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陷入混亂
「六月十一日」我們抵達芝加哥的‘莎瑪斯旅館’後,一切就陷入混亂之中。首先是旅館方面出錯,重復訂房,使我們無法順利住入原先安排好的房間,必須先投宿到附近的‘獨立旅館’一夜。尼瑪為此很不高興,脾氣變得很暴躁。他認為這是對他個人的一種侮辱,因此跟旅館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員吵架——下至門僮,上至經理都是他發脾氣的對象。你們在大廳等待時,所有負責此事的人幾乎都跑開了,去找更上層的主管來看看還有什麼解決辦法。
在混亂中等待時,大廳里涌入愈來愈多的房客,服務生陸續用小推車慌慌張張地將行李一批又一批運入大廳中,我們身旁也因此堆積了愈來愈多的行李,幾乎將我們團團圍住。有些也是前來參加這次會議將近一年未見的心理學會會員,在大廳里踫了面,互相熱烈地指認和打招呼,那種氣氛讓我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覺得很尷尬,尼瑪因此急著去找國際心理學會承辦人員來擺平這件事。
經過一番交涉後,事情仍無轉圜的余地,我們還是必須先在‘獨立旅館’住一夜。
轉入‘獨立旅館’之後,我們很驚訝地發現,大部分的年輕心理學家其實都投宿在這里,而且首夜的聚會也是在這里舉行。他們都听說過尼瑪的實驗,而且大部分的人也都知道我是誰,因此無論我們走到哪里,就有人過來找我問問題,問題包羅萬象,從最新改革的稅制到芬蘭最近發現的考古遺跡都有。這種場面對我而言是一種考驗,但是因過去那段日子我已在腦海里儲存了大量的常識,所以應付起來還算輕松自如。不過,尼瑪看到我成為眾人追逐的對象,心里很不是滋味。
後來,有個來自佛茂斯學院的年輕臨床女醫生過來問我可知道自己以前智障的原因,我回答她說,這個問題應該由尼瑪教授回答。
尼瑪等待這個展現自己專業權威時機已久,回答問題時,他將手搭在我肩上。這是我們認識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這樣待我。他說︰「查理從小罹患的是一種PKU癥——苯丙酮酸性精神幼稚病,我們也不完全知道其病因,應該是一種不尋常的生化或基因方面的異常狀態。他在胎兒階段時,可能受到自然幅射或離子化幅射影響,甚至遭到病毒的侵入;也就是說異化、不正常地產生了惡性生化反應,而新制造的氨基酸又和正常的黴起沖突,導致腦部受到破壞。」
提出問題的年輕女醫生,沒料到尼瑪會回答得長篇大論,眉頭皺了一下。尼瑪好容易逮著了這個可以發表的機會,不管她是否願意听,繼續就原來問題一直發揮下去。「我將這種情形稱為黴的競爭性抑制現象。我舉個例子跟你說明它的作用方式。惡性基因產生的黴就像一把錯誤的鑰匙插進了中樞神經組織的化學鎖里,讓原來正確的鑰匙,也就是良性的黴無法進入。發生了這種情形,結果會怎樣呢?會造成腦部組織遭到破壞的蛋白質無法再生。」
「但是,如果真的無法再生,」一個剛加入這個非正式小型發表會的年輕心理學者,突然插入問題,「那麼現在在座的高登先生不就會永遠智障了嗎?」
「啊!」尼瑪似乎棋逢對手,高興地叫了出來。「我剛才說過,遭到破壞的組織無法再生,但不是過程本身。有許多研究人員藉由注入含有惡性黴的化學物質來逆轉過程,以改變擋住去路的分子結構。我們的技術中心也就是這樣。不過,我們是先去除腦部受到破壞的部分,然後移植經過化學再生處理的腦細胞,讓它以超正常的速度產生腦蛋白質……」
「我打個岔,尼瑪教授,」我在他即將下結論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拉哈杰瑪提的研究是不是也提過跟這個很相似的理論?」
尼瑪听到我這樣問,臉上表情迅速轉暗。「你說誰?」
「拉哈杰瑪提,他在文章中抨擊搭尼達有關黴融合的理論,也就是改變黴的化學結構會阻擋新陳代謝的路徑。」
「這篇文章的翻譯在哪里?」他皺了一下眉頭問我。
「還沒被翻譯,我是幾天前在印度語版精神病理學雜志中看到的。」我說。
他環顧一下在場的听眾,試圖淡化這個問題。「我覺得目前還不需要太擔心這個問題,結果會說明一切。」
