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第二季︰羅剎之國 第二章 鱷魚潭
1
"這是真的嗎?"
錢莫爭瞪大了眼楮,剛被成立拳打腳踢了一番,現在卻完全忘卻了疼痛。
大本營樓下的花園,不知從哪飄來淡淡花香,黃宛然苦笑著說︰"我何必要騙你?"
"你說秋秋不是成立的女兒?"
這個埋藏了十五年的秘密,不但徹底擊垮了成立,同樣也讓錢莫爭崩潰了,他抓著自己的頭發,渾身顫抖著說︰"難道是——"
"你忘了嗎?"
"不,不會是這樣的,不會是這樣的。"
听到他這樣的回答,黃宛然簡直心如刀絞。她艱難地仰起頭深呼吸,月光透過樹葉灑到臉上,淚水禁不住奔流下來。
或許,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釀成的罪孽,從十六年前的某個夜晚起就注定了——
那是1990年的夏天,黃宛然是一個年輕美麗的醫生,在上海一家醫院的急診室工作。成立是舅舅給她介紹的男朋友,當時已經快三十歲了,在電力局當工程師,一個令人羨慕的職業。他深深迷戀著黃宛然,想方設法滿足她的一切要求,希望盡快地與她結婚。雖然她只有二十二歲,但遠在昆明的父母生活困難,很需要有成立這個金龜婿的接濟。至于那個叫錢莫爭的攝影師,他帶給她太多的眼淚了,就當是生命中的匆匆過客,放在記憶深處慢慢遺忘吧。
于是,她答應了成立的求婚。
在他們結婚前一個星期,成立接到上級的緊急派遣,去四川處理一起水電站事故。就在他離開上海的第二天,有個男人來到了黃宛然工作的醫院。他在急診室門口站了許久,以至于被其他醫生當成精神病人。一
直低頭忙碌的黃宛然,感到有雙眼楮注視著自己,那雙曾經為之流淚的眼楮。
他是錢莫爭。
黃宛然手中的鋼筆掉到地上,隨後又匆匆撿起來開完藥方,便請假沖出了醫院。錢莫爭一直跟在她身後,但她不知該對他說什麼,眼眶卻漸漸濕潤了。他抓著她的胳膊說︰"我回來了。"她苦笑著回答︰"可惜,你回來得太晚了。"
錢莫爭沒有做過多的解釋,他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他沒有信守對她的誓約。在美國漂泊了兩年,他終究還是回來了,第一時間趕去雲南,卻被告知黃宛然早已調離。他又一路追蹤到上海,通過各種關系總算找到了她。
然而,她即將成為別人的新娘。
那年街頭流行一首歌叫《遲來的愛》,其中便有差不多的旁白詞。當黃宛然與錢莫爭四目對視時,路邊的音像店適時地響起了這首歌,剎那間擊碎了她所有的防線。她任由淚水在臉上橫流,最後全部埋進了錢莫爭懷中。
她有日日千言萬語的思念,也有夜夜以淚洗面的怨恨,但此刻一切的語言都是多余的,只有顫抖的身體和嘴唇才能表達。
那一夜,她歸屬了他。
當黃宛然醒來的時候,他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旁邊留下一張紙條——他去機場趕飛機了,這是早已訂好了的機票,目的地是埃塞俄比亞,他要去那兒拍攝非洲獅尾狒狒。
她恨他。
但大錯已然鑄成,三天後成立從四川的水電站回來,絲毫都沒察覺她的變化。他們如約在國際飯店舉行了婚禮,成立覺得娶到那麼美麗的新娘,是一件極其體面的事情,盡管黃宛然自始至終都沒笑過。
九個月後,秋秋出生了。
只有黃宛然才知道秋秋的親生父親是誰。
而成立則從來未曾想到過,秋秋不是自己女兒的可能性。在女兒三四歲的時候,每當黃宛然看到丈夫抱著秋秋,心里便會掠過淡淡的恐懼。而成立越是喜愛秋秋,她的恐懼就越是強烈,卻從不敢流露出來。
一眨眼,十五年就過去了。
當秋秋已少女初長成時,黃宛然卻在這遙遠的空城,見到了錢莫爭這個天殺的冤家,這個給人希望又令人絕望的男人。
終于,錢莫爭抓住她的肩膀,月光下散亂的長發像自古代穿越而來,他輕聲安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所造成的一切罪孽,我都會承擔的。我發誓,絕不再讓你們母女受苦了。"
但黃宛然冷冷地刺了他一句︰"你似乎已經發過很多次誓了。"
"不,這一次請相信我。我已經四十歲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子了。我現在才明白,對我來說什麼是最寶貴的。"
他的身軀忽然顯得高大了許多,像山一樣遮擋在她面前,黃宛然卻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
她想到了什麼︰"糟了!剛才成立是不是去找秋秋了?"
"哎呀!"錢莫爭重重捏了自己一把,"該死的,怎麼把這個忘了,絕對不能讓秋秋落到他手里!"
兩人顧不得整理身上的泥土,立即跑出花園,沖回住宅樓里。他們先是猛敲二樓的房門,許久才看到唐小甜開門出來,隨後是睡眼惺忪的楊謀。
黃宛然著急地問︰"秋秋呢?她在哪里?"
"秋秋?"唐小甜被他們的樣子嚇住了,哆嗦著回答,"她已經被成立帶上樓去了。"
"白痴!為什麼不阻止他?"
錢莫爭凶狠地大罵了一句,唐小甜幾乎都被嚇哭了,楊謀不禁憤怒地說︰"喂,有話好好說嘛,何必那麼凶呢?有種沖我來!成立是她的爸爸,爸爸帶女兒上樓睡覺,天經地義,誰能管得了?"
沒等楊謀的話說完,錢莫爭和黃宛然早就跑上樓梯了。
他們氣喘吁吁地沖到四樓,用力敲打房門,並大聲叫著秋秋。黃宛然開始後悔了,不該如此著急地把秘密說出來,成立已經失去了理智,萬一報復到秋秋身上怎麼辦?
"別敲了!"
