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想起 第七章
接到電話時,呂欣欣正跟堂姊在整理房間,因為下星期就要把房子退還給房東了,所以把可以先收拾的東西進行打包工作。
反正只是拿個東西,實在沒有必要特別打扮,于是,她將頭發隨便挽起,穿著一身運動服就匆忙下樓。巷口處,一輛黑色的轎車在那里等著。
「在這里。」坐在駕駛座上的高歲見喚著她。
呂欣欣微愣,隨即小跑步接近,禮貌開口道︰「你好。」
他坐在車里,仰頭望著她。他不說話,也沒有其它動作,她只能靜靜地等他響應。
半晌,他忽然勾起唇瓣,說道︰「雖然-跑得那麼喘,但是,不好意思,其實,我又忘了帶。」他的笑容顯得相當不負責任與輕浮。
「……咦?」她呆住,真的一時反應不過來。
他打開車門,對她道︰「我要回學校拿,不如-跟我一起去吧。」
「我……一起?」她厘不清狀況。
「這里有畫紅線不能久停,-快點上車!」他急急催促道,不時望著後面,察看是否有警察照相。
呂欣欣見狀,不知為何竟也覺得緊張起來,只好急急坐進車里。
車子本來就沒有熄火,她才一坐進,高歲見就立刻放下手煞車駛入車道。
「把安全帶系上。」他提醒道。
她眨眨眼,好像突然醒過來般,要確認似的問道︰「那個、是要去你的學校拿?」
「嗯。」他目不斜視。「安全帶。」指著她身上,又重復一次。
那就不會太遠,來回大概十五分鐘吧。她默默地拉好安全帶,總覺得自己會在這輛車上實在莫名其妙。
只是拿個東西而已,不必太在意;把東西拿回來以後,就再也不用和他見面了。一直想著這件事情的自己,和此時此刻和他坐得那麼近的自己,都讓她覺得好像笨蛋一樣。
他沒有和她說話,為了避免尷尬,她也低頭不語。
沉默的氣氛難捱,幾分鐘之後,她覺得目的地應該要到了,遂抬起臉來,不料,窗外往後飛逝的景色卻讓她震驚地瞪大雙眼。
她迅速坐直,面對他著急道︰「你、你不是要回學校嗎?」為什麼他們會在高速公路上?
美麗的青山,寬廣的道路,加上統一時速標志,入目的是標準國道風光。
高歲見笑了笑,道︰「是要回學校,不過我有其它的事要先辦。」
「你剛才沒有講啊,那我--」她慌張得不知所措。
「我現在開著我老師的車子,要先去新竹工研院幫老師送貨,然後我要到那邊的大學研究室找人,有些儀器的問題要交流一下。」他從容地補充今日行程。
「你怎麼……」雖然不大確定,但是,她真的有種不受尊重且遭到算計的感覺。
「嗯?」好整以暇地繼續開車。
她握住拳頭,縱然心里感覺不滿,結果還是忍住。靠著椅背,她慢慢地深呼吸,教自己平靜下來。閉了閉眼再張開,她的表情絕對稱不上開心。
這樣根本不對。就算她再怎麼遲鈍,也感覺得到這是他故意的。
他是在捉弄自己嗎……一定是吧。但……又是為什麼?
「你……請你借我手機,讓我打通電話好嗎?」她身上沒有帶任何東西,剛剛只告訴堂姊要出去一下,但照現在這種情況,肯定時間內是無法回去了,她不想讓堂姊擔心。
「打給誰?昨天和-約會的人嗎?」他笑著隨口問,感覺像是閑話家常。
自己昨天的確是和堂姊出去吃飯,于是她沒有多想就說︰「是啊。」
「不好意思,我的手機沒電。」
她一怔,不禁錯愕地抬起眼眸。那種賭氣的拒絕說法,怎麼听都覺得是個借口,她真的真的完全無法理解!
