,過了卯時,日陽一出,就可惜了花姿。」梅舒懷維持一貫慵懶的姿勢,嗓音輕輕沉沉,若說荷花綻爆的聲音讓他沉醉,那麼,他的淺笑就是令左右婢女臉紅心跳的天籟。
他听荷賞荷,賞荷的月兌俗;其他人卻是听他賞他,賞他的俊逸風雅。
「二當家,甜藕茶。」
奴僕準時在卯時喚梅舒懷飲茶──在他听完最後一朵荷花舒展瓣蕊的吁嘆之際。
「嗯。」梅舒懷接過杯子,終于緩緩睜開眼,漆黑的眸襯在玉雕似的容貌上,添了更多的靈氣。他原本就屬俊雅,那雙燦眸更如同耀燭,點亮了他臉上的神采。
丫鬟布上幾道膳食,賞完荷才用膳是梅舒懷向來的習慣。
「方才大當家又在訓人了,這嗓門越練越渾厚,連咱們荷亭都听得一清二楚。」梅舒懷的貼身小斯梅興說道。
「去查查上回差人替我大哥熬的潤喉藥膏還剩多少,適時給補補。」要是吼破了喉嚨,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懂。」
梅興太清楚自個兒主子的脾氣,要將主子伺候得服服帖帖,首要之道便是連主子他大哥一塊注意,時時注意梅大當家缺了什麼──保暖的衣物一送進府,先挑給大當家試試;新奇的食物端上桌,先送給大當家嘗嘗──簡言之,只要別冷著、餓著大當家,二當家這關就好過了,若大當家有點小差池,二當家可不會對他們一干奴僕太過客氣,說不定全揪他們下蓮池去抓害螺兼除藻。
梅家兄弟有個共通慣性,他們都很替兄弟著想,用不同的方法在疼寵著對方,以大當家和梅舒懷為例,大當家盡心盡力替弟弟們攢家產,期盼給他們無缺的生活;而梅舒懷也勞心勞力地替大當家破財,將大當家舍不得花用在自己身上的銀兩全用來替大當家采買用品。
一個攢得努力,一個花得努力,最終銀兩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用回攢錢人的身上居多。
梅舒懷飲完了茶,桌上的早膳也已布妥。
「好了,全都坐下來一塊用膳。」梅舒懷拍拍石桌,讓亭里五、六名男丁、丫鬟別站在一旁。
梅興像是司空見慣,大剌剌地挑了梅舒懷右手邊的椅子坐,其余人卻誠惶誠恐地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與主子同桌用膳。
「二當家讓你們大夥坐,還愣什麼?坐呀!」
「可是……」眾人還是覺得逾越主僕之分不妥。
「你們一個個站在那欣賞二當家用膳的美姿是要付銀兩的,一人五兩,看你們是要用早膳還是要掏錢,隨便你們了。」他梅興也是受過慘痛的教訓,為了謹守主僕規炬,被二當家罰了十五兩後才學乖的哩。
話甫完,一干男女全都正襟危坐,還有兩個俏丫鬟為了搶梅舒懷左方的好位子而引發小小的眼神斯殺,最後被傻愣的大個子長工給漁翁得利。
梅舒懷討厭讓人欣賞他用膳的模樣,個中原因有許多小丫鬟、小長工並不清楚,可跟在梅舒懷身邊好些年的梅興卻隱約知道,好像是在梅莊還沒興盛之前,四名當家過著尋常人無法想像的窮日子,那時四名小小年紀的當家們住在只比狗屋大一點的破房子里,有了遮雨的屋頂卻缺了擋風的牆,每每有人經過那大狗屋,總會投來異樣目光,興許是那目光讓二當家心底有了疙瘩。
說來也是呀,人窮志短,好不容易有頓粗飯吃,又被人像看乞丐一樣地觀賞,要是他梅興,那口飯怎麼也咽不下去!