門內傳來成立的聲音,但房門依舊牢牢地鎖著。
黃宛然還故作鎮定地說︰"請你把秋秋放出來。"
"孩子已經睡了,就不要再吵醒她了,好嗎?"
隔著一道房門,成立冷靜了許多,但越這樣越讓黃宛然害怕。這個與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男人,仿佛已變成了冷酷的魔鬼。
她只能哭喊著說︰"成立,我求求你了,把女兒還給我吧。"
"放心吧,我不會傷害秋秋的。畢竟我已經養了她十五年,她和你不一樣。"隨即成立的話鋒一轉,"但我不想再見到你!"
"你可以打我罵我對我做任何事,但請不要傷害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成立隔著房門苦笑了一聲,"哼,你的女兒。"
錢莫爭雖然同樣著急,卻不敢發出聲音,擔心反而會激怒成立。他們在門外等了片刻,成立絲毫沒有開門的意思。而黃宛然也束手無策,只能對著房門掉眼淚。
這時,錢莫爭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叫喊了。
他將黃宛然拉到五樓,輕聲說︰"算了吧,我想他不會傷害秋秋的。"
"但我還是不放心,他已經瘋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我也和你一樣擔心,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現在把秋秋搶出來,告訴她成立不是她的爸爸,她的心里會怎麼想?叫了十五年爸爸的人,居然和自己沒有一點關系。她又該怎麼面對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們需要靠智慧來彌補。"
黃宛然已經無語了,她還是回頭看著樓下,忐忑不安地顫抖著。錢莫爭推開五樓的空房間,這是昨晚他睡的屋子,隨後將黃宛然拉了進來。
"今晚,你就在這里吧。"
隨後他鎖上房門,但黃宛然推開他的手。她已對這一切厭惡了,獨自走進一間臥室,緊緊關上插銷,不想讓任何人來打擾。
錢莫爭在外面無奈地嘆口氣,隔著門說︰"你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們下去找秋秋。"
更為明亮的月光,灑入五樓臥室的窗戶。黃宛然渾身虛月兌地躺在床上,猶如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淚水緩緩打濕了床單。
2
葉蕭回來了。
剛運完兩具尸體,他和孫子楚、童建國都已疲憊不堪,借著月光回到大本營。來到二樓,才發覺大家都已分散了。他們上樓去清點人數,還好成立等三人已回來了,今晚總算人員齊整——除了失蹤的法國人亨利。
他們在三樓撞見厲書,他正在房間里和伊蓮娜聊天,而林君如已經困得睡下了。葉蕭皺起眉頭說︰"早點睡覺吧,明天我們還要早起呢。"
隨即,三人匆匆走上五樓。
厲書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繼續對伊蓮娜說︰"明天,我不能繼續窩在這兒了,我必須跟著他們一起出去探路。"
隨後他又說了一句英文,以顯示自己的水平,伊蓮娜卻只覺得好笑︰"算了,你還是和我中文吧,我知道你英文很好。我在美國讀高中的時候,就開始選修中文了。現在凡是看到中國人,我都不習慣和他們說英文。"
"哦——"厲書都有些臉紅了,他看了看時間尷尬地說,"已經十點多了,我還是不打擾你了吧。"
"好的,晚安。"伊蓮娜並不如想象中的美國女孩那樣開放,她將厲書送到門口說,"謝謝你陪我聊天。"
就當厲書要關門離去時,外面飛進來一個黑影,要比蒼蠅蛾子之類的飛蟲大很多,但又不像是長著羽毛的鳥類。
那個古怪的東西飛進房間,在伊蓮娜頭頂盤旋了兩圈——她強忍著沒有尖叫出來,還大膽地伸手去抓,但它靈巧地躲開了,從厲書頭頂掠過,又回到樓道里面。
伊蓮娜馬上追了出去,和厲書一起抓那東西,但那家伙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緊接著就飛下了樓梯。那會是什麼?是光明的使者還是黑暗的幽靈?
還好這里都亮著走道燈,他們一路追下去,依稀可辨那東西的翅膀,正高速撲扇著,黑色身影如小貓般大小。
伊蓮娜幾次都差點抓到它,不甘心地追蹤到底樓,和厲書沖到外面的小巷。
月光照射著那會飛的動物,在地上留下一個暗黑的影子。它的雙翅展開有二十多厘米,黑不溜秋實在看不清楚,但隱隱可見一雙綠色的眼楮,放射出幽靈般的目光。
那個東西飛到馬路對面,鑽進一間賣小飾品的店鋪,兩人也緊跟在後面。厲書第一個闖進去,店鋪里一團漆黑,他在牆上模了半天,都沒找到電燈開關,只感到空氣中不斷有翅膀的撲擊聲。層層氣流涌到臉上,一種說不出來的腥臊味道,讓人分外惡心。
伊蓮娜也沖進來了,兩人正好撞在一起,額頭踫額頭,火星四濺,那可真是疼得頭暈眼花。但那個東西還在他們頭頂盤旋著,翅膀幾次拍到他們的頭發上,並閃爍著兩道綠色目光。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跳起來想抓住它,卻又一次被它輕巧地躲過。顯然它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事物,或許它的眼楮有夜視功能,也可能它有類似雷達超聲波的器官?
那會是什麼物種?
它又向更深處飛去,店鋪里開著一道小門。厲書與伊蓮娜穿過小門沖出去,闖入一片月光下的花園。這園子看來早已荒廢,到處都是枯萎的花枝和野草,一些牆壁也坍塌了,兩人的腳下滿是淒涼。
然而,它在月光下的影子更加駭人,在兩片寬大的翅膀當中,竟是個極度丑陋的身體,豎著一對奇幻電影里才能見到的尖耳朵。
"MYGOD!"伊蓮娜瞪大了眼楮,迅速切換到中文,"難道是——"
它飛進了荒園對面的一棟房子里。
兩人在房子前停止腳步,那是個朦朧而堅硬的黑影,從上到下沒有半點光亮,就像塊巨大的岩石。
而那道半開著的房門,就是最秘密的山洞。
他們小心翼翼地闖入洞中,厲書才想起身上還帶著手電,便趕緊打開照向前方。並沒有想象中的灰塵和蛛網,只是一個破敗的大廳,並發出濃郁的腥臭味。伊蓮娜疑惑地抬起頭,感到頭頂傳來陣陣風聲,什麼東西在上面爬來爬去,在陰暗處發出一些綠色幽光。
厲書已毛骨悚然了,他急忙將手電對準天花板,才發覺頭頂竟倒吊了許多猴子!