「-不大喜歡和我在一起是吧?」他突兀地開口道。
聞言,她驚訝地望住他的臉。
只見他悠閑的側臉帶著點吊兒郎當,說道︰「那就拜托-忍耐了。沒辦法,我的記性不大好,像是同學的長相,朋友的約會,老會忘掉一些事情。反正下次一定又會忘記,干脆帶著-,這樣反而比較省事。」
記性……不好嗎?不是的,你是因為覺得不重要才會下記得。她很早以前就非常深刻地體會過了。
心髒猛烈一顫!她像是泄氣的皮球般垮下肩膀。
「……如果你是因為我的態度讓你不快,所以才這麼做,根本沒有必要。」這樣解釋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通了。她垂首低語道︰「對不起……我並非討厭和誰在一起,我只是單純的很難相處,就這樣而已。」
在他眼中、對他而言,她已經不在乎自己會有什麼評價,反正那一點意義也沒有。
「很難相處?喔,難怪我看你們同學會的照片,-都沒有出現。」他目視前方,看不出是在笑還是在生氣,卻開口吐出很過分的話語︰「-是那種只能幫別人拿相機的人吧?」
「……對啊。」她毫不反駁。
他不著痕跡地皺起眉頭,卻還是沒有看她。在到達新竹的兩個小時車程里,她也只是望著窗外,不再說任何一句話。
把文件交付工研院的任務很快便完成。他們只停留了短暫的幾分鐘,呂欣欣甚至沒有下車。不過在抵達工科大學時,高歲見熄火停好車,對她說道︰
「不知道要多久,-和我一起來。」
她嘆了口氣,只好跟著他。走到某一棟建築物的三樓,本來以為只要在外面走廊等就好,他卻要她一起進入。
她從來沒見過工科研究所的實驗室,一眼望去好像辦公室的座位,好多台計算機,隔壁才是放儀器的地方︰那些儀器她看都沒看過,也根本不懂。因為覺得自己完全是外人,所以她並沒有多瞧,且感到相當不自在。
「我來了。」高歲見和里面的幾個人打招呼。
「等你很久了。老師在趕,實驗做不完,真是累死我了。」幾個人很快地聊了起來。「听說你們系上今年又引進一台氣體源分子束磊晶機,這樣幾乎所有Ⅲ日到Ⅴ價的半導體都可以成長了……」
他們在講些什麼,呂欣欣一個字也不明白,她好想離開,才悄悄走了一步,頭發就被拉了一下,她只能停住回頭。
「那是之前的老問題,我看我那些學弟的實驗數據走向也不大理想……」
高歲見一手拿著計算機打印的表格和對方討論,一手卻拉著她的發梢制止她走開,視線根本不在她身上。
為什麼要這樣?她無可奈何地低下頭。
有人發現了她的存在,對她報以友善的微笑。高歲見卻直接擋在她面前,對那些人道︰「還是要直接看儀器比較準確,」他回頭瞅住她,指著一旁的角落,道︰「那邊有椅子,-坐在那邊等。」
然後幾個人就進了儀器室。
她只好听話地坐著,幸好沒有其它人來跟她說話,否則她真不知該怎麼應對。本來就不整齊的頭發被拉亂了,她干脆解開松緊的發圈將頭發放下來。
實驗室有兩大扇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他們在里面的情況,呂欣欣注視著高歲見和人討論時的認真面容,不知不覺竟忘了移開目光。
要看到他正經的模樣是很難得的事情。因為是他擅長的領域,只有在面對他感興趣的東西時,他才會露出這副表情。
想起他上文科課時總是在打瞌睡的往日回憶,她忍不住笑了。
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啊。笑意漸漸苦澀,她輕緩地斂下眼瞼。
他說她討厭和他相處,會這麼質問的他,一定不知道,每次看到他,她都有什麼樣的掙扎心情吧?