可他梅興真無法想像那光景,畢竟現在的二當家是如此意氣風發……
梅舒懷舉箸捧碗,示意大夥開動,他率先挾了口菜,其他人也跟進。
「對了,二當家,今兒個下午,月府三夫人請您過府一趟,說是勞您瞧瞧月府的荷池。」梅興吃飯不忘正事。
「月府?是那個大前年央請梅莊替他們修荷池、建荷亭、植荷苗,讓梅莊進帳壹拾捌萬兩;前年荷池重新填土種荷,進帳伍萬玖仟兩;去年還多挑了金芙蕖,雙手奉上六萬兩的月府?」
「是是,就是那個月府沒錯。」
「他們要我瞧荷池做什麼?」梅莊的荷池又大又美,他可不認為別人家的荷池會勝過自家。梅舒懷興致缺缺地問道。
「二當家,月府那荷池真古怪,每年咱們梅莊都是讓莊里一等一的植荷高手去替他們打理,可不知月府荷池是風水不好還是怎麼的,反正他們府里的荷總是種不活,更怪的是,據幾個月府奴僕私底下透露呀……」梅興頓了頓,明明周遭沒半個外人,他還故作神秘地壓低嗓︰「他們府上的荷在最盛開的前日清晨便全數凋零,分明前一日還滿池綠意,隔天睡醒就只剩下殘枝枯葉,據說好像是因為那荷池里有死過人,冤魂不散的緣故……」
向來不信神鬼的梅舒懷噗哧一笑,指月復不自主地磨蹭著右拇指上要價不菲的玉戒,好半晌才止了笑。
「如果荷池里真有死人,那麼荷花應該開得更好才是,別忘了,荷花重肥,每逢春秋兩季都得補充施肥,要是池里有死尸,那……」他沒說完話,因為有幾個小丫鬟听到死尸及施肥,一口粥很明顯地梗在喉問,苦著臉不知該吐還是該吞。
「但除此之外,月府找不出任何原因來解釋荷花一夜之間全凋的情況呀!土壤重填、水質新灌,但月府的荷還是照死。」
「怎麼會這樣?」周圍幾個人很配合地發出驚嘆。
「不如請他們填平荷池,蓋間屋算了。」省得殘殺成千上萬的無辜蓮種,听了真是擰疼愛花人的心肝,雖然月府填了池便有損于梅莊的進帳,但放任月府「屠殺」荷蓮也是不道德的。梅舒懷漫不經心提議道。
「月府老爺非常堅持要種,而且听說去世的月府某夫人愛荷,月府小姐們也一樣,所以……」梅興聳肩,沒出口的話已經表明了月府方面的絕對堅持。「二當家,您要我怎麼回給月府?那是一筆很大的進帳噢。」說到錢,就幾乎是梅莊當家的罩門。
「我去瞧瞧。」梅舒懷一副奸商量的模樣。有生意上門,他自是不會往外推,否則被他大哥知道了,肯定有他一頓好受。
再者,他也想瞧瞧那處「荷花屠場」到底有何玄機,將輕易能植養的荷花給種死,這非尋常人能做到,也得有過人的本領呵。
「那麼,我讓人去知會月府一聲。」
「嗯。」
梅舒懷虛應了聲,目光飄遠,落向遠處一枝在荷葉間半掩半探頭的花苞,像極了一張粉女敕的俏麗容顏含羞帶怯,他心頭匆而涌起一詩,輕緩吟來︰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二當家?」
梅舒懷笑著搖頭,回以梅興的不解探問。
幽幽一曲采蓮曲,似有聲還無聲,除他之外,誰也听不清楚……
輕風拂,柳葉疏,搖搖曳曳。
絹團扇,招來清風,同時也揮去籠罩在亭子周圍的香氣。
「我痛恨夏季,因為臭。」
「臭?」這個字眼和炎夏有什麼關聯?身著藕色絲衫,手執涼扇的女孩側偏過小巧腦袋,不明白地覷著身畔正在折荷葉的淡赭暈裙姑娘。
一聲脆響,帶著幾綹銀絲的荷葉剝離水面。
「荷的味,很臭。」身穿淡赭暈裙的姑娘始終都以絲絹掩鼻,以行動表示著她真正厭惡呼吸到一絲一毫的荷花清香。一張漂亮的瓜子臉蛋,搭配著水燦靈活的眸,若是無視那雙在夏季總是輕擰的柳眉及略顯蒼白的臉色,她稱得上是美麗的。
「蓮華姊,可我覺得荷花好香呢。」
「我聞了會想吐。」穿著淡赭暈裙的姑娘──月府四小姐月蓮華的嗓音透過絲絹而變得悶悶的。
藕色絲衫的女孩──月府六小姐月芙蓉著實無法體會這同父異母的姊姊口中所說「聞了想吐」的感覺。
這彌漫在熾熱氛圍間讓人沁心的清香,隨著輕風舞來陣陣花醉,竟在月蓮華嘴里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惡臭?