不,不是猴子,而是生長著翅膀的動物——蝙蝠。
手電筒猛烈顫抖了一下,所有倒吊著的蝙蝠,都睜大綠眼楮看著他們。在天花板上、房梁上、轉角上都布滿了蝙蝠,它們僅憑雙爪勾著上面,身體垂直吊下來,翅膀收縮在身體兩側,而那恐怖的頭顱則不住轉動,呼出無數渾濁的空氣。
其實,在上海的夏夜也能見到蝙蝠,在厲書小時候就經常見到,還給它以"油老鼠"的別稱。但這里的蝙蝠非常獨特,個頭大得驚人,有的身體居然像小貓,若展開雙翼恐怕有鷹隼般大。
世界上有許多不同種類的蝙蝠,它們究竟屬于哪一種呢?
伊蓮娜的表情異常緊張,她盯著最近的一只蝙蝠。這家伙居然在燈光下一動不動,配合似的讓她仔細查看,直到她發現它嘴上的某種特征。
突然,她拉著厲書的手,飛快地向外沖去。
同時身後響起蝙蝠的撲扇聲,成千上萬對翅膀舞動起來,發出驚天動地般的聲音。
他們狼狽不堪地逃出房子,回到荒涼的花園里。蝙蝠們黑壓壓地追出來,密集的翅膀互相踫撞,剎那間竟遮住了月光。
蝙蝠的陰影壓到頭上,厲書和伊蓮娜踏過野草,瘋狂地跑進店鋪。由于那扇門實在太小,許多蝙蝠撞在門上墜落下來。他們又飛速地穿過店鋪,還是伊蓮娜眼明手快,在回到馬路上的同時,反手將店門緊緊關起來,正好把後面的蝙蝠擋住了。
厲書繼續拽著她的手,拼命地穿過馬路,逃回大本營的樓上。
一直跑上三樓的走廊,他們終于長出了一口氣,幾乎渾身癱軟在地上。
"媽的,又撿回了一條命!"厲書依然心有余悸,他走進房間問,"那是什麼蝙蝠啊?"
伊蓮娜停頓了片刻,神情詭異地回答道——
"吸血蝙蝠。"
3
子夜將至。
五樓。
頂頂盤腿坐在床上,柔和的燈光打在她側臉上,又如流水般活潑地濺起來,彈到房間里的每個角落,也包括小枝的眼楮。
她的瞳孔在並不強烈的光線里放大……放大……變成一個深深的洞窟,里面有一尊千年之前雕刻的佛像。
洞窟中的佛像如此美麗,那眼角、那鼻梁、那勻稱的嘴唇,那脖頸、那肩膀、那窈窕的身段,無不是青春女性的特征——她是來自古印度的藍毗尼,還是古樓蘭的海市蜃樓,抑或吳哥窟里的神秘微笑?
她是這一切的混合體,她正盯著小枝的眼楮,所有隱藏著的靈魂都將無處遁形。
小枝緩緩後退,後背再一次靠在牆上。她想要閉上眼楮,眼皮卻不听自己使喚,仿佛有兩根木棍支在眼皮間,當中便只剩下這尊雕像了。
雕像開口說話了︰"小枝,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這是個哲學性的命題,誰都可以回答,但誰也無法回答。
雕像露出奇異的表情,嘴角微微向上翹起,是某種暗示還是期許?
但小枝卻讓她失望了︰"我不知道。"
"南明城為何空無一人?"
"我不知道。"
"你為何出現在這里?"
"我不知道。"
她一連說了三個"我不知道",似乎來自一個空白的世界。
隨後,雕像的嘴唇開始緩緩嚅動。
又是那些音節,不知從哪個時代流傳下來的音節,含混不清又急促有力,好像沒有經過耳膜,徑直傳遞入她的大腦。
咒語在洞窟中反復回蕩,四面牆壁上都出現了壁畫。聲音與畫面如同潮水,不斷折射到小枝腦中,形成墳墓般的共鳴場,足以令任何人崩潰。
突然,小枝跳起來奪門而出,沖進外面的樓道。
她大口喘息著向樓下跑去,身後傳來頂頂的聲音︰"別跑!"
子夜的五樓,響徹著兩個女子的腳步聲。
小枝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後面那個身影將至,卻正好撞在另一個人身上。
就在她幾乎倒地的剎那,那個人伸出手抓住了她,同時將她緊緊攬入懷中。
他就是葉蕭。
頂頂也停住了,樓道里昏暗的燈光,照射著她那雙大眼楮,還留在古老的洞窟中。
小枝將頭埋在葉蕭懷中,渾身冰涼顫抖,如叢林中受傷的小鹿,頂頂便是追捕的獵手。
"你要干什麼?"
葉蕭橫眉冷對著頂頂,他剛要在隔壁房間睡下,便听到外面的動靜,趕緊跑了出來。
"我——"頂頂一時語塞,後退了兩步說,"讓我帶她回去睡覺吧。"
"不。"
小枝在他懷里搖搖頭,露出楚楚可憐的表情,目光里寫滿了恐懼。
"發生了什麼事?"
她輕聲地回答︰"我不想和她住在一起。"
葉蕭咬緊了嘴唇,緊盯著頂頂的眼楮,期待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但頂頂無言以對,固執地扭過頭去,她不想在小枝面前為自己解釋。
"不管你做了什麼,你讓我感到失望。"
葉蕭冷冷地拋出這句話,隨後帶小枝走下樓梯,拋下目瞪口呆的頂頂。
他們來到三樓的走廊,敲開林君如和伊蓮娜的房門。葉蕭將神秘女孩交給她們,反復叮嚀要看管好她,千萬不能有閃失。
他又抓著小枝的肩膀,卻看不清她眼神里藏著的東西,這讓他心里一陣發慌。但他還是故作鎮定,以絕對控制的語氣說︰"無論如何,請你答應我,絕對不要嘗試逃走!這是為了我們,也是為了你自己。"
"我,答應你。"
小枝點了點頭,便躲到了林君如的身後,眼里又閃爍著什麼。葉蕭轉過頭去回避她的目光,隨即退到走廊外鎖緊了房門。
他迅速跑回五樓,昏黃的樓道燈仍照射著頂頂的臉。
"你對她做了什麼?"