不用害怕,沒什麼好緊張的,她總是這樣安慰著自己。然而龐大的愧疚感仍壓得她無法喘息。
她曾經對他撒謊,很過分地欺騙了他;雖然她已說過好多次對不起,但卻不知道他有沒有原諒她,現在她卻又當作不曾發生過般地和他相見交談。
沒有勇氣說出真相的自己,其實根本是在騙人吧。
只要想到這點,她就無法正視他。
如果,他認得她,記得她所做過的事,她會無法再面對他。
就連……站在他面前都辦不到啊。
不要再見面、不能再被他吸引,她總是如此反復地告訴自己。無論哪一種現實都是相同的結果。高三畢業前那個不堪的錯誤,被他遺忘的自己的確傷心,但若是因為那樣而被記住的話,卻可能更悲慘。
他給她的回憶,她放在心底深處懷念;可是她給他的,她卻希望他永遠都不要想起。
「發什麼呆?」高歲見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出聲拉回她的注意力。
她有一種回到過去的錯覺。但是,無論以前遺是現在,她都保有不可告人的卑微秘密,無法坦然面對他。
她輕緩地牽起一抹笑,那笑意令他明顯地停頓住。
「可以走了嗎?」她問。
「……走吧。」他回應道。
兩個人並肩下樓,呂欣欣微笑道︰「你做的事情好像很難,連他們都要請教你。」
「他們是我大學時的同學,有些儀器或學的東西還滿相近的,稍微交換一下意見。不過有時候我的確是要去大學部教實驗,只是被我教過的人通常都會有挫敗感。」他平淡說道。
,她嘆哧笑了出來。
「我真的能夠理解呢。」她也被他教過,真的會很想很想哭。
他停住腳步,站在下兩層階梯仰頭望住她。
「是嗎?為什麼?」
「咦?呃……」她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道︰「因為……有那種感覺。」
他凝睇著她,讓她有些心驚膽跳的。
「……原來如此。所以,還是當老師的比較厲害,」他說,繼續往下走。
那是……在夸獎她嗎?呂欣欣呆愣住,直到他回頭招手了,才趕忙下去。
「-肚子餓不餓?這附近有個地方有好吃的東西,走吧。」
他擅自作下決定,她不知該不該跟上。
「啊、請等一等!」
「不管-要說什麼都駁回,因為我現在很餓,一定要馬上吃飯。」他板起臉孔,皺著眉頭,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她沒有被他凶巴巴的表情嚇到,倒是意外地望住他。
「-如果不跟我走,就沒人載-回去了。」這回又得意洋洋地笑著,像個壞心又調皮的大男生。
好像現在才發現這件事。她怔愣好半晌,只能微弱地抗議道︰「怎麼這樣……」語氣萬分無奈。
他往前走去,不經意地道︰「時常有人說我表情嚴肅,看起來很凶,不過,-倒是一點都不怕。」
聞言,她的心口猛然跳了好大一下。抬起臉,只看到他背對著自己。
為什麼他總是會說出讓自己回憶到以前的話?她迷茫地想著。
他帶她到有名的城隍廟,在熱鬧的廟口前連吃好幾攤美食,直到她真的再也吃不下為止。之前的那種僵硬氣氛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等她發現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
望著腕表上面的數字,她訝道︰「這麼晚了?!」糟糕!堂姊一定在家里擔心她。
高歲見拿出車鑰匙的動作微停,轉而抬起眼看著她。
「要快點回去才行。」她小跑步至車旁。
他歪著頭,狀似不是很在意地道︰「那麼緊張。有人在等-嗎?」
她愣了一下,問︰「你怎麼知道?」
聞言,他忽地面露惱怒,低斥道︰「我才不想知道!」用遙控器開啟電子防盜鎖,他打開車門入座,然後用力甩上。
呂欣欣沒听懂那是什麼意思,只是被那巨響嚇了一跳,趕緊坐進車里,
回去的路程中,他深沉地抿住嘴,一個字都不說。雖然來的時候氣氛也不大好,但是彼此不高興和單方面的不高興總是不一樣,至少她現在已經不介意他故意把她帶著亂跑的惡作劇了。但他現在冷淡的臉孔讓她如坐針氈。
幸好沒有塞車,所以很快就回到台北。以為他要去學校,沒想到他直接開回她家。
「嗯,那個……」猜想他把最終的目的給忘了,她躊躇著該不該說出來。
他一語不發,探手粗暴地打開她座位前的置物箱,取出一個牛皮信封,隨手遞給她,道︰「磁盤和記憶卡,還給。」
「嗄……」既然放在車上,那就不是沒帶了,為什麼又--他果然是在整她沒錯。她嘆息地接下,稍微猶豫了下,最後還是輕聲問︰「網頁做好了嗎?」
他一頓,才道︰「做好了。」
「真的啊,真是謝謝你。」打開門下車,她已經不再有東西留在他那里了,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那……就這樣。」揮揮手,當作道別。
轉身背過之際,卻忽然被他捉住手臂,遭那突如其來的拉力半扯回身體,她詫異地望著他。
「這可不是我要的結果。」他低語一句。
「咦?」她沒听清楚。
他拾眸凝視她許久,隨即神情自若地笑了笑,說︰「我們已經算是朋友了對吧?」
「什麼?」她瞪大眼,好半晌無法反應。
「希望不是只有我這麼想而已。」他泰然自若地笑道。
一般根本不會有人這麼說的。她簡直困擾又不曉得要怎麼回答。
「呃、你……我--」
她還忙著思考該如何響應,他倒是顯得一派閑適。
「導護老師,再見了。」松開手,他轉動方向盤,將車子開走。
「高……歲見……」她只能望著他的車尾發愣。
撫住剛剛被他觸模的腕節,呂欣欣在原地佇立良久,才拖著沉重的腳步上樓。按下門鈴,堂姊幫她開了門,看到她回來才露出放心的笑容。她說聲謝謝和抱歉,並沒有解釋自己下午的行蹤,搖搖晃晃地進入自己的房間。
倒臥在柔軟的床鋪上,她將臉埋入枕頭之中,良久,自言自語地喃念著︰「根本……沒辦法作朋友。」
曾經被他完全地忽視,如今能夠听到他這麼說,她應該要很高興才對,但是,她心里卻只有滿滿的辛酸。
被忘卻的欺騙行為,無法誠實面對他的自己、連正視他都做不到的自己,天底下哪有這樣的朋友?