折下荷葉的柔荑開始撕葉面,彷佛見不得它有全尸。
對此,月芙蓉也見怪不怪了。
「不過真的如你所願,今年荷還沒賞成又全給枯死了,害我和七妹得上梅莊荷池賞花,梅莊收的費用可不低哩,大人一名收二十兩,小孩五兩,六人以上才有折扣。」抱怨歸抱怨,千金小姐自是不會將區區二十兩掛在心上。「但梅莊的荷花倒也真的美極了,花苞比任何一處的荷都要來得大、來得俏麗,咱們月府也是央梅莊替咱們植荷,為什麼咱們的荷偏偏命短?」月芙蓉輕聲怨懟,手上涼扇搖呀搖,驅散晌午過後的逼人暑氣,幾顆晶瑩的薄汗凝結在她女敕紅的額際,在日照下,好似珍珠瓖嵌的花鈿,添了數分嬌美。
月府千金的容貌皆傳自她們的娘親,月府老爺選妻擇妾的首要條件便是皮相身段,非美不納、非艷不娶,所以月府千金的美貌在城里是眾人津津樂道的飯後閑話,也是眾富家公子提親的頭號人選。
月蓮華冷眸瞅著再也尋不到半分綠意的荷池。「也許是月府不適合種荷吧。既是如此,就請大夥別再費心花錢,年復一年栽種著滿園死殘荷枝,飽了梅莊的庫房。」後頭的話是嘀咕。
今日天初露白,月府陷入喧嘩竊語,原因無他,而是本當在清晨綻放花姿的荷群又如幾年前一般,一夜之間全數枯死。或許是太習慣這種結局,月府人倒沒有太大的失落,只是舊話重提。
「但以前月府的荷花也開得很蓬勃呀。」沒道理近些年來死了上萬株的芙蕖。
「好漢不提當年勇,好花不論往日盛,十幾年前的光榮事跡就別掛在嘴邊了。」月蓮華听的興致也不高,轉眼間,那片褪了青翠的荷葉也僅剩下殘破敗相,再也拼湊不回原有面貌,在淡赭裙下散成狼藉,而她唇邊卻反常地漾著好心情的甜笑。
「但爹爹說這回他請來梅莊二公子替咱們瞧瞧端倪,相信他一定能解決池里荷花枯萎的問題。」月芙蓉嬌容一振。
「喔?這麼厲害?」繡花鞋踩上地面殘葉,還不忘左右輾轉,辣腳摧草得好徹底。
「當然,梅二公子可是這方面的高手!」提及梅莊傳奇人物,月芙蓉的眼神全亮了起來。「城里提起‘荷’,誰不先想到梅二公子梅舒懷,去年在梅莊賞荷與他錯身而過,他身上傳來的芙蕖香氣,嗯──」她深吸口氣,彷似吸入鼻腔的芬馥正充滿著梅舒懷的味兒。「他本身就像枝荷,高雅、清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那恐怕上梅莊賞荷的姑娘,九成是為了賞他吧?」月蓮華突地掩嘴嗤笑,「他學不學得來荷花綻放的舞姿?學不學得來荷葉招搖的婀娜?還是學不學得來蓮子迸開的聲音?」每個問句都是輕薄的玩笑話。
一個像荷的男人,光想就教她反胃。
「蓮華姊,你怎麼這樣說話?瞧你將一個俊生生的梅二公子說成什麼了?」
喲喲,小姑娘在為有人詆毀心目中完美無缺的神只發嬌嗔了。
「是你說他像荷,我只是順著你的意接話,沒別的意思。」月蓮華深知千萬不要在芳心初綻的女孩面前說她心頭崇拜的人任何一個壞子,那會惹人討厭。
「你一點都不會好奇梅舒懷生得什麼模樣嗎?」她上回匆匆瞧過一眼,至今仍盼望再相逢一回。
月蓮華猛搖頭。「我對蓮似的男人沒興趣。」她厭惡蓮的事早是月府上下不爭的事實,名為「蓮華」卻討厭自個兒名里的花卉。「更何況是渾身荷蓮味的男人,我怕我會吐了他一身。」思及這可能性,她笑彎了一雙調皮的眼。
