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第三季 大空城之夜 第七章 催眠
旋轉木馬,轉到此時此刻。
葉蕭與小枝,轉到童年時光。
轉到荒村的進士第,轉到大海與墓地之間,轉到那座孤獨的老房子,轉到病毒肆虐的上海一夜……
前世就認識了嗎?木馬高低顛簸地載著他,像乘著洶涌澎湃的海浪,抱著一只滑溜溜的美人魚。
是他的小枝。
黑夜的主題公園里,音樂如永不落幕的舞曲,五顏六色的燈光編織夢幻,在最詭異的一匹旋轉木馬上,騎著一對深深相擁的男女。
葉蕭臉頰幾乎貼著小枝的腮邊,這樣的耳鬢廝磨並不陌生,仿佛他們早已相識多年,這溫柔美好的瞬間,不過是重復往昔的片段。
去他的沉睡之城,去他的旅行團吧,只願小枝永在懷中,只願彼此永不分離。
願此刻永留。
小枝也配合著他的溫柔,側著臉靠著他的胸膛,撫模他額頭新近的傷疤。只是她的臉頰冷冷的,像一大塊儲藏多年的冰。
忽然,她幽幽地嘆息了一聲︰
「你抱著的人是誰?」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葉蕭說話,仿佛一下子擊碎了他短暫的夢境,將他重新拉回到冰冷的沉睡之城。他越發側過頭來,痴痴地看著小枝的眼楮。不知是因為頭頂的光線,還是旋轉中的暈眩,剎那間視線有些模糊,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美麗臉龐。
奇怪,如此簡單的問題卻難以回答,嘴角隨著木馬的起伏而顫抖,葉蕭感到腦子里閃過一道白光,幾乎撕碎了他的身體。
不,他居然看不清抱著的人是誰!
小枝失望地搖了搖頭,冷冷地說︰「你以為你抱著的人是雪兒嗎?」
「雪兒?」
這兩個字再度蒙住了葉蕭的眼楮,只剩下一條黑暗隧道,他騎著馬在隧道里飛奔,直到最深處射出白色的光,籠罩著一個美麗的影子。
葉蕭終于看清了她的臉,她的名字叫雪兒。
他的雪兒。
曾經不可磨滅的愛,曾經無法撫平的痛,曾經不能愈合的傷,曾經難以干涸的淚。
葉蕭騎著白馬來到雪兒跟前,她依然栩栩如生面帶微笑。他伸手將雪兒拉上馬,讓她坐在自己的身前,雙臂環抱她在懷里,深深地吻她。
然而,當他重新睜開眼楮,卻發現雪兒已經不見,卻是另一張陌生的面孔。
她是小枝。
不,他的雪兒已經永遠不能回來了。
剛才的一切都是錯覺,完美的世界已然崩潰,包括擁抱在自己懷中的小枝。難以抑制的悲戚涌上心頭,葉蕭仰天看著頂棚,任由燈光刺激著瞳孔,就讓木馬帶著自己旋轉到地獄去吧!
突然,他心底打出一個大大的問號,立即盯著馬背上的小枝︰「你怎麼會知道雪兒的?」
「我什麼都知道。」
她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幾縷發絲飄到葉蕭的臉上,他搖搖頭說︰「不,不可能,你不會知道雪兒。」
「你還想念她嗎?」
這還用得著回答嗎?剛才在木馬上緊緊摟著她時,就是他對雪兒思念的錯覺,仿佛雪兒又回到了他的身邊,兩個人共同騎上旋轉木馬,奔向那片永無煩惱的草原。
但葉蕭強忍著悲傷,用男人堅硬的口氣說︰「想念——又有何用?她早已經死去多年,在雲南西雙版納的邊境,離這里不遠的一個地方。」
「也許,她還會回來?」
「是幽靈嗎?」葉蕭苦笑了一下,「對不起,我不相信這些。」
說罷他跳下了旋轉木馬,但依舊站在大轉盤上,有力的手抓住小枝的腰,沉著地說︰「下來吧!」
小枝倒是沒有反抗,乖乖地由他攙扶下了木馬。葉蕭拉著她跳到地面,木馬仍然在奔騰著,只是已沒有了騎手。
「跟我回大本營吧,答應我不要再逃走了!」
他緊緊抓住小枝的手,不容她有反抗的機會,而她也低頭輕聲說︰「可是,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什麼意思?」
「你的旅行團同伴們,他們不會相信我的話,也不會容忍我的存在,我是他們心中的女妖。」
小枝的這種語氣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完全不像剛才那咄咄逼人的樣子。葉蕭挺起胸膛說︰「放心,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的,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你一根頭發!」
「真的嗎?」
「我葉蕭從不食言。」
「你敢發誓嗎?」