一旦被揭穿,就什麼都沒有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穿著制服的自己決定拿著字條去找他的那個時候,她就已經明白了。
在學校實習的日子真的非常忙碌,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就過了一天,有時候回家累得倒頭就睡,就連作夢也不曾了。
這學期要接國數社三科,合唱團的練習也可以在下星期圓滿達成,之間雖然經歷不少學生的抱怨和師長的指導,但相較于剛開始那樣惴惴不安的心情,現在對于教育和行政方面的工作,她都還算能夠應付。
較需加強的,大概是和家長溝通以及人際關系方面。
「欣欣老師,下星期要用的CPR研習海報,-做好了沒有?」
听到問話,正在批改作業的呂欣欣抬起臉來,忙道︰「做好了。我明天就帶來學校。」
「那就好。」得到答案後就扭頭走人。
呂欣欣才松口氣,旁邊立刻有同是實習老師的同學挨過來咬耳朵︰
「怎麼又是那個惡劣的數學老頭!他老把我們實習老師當成免費勞工,-不覺得生氣嗎?」
就算是不大公平,但是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啊。呂欣欣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能笑一笑。
找不到同志一起開罵,那同學覺得無趣,便一臉-裝什麼乖的表情的坐回座位去。不曉得自己哪里做錯的呂欣欣,只感覺到氣氛變得有些僵硬。
鐘聲響起,是中午的吃飯時間。呂欣欣想著今天抬便當的值日生應該是輪到二十三和二十四號。昨天還發生總務股長忘記訂便當的事情。
起身正要去教室里和大家一起用餐,不意卻睇見有個孩子被帶進辦公室談話。那個孩子經常在她站導護的時候調皮搗蛋,所以她有點在意地走了過去,沒想到卻听到相當驚人的內容--
「……老師已經打電話叫你媽媽來了。如果你有偷的話現在就誠實拿出來,偷東西是很不好的行為,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小男孩聞言,只是低頭不語。
呂欣欣雖然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干涉資深老師的正當管教,但仍忍不住月兌口問道︰「請問,是什麼事呢?」
那女老師抬起頭睇她一眼,冷冷地道︰「沒什麼,班上學生偷東西罷了。每學期總會發生一、兩件,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呂欣欣看著低著頭的小男孩,委婉轉問女老師︰「已經確定是他做的嗎?」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從三年級開始就這樣了。這次班上又丟東西,理所當然的和他有關。」女老師像是有點不耐煩地解釋,又對小男孩道︰「你要是再不拿出來的話,老師就要搜書包了。把書包打開。」
呂欣欣一愣,也不知哪來的沖動,她連忙站到小男孩身前。
「請、請等一等!」
女老師的表情變得非常難看,不悅道︰「-到底有什麼問題?」
「不……」呂欣欣抿抿嘴,感覺身後的小男孩似乎抓住了她的裙子。她深深呼吸後,用堅定的眼神與語氣道︰「我認為在還沒確定事實之前,搜小朋友的書包是一件不好的事。」
那女老師顯得有些惱羞成怒,冷聲道︰「-不過是個實習老師,我怎麼教學生還要-來管?我告訴-,這個學生是慣犯,他幾乎每學期都會偷竊,是個問題學生!」
「我認為沒有證據,就不應該任意翻搜孩子的東西。」她堅持地重復一次。
女老師氣極道︰「-真的是搞不清楚狀況!」
「可是--」呂欣欣還想說些什麼,裙-卻被扯了一下。
「老師……」
她低頭,只見小男孩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最新款的自動鉛筆盒。
「對不起,」小男孩道。
一時之間,展現在眼前的現實令呂欣欣腦袋一片空白,完全說不出話。