面對葉蕭咄咄逼人的眼神,頂頂緊蹙眉頭退入房間,淡淡地回答︰"沒有,什麼都沒做。"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葉蕭隨她走進臥室,"我知道你也想早點知道真相,也想早點離開這里,但你不應該用這種方式,我相信她也是個受害者。"
"受害者?走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人都是受害者!沒有誰比誰更可憐的問題,只有誰比誰更可怕。"
他立時沉下了聲音︰"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你那麼聰明,當然會明白的。"
"總之,請你不要再欺負她了。"
"我欺負她?她向你告狀了?"頂頂感到滿月復委屈,她搖了搖頭,"我在拯救她。"
"拯救?你認為她很危險?"
她退到陰影里,眼楮又成為雕像般的樣子︰"不但她自己很危險,也會讓她身邊的人危險。"
葉蕭又打開一盞燈,照亮頂頂隱藏的目光︰"告訴我,你還對我隱瞞了什麼?"
"我對你隱瞞了許多。"
沉默片刻,葉蕭不知該如何作答。
頂頂繼續說下去︰"我有權利向任何人隱瞞,在這里你並不是警察,只是和我們每個人一樣的普通游客,你沒有權力審問我。"
"不,在這種時刻這種地方,你沒有權力隱瞞,我也沒有權力。"
她又關了那盞燈,藏在黑暗中說︰"好吧,我告訴你——從今天中午起,我一直瞞著你一件事。"
"什麼?"
葉蕭聲音有些發顫,他擔心听到某個會讓他崩潰的消息。
"那個神秘女孩的女子,她的名字叫——"
頂頂停頓了許久,看著他的眼楮,緩緩吐出那兩個致命的字——
"小枝。"
瞬間,這兩個細膩的漢字,如洞窟中的回音,反復穿刺著葉蕭的耳膜,直到在他的腦海中,響起巨大而持久的共鳴。
果然是她——果然是那個奇異的美麗女子——從2000年的冬天到此刻——永遠都不停歇的噩夢。
下午,在南明宮的長廊內,孫子楚便已提到了這個名字。雖然僅僅是無端猜測,卻仍讓他寒入骨髓。
此刻,葉蕭睜大眼楮,第二次打開那盞燈,重新看到頂頂的臉龐,還有那佛像般的嘴唇。
燈光在她的唇上輕輕反彈,他不敢相信就是這雙唇,說出了"小枝"這個名字。
"我知道,你不敢相信她也叫-小枝。"
頂頂第二次關上那盞燈,重新將臉沉入陰影中,似乎與他爭奪電燈開關——他代表著陽,她代表著陰。
葉蕭已經認輸了︰"不,不要讓我看不清你的臉。"
"所以,我必須要對你隱瞞,因為我能猜到你現在的表情。"
但他第三次打開了那盞燈,手指固執地停在開關上,犀利的目光直插頂頂雙眼。
子夜,零點。
4
凌晨,三點。
徹夜難眠。
成立在床上翻來覆去,月亮的光暈落在窗上,帶來窗外樹枝的影子,仿佛預示即將到來的噩夢。
這里是大本營的四樓,那套最大房子的主臥室,成立獨自躺在上面,雙眼圓睜對著天花板。
"秋秋,她不是你的女兒!"
這句話言猶在耳,不停地在腦海里盤旋著——秘密,十五年來的秘密,今夜終于通過妻子之口說出,將他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不管是下油鍋還是走刀山,都不及此刻的錐心之痛,成立的牙齒咬破嘴唇,鮮血滴在了床單上。
上午,在山間的水庫邊,他看到錢莫爭月兌下上衣,跳到湖水里去游泳。錢莫爭的後背露出了一塊胎記,而在秋秋身上同樣的位置,也有一塊類似的胎記——當時成立只感到有些眼熟,卻完全沒有想到那一回事,原來秋秋居然是——
他又一次捏緊拳頭,重重地砸在了床上,力道被棉軟的席夢思吸收,將他整個人吸入其中。
是啊,錢莫爭!就是錢莫爭!如果他現在手上有一把槍,一定會打爛錢莫爭的腦袋。
可在當年他完全不知道錢莫爭的存在,黃宛然也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跡象,他更從未懷疑過自己和秋秋的血緣關系。
他們全都在欺騙他,全世界的人都在欺騙他,欺騙了他十五年的光陰,讓他戴了十五年的綠帽子。他就像個愚蠢的烏龜,整日辛勤忙碌地工作,卻養大了別人的女兒!
別人的女兒,秋秋是別人的女兒……
正當他在失魂落魄之時,臥室門口晃動著一個嬌柔的身影,幽靈般飄移到他的床前。
成立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一條冰涼的胳膊。
隨即,他听到了十五歲少女的聲音︰"別,你抓疼我了。"
她是別人的女兒。
手指的力道更重了,幾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骨頭,黑暗中一只手打在他臉上,重重地咒罵著他︰"該死的!放開我!"
但她越是這樣說,成立就抓得越緊。秋秋大聲地喊起來︰"我要去媽媽那里。"
"她不配做你的媽媽!"
沒想到秋秋立刻還嘴道︰"你也不配做我的爸爸!"
是的,他不配做她的爸爸,因為他本來就不是。
一腔血直涌到成立的頭頂心,幾乎讓他的腦殼炸裂了,令他無法自控地揮起大手,憤怒地扇到秋秋臉上。
啪!
清脆的巴掌聲,自少女的臉上傳來,隨後是駭人的沉默。
黑暗里,有淚水滑落的聲音。
秋秋的身體僵硬在床邊,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被打耳光,她沒有想到也不知該如何反應,似乎忘卻了臉上火辣辣的疼痛。
比她更疼的是成立的心。
"對不起,我的寶貝!"