「哼哼,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否則呀……說不定魂兒都給勾了大半哩。」月芙蓉輕皺俏鼻,豐滿女敕飽的唇微噘。「蓮華姊,等會兒我和七妹要到前廳去偷瞧他和爹爹談話,你要不要也一塊去?」說起等會兒要干的壞事,她臉上浮現又興奮又羞赧的笑。
「我──」
「不去」兩子還沒來得及離口,月芙蓉搶得更快,「你不想見見即將讓月府荷花起死回生的‘荷花大夫’嗎?」
月芙蓉的話成功讓月蓮華咽回拒絕的字眼。
是呀,她得去打量打量梅二公子的底細,否則拜他的多管閑事,不,是妙手回春,明年月府荷花朵朵開,她恐怕整個夏天都得掩著鼻呼吸,再不就是抱著痰盂狂嘔,將她的心呀肝的全給吐盡,她可不希望自己落得這種死法,年輕芳壽斷送在梅二公子手上!
現在能救她的,只有靠自己了!
「我去。」拍拍沾了荷睫殘汁的柔荑,月蓮華備戰說道。
密疏有序的竹廉隙縫間暗藏著三雙窺探的眸兒,將大廳里所有人的一舉一動納入眼底,啡啡笑聲在嬌掩的絹子下緩緩流泄,分別出自于月府六小姐、七小姐的紅唇,竊竊私語商討著廳里貴客的俊俏;另雙眸的主人卻不見任何笑意,她只是很專注很認真地顱向此刻側身對著她們的修長身影。
人稱梅二爺的男人,的確像蓮,一朵──
花枝招展的艷蓮。
原先對于「梅舒懷」的想像全數被推翻,從芙蓉的描述間,她以為他會更月兌俗清高,也許一襲白的不染半絲雜色的儒衫,做作地將他妝點成一朵水中孤傲的白蓮,這似乎才符合芙蓉口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模樣。
但是……
月蓮華眯起眼,只覺得眸子被閃閃的金銀光芒射得好酸、扎得好疼。
那光,來自于梅舒懷全身叮叮當當懸掛的玉鎖片、銀墜子、金玉帶、珍珠雲龍冠及數不出數兒的名貴飾品,連衣裳外褂上也纏繡了花費幾束金絲針黹而成的吉祥圖紋。
暴發戶──他的模樣完完全全構得著這三字敬稱,唯一吃香的地方只是他缺少了腦滿腸肥的福態本錢,頂在身著炫麗華裳的脖子上竟是張面如冠玉的好看容顏。
如果剔除金光閃閃的累贅飾物,換上素雅簡單的衣物,相信他會掠奪更多城里姑娘的芳心。
可惜他的審美觀有待加強,也可惜了天賜的俊俏。
「梅二爺,勞煩您親自跑這一趟了。」
「不勞煩、不勞煩。」有銀子賺,什麼都不勞煩。梅舒懷笑得好燦爛,「這是我應該做的。」
「用茶,您先請用茶。」月府老爺過度有禮地招呼梅舒懷坐定,忙使喚月府丫鬟奉茶,陪著一張油膩膩的的笑臉,「這是二當家您梅莊出產的藕茶,拿您自家的極品招待您這位貴客,您可別笑我借花獻佛。」
「我只喝得慣梅莊的藕茶。」梅舒懷自踏進月府就不曾卸下唇邊笑弧,比專司賣笑的青樓小艷妓還盡職。「我這個賣藕茶的商人當然得自夸些,你別見笑。」
「我們月府本來年年也盼著嘗嘗自家的藕茶呀蓮子什麼的,可是每年別說蹦顆蓮子,連開朵花都難,唉,這也是勞您過府一趟的主因。」一聲感嘆,月老爺直接將兩人的打官腔導入正題。
梅舒懷啜著暖茶,大熱天的,也多虧他還能一派悠閑恬然地搖著紙扇兼喝熱騰騰的藕茶。
「我知道,我替月老爺您查出原因,在我手中,沒有植不活的蓮。」
好自信!