這句話又像個小女孩了,葉蕭無奈地笑了一下,便仰頭看著月亮說︰「我對天上的明月發誓,葉蕭必將保護小枝,不會讓她受一點點的傷。」
「真是個好男人!」也許她想到了張鎬哲那首《好男人》的歌詞,畢竟是二十歲的女孩,用撒嬌的口氣說,「還要一生一世哦!」
「好的,一生一世,我都不會讓你受傷!」
葉蕭盯著她的眼楮,鄭重其事地說出了誓言,完全沒想到這句話的後果將是什麼。
「謝謝。」
女孩微笑了一下,竟帶著幾分羞澀。
接著他抓著小枝的手,打起手電穿過樹林,離開黑夜的主題公園,向沉睡之城的另一端走去。
旋轉木馬,依然在地獄與天堂間轉個不停。
19︰30
大本營別墅的閣樓。
頂頂獨自坐在頂燈下,天窗外掛著一輪小小的月亮,仿佛所有的光線都恩賜給了她。
幾分鐘前,當大家聚攏在客廳看《蝴蝶效應》時,她悄悄走上頂層閣樓,打開下午沒有看完的那本書——《馬潛龍傳》。
雖然,旅行團里又死了一個人,她卻沒有前幾天那麼急迫,好像恐懼已奈何不了自己,反倒想要深入了解這座沉睡之城。
下午看到了馬潛龍在二戰期間的傳奇,立下大功晉升為團長,接著就是第四章「淚別家國」。
馬潛龍從1946年至1949年的經歷,書中大多語焉不詳,竟聊聊數筆就帶過了,只說他在孫立人將軍麾下帶兵,參加了多次重要的戰役。在戰斗中馬潛龍再度身負重傷,在南京的醫院里休養了半年。當他傷愈出院之後,便不幸地隨部隊敗退千里,從南京一路潰退到了雲南。直到1950年的初春,在雲南邊境的莽莽叢林中,他帶著數千殘兵敗將,面向北方的故鄉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祭拜先祖,然後撤退到了國境線外。
接下來第五章叫「異域孤軍」。
這些四處流浪的中國軍人們,絕大部分再也沒有回過故鄉。他們抱著早已絕望的信念,在炎熱潮濕的崇山峻嶺中生存了下來。這片土地貧瘠而險惡,本地民族閉塞而落後,只能靠種植販賣鴉片為生,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三角」。
他們處在各方的保衛之中,被迫與別國的政府軍交戰,經常彈盡糧絕而無後援。無數人埋葬在他鄉的泥土中,但卻沒有十年前遠征緬甸的無上光榮。當短暫的和平來臨後,除了少數去台灣的人以外,他們永遠留在了這片「異域」。
有人成為當地政府的雇佣軍,有人以種毒販毒為生,有人則成立了獨立王國。老兵們在此娶妻生子,落地生根,繁衍著中國人的後代,也留下了中國人的墳墓。
馬潛龍在晚年回憶過這段漫長而痛苦的歲月︰「1950-1970年的二十年,是我人生中最苦悶的年月。最早的幾年,我帶著數千名老部下,在泰緬邊界的山寨中下來扎根,幾乎每年都會有激烈的戰斗,一個個多年的戰友在我面前倒下,讓我的心也一起流血。1958年,台灣終于派遣飛機來接我們了,但我卻拒絕了去台灣的機會,我手下的老兵們也沒有一個離開我,願意跟隨我做田橫三百死士。回首故鄉的山河,依然是淚眼口,我們望眼欲穿卻再也無法見到。就這樣我們在異域漂泊了二十年,當別的部隊都開始販毒或做雇佣軍時,我卻堅持不沾染這些東西,帶著士兵們墾荒種地,寧願吃粗茶淡飯也不願同流合污。但是,這片土地太過貧瘠了,出產的五谷難以下咽,無法養育我的老弱病兵們,還有與當地人通婚而繁衍的孩子們。到了1970年的春節,我們幾乎已陷入了絕境,有的人開小差逃去其他部隊,甚至有下級軍官陰謀嘩變,我忍痛親手槍斃了三個人,才暫時平息了事端。但我知道這樣下去沒有出路,我必須為大家找到一個方向,出埃及,渡紅海!」
頂頂看到這兒不禁眼眶紅了,再看天窗外的那輪月亮,是否也照著北方草原的故鄉?
接著,她翻到第六章,「開天闢地」。
1970年的春天,馬潛龍帶領了一支小部隊,前往他在二戰期間隱居的那片山谷。他仍然記得那條秘密的道路,穿越茂密叢林和陡峭的山巒,通過羅剎之國抵達了傳說中的神秘盆地。小部隊里含有幾個有經驗的工兵,他們全面勘測了盆地的地質情況,並發現了一處寶藏——黃金!
那是一個蘊藏極豐富的金礦,雖然埋在地下的深處,但盆地的溪流中含有金砂,使得他們很容易就發現了。這個發現給了馬潛龍希望,他制訂了一個周密而完美的計劃,派遣工兵部隊尋找四周最薄弱的山口,果然在盆地南緣的一塊懸崖上圈定了。他們調來了大量炸藥,炸開山體,並用數百人挖掘隧道。
這條無比漫長的隧道,用了三年的時間才大功告成,一切都在秘密之中進行,所人都嚴格封鎖著消息。1973年的夏天,馬潛龍對他的部隊和眷屬們發表講話,要帶他們去開創一個新的生活。老兵連帶眷屬總共幾萬人,帶著各種武器和生產設備,從那條一線天的峽谷進入隧道,終于進入那片迦南地!