之後,小男孩的母親來到學校,女老師和她交談一陣子。她們說了些什麼,呂欣欣不知道。然後小男孩被接回家,臨走前頻頻回頭望她。
女老師當眾不客氣地對她嘲諷了一句︰「-該不會以為自己是什麼偉大的正義使者吧!」
她難堪不已,卻只能默默承受。下午的課,還有輔導老師的交代,她都沒什麼印象;到了放學時間,她仍是茫然地拿起東西就往外走。
今天晚餐要吃什麼?要問堂姊嗎?對了,堂姊因為要調職,所以最近都在公司加班處理相關事務,也許又要很晚回來了。那麼,沒有人能听她說話……
怔怔地抬起眸……為什麼會看見高歲見和門口警衛在聊天?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但是對方真的抬起手朝她揮了一下。
由于已經照過幾面次,警衛像是認定他們是朋友,所以微笑地看了看她作確認,並沒有阻止高歲見進入校園。
高歲見走近她,戲謔地笑稱道︰「導護老師,放學了?」
她睜大眼楮望著他,一臉驚慌。她已經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在他那兒了,為什麼他還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呢?
「你、你怎麼……」
一開口,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好一點了?」
學校附近的小公園里,兩人並肩坐在一點都不舒適的公園椅上。
呂欣欣雙手捧著高歲見剛剛去販賣機買來的罐裝女乃茶,眼鏡放在膝上,低聲道︰「嗯,謝謝你。」
「還有什麼想說的?」他沒有刻意看她,只是望向遠處。
「……我只是做我覺得正確的事,那位老師說我是正義使者,也許我心里真的是想當個具有正義感的人也說不定,用自認為正確的方式來建立自信,我也不曉得那是不是真的正確了……」她語無輪次地說著。
高歲見忍不住轉回臉來,打斷道︰「-把事情想得太復雜了。」
她吸吸鼻子,臉頰上還有淚痕。
「那個學生呢?」他問。
呂欣欣一頓,垂下眼眸,帶著輕微的鼻音說道︰
「知道他真的偷東西……我感到很難過。」淚水又不受控制地泛出,她低著頭,把折好的面紙壓在自己眼楮上面。
「但是他道歉了,所以他以後會變成乖孩子的。」高歲見毫無根據地發言。
呂欣欣臉垂得更低,哽咽得說不出話。
他皺眉道︰「一個人從小到大難免都會做幾件壞事,華盛頓也砍倒櫻桃樹過,難不成-以為每個人都要去看逆流的魚?」
她明明在傷心,但他沒耐性的安慰卻令她發笑。那些課本里面的東西,虧得文科差勁的他還能拿來應用。
「嗯,我知道。」又想哭又要笑,放下無法再吸更多水的面紙,她的表情有些轉換不過來。
他望著她一會兒,伸出手替她抹掉眼睫上殘留的淚珠,低聲說︰「不要再哭了,-的眼楮好紅。」
「啊……」她驚顫了下,不自覺地往後,隨即察覺自己閃避的動作太明顯,趕忙道歉︰「對不起,讓你看到這麼丟臉的情況,」
他莫名地嘆口氣,道︰「說的也是,真是一副脆弱又毫無防備的模樣。不過,哭給我看總比-去哭給別人看好。」
那是什麼意思?她迷惘地望著他,剛好四目相對,所以她又心驚地撇開視線,只能以發問轉移注意--
「你、你今天來有什麼事?呃,或許你不是來找我。」她臉紅的補充。
他一手撐在椅背上支頤,側身望住她。
連皮膚都變得熾熱起來,被他看得連手腳都不知要如何擺,呂欣欣總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似的。
「-每次都問我什麼事……我沒事就不能找-嗎?」他低沉道。
她面露困惑,不覺反問出口︰「你沒事找我要做什麼呢?」
聞言,他沉下臉,看起來不大高興。
略帶煩躁地耙了下頭發,他閉了閉眼,隨即開口道︰
「我沒事找-做什麼?真是好問題。我現在每天都在實驗室面對那些昂貴卻欠揍的儀器,數據不僅沒有照正常程序跑,就算跑出來,也不是預期的曲線,我還要重新設定、不停重做,直到滿意為止。明明忙得耍死,學弟又笨得讓我想殺人,我為什麼會在這里?」
「咦?」雖然不明白他在講什麼,不過絕對是在生氣吧。呂欣欣至少還知道這點。「你很忙嗎?」她問。