「但是,塔尼達是第一個提出利用融合阻隔惡性黴的人。現在,他指出……」
「哦!查理,第一個提出這種理論的人,未必就能在最終的實驗發展階段中佔有一席之地。我想在座的听眾都會同意這種實驗在美國或英國進行,成績都會比遠在印度或日本進行來得出色。我們擁有全世界最好的實驗室和設備。」
「但你這種說法和拉哈杰瑪提的理論並無關聯……」
「這個場合不適合談此問題,我相信明天的會議可以給這個問題一個滿意的回答。」說到這里,他轉頭跟別人談起昔日的同事,完全將我排除在外,讓我站在那兒啞口無言,毫無置喙之地。
後來,我去找史特勞斯博士。一開口,我就劈頭問他︰「好了,以前你都說我對他太敏感了。今天的事又該怎麼解釋?為什麼我問他問題,他會那麼不高興?」
「你讓他覺得你高他一等,他無法接受。」
「我是誠心來問你的,看在老天份上,跟我說實話。」
「哦!查理,你不能再以為每個人都在笑你。尼瑪今天無法討論這個問題,是因為他還沒讀過那篇文章,何況他也不懂那些語言。」
「連印度文和日文都不懂?少來了!」
「查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語言天賦。」
「那他怎麼可以駁斥拉哈杰瑪提攻擊他的方法?而且,他還駁斥塔尼達在控制法方面的學術地位呢!他應該都知道才對啊!」
「不是這樣的,」他若有所思地回答,「這些都是最近的論文報告,應該還來不及被翻譯成英文。」
「你是說你也沒讀過?」
他聳聳肩。「我在語言方面比他還要沒天份。但我確信,最終報告完成之前,所有的資料文獻都會經過仔細的確認。」
听到他這樣回答,我也無話可說,但是很難接受他們對自己的研究領域竟然如此忽略的事實。
「你通曉幾種語言?」我問他。
「法、德、西和意文,瑞典文則足夠溝通使用。」
「俄文、中文和葡萄牙文都不會?」
他提醒我說他是個執業的精神病兼腦外科醫生,學習語言的時間相當有限,唯一能夠閱讀的古語言是拉丁文和希臘文,對于古老的東方語言一竅不通。
談到這里,我可以明顯看出來,他很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就此打住,但我還無意松手,極欲知道他究竟懂多少事。
後來,我終于發現了。
物理學方面︰僅止于量子磁場理論;地質學方面︰對于地形學、地層學、岩石學方面毫無所知;個體和總體經濟也毫無涉獵;對于數學的初階知識——變分法稍有認識,但對于巴拿赫代數和黎曼復數則完全沒有接觸。這個意外的新發現似乎在周末里等著我去察覺。
我無法再待在宴會里,于是趁機溜出來,想要搞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兩個大騙子,假裝成無所不知的天才,然而說穿了,也只不過是盲目行事的凡夫俗子,卻裝得一副好像可以替這個黑暗世界帶來光明的聖人。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說謊呢?為什麼每個人都跟表面不一樣?懸念著這些想法轉過街角時,我瞥見伯特尾隨我後面而來。
「你怎麼會在這里?」他趕上我時,我這樣問他。「你在跟蹤我嗎?」
他聳聳肩表示不是,然後笑得很不自然。「這場會議的主角、大明星。難道你不怕芝加哥騎機車的牛仔盯上你,追得你在街上無路可逃嗎?」
「我不喜歡這種被監視的感覺。」
我們兩人後來改成並肩而行,他將手插在口袋里,眼神則避免和我接觸。「我說放輕松點,查理。你是知道的,那老頭最近被這個會議搞得神經兮兮的,因為這對他而言很重要,他等于是拿自己的名聲做賭注。」
「你什麼時候跟他走這麼近?我怎麼都不知道。」我語帶諷刺地回答他。記得他以前老是抱怨尼瑪的狹識和性急。
「我沒跟他走得很近。」他立即反駁,為自己辯護。「不過,他確實把終生的心力都投入在這里,他既不是佛洛伊德、容格、巴甫洛夫,也不是華生的化身,只是從事這些重要工作的凡人而已。我還是很敬佩他的奉獻精神,說不定還不僅如此,因為他是以凡人之身從事偉人之事,而很多所謂的偉人,實際上都在忙于制造炸彈。」
「希望你敢當面說他是個凡人。」
「他自認為是怎樣的一個人並不重要呀!他是有點自我中心,那又怎樣?有時候,自我中心反而會促使一個人達成像這樣的成就。我看過許多像他如此自負又過份自我肯定的人,其實是因為內心的恐懼和不安,才以這種態度做偽裝。」