開始大家不理解為何要遷移到這麼閉塞的地方?但當黃金不斷從地下開采出來,馬潛龍用黃金換來了糧食、衣服、武器、美元時,大家都感到重獲了新生,萬分賣力地建設起了家園。馬潛龍到曼谷秘密聘請了一位華裔設計師,請他為新城全面規劃和設計。又經過三年的艱苦建設,一座現代化城市拔地而起,成為真正的世外桃源。
馬潛龍給這座新城取名為「南明市」,為了紀念同樣流亡到西南邊疆之外的南明王朝,也希望子孫後代不要忘記祖先們來自何方。城市中央的廣場也被命名為「南明廣場」,而那座仿造故宮太和殿的「南明宮」正是馬潛龍的辦公室。
1980年,南明城確立了自治城市的地位,馬潛龍成為首任執政官。
頂頂看到這里,才明白了南明城的由來!從第一次踏入此地,這個謎團就始終纏繞著大家,卻通過這本舊書輕而易舉地解開了。
一切都因為這個馬潛龍,他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繼續翻到第七章「域外南明」。
開頭是這樣寫的——
中山先生的最高理想,便是建設一個大同社會。他用了畢生的時間來奮斗,還是沒有實現這個目標。他的後繼者們用了更長的時間,仍離那理想中的世界相去甚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然而,馬潛龍卻在這域外的群山間,創造了一個真實的大同社會。身為中山先生的忠實信徒,這是他終生最引以為豪的事。
整個80年代,南明城地下源源不斷的黃金,給全城人創造了巨大的財富。馬潛龍設立了一個委員會處理財政,先是廣泛地開展基礎建設,各種商店學校和居住設施,以及城外的水庫和電站逐步齊全。整個南明城都實行免稅政策,因為依靠黃金收入已足夠支持自治政府運作了。人們積極地從事各種商業活動,通用泰銖等貨幣,自由開設工廠和企業。
但是,一切對外交通和貿易都掌握在政府手中,在南明隧道的兩端有重兵把守,只有自治政府的車輛才能進出。如果有人要離開南明城,必須經過嚴格審批並交納押金,除了自治政府的派遣人員外,每年出城的不超過五十人。
許多人都不滿馬潛龍的政策,認為這將使南明城在封閉中窒息,甚至回到閉塞的中世紀環境。但他一貫地堅持己見,彈壓任何反對的意見。1985年,火藥桶終于爆炸,他非常信任的一名親信,在他開會過程中突然行刺。一枚炸彈被扔上會議桌,當場炸死了兩人,馬潛龍本人也被炸傷。
這意外的變故並未擊垮馬潛龍,他以頑強的意志迅速控制了局面,粉碎了所有的叛亂陰謀,有七名同案犯被捕並處以死刑,只有行刺的主犯僥幸逃月兌,並被永遠驅逐出南明城。
經此事件之後,所有隱藏的反對勢力被一舉消滅,馬潛龍的威信反而大長,他在自治議會上發表講演說︰「我希望建設一個真正的大同社會。但在整個地球實現大同之前,我們必須采取保護措施,用堅強的外殼來保護我們的城市。二十世紀的世界是骯髒的,只要走出南明隧道幾公里,便是完全不同的天地,那里的人們在自相殘殺,在種植要消滅全人類的花朵,婬欲和貪婪橫行霸道,財富者和強權者統治著一切,窮人們被榨干了每一滴血。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世界!只要對外開放那麼一點點,只要一點點!我們就會像失去保護的溫室花朵,立刻枯萎凋零!永遠都要提防人的私欲,這片桃源必須隱藏起來,絕不能為外界所知道,否則便是我們毀滅之時!」
在短暫的爭議之後,大多數居民都贊同了馬潛龍的觀點,並能遵守這些嚴苛到不合理的規定。南明城仿佛一株深山中的盆景,秘密地茁壯成長起來,並保持了十多年的穩定秩序,再也沒有發生過暗殺或政變等事件。到2000年,全城人口竟已超過了十萬。
在數十年的歲月中,馬潛龍積累起了無上的權威,南明城的興衰榮辱幾乎全系于他一身。在四年一度的執政官選舉中,馬潛龍連續四屆當選執政官,掌握南明城的行政大權,直到1996年,他以76歲高齡退休。
在第七章的最後,作者以自豪的筆觸描述了2000年的南明社會——
自治議會︰由100名議員擔任,每三年換選一次。
執政官︰一名,間接選出,由全體議員投票選出,每屆任期四年,可連任多屆不限。
其下有警察局、稅務局、工商局、市政局、衛生局、郵政局等機構。
自治軍隊︰由執政官指揮,擁有1000名士兵,各種先進武器︰包括三世輛布拉德利布兵戰車,三架黑鷹直升機,一架阿帕奇直升機,均從國際軍火商手中走私進口。
司法機構︰高級法官一名,中級法官十名,陪審團若干人。
