詛咒 第四章 (1)樓蘭是永恆的
第四章(1)樓蘭是永恆的
這是自江河死後,白璧第一次去看母親,她坐著公共汽車,倚在車窗邊,看著外面的秋景,車子足足開了一個小時,才抵達精神病醫院。
精神病醫院的周圍非常安靜,見不到多少商店和樓房,人們似乎都對這里很忌諱,路人走過門前都要加快步伐,生怕里面會突然闖出來一個瘋子。但是白璧從來沒這種感覺,她總是平靜地來,平靜地回去,就好像去郊外踏青散步。她緩緩地走進大門,穿過有些蕭條的秋日花園,在繞過一棟漂亮的小樓之後,她看到在一個花園里,許多人穿著病人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也有人獨自散步或者冥思。偶爾還有幾個醫生和護士穿過,像是某種點綴。
白璧知道母親一定就在其中,她走進這個小花園尋找母親,忽然有人招呼她,原來是母親的病友。從父親死後,母親的精神就不正常,後來愈演愈烈,在白璧初中畢業的時候,母親終于住進了精神病院,一直到現在。許多年了,白璧幾乎每隔一兩個星期就去看一次母親,時間長了,就順便與母親的病友也熟悉了,有的病友甚至是看著白璧從一個女中學生長成一個成熟的女人。白璧對招呼她的人笑笑,她知道那個招呼她的中年女人其實是一個女詩人,在八十年代發表過許多有名的詩,據說還是舒婷、北島那批朦朧詩人。後來因為和一個有婦之夫發生了瓜葛,約好了一同自殺,結果那個男的死了,她卻被搶救了回來,結果就瘋了。女詩人一直對白璧笑著,那笑容其實挺美的,但看得久了就讓白璧心里有些不舒服。女詩人向一座假山里指了指,對白璧說︰「你媽媽就在那里,她一直在等你呢。白璧,你媽媽說這些天你就要結婚了,發給我喜糖啊。」雖然女詩人是精神病人,但智商很高,神志也一直很清楚,從談吐中根本就看不出是精神病人。
白璧一怔,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淡淡地說︰「對不起,情況有了變化,我不能給你喜糖了。」她快步離開了這里,走到了那座假山下,她終于見到了母親。
母親一個人坐在一張長椅上,看著天空中飛翔的鴿子,還沒有看到白璧她就開口說了︰「白璧,你終于來了。」
白璧明白,那麼多年來在精神病院的生活,使母親在听力和嗅覺上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以至于不用眼楮看就能分辨出是誰。「媽媽,你還好嗎?」
「和過去一樣,過來坐下啊。」母親回過頭來,招呼她坐下,白璧的母親看上去一點都不顯老,精神病院的生活甚至還讓她顯得年輕了一些,看上去似乎只有四十多歲的樣子。
白璧輕輕地在母親身邊坐下,周圍沒有其他人,顯得特別安靜,在綠樹叢中,假山之下,白璧覺得母親能夠天天生活在這種環境的精神病院里,簡直是一種享受,而且還能永葆青春。她抓著母親的手,看著母親的眼楮,母親的眼楮很安詳,也絕不是那種呆滯的樣子,看上去比正常人還正常。她輕聲地說︰「媽媽,對不起,隔了那麼久才來看你。」
母親的目光忽然有些銳利了,接著母親淡淡地說︰「是不是江河出事了?」
「媽媽,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早就該來了,而且應該是和江河一起來的,現在你一個人來,還有你這副表情,我就知道有了問題。」
白璧不得不佩服精神病人的智慧,她點點頭,努力用平靜的語調說︰「江河死了。」
「我的女兒,你難過嗎?」母親伸出手,撫模著白璧的頭發。
「是的,媽媽。」
在母親的手掌里,白璧的眼淚終于溢出了眼眶。接下來,她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母親。
母親平靜地听完了白璧的敘述,然後沉默了許久,她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白璧的臉,伸出手指撫摩著她。母親說︰「女兒,這是江河的命運,誰都逃不過命運的。」
「媽媽,我知道你去過羅布泊的,那是什麼時候?」白璧忽然問起了這個問題。
母親忽然沉默了,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她也許在回憶著,眼楮里似乎隱藏著什麼東西。但母親終于還是說了︰「是的,我去過那里,是和你爸爸一起去的。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在你剛出生後不久。我們參加了一次對樓蘭與鄯善古文明的聯合考古行動,關于那件事,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是10月份,我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才到了新疆的庫爾勒,然後再從那里出發,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大部隊匯合,坐汽車前往羅布泊。」
白璧知道,母親雖然有精神病,但絕大多數的時候神志都很清楚,特別是現在的這種情況下,母親所回憶的是完全可信的。