他緊緊摟住了秋秋,四十五歲男人的眼淚,同時也打濕了少女肩頭。秋秋出乎意料地沒有反抗,而是任由"爸爸"抱著她,仿佛忘卻了剛才的耳光。
奇怪,他應該恨這個女孩的,她的血管里流淌著別人的血,卻讓自己養了她十五年。她是個罪惡的危險孽種,是個早該被消滅掉的胚胎,她根本不應來到這個世界上。
但成立一點都恨不起來,反而因為剛才那個耳光,將自己的心也融化了。
究竟該恨誰好呢?他倒是在恨他自己,恨自己那雙用力的手,恨自己愚蠢的心。
淚水依舊無法停止,這些天來所有的郁悶,所有的壓抑,所有的悲憤,全都化為這咸澀的液體了。
沒錯,他曾經如此深愛著秋秋,即便今夜知道了那個可恥的秘密,也未曾改變他的愛。
從他當年在上海的醫院里,欣喜若狂地抱起嬰兒的她,到陪伴著她學習走路說話;再到每天接送她去幼兒園,每夜教她做數學題;又到她步入青春期後,對她叛逆的眼神憂心忡忡。直到帶著她來到這遙遠的泰國,最終卻將她送給了那個陌生的男人——這至少不是她的錯。
"爸爸,你為什麼打我?為什麼?"
秋秋在她懷中,又像個十歲的小女孩,傷心地對爸爸撒著嬌。
"爸爸"——這兩個致命的字,徹底拯救了成立。
他已經做了十五年的爸爸了,如果命運允許的話,他還願意再做十五年的爸爸!
月光,漸漸隱入了雲層。
第二章鱷魚潭
5
凌晨,四點。
五樓的房間。
從葉蕭帶著小枝離開後,頂頂便獨自躺在大床上,睜著眼楮看著天花板。她關掉了所有燈,她相信自己能在黑暗中看清事物。是的,她好像看穿了樓頂,看到那空曠的大樓天台,正有一群老鼠迅速躥過,剛剛掃蕩了導游小方躺過的位置。
毫無疑問,小枝不是個簡單的女孩,居然能讓葉蕭為了她而與自己翻臉——頂頂覺得自己小看她了,除了那條狼狗以外,她還會帶來什麼?
但願不是更大的厄運。
幾個鐘頭過去了,頂頂的心依舊很亂,耳邊總響起葉蕭最後那句話——
"不要讓我看不清你的臉。"
他為什麼要這麼說?自己的臉應該很清楚啊,她模著眼楮、鼻子和嘴唇。雖然屋子里漆黑一團,心底卻回到了攝影師的燈光下。
常有人說看她的照片,感覺是面對一尊佛像,周身都散發著一圈光環。但有時也會猶如鬼魅,被一層難以解釋的霧氣籠罩,讓攝影師疑惑不解,以為踫到了光學上的靈異事件。
某道強光自頭頂打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籠罩了她全身。頂頂猝不及防地抬起手臂,眼楮都被照得睜不開了。
"誰?"
但那異常耀眼的燈光,讓她完全無法抬頭,只能躲避著逃出臥室。而聚光燈也跟到了客廳里,她蜷縮在房間的角落里,蒙著臉龐眯起雙眼。這光線竟如此灼熱,深深地刺痛了視網膜,霎時淚水流出了眼眶。
她痛苦不堪地打開房門,奔到外面的樓道里,那探照燈般的光線,仍然攆在她的頭頂緊追不舍。頂頂大聲向樓下呼救,期望葉蕭或童建國可以听到,但整個大樓里死寂一片,所有人似乎都已停止了呼吸。她只能狂奔著跑下樓梯,一口氣沖到外面的黑夜里。
然而,燈光繼續跟隨著她。
雙目劇痛難忍,眼淚伴著她一路奔跑而飛起,頂頂大口呼吸著月夜的魔力,而那探照燈似的強光,在她的腦後如影隨形。她慌不擇路地跑向一片漆黑,只要能逃避光線,甚至是地底她都願意鑽進去。
果然地面裂開了一道門,她飛身沖入那條黑暗的甬道。她終于逃離了可怕的地面,此刻四周都是巨大的石塊,古老的氣息向她鼻息間涌來。當她以為自己安全了的時候,聚光燈再度打到她臉上,猛烈的刺痛使她仿佛瞎了一般。
終于,頂頂投降了,跌倒在地啜泣著,淚水如珍珠落到地面,又迅速地稀釋消失。
燈光漸漸柔和了下來,眼前出現了三道大門,左中右並排在一堵石牆上。
她艱難地站起來,身體搖晃著不知該走向哪扇門,而身後已沒有了道路。
她仔細看著三道大門,每道門上都畫著什麼——當中的門上畫著個衣著摩登的女郎;左面的門上畫著一個老人;右面的門上卻畫著個沉睡的胎兒。
女郎——老人——胎兒?
就當頂頂站在三扇門前,揉著眼楮疑惑不解之時,突然有人在身後猛推她一下,將她推進了當中那道大門。
在大門開啟的剎那,她卻一腳踩空了——原來門里是一口深井。
地心引力,自由落體,牛頓第幾定律?
頂頂墜入深深的井底……
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
深不見底……
因為,穿過深深的古井,就是三萬英尺之上的雲層。
她已驚得目瞪口呆,空氣在耳邊狂歡呼嘯而過,長發飄舞得宛如仙女。伸開雙臂如鷹翱翔,發覺自己多了一項功能,無所畏懼地駕馭著天空。
頂頂的身後跟隨著許多人,第一個就是葉蕭,接著是旅行團里的所有人,甚至包括死去的屠男和導游!他們一同在高空飛翔,許多鳥兒盤旋在左右,身下是莽莽的群山和碧水,遠端可以看到浩瀚的南海。
終于,他們漸漸飛越了國境線,進入祖國(對伊蓮娜除外)的彩雲之南。
回家了……
睜開眼楮,抬頭卻是黑暗的天花板。
再也沒有那道駭人的強光了——原來又是一個夢。
這回她喘息得更加厲害,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心髒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該死的光,該死的夢!