監察機構︰高級檢察官一名,中級檢察官十名。
《南明自治法典》︰以法德大陸法系為藍本,結合東方傳統法系。為防毒品滲入南明,法典嚴禁吸毒販毒,違者一律處以死刑。
1999年度,南明城GDP總量為15億美元,其中黃金收入佔55%。
接著就是《馬潛龍傳》的最後一章,「人生的終點」。
2000年,馬潛龍正好80歲,他已退休四年了,隱居在南明城的一棟小屋中,再也不問政事。他本有機會回祖國去看看,卻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成為他終生的遺憾。許多人勸他寫回憶錄,將自己畢生傳奇經歷寫下來。他卻婉言謝絕,說生命中總有許多不能言說之事。
作者依靠各種零星的記載,包括大陸早期的各種文件和報紙,還專門申請去台北查找檔案,了解關于馬潛龍在六十年前的軍旅生涯。至于逃亡到金三角以後的經歷,則來自許多老兵的口述。整部傳記寫了整整十年,但仍有許多內容不能完整。尤其是1942∼1945年,馬潛龍在這片原始盆地的經歷,只要他本人不開口,便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2000年9月9日,馬潛龍在寓所中突發心髒病去世,享年80歲。
十天後舉行出殯大典,南明城萬人空巷來為他送行,他的骨灰被保存在南明宮中,等待將來能魂歸故土。
隨著馬潛龍的去世,南明城的歷史翻過了一頁,屬于他的時代結束了。
南明城將仍然在他的陰影之中,還是將走上一條新的道路?
《馬潛龍傳》的結尾沒有給出答案,這本2000年秋天出版的書,最終在頂頂的嘆息聲中,結束了最後一句話——
「只有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天,我們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命運。」
看完這句頗具哲理的話,頂頂合上書本沉思默想了片刻。在沉睡的別墅頂層的小閣樓里,月光與燈光共同灑在頂頂額頭,仿佛浸入另一個人的人生。
突然,樓下發出一聲槍響!
21︰20
沉睡的別墅,底樓客廳。
電視機屏幕上打出《蝴蝶效應》的片尾字幕,擠在沙發上的人們松了一口氣。100多分鐘過去了,這部電影並未驅散大家的恐懼,反而加劇了他們的不安全感,尤其是剛去過蝴蝶公墓的伊蓮娜和玉靈。
孫子楚雙眼緊盯屏幕,好像已深深進入了劇情中,看完後出了一身冷汗。秋秋始終坐在錢莫爭身邊,讓大家搞不懂他們什麼關系。為什麼前兩天還像仇敵一樣,今晚卻完全改變了態度?童建國卻幾乎沒怎麼看,一直警覺地守在玄關處,或者到別的角落查看一下,他很留心窗外的風吹草動。
突然,院門外響起沉悶的敲門聲。童建國冷不防地打了個激靈,立刻示意大家不要慌張。他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門,來到院牆的鐵門後,大聲地問︰「誰?」
「是我!葉蕭!」
果然是葉蕭的聲音,童建國又驚又喜地打開鐵門,只見一對男女互相攙扶在月光下。
葉蕭和小枝。
再度看到小枝的臉,還有她那略帶小邪惡的眼神,毫不畏懼地闖入別墅小院,手挽在葉蕭的臂彎里,仿佛殺手萊昂的小情人。
相比黃昏時分在蝴蝶公墓,小枝顯得更加美艷動人,渾身散發著誘惑的氣味,五十七歲的童建國也痴痴地站住了。
葉蕭也顯得英姿勃發,帶著沉睡之城的公主,旁若無人地闖入客廳。
一陣冷風隨著小枝的裙擺吹入玄關,大家先感到後脖子冷颼颼的,接著回頭看到了那張誘人的臉。
伊蓮娜第一個霍地站起來,顫抖著喊道︰「YOU!」
其他人都瞪大了眼楮,仿佛蝴蝶公墓中的鬼美人再現,正目光高傲步履輕盈地前來赴宴。
此刻的小枝,已與他們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小枝,徹徹底底地判若兩人了!
第一次見到的她臉色蒼白,神色驚恐,長發披肩,處處透著憂郁與純潔,不敢與他人高聲說話,極力回避男人們的視線,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又似墜落凡塵的悲傷天使。
而現在的這個小枝,卻分明是一樹梨花壓海棠的洛麗塔,臉頰紅潤唇色艷麗,甚至帶有幾分哥特與朋克,大膽野望蓬勃,目光掃過之地花朵枯萎,眼神直指之處月光羞澀。
數天前與數天後,她在地獄天堂旋轉門間變幻身形。
從白玫瑰到紅玫瑰!