月蓮華在他身上瞧見了比一身金銀贅飾更耀眼的傲然。
「蓮華姊,你瞧他、瞧他!俊不俊,好看不?!」月芙蓉肘頂著月蓮華,骨感十足的縴臂撞起人來還挺疼的。
月蓮華柔柔被撞痛的胸口,小移金蓮,避開她情緒過度亢奮的激烈反應。
「俊俊俊,好看好看好看,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了。」她順著妹子的問句回答出妹子最想听見的答案,雖然這也是事實。
月蓮華最大的本領就是見風轉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她用著這套本領在月府眾兄弟姊妹間周旋求生存。
數位妻妻妾妾所產的手足隨著親娘爭寵之故而交惡,幾個姊妹還好,畢竟將來各自要嫁出月府,捧得是別人家的祖宗牌位,不會為月府產業明爭暗斗,其余哥哥弟弟可不同了,勾心斗角地將彼此視為假想敵,無所不用其極地想將對方踢出月府。
自小便喪母的月蓮華要在這樣的環境中存活,當然得有她自己的本事,放眼月府上下有哪位少爺小姐能像她一樣從大娘到十四娘都吃得開,個個娘字輩的女人都將她視為親生女兒,雖不是疼寵得緊,好歹也待她客客氣氣,更遑論兄弟姊妹也將無害的她摒除在斗爭之外。
有時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活得好虛偽,但她也不想自己淪為被一大群娘及兄弟姊妹凌虐的可憐小媳婦,所以適當的埋沒良心是生存的必備條件。
「听說梅莊四名當家以前窮到連安身之所也沒有,後來是梅大當家胼手胝足帶大三個弟弟,並一手撐起家業才有今天。」月芙蓉興匆匆再道。
「喔。」那梅莊的興盛全拜梅莊大當家所賜,這是不是也代表著有個能干的兄長,必有不成材的弟弟?
「現在梅莊由四位兄弟聯手打理,將梅莊的聲名帶到最高,其中梅二公子也是讓人津津樂道呢!」
「喔。」月蓮華還是應得很隨口。
「連你也被他勾了魂,是不?」月芙蓉又勾回月蓮華方才試圖拉開的小小距離,讓她的努力化為烏有,一副「歡迎你加入狂迷梅二公子行列」的好姊妹樣。
「是是是,三魂去了兩魂半,如果能嫁予他,那定是我上輩子燒足了好香、做盡了善事,今世才有這福報能與他結縭。」不過,她想前世的她應該是個作奸犯科、幾乎要遭天打雷劈的大壞蛋,所以無福消受俊男恩,真是可惜呵。
月蓮華的甜笑中可瞧不出半分遺憾。
「能嫁他是三生有幸。」七小姐月芙蕖在一旁興致勃勃地插話,她與月蓮華亦為異母姊妹,但與月芙蓉卻是同父同母所生,兩人的花容月貌也有八成相似,再過數年,定會出落得與月芙蓉同樣標致柔美。
「對對對。」點頭點頭點頭。
「而且咱們月府和他們梅莊正可謂門當戶對,論家世論家產,誰也不高攀誰。」
「嗯嗯嗯。」有理有理有理。
「反正蓮華姊也到婚配年齡,讓爹爹差人為你說媒去。」月芙蕖見她點頭如搗蒜,不禁出言笑鬧。
月蓮華一連好幾個頷首,差點就歇頓不住,將自己的終身大事給斷送得糊里糊涂,所幸在螓首點動之前她猛然醒悟。
別逗了!叫她和一個「荷花男」斯守一生,那會折了她所有壽命,再不就是見他一回狂吐一回,不死也去半條命好嗎?!