忽然,她感到臉上濕濕的,伸手模了模才發現,淚水已流滿了整張臉龐,甚至連枕頭都被浸濕了。
自己竟然真的流淚了,是因為那道強光,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生命中有什麼能讓人如此痛苦?
是逃生的渴望和沉重在肩的使命?真正的關鍵會是誰?她將帶著大家殺出重圍,逃出地獄的沉睡之城,前往應許的迦南地嗎?
答案,或許在明天揭曉。
或許,永遠答案。
6
凌晨,五點。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窗外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一陣沉悶的槍聲從樹叢盡頭傳來,隨即響起兩聲慘叫,夜幕中有鮮血噴濺,同時聞到了火藥氣味。
童建國立即趴在野草中,機關槍射出的子彈軌跡,如黑夜煙火長長地掠過,不斷打向戰友們的身體。又一個家伙倒在他身上,那是來自成都的知青,才只有二十歲,他的胸口被機槍子彈打穿,內髒落到了童建國的臉上。
別人的鮮血涂滿他的臉,熱熱的濕濕的帶著腥味。他渾身嚴重地抽搐著,難以確定自己是否也已中彈,據說在這種情況下,即便自己的腿被炸斷都沒感覺。四周此起彼伏著漢語和當地語的咒罵聲,火焰彈不時升起照亮夜空,在山谷間美得無比燦爛。
當他確定自己還活著時,听到了戰友李小軍的慘叫——他最最親密的朋友,從小一起在上海的弄堂長大,結伴在雲南的傣族山寨里插隊,兩個人又一起私越過邊境,一起參加了游擊隊,被分配在同一個連隊,形影不離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一束探照燈的強光掃過,只見李小軍的大腿中彈,鮮血染紅了整條褲子。童建國從草地里滾過去,緊緊抱著受傷的小軍,並將身上的衣服撕下來,包扎在同伴的傷口上。
這時傳來連長的號令,命令戰士們勇猛沖鋒。但童建國舍不得最好的朋友,李小軍忍著傷痛推開了他,怒喊道︰"不要管我!"
童建國含著眼淚離開戰友,緊緊抓著自動步槍,在茂密的野草中匍匐前進。不斷有子彈從他的頭頂掠過,甚至能感受到彈道的溫度,與掠過草皮的氣流。有人抬起槍口反擊了,還有人大膽地站起來,奮力擲出手榴彈,隨即被敵人的火力擊倒。他躲到一棵倒地的大樹邊,架起槍向前方連續射擊。雖然根本無法抬頭瞄準,但他確信敵人就在前方,僅僅不到二十米的距離。對面突然傳來一陣慘叫,有個敵人被他擊中了。
就在連隊重新組織起來,集結火力向敵人猛烈還擊時,頭頂傳來了巨大的聲響。仿佛有一堆電風扇在呼嘯,所有的樹枝都在搖晃,氣浪洶涌著噴到身上,差點將他整個人掀翻過來。
強大的電光在上面閃爍,照亮了所有的游擊隊員。童建國艱難地仰起頭,被探照燈晃了一下眼楮,同時听到了震耳欲聾的機器聲。
隨著空中射下的火舌,他才發現那是一架直升機,在黑夜的叢林上超低空飛行,機身上畫著一個明顯的標志︰USA。
同時,空中傳來英語的喊話聲,他們都沒听清楚說什麼,但誰都明白大致的意思,是要他們繳械投降。
連長暴怒地站起來,他是個黝黑的當地部落漢子,舉起高射機槍打向直升機,但他立刻就被炸成了碎片。
尸塊濺到童建國身上,讓他徹底忘卻了死亡的恐懼。他端起自動步槍沖向敵人,任憑直升機的槍彈掠過身邊,他的勇猛也感動了其他人,紛紛如天神般沖刺而去。
連隊最後的十幾個人,竟一直沖到了敵人跟前。借著直升機探照燈的光線,可以看清那些戴著鋼盔的家伙,一半白人一半黑人。這些美國兵膽怯地逃跑了,他們被這些不死的戰士們嚇倒,大多成了游擊隊員的槍下之鬼。
童建國也瘋狂地猛沖,一枚子彈貫穿他的胸膛,讓他重重地摔倒在草叢中,轉眼便失去了知覺……
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窗外依舊是可怕的黎明前夕,額頭布滿豆大的冷汗。
他模模自己的臉,卻不再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了,而是布滿皺紋的松弛的皮膚——不,他趕緊打開電燈,找到一面鏡子,這是一張五十七歲的臉。
沒錯,只是一場噩夢,真實的噩夢。
在南明城一棟住宅樓的五樓,童建國剛剛做了一場噩夢。他低下頭大口喘息著,許久才擦去身上的汗水,脆弱地問著自己︰"為什麼?你為什麼又夢到了?"
因為,夢中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三十多年來,他已經夢到過無數遍了,每次都重復著同樣的場景——那是1975年的東南亞叢林,最可怕的黎明前夜,也是他第二次生命的起點。
真實才是最恐怖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麼,趕緊模模自己的小腿——糟糕,他還穿著短褲,腳上什麼都沒有。
他掀開床單仔細搜尋著,終于在枕頭下發現了那把手槍。
上午從軍火庫里私帶出來的手槍。
他總算長出了一口氣,輕輕撫模著冰涼的金屬槍殼,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是這把手槍讓自己重新夢到往事的嗎?