更令他們吃驚的是葉蕭,居然情侶似的帶著她,兩人的雙臂交纏在一起,絲毫不在意他人鄙夷的目光。
「你們……你們怎麼?」
林君如正好從樓上走下來,看到這一幕立刻說了出來。
葉蕭若無其事地回答道︰「下午出去不是找小枝的嗎?現在我把她給帶回來了。」
「我們歡迎你回來,但是——不歡迎她!」
林君如說完伸手指向小枝。
接著,其他人也都圍攏上來,將葉蕭和小枝包圍在客廳中央,葉蕭總算皺起了眉頭︰「你們想干什麼?」
「你一定還不知道!我們中間又犧牲了一個人!」童建國轉而盯著小枝,冷冷地說,「楊謀死了!」
「楊謀死了?」葉蕭這才意識到嚴重性,按捺著自己焦慮的心,「為什麼?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哼!你問她吧!」
林君如依舊直指著小枝,卻不敢靠近這冷艷的女孩。
「怎麼回事?」
葉蕭轉身問著小枝,卻得到一句淡淡的回答︰「我已經警告過楊謀了,但他一定要進去,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命運的安排,誰都無法阻攔。」
但還沒等葉蕭說話,童建國就搶先喊道︰「別相信她的話,葉蕭,你已經被她迷住了吧?」
最後一句話讓葉蕭臉上一紅,但隨即直視著童建國說︰「你以為我是那種人嗎?」
「別吵了!」
玉靈走到他們跟前,將童建國推到了一邊,然後把黃昏時分在蝴蝶公墓,大家見到的離奇景象,以及楊謀的意外死亡,全都原原本本告訴了葉蕭。
全部听完以後,葉蕭低頭喃喃自語︰「鬼美人?」
「你不覺得她很可疑嗎?她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那里?又知道那麼多蝴蝶公墓的事情?」林君如依然直指著小枝的臉,「雖然她警告了楊謀,但與其說她在警告,不如說她在誘惑楊謀!故意調起楊謀的好奇心和探險欲,讓他自己乖乖地送入虎口!」
夜晚的客廳仿佛成了法庭,面對這些嚴厲的指控,小枝卻顯得完全不在乎,淡然地微笑著靠在葉蕭身上。
就連十五歲的秋秋,也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真邪惡!
葉蕭則有些不知所措,又不敢把小枝推走,那溫柔的發梢撲在他耳邊,似乎自己也坐上了被告席,成為了洛麗塔的同案犯。
「也許這一切都由于她!真正的罪魁禍首!」伊蓮娜也指著小枝的鼻子,用審訊的口氣說,「既然她是這城市里的人,為什麼不把秘密告訴我們?沉睡之城為什麼空無一人!」
突然,葉蕭推掉了伊蓮娜的手,保護在小枝的身前說︰「她不是你的罪犯!」
「葉蕭,你真的讓我很失望!你自己還不知道,你已經失去了理智!」
童建國也忍不住了,視覺掠過葉蕭的肩膀,落到後面小枝的臉上。
「不,我很清醒!我知道小枝是無辜的。」
「你知道什麼啊,我的葉警官!現在我告訴你,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陷是什麼?」童建國像個長輩那樣管教道,「就是容易受漂亮女孩的欺騙。」
葉蕭的心里一顫,耳根子都發紅了︰「你想要干什麼?」
「請你把這個女孩交出來,你知道我有很多的經驗,和許多有效的手段,能讓她開口說出真話。」
「你的意思是——」
其實葉蕭心里已經明白了,所謂的「很多的經驗」「有效的手段」,不過就是刑訊逼供!童建國在金三角的游擊隊打了那麼多年仗,什麼人沒有見過,什麼事沒有做過?相比較在戰場上殺人放火,對俘虜和奸細嚴刑拷打更是小手段了!
不,絕不能讓小枝落到童建國的手里,那簡直就是掉到地獄里去了,葉蕭可以想象那些殘忍的手段,各種讓人痛不欲生的酷刑,這二十歲的柔弱女孩怎能承受……
「畜牲!」
他毫不客氣地回答了童建國。
「哼,我不認為有什麼不對,這樣做也是為了大家好。誰不想知道沉睡之城的秘密呢?誰不想活著逃出去回家呢?這個關鍵就在小枝的身上,只要她說出來大家都好辦,如果她不說或者說假話,那我們都會完蛋!就像剛剛死去的楊謀那樣,還會有第九個、第十個,直到最後一個全部死光!」
這時錢莫爭終于也說話了︰「童建國說的有道理,為了大家的安全,我們必須采取這樣的行動,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現在等待就等于自殺。」
以往他都為葉蕭說話的,此刻卻站到了葉蕭的對立面。錢莫爭迫切地想要帶秋秋逃出去,他已經失去了黃宛然,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女兒了,因為誰都不知道下一個死者會是誰?