「不不不,我一點也配不上梅二公子,也不敢高攀,芙蓉比較適合他,芙蓉是咱們月府里首屈一指的美人胚子,再加上芙蓉愛蓮,和梅二公子稱得上天作之合、郎才女貌──」月蓮華一番話讓月芙蓉听得又是羞怯又是歡喜。
「蓮華姊……」嬌滴滴的笑斥聲不知是要月蓮華別再笑話她,抑或暗示著要她再多褒一、兩句──嗯,听來是後頭的意思多些。
「況且你和梅二公子皆是愛荷人,若能共結連理,兩人還能親親愛愛地挽著手,一塊閑游漫步荷畔,要是興致一來,小倆口泛著扁舟穿梭在田田荷間,你哼著采蓮曲兒,他做采蓮郎,一搭一唱,似鴛鴦似鶼鰈,豈不羨煞神仙?這情景光用想的,就讓人覺得──」好想吐。這種被荷花包圍的景象,讓月蓮華不自主輕掩紅唇,硬生生壓下喉間翻騰的作嘔感。
「覺得什麼?」月芙蓉追問,她想听到的,當然是更多更多吹捧的話。
「覺得……你們是最適合的一對。」月蓮華萬般痛苦地擠出這一句,原本還打算說些甜言蜜語來哄哄芙蓉,結果她光提到荷就反胃,只能草草結束她的長篇大論。
雖然對月蓮華簡潔的結尾感到小小失望,但月芙蓉還是很開心,也懶得拿絲絹遮掩她不合閨淑的咧齒笑容。「蓮華姊,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嗎?」
「沒有男人會不喜歡我們漂亮的芙蓉妹子。」月蓮華這句話倒是出自肺腑,芙蓉個性大剌剌的,歡喜、生氣、悲傷,她都不加掩飾,是個俐落乾脆的直腸子,才不像她暗暗沉沉,老愛玩陰的。
「蓮華姊,人家才沒有你說的這麼好呢,再說,你也很漂亮呀,說不定梅二公子也會喜歡你噢。」月芙蓉一臉「人家不來了」的怯柔。
也會喜歡她?怎麼著,想效法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嗎?
「我這種病癆鬼,娶我跟娶塊牌位有什麼差別?」月蓮華自嘲一笑。
「你只有在夏天才會發病的嘛。」
府里人都知道,月蓮華的身子骨還算健康,眾少爺小姐補身的湯湯水水也絕對少不了她一份,但每到夏季,她粉顏上的血色盡褪,由紅潤轉為蒼白,從早到晚一條絲絹都是捂在口鼻,巴不得能少喘幾口氣就少喘幾口氣,最好是連呼吸都能省一樣。
不僅如此,好些回月蓮華都曾在荷池畔昏厥不醒,喚了大夫來瞧卻也瞧不出端倪。
「不,應該說,我只有在荷花作怪的時候發病。」月蓮華將視線轉回大廳,竹廉之外的兩個男人仍相談甚歡,她那對又長又翹的黑睫輕輕眯合,在她眼窩處形成一道陰影,慢慢地,她的目光摒除了其他閑雜人等,專注盯著梅舒懷──那個前來月府,準備拯救讓她深惡痛絕的發病主因的男人。
或許是她投注而來的眸光太過炙熱,也或許是梅舒懷留意起從方才就不斷傳來的女子私語聲,他抬起頭,正巧對上竹廉後探索的水眸。
頭一回,他從女人的眼中看到了對他的──
敵意。
沒錯,是敵意,梅舒懷清清楚楚地發現了,竹廉後有雙眼正直勾勾地瞪著他,相較于另外兩雙偷窺的嬌眸,她的敵意倒是顯得毫不避諱。
除了那個老愛吼他擲金敗家的大哥之外,他風流倜儻的梅舒懷何時讓人「瞪眼欲穿」過?
這股來得突然的敵意,讓梅舒懷感到新奇。
在月府,有人……討厭他呢。
討厭的原因和理由成謎,而討厭的程度呢?
「月老爺,我想,為了盡早查出月府荷花冤死的緣故,我恐怕得在月府叨擾數日了。」刷開玉骨扇,梅舒懷開了口。
然後,竹廉後傳來倒怞涼氣的聲音及幾不可聞的低咒。
討厭的程度,他知道了。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