槍已經上了保險,童建國把它放在懷中,回想起1975年的那個夜晚——他是全連最後一個倒下的人,美軍子彈打穿了他的胸口,讓他失去知覺,倒在了草叢中。他最好的朋友李小軍生死未卜。美軍也遭到了嚴重傷亡,還沒來得及打掃戰場,就坐上直升機撤退了。童建國在死尸堆中躺到天亮,意外地保留著一口氣,直到某雙溫柔冰涼的手,將他從草地中背起。
當他重新醒來時,已躺在一間高腳屋里了,身上覆著毛皮毯子,胸口纏著厚厚的布條。
他睜開恍惚的眼楮,發現火塘邊坐著一個年輕女子。她穿著白夷人的長裙,火光照亮了她美麗的臉,隨後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
事隔多年之後,童建國還清楚地記得那根手指。
一根蔥玉般白女敕的女子的右手食指,一根引導並改變他命運的手指……
7
2006年9月27日,清晨七點。
按照旅行團原定的計劃,這是他們在曼谷機場登機回國的時間,但如今他們卻仍被困在這泰北的空城之中。
葉蕭從困頓中睜開雙眼,睫毛上留著某一團幻影,猶如故事開始時的失憶。但他迅速想了起來,自己正在五樓的房間,晨光透過窗戶射到臉上,孫子楚在另一間臥室打著呼嚕。
進入空城後的第四天。
又是漫長的一夜,不知其他人是如何度過的?這棟樓里的人又不知做了多少噩夢?不過幸好恢復了電力,至少給每個人以莫大的希望,但願那法國人亨利還活著。
他爬起來叫醒孫子楚,簡單洗漱後沖出去,挨個敲響其他房門。
二十分鐘後,全體旅行團成員集中在二樓,楊謀和唐小甜的房間里,共同享用微波爐和電磁爐烹制的早餐。
葉蕭清點了人數,一個都不少,林君如和伊蓮娜夾著小枝,童建國和玉靈一老一少坐在一起,成立摟著十五歲的秋秋,唐小甜寸步不離地盯著丈夫楊謀,孫子楚和厲書一塊兒聊天,錢莫爭和黃宛然坐在角落里,只有頂頂獨自斜睨著葉蕭,仿佛還未發泄完昨晚的委屈。
黃宛然一直盯著女兒,似乎在用眼神說話,要女兒回到自己身邊來。但秋秋絲毫不領媽媽的情,特別是她看錢莫爭的眼神,既有幾分仇恨又有幾分羞恥。錢莫爭並不感到尷尬,而是仔細地端詳著秋秋——這是他第一次仔細看自己的女兒,盡管已遲了十五年。
早餐後,黃宛然終于大膽地走到成立面前,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輕聲說︰"把女兒還給我吧。"
成立也淡淡地回答︰"這要看秋秋的意思。"
"不,我不想跟著你。"
女兒冷淡的回答讓黃宛然大吃一驚,與昨晚的秋秋判若兩人,難道讓成立洗過腦了?黃宛然咬緊嘴唇︰"秋秋,為什麼?你不是說好了要永遠跟媽媽在一起的嗎?"
"我現在改主意了,因為我討厭你和那個男人在一起。"
十五歲的少女努了努嘴,目光挑釁地直指錢莫爭——她真正的父親。
這句話又一次刺傷了黃宛然,房間里其他人也看著他們,讓她和錢莫爭都異常尷尬。但別人都保持沉默,誰都搞不清什麼狀況,何況清官也難斷家務事。
只有小枝的眼神在閃爍,與秋秋無聲地交流什麼,還有旁邊冷笑著的成立。
"秋秋,你誤會了,其實——"黃宛然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但她是個極要面子的人,不想在大家面前丟人現眼,"以後我會慢慢跟你說的,先到我身邊來吧。"
她向女兒伸出了手,得到的回應卻是秋秋的大喝︰"滾吧!和你的男人一起滾吧!"
錢莫爭壓抑不住自己了,他沖到女兒面前說︰"秋秋,你怎麼能這樣和媽媽說話?你應該向媽媽道歉!"
"你是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
"因為——"
那個秘密就要月兌口而出了,錢莫爭卻被黃宛然堵住了嘴巴,他只能生生地咽了回去。
輪到媽媽來教育秋秋了︰"你不能這樣對他說話。"
"你真不要臉!"
女兒重重地說出了一句,還沒等黃宛然反應過來,已飛速沖出了房門。
就連成立也沒有拉住她,倒是錢莫爭大喊了一聲︰"愣什麼!快追啊!"
大家這才反應過來,幾個人一齊涌出門外追趕。但秋秋跑得像貓似的,轉眼就跑到了街道上。
錢莫爭沖在最前面,後面是成立和黃宛然,葉蕭、孫子楚和伊蓮娜也一起追趕著。
清晨七點五十分,群山與空城的濃霧散盡,陽光第一次沖破烏雲,照射著沉睡的南明城。
前方筆直的街道撒滿陽光,少女秋秋努力向前沖刺,身後追趕著好幾個大人,宛如一場決定性的長跑比賽。
葉蕭也仰頭看著天上的陽光,泰北山區的太陽要比芭提亞柔和了許多,雙腿仍然不停地奔跑著,幾乎要把早飯都顛出來了。
正當錢莫爭要抓到秋秋時,她突然跳上路邊的一輛自行車。而這輛車居然也沒上鎖,她一上車就迅速蹬了起來。鏈條似乎早就上足了油等待她,兩個車輪飛快轉動著跑了出去。
錢莫爭重重地打了自己一拳,向前大喊︰"站住!秋秋!"
黃宛然和成立也同樣地喊了起來,但秋秋根本不听他們的話,繼續使勁蹬著自行車,向城市西端絕塵而去。
"全是你!"黃宛然已完全失態了,回頭對丈夫嚷道,"昨晚你究竟對她說了什麼?"
"你這個賤人,居然倒打一耙?秋秋是痛恨你的,她以有你這樣的媽媽為恥!"
成立也毫不示弱地反擊,這時葉蕭沖上來說︰"哎呀,你們別吵架了,還是快點去找秋秋吧!"