「休想!」
葉蕭又一次斬釘截鐵地回絕了他們。
話音未落,童建國出其不意地動手了,一拳打到了葉蕭的腰眼上。
當葉蕭痛苦地彎腰時,錢莫爭已一把抓住了小枝,要把她給拖到樓上去。就在小枝拼命掙扎喊叫時,葉蕭強忍疼痛站起來,從背後打倒了錢莫爭,又把小枝給拉了回來。
此刻葉蕭腦子里嗡嗡作響,傷處仍然火辣辣地疼著,全身的血氣都涌上腦門,成為一頭憤怒的野獸,只想保護某位柔弱的公主。
他拉著小枝沖向玄關,童建國大喝一聲︰「站住!」
林君如已大膽地站在門前,阻攔住他們逃出去的道路。葉蕭回頭再看客廳里,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自己。
幾秒鐘前,童建國從褲管里掏出了手槍,只有這個家伙才能震懾葉蕭。
錢莫爭爬起來捂住秋秋的眼楮,不能讓孩子看到手槍和鮮血。玉靈和伊蓮娜都被驚住了,悄悄躲到了廚房里。孫子楚傻傻地站在原地,竟一點都不來幫他的朋友。
小枝仍然靠在葉蕭的身後,把他當做了一堵防彈牆。
是的,他絕不懼怕子彈。
葉蕭仰頭挺胸面對童建國,反而往前走了一步,槍口距離他的心口不到一米。
他的眼神如此堅固,如北極萬年不化的冰雪,冷峻而輕蔑地面對槍口說︰「童建國,你害怕了!害怕到只敢用手槍來對付我,為什麼不一對一地打一架?難道你覺得自己真的老了?還是根本不敢和我較量?」
雖然葉蕭赤手空拳地站著,但這番英雄氣十足的話語,卻讓舉著手槍的童建國相形見絀,更令小枝柔情滿懷地環抱著他的腰,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黑色的槍口在顫抖,童建國第一次在葉蕭面前怯場了,他暗暗告誡自己決不能示弱,至少槍還在自己手中,他低沉地吼了一聲︰「再說一遍,把她交給我!否則我就開槍了!」
「不!」
「我數到三,我就開槍了!」
小枝抓著葉蕭腰際的手更緊了,葉蕭也抓住了她的胳膊,其他人都遠遠地躲開了。
「一……」
葉蕭仍然面無表情,如雕塑般看著槍口。
「二……」
童建國把「二」字拖得很長,只見葉蕭的眉頭微微跳了一下。
但還沒等他把「二」念完,葉蕭就兀自喊出了︰「三!」
仿佛是葉蕭給童建國下了命令,握槍的手指下意識地扣下了扳機。
四分之三秒後……
「砰!」
槍聲——穿透了沉睡之城的黑夜。
頂層的閣樓。
瞬間,淒厲的槍聲穿過幾層樓板,直沖入薩頂頂的耳膜中。
剛放下《馬潛龍傳》的頂頂,立刻被這槍聲揪起了心,似乎子彈穿過了自己的身體。剛才她全神貫注地沉迷在書本里,完全沒听到底樓發生的喧嘩。
她趕緊沖出閣樓,跑下兩層樓梯來到客廳,卻發現四周沉默得嚇人。林君如、伊蓮娜、玉靈都躲在廚房間,錢莫爭緊緊抱著秋秋,孫子楚躲到了沙發後面,童建國呆若木雞地舉著一把手槍。
葉蕭與小枝如情侶一般站在一起。
空氣中殘留著一股淡淡的火藥味,葉蕭左側臉頰留下一道傷口,不多的鮮血正緩緩地滲透出來。
頂頂難以相信自己的眼楮,葉蕭居然帶著小枝回來了,卻是這麼一番可怕景象,他們究竟在干什麼?
她立刻抓住童建國的手,將那把手槍奪了下來,憤怒地喊道︰「你瘋了嗎?為什麼開槍?你們要自相殘殺嗎?」
其實,剛才童建國不是有意要開槍的,只是葉蕭那一聲驚天動地的「三」,直接刺激了他的繃緊的神經,給他的手指下達了開槍命令,便下意識地扣下了扳機。
幸好他立刻將手高高抬起,槍口並沒有沖著葉蕭胸口,而是對著天花板射出了子彈!
否則,葉蕭早就GAMEOVER了!
但子彈擊中天花板以後,又向地面反彈而來——這就是彈道學中所謂的「跳彈」,正好擦著葉蕭的臉頰飛過去,劃出幾厘米的淺淺創口,若跳彈軌跡再近半寸,肯定會打爆他的腦袋。
所以,葉蕭依然是走運的!
死里逃生的他站在原地,即便臉頰火辣辣地疼,卻沒有絲毫疼痛的表情,任由鮮血從臉上滑落。小枝立刻轉到他身前,用手帕關切地擦著傷口,兩張臉幾乎要貼在一起了。
這一幕槍戰片里的柔情場面,被頂頂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好意思說什麼。童建國從地下撿起手槍,重新放回到褲管里。
終于,葉蕭轉身拉起小枝,一口氣跑上了三樓。
頂頂也緊跟在他們身後,打開閣樓的房門說︰「快點進去吧!」
三個人走進閣樓,隨後把小門反鎖了起來,頂頂還搬來一些舊家具,死死地頂在門後面,防範樓下那些家伙沖進來。
在月光與燈光之下,葉蕭的臉色變得慘白,只是傷口已不再流血,凝結成一道鮮艷的疤痕。頂頂抓住他的衣領說︰「怎麼回事?究竟怎麼了?」
「他們要欺負我,是葉蕭要保護我。」
小枝替他回答了,但頂頂依然不滿意,她反而盯著小枝問︰「上午你為什麼要逃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我還怕你遭到了什麼危險!你究竟去了哪里?怎麼又跑回來了?」
頂頂說到這兒不知有多委屈,為了眼前這個危險的女孩,中午還被葉蕭深深地誤會了,整整一天都心情郁悶。現在她又與葉蕭卿卿我我的,甚至要葉蕭差點為她而送命,怎能不讓人氣憤?