母親繼續說︰「那里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對外開放,我們在附近的營地里等了很長時間才得以進入羅布泊。去羅布泊的路上,到處都是茫茫的大漠與雅丹地貌,我們經過了位于孔雀河下游的龍城雅丹群,目睹了雅丹奇觀,只見密集分布的雅丹群反射著陽光,這些毫無生命的風蝕土堆群,呈現出萬千儀態,有的像山丘,有的像古堡,有的像烽火台。總之是把我深深地震驚住了,這簡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接著,我們經過了土垠,踏進了羅布泊的範圍,那是一個干涸不毛的湖盆,我簡直難以用語言來形容那種荒涼。我們抵達了羅布泊西岸,扎下了營地過夜。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小心翼翼跨越孔雀河干涸的河道,沿河去樓蘭古城。一路上所見的全是一望無際的翻翹著的鹽殼,令人心悸的灰褐色,下邊是幾乎有幾尺厚的青灰色土層,土層再往下是潔白的鹽塊。抬頭看天,不見一只飛鳥,低頭看地,卻是寸草不生,這就是羅布泊,這是一片死亡之地,令我感到恐懼。就在這恐懼的感覺里,我看到樓蘭高聳的佛塔了,我們終于進入了樓蘭。古城被雅丹緊緊包圍著,這里常年盛行東北風,使整個古城都被狂風切割撕扯成一塊一塊的。現在回想起來,雖然環境讓我感到恐懼,但是樓蘭古城卻給人一種美感,那是殘缺的美,只有殘缺的美才是永恆的,樓蘭是殘缺的,所以,樓蘭是永恆的。」
「樓蘭是永恆的?」白璧完全沉浸在母親的敘述中,忽然听到了這句話,讓她領悟出了什麼。
母親點了點頭,說︰「那是你爸爸說過的話。我和你爸爸都是搞考古的,考古活動的對象絕大多數都是殘缺的,也正因為如此,才給人以神秘的美感。然而當時,我們實在顧不得欣賞樓蘭古城那殘缺永恆的美,我們忙著在古城里各個地方進行發掘和探查。我們獲得的文物並不多,因為此前不久已經有一支考古隊來過了,而且早在1901年,斯坦因和斯文-赫定都在這里挖掘過文物,我們那次的主要任務是研究樓蘭古城的建築形式與當時的城市布局。我們只在樓蘭古城里工作了幾個小時就離開了,回到了出發前的營地。」她忽然停頓了下來。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白璧問她。
「後來,後來——」母親的眼神忽然有些飄忽,說話的聲音也輕了下來。白璧有些擔心,這可能是精神狀態不穩定的表現,她剛想要打斷母親的話,不再追問了,但是,母親的嘴里卻開始喃喃自語了,誰也听不清她說了些什麼。
白璧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煞白的了。她看著母親那雙睜大得有些離譜的眼楮,還有那些不斷從母親的嘴巴里沖出來的音節,白璧終于有些害怕了,她抓住母親的肩膀說︰「媽媽,別說了,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母親沒有反應,渾身在發抖。
白璧站了起來,回頭向四周張望,接著就大叫了起來︰「來人啊!」
那個女詩人听著聲音來了,她看到了白璧母女倆的樣子,立刻叫了起來︰「白璧,你媽媽發病了,快,把她送到醫生那里去。」
白璧和女詩人兩個架起母親的胳膊,把她扶了起來,她們穿過花園,所有的病人都停了下來看著她們。她們把白璧的母親送到了住院樓里,一個醫生看了看母親,然後給母親打了一針。很快,母親就不再叫了,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白璧和女詩人把她扶到了病房里,讓她在床上躺下,不一會兒,母親安靜地睡著了。
看著母親躺在病床上的樣子,白璧的心里很難受。也許剛才不應該催促母親把事情講完,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與今天發生的事有什麼關系呢?即便有關系,那也是母親和父親他們自己的事。母親有權利把她自己的隱私永遠埋藏在心底,白璧是沒有權利一定要知道的。她現在很後悔,低下了頭,輕嘆了一口氣。
女詩人一直坐在旁邊,她安慰著白璧︰「白璧,精神病人是不能逼的,別看她很安靜,一旦你的話語里有什麼字眼觸及到了她覺得敏感的地方,就會發病了。你看我,現在挺正常的,有時候也以為很健康,沒有病,可是,如果一想起過去的事,我有時候也會發病。一發病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了,直到打完針恢復過來,才清楚自己依舊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白璧細細地想著女詩人說的話,也許她剛才與母親說的話,讓母親想起了什麼痛苦的回憶,可是,母親又有什麼痛苦回憶呢?父親的死?但她剛才並沒有說到父親的死,只講到了從樓蘭古城回來,他們又去了另外一個地方。他們去了哪里呢?也許是母親不願意談起那段經歷吧。
女詩人繼續說︰「你媽媽平時也挺不錯的,幾乎從來沒發過病,可是醫生就是不讓她出院,我還以為是醫院要故意賺你們的住院費呢,現在看來,醫生的判斷是不錯的。」
白璧點點頭。她謝了謝女詩人,又在母親身邊陪了一兩個小時,直到夜幕降臨的時候,她才匆匆地離開了精神病院。
走出精神病醫院的大門,天已經黑了。白璧緩緩地坐上一輛停在精神病院門口的公共汽車,司機以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她,她明白,人們把她當做是趁著天黑逃跑出來的精神病人了。但她並不在乎,車里很空,她挑選了一個座位,靜靜看著窗外的夜色。
她開著車窗,一陣秋風瑟瑟地吹進來,她似乎听到這秋風里,夾雜著一個悠遠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