路邊還停著四輛自行車,都是沒有上鎖的新車。錢莫爭先跳上一輛追趕上去,成立、葉蕭和孫子楚也各騎上一輛,黃宛然與伊蓮娜兩個女人只能徒步跟在後面。
長跑變成了公路自行車比賽,秋秋一個人騎在最前面,五十米後跟著錢莫爭,隨後是葉蕭和孫子楚。
不到十分鐘,秋秋就騎出了南明城,街道穿出城市西部邊緣,延伸進茂密的樹林。居然是條幽靜的林,地勢也並非是上坡,而是漸漸平緩下行,路邊淌著一條小溪流,頗似清澈活潑的杭州九溪。
眨眼間小路中斷了!秋秋緊急按下剎車卻沒有停住,連人帶車疾速沖了出去,迎面正是一個池塘。
她一頭栽進冰涼的潭水中。
她感到自己被黑色的池水吞沒了,腳下亂蹬卻根本踩不到底,這不起眼的池水遠比想象中深了許多。
路邊的溪流匯入潭中,形成一個比籃球場略大的池塘,四周則是樹林與岩石,環繞著一個深深的峽谷。
正在秋秋拼命掙扎之時,錢莫爭第一個沖到水邊,緊急剎車才沒有摔下去。成立是第二個趕到的,他連衣服都沒有月兌,便不假思索地跳進了深潭中。錢莫爭也不甘示弱,月兌去上衣跳下了水中。
兩個父親一齊來救女兒,秋秋卻掙扎到了潭水中央。
葉蕭和孫子楚也騎了過來,兩人下了自行車停在水邊,準備隨時下水接應他們。
在峽谷與樹林的覆蓋下,陽光根本照不到這里,潭水上飄蕩著一層霧氣,永遠不見天日。
正當成立要抓住秋秋時,忽然感到自己的右腿鑽心地疼痛。隨即水下有了巨大的動靜,一個東西正從底下托起他的腰。
在岸上的葉蕭和孫子楚都看呆了——他們發現一個東西從水面浮起,張開毛骨悚然的血盆大口。
接著是古代鎧甲般的身體,猙獰可怖有四米多長,最後是條船槳似的尾巴。
秋秋在水里尖叫起來,錢莫爭與它面對著面,他認得這個家伙。
居然!居然是一條鱷魚!
鮮血已經遍布了水面,原來鱷魚咬到了成立的大腿,但此刻的他已疼得麻木了,仍然用自己的身體掩護秋秋,一把將女兒交到錢莫爭手中。
剎那間,錢莫爭在血水中看著他的眼楮,竟感到了一絲自卑與慚愧。
"快走!"
說不清是成立的大喊,還是錢莫爭自己的幻听,總之他接過了秋秋,緊緊抓著她游向岸邊。
成立在水里轉過身來,面對凶狠的鱷魚,毫不畏懼地揮舞雙手,似乎拿著獵人的魚叉。
可惜他不過是赤手空拳。
而鱷魚有鋒利的牙齒。
葉蕭也跳入水中接應秋秋,他知道東南亞的鱷魚有兩種,咸水鱷就是巨大無比的灣鱷,可以在海洋中橫行霸道,眼前這條顯然是內陸的淡水鱷,但個頭要比中國的揚子鱷大很多,凶狠程度更遠遠超過曼谷鱷魚園的那些寵物們。
但讓他不可思議的是,成立竟活生生地撲向鱷魚,雙手抓住鱷魚巨大的嘴巴,想要把鱷魚壓入水中。
顯然,他是在為秋秋的逃生爭取時間。
當錢莫爭抓著女兒游到岸邊,由葉蕭和孫子楚一起拉上來時,鱷魚以嘴巴為軸心旋轉起來,潭水中掀起幾米高的浪頭,渾濁的血水四處亂濺,大家的眼楮都被血雨模糊了。
他們還是把秋秋拖得更遠,距離潭邊有十多米,以免鱷魚上岸來襲擊人類。
"爸爸!"
秋秋聲嘶力竭地大喊著,還要向潭水里沖過去,被錢莫爭硬生生地拉住了。
奇跡發生了,就在水面即將安靜下來時,一個身影浮了起來,劃動雙臂向岸上游來。
葉蕭奮不顧身地跳下水去,或許鱷魚已經游到了身邊,但他絲毫都不害怕,拉起了在水上掙扎的人。
當他把成立拉到岸上時,才感到對方輕了許多,再定楮一看卻目瞪口呆——他救上來的是半個人。
沒錯,成立只剩下一半了!
他的整個下半身連同雙腿都沒了,從腰部被鱷魚活生生咬斷,全身都浸泡在鮮血中。
慘不忍睹!如同中國古代的腰斬酷刑。
但葉蕭依舊將他往上拖,一直拉回到秋秋的身邊。此刻,和伊蓮娜也快跑著趕到了的黃宛然,就見到自己的丈夫只剩下了一半。
還有一半正在鱷魚的嘴巴里。
孫子楚轉頭看著池塘,整個水面都染紅了,不時翻騰起波浪,露出鱷魚的身體。想必那畜生正在水下大快朵頤吧,這頓人肉盛筵也是它難得的早餐。
黃宛然吃驚地撲在成立身上,拍著他的臉喊道︰"醒醒啊,你醒醒啊。"
女兒也抱著他哭喊︰"爸爸!爸爸!"
看到此情此景,錢莫爭也流下了眼淚。葉蕭不敢再看成立了,轉身面對血染的深潭,緊緊捏起雙拳。
但大家更未想到的是,成立居然還沒有死!
他只剩下了上半身,腰間的傷口不斷涌著血,連同腸子和內髒流了出來。秋秋撫模著他蒼白的臉,這時他不再是大公司的老板,也不再是一擲千金的富豪,而是一個即將死去的中年人,一個最最可憐的父親。
他的嘴角和鼻孔仍然涌出鮮血,就連頭發也被自己的血浸紅了,他緩緩睜開眼楮看到秋秋,露出了一個痛苦的微笑。
是的,他看到女兒還活著,自己的犧牲已經足夠了。
秋秋繼續沒命地哭喊著︰"爸爸,我一定听你的話,不會再一個人逃跑了!"
她將臉貼在成立的鼻子上,想要挽留住即將飄走的靈魂。
這時她听到一陣極其輕微的聲音,從成立幾乎沒有動過的嘴唇里傳來——
"秋秋,爸爸愛你。"
然後,他閉上了眼楮。
秋秋感到他的身體輕了一些,有什麼東西飄了出來。她伸手想要抓住那陣煙塵,卻又眼睜睜地看著它浮起,在她的頭頂盤旋兩圈,似乎還在最後地留戀這個也許並不美好的世界,以及這個美好的女兒。
終于,他的靈魂消失在高高的雲朵中,只剩下秋秋懷中的半具尸體。
成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