而面對她的這些問題,小枝是一個字都沒有回答。
「夠了!」葉蕭疲倦地坐倒,模著臉頰上的傷痕,但願不要被破相了,「他們剛才要嚴刑拷打她呢,不要再強迫她回答問題了。」
他臉上的血痕顯得很MAN,加上嘴上茂密的胡茬,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許多。
頂頂焦慮地抓著衣角,怔怔地看著葉蕭和小枝,腦中思量了許久,輕聲道︰「也許,我們可以換一種方式與她溝通。」
「什麼?」
「我也不贊同用審訊的手段,但你肯定也想知道南明城的秘密,想知道小枝究竟是什麼人吧?」
葉蕭低頭諾了一聲。
「就是嘛,既然我們不能用硬的方式,不如就用柔和的手段。」
頂頂說完坐到小枝身邊,這讓這個二十歲的神秘女孩局促起來,狹小的閣樓里堆滿了雜物,根本沒有空間容得她藏身。
「柔和的手段?」
頂頂的眼神變得迷離起來︰「你相信催眠嗎?」
「什麼意思?」
「幾年前,我曾跟隨一個印度大師學習催眠術,這是一門古老而神奇的技術,你完全無法想象它的作用,能治療人的許多心理問題,緩解神經衰弱等癥狀,更能問出你心底的秘密。」
「心底的秘密——你要用催眠來對付小枝?」
兩個人在閣樓上談著催眠,最害怕的自然是要被催眠的對象,小枝躲到了葉蕭身後說︰「我害怕!」
葉蕭撫模著她的頭發說︰「別怕,我們都不會傷害你的。」
然而,小枝還是以恐懼的眼神看著頂頂︰「我明白了,我和你住在同一個房間時,你的那些奇怪的眼神,誰都听不懂的咒語,還有神像般的姿勢,都是對我的催眠手段!」
「是,一開始我就想從你身上得到真相。」頂頂大方地承認了,說完瞥了瞥葉蕭,「難道我做錯了嗎?」
「至少你應該事先告訴我。」葉蕭尷尬地低聲道,隨後柔和地看著小枝,「沒事的,我在旁邊保護著你,保證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閣樓上的小枝已無路可逃,只能乖乖地任由他們擺布。于是,葉蕭給頂頂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可以開始了。
頂頂隨即關掉了電燈,只有天窗微弱的月光射入。她又從閣樓的雜物堆里找出一根白蠟燭點燃,讓燭火在小枝的眼前晃動。在這黑暗的幽閉空間,仿佛又回到了羅剎之國,高塔下的石頭密室,這二十歲的女孩不再屬于人間,而是個八百年前的幽靈。
當月光也漸漸暗淡時,只剩下這點黃色燭光了,葉蕭小心地護在小枝身邊,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和眼神變化。她開始安靜了下來,目光也不再恐懼,幾乎盤腿坐在地板上,痴痴地面對燭光。白色的幽光射在她臉上,宛如涂上一層靈異的粉底。白蠟燭閃爍的火焰,使她和葉蕭的背影不斷跳躍,直到覆蓋大半個閣樓。
頂頂嘴里念出一長串的音節,葉蕭卻一個字都听不懂,原來這就是古印度的梵文,如同咒語灌輸到小枝的大腦。隨著燭光的晃動,頂頂那銳利的眼神,像在泥土中埋藏了千年的神像,突然放出駭人的電光——這里就是羅剎之國,一個微型的曼荼羅「壇城」,一個意念想象中的小宇宙,從時間的起點到終點,從空間的源頭到盡頭,緊緊將他們三個人包圍,帶往另一個世界。
小枝已然被完全控制了,就連葉蕭也暫時忘了自己,目光隨著燭火而顛簸。
「告訴我,你是誰?」
頂頂終于說了一句中國話。
「我是小枝。」
她回答得很乖,像只溫順的小貓。
「你從哪里來?」
「另一個世界。」
「在哪里?」
「荒村。」
「荒村之前在哪里?」
這個問題卻讓小枝停頓了許久,葉蕭注意到她已閉上了眼楮,但想必燭光仍然在她腦海中晃動。
「在北京。」
葉蕭忍不住插嘴道︰「怎麼又到北京去了?」
「別打岔!」頂頂給了他一個白眼,繼續用柔和的口氣對小枝說,「你究竟姓什麼?」
「阿魯特。」
「你不是荒村的歐陽小枝嗎?」
「荒村的歐陽小枝,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其實我更早的名字叫阿魯特小枝。」