「很忙。」他淡淡地說,眼楮還是盯著她。
「那……」實在想不出什麼話能講,她本來就很不擅長應對嘛。望見自己手里的女乃茶,她無計可施地道︰「你要喝飲料嗎?」她可以去投一罐給他。
「不要,」絲毫不給面子,
「那我--」
「-坐著別動。」他拉住她的手,教她正面朝向他。
朦朧的路燈底下,他凝望她的專注目光比月色還惑人,讓她心髒狂跳,難以呼吸。呂欣欣只能微弱道︰「現在太晚了,我想先回家。」
他先是停頓住,跟著-起眼說道︰「-把我利用完,就立刻想走人啊?」
「嗄?」她一呆,連忙搖頭解釋道︰「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要回家的話,我可以送。」他站起身,相當自然地朝她伸出手,然後說道︰「走。」
她愣愣地望著他的掌心好一會兒。對他來說,牽手或許沒有任何特殊意義,但是,她卻沒辦法把它當成普通的事情。
反射性地將手藏在身後,她自己站了起來。
「不用麻煩了,我還是……」想不到更好的借口拒絕,她顯得有些局促。
高歲見的笑容隱去,他冷漠地問︰「……難道有人會來接-?」
「咦?」雖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這麼問,她一時順勢便撒謊了︰「是、是啊。等一下有人會來接我,」
他臉色深沉地偏過頭,突兀說道︰「那我陪-去找那個人吧。」
「嗄?」她不禁睜大眼,只見他面無表情。「為、為什麼?」她的手心冒出汗意。
比起不解他為何這麼要求的原因,更讓她緊張的,是自己的謊言。
說謊不是一件好事,她想,這種行為會被認為不好的理由,一定是因為每說一個謊,就得承擔謊言會被拆穿的恐懼壓力以及愧疚,
他稍微側身,視線落在別處,問道︰「-很困擾嗎?」
與其說是困擾,倒不如說是心虛。
在她尚未回答前,他又轉回臉,輕松地笑了一下,道︰「我是開玩笑的。」將雙手插回口袋里,他的態度變得冷淡,不再看她了。「-走吧,再見。」
她誠懇地對他道謝︰「那個,今天真的很謝謝你。」語畢,她轉身走開。
他只是站在原地。
直到確定自己離開他的視線,她才放下緊繃的心情。
恍神地搭了公車回到寓所,堂姊還沒回來。不想開伙,所以她泡了包面,吃幾口後覺得太咸,就放到一邊去了。坐在雙人座的沙發上,她抱著膝蓋,只是數著秒針任由時間流逝。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于是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計算機,點出學校的行事歷。下次上課的重點、教室公布欄的更新、閱讀學習的宣導海報、合唱團練唱的進度,再過幾天就放春假了……雖然試著專心在該做的事情上,但她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思及自己剛才在高歲見面前哭泣,好像現在才覺得羞恥似地臉紅起來。她的腦子一片混亂。
明明想著不可以靠近,卻又對他無比依賴。
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好像陷入某種柔軟的東西里,因為覺得舒服,所以漸漸地開始眷戀。
可是,她本身就是一個謊言。她之所以能夠面對他,是因為他什麼都不知道。隨時隨地都恐懼著會被拆穿,像是這樣子的自己,注視著他的時候就只剩下難受以及不安而已。
她真的好怕自己會重蹈覆轍,弄糟所有事情,還令自己和別人受到傷害。
動也不動地凝視著計算機屏幕許久,是系統收到信件的細小提醒聲響讓她醒神過來。
她輕輕地眨去眼里的澀意。想到因為最近寄了實習報告的草稿給老師,或許是有什麼問題也不一定,于是她用鼠標點進收件匣。
寄件者的信箱是她沒見過的代稱,主旨卻明確地寫著她的名字。
她奇怪地打開讀取。在看完內容之後,她恍惚地望著屏幕,只覺墮入深深冰冷的黑暗之中,全身血液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