「這種人膚淺無知,是不折不扣的冒牌貨!」我說︰「現在,我已看清他們的真面目,都是一群冒牌貨。我真懷疑尼瑪的為人。他內心好像永遠永遠都藏有一股恐懼感,而史特勞斯這個人也讓我很驚訝。」
伯特暫時停頓下來,未反駁,嘆了一口長氣。我們轉過另一個街口,看見一家可以坐下來喝咖啡的餐廳,直到這時,我都還沒轉頭去看他的臉,但從他答話的聲音中,我可以听出來他已經相當惱怒了。
「你認為我錯了?」我問他。
「你發展得太快了。」他回答︰「你的心智現在已發展得非常卓越,別人根本無法估出你的智慧,你吸收的知識容量,別人閱讀一輩子都還無法跟上。但由于你發展得太快,得了偏食癥,接觸到知識就吸收,卻不了解其中道理——請恕我使用‘寬恕’這個字眼——你不懂得什麼是寬恕。你說他們是冒牌貨,但他們何時又說過自己是完美無缺,是超人呢?他們只是凡夫俗子,你才是天才。」
伯特一口氣說到這里,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在說教一樣,于是趕緊住口停住,氣氛因此顯得有點兒奇怪。
「繼續說沒關系。」
「你見過尼瑪的妻子嗎?」
「沒見過。」
「如果你想知道尼瑪為什麼老是好像承受很大的壓力,即使實驗室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也一樣,那你就該見見他妻子芭莎?尼瑪。你知道他的學術地位是怎麼得來的嗎?是她妻子運用娘家的影響力讓他在溫伯格基金會取得一席之地。今天這個實驗之所以會在不太成熟時就急于想在心理學會上曝光,也是他妻子催促的關系。除非你也娶到一個像這樣騎在丈夫頭上的女人,否則你無法了解這種男人的處境。」
听了他敘述這些事之後,我一時也無話可說。我看得出他已想返回旅館,于是跟著他往回走。一路上,我們兩人都默默無言。
他剛才說我是天才,我無法苟同,至少目前不是。伯特只是在玩弄艱深的修辭法伎倆而已。我是獨特沒錯(獨特這個詞比較開明,可以同時用來代替天賦或殘缺兩個分別形容聰明和智障的詞,這兩個詞一听就知道具有某種狹隘的意義。)然而,當獨特這個詞一旦又被限制在某種意義範圍內時,他們是不是又會找另一個詞來代替呢?人們似乎喜歡用比較不具意識標簽的詞,像獨特,就可以同時用來形容兩種極端的情況。而我是不是終其一生都會處在這種極端的情況里?
學習是件很奇妙的事。學得愈多就愈懷疑這些知識是否存在。前一陣子,我還很愚昧地認為自己會學得一切事物——所有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然而,現在我只希望能夠知道知識是否存在,即使只是蛛絲馬跡也好。
話又說回來,我有足夠的時間嗎?
現在,連伯特也開始對我不耐煩了。他覺得我耐心不夠,或許其他人也有相同的想法。不過,是他們先想讓我安于其位的。而我究竟又身處何處?現在我已變成怎樣一個人?我度過的時間是一生的總集?還是只相當于過去幾個月而已?我很想跟他們討論這些問題,但他們根本不願意花時間在上面,他們不喜歡承認自己不知道。說來很諷刺,像尼瑪這樣一個凡人,竟想投身去改造他人,讓別人變聰明。他喜歡別人將他看成像愛因斯坦那樣發現宇宙新定律的科學家,卻又像許多教授一樣,怕被後輩超前,影響到自己的成就表現。
我現在已能理解尼瑪的恐懼。他怕被別人看出來,其實他只像個顛顛簸簸走在巨人之間的人,只要一個不小心跌倒,一生就毀了。以他的年紀而言,是禁不起晚年失敗的打擊。
發現這些我曾抬頭瞻仰、極度尊敬的人的真實面貌之後,我竟然有點震驚。伯特的話沒錯,我應該對他們有耐心一點。畢竟是他們的想法和出色的工作讓這個實驗得以付諸實現。現在,我已超越他們,難免會不自覺地看清實境鄙視他們,但我必須掃除這種不良的天性。
另外我必須了解,他們叫我無論說話或寫文章都必須簡潔,這樣別人才會了解,他們其實是在說自己。不過,了解了這些之後,我本身也相當恐懼,因為我必須將自己的命運托付在這兩個原先被我認為是巨人,但實際上並非無所不曉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