「阿魯特?你不是中國人?」
「我是中國人,我出生在清朝咸豐年間的北京,我的父親是蒙古貴族阿魯特氏,他是蒙古正藍旗人,他的漢文名字叫崇綺,曾經做過清朝的吏部尚書。」
葉蕭听到這里簡直要暈倒了,這個小枝轉眼又從荒村跑到清朝,而且變換民族成了蒙古八旗。
催眠師頂頂仍保持著鎮定︰「阿魯特小枝,說說你的人生吧。」
「我父親雖然是蒙古人,但他精通漢文儒學,是同治四年的頭甲頭名狀元,官拜翰林院編修。清朝兩百多年,滿蒙人漢文考試而得此榮耀者,只我父親一人。」
小枝說這句話時,表情還充滿自豪,仿佛已搖身變成了格格。
燭火在她眼前晃了兩下,頂頂柔聲道︰「你小時候是怎樣的?」
「我的父親虔誠地信仰佛教,在我十歲時派人到南洋暹羅國,請了一位大法師來做我的老師。這位大師有起死回生之術,據說曾讓被埋入地下數年的人復活。我跟他學習各種知識長達五年,他常和我說起他過去的經歷。他作為苦行僧浪跡于南洋印度等地,漫游在廣闊的森林中,與大象野牛鱷魚為伴,在墓地中過夜與亡靈對話。但他做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找到了傳說中的羅剎之國!」
「他是怎麼找到的?」
「大法師沒有說得很具體,只是說當他發現那燦爛輝煌的廢墟,走進千年之前的偉大宮殿時,仿佛看到了世界未來的命運。他在羅剎之國獨自修行了三年,與外界沒有任何接觸,在完全空無一人的古代帝都中,靠野果與露水度日,漸漸發現了宇宙的真諦。」
「還有呢?」
其實項頂是要故意打斷她的話,因為頂頂心里在說︰真邪惡!難道可以自比佛陀?
「五年之後,大法師突然圓寂,當被送到寺廟準備火化時,遺體卻已神秘消失了。沒過兩年,同治皇帝籌備大婚,我也被送入宮中候選。當時兩宮皇太後共同執政,西宮就是著名的慈禧太後,她選中了富察氏之女,而東宮慈安太後則選中了我。那年皇帝只有十幾歲,沒看中自己母親挑選的富察氏,卻偏偏相中了比他大兩歲的我。雖然慈禧太後非常生氣,但在東宮太後支持下,我還是被冊封為皇後。」
「你是說——你做了清朝同治帝的皇後?」
頂頂終于也受不了了,被迫還要再確認一遍。
「是的!」小枝的回答是一定確定以及肯定,「隆重的皇帝大婚典禮之後,我與少年的皇帝非常恩愛,就像一對年輕的戀人。皇帝甚至有些疏遠了親生母親,這讓慈禧太後更加嫉恨。她多次刁難我,以種種理由給我懲罰,最終強行把我和皇帝分開。少不經事的皇帝,在太監鼓動下出宮去尋花問柳,結果染上花柳病葬送了性命,死時還不到二十歲。」
「你小小年紀就做了寡婦?」
「嗯,同治皇帝駕崩之後,我夜夜以淚洗面,更受到慈禧太後的欺凌。她認為我這個不中意的媳婦克死了她唯一的兒子。在遭到百般虐待之後我自殺了,方式是最古老的吞金。」
「你死了?」
「金塊穿透我的內髒,使我體內大量出血而亡,我死去的那年只有二十一歲。我成為了一個幽靈,卻沒有月兌離軀體,仍寄存在尸體之內,仍有各種感覺,只是無法動彈無法表達思想,我就像個被囚禁的犯人,藏在身體的牢籠里卻不為人知。」
听到這兒葉蕭和頂頂都毛骨悚然了,頂頂故作鎮定道︰「但你會被埋葬的。」
「我和皇帝的尸體,在紫禁城的棺材內躺了五年。直到光緒五年,我們位于清東陵的陵墓才完工,舉行了下葬大典。我和我的夫君躺在兩口棺材里,被送入深深的地宮之中,我們被各種隨葬物品包圍,等待自己腐爛殆盡的那一天。」
小枝說完停頓了片刻,忽然仰頭吟出了一首詩︰「回頭六十八年中,竟往空談愛與忠。土已封皇帝頂,前星欲祝紫微宮。相逢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如同孤魂思戀所,五更風雨薊門東。」
這首詩如此悲涼淒慘,宛如有孤魂從眼前飄過,頂頂听之不免動容︰「是你寫的嗎?」
「不,這是當時的一位清朝官員,被我的悲慘命運所感動,死前留下的絕命詩。」小枝睜開眼楮苦笑了一聲,「其實,我死後的命運要比這首詩更淒慘。我在清東陵地下躺了幾十年,我的丈夫同治皇帝早已變成一堆枯骨,我的身體卻仍然保持鮮亮,仿佛剛剛睡著了一樣,其實並沒有人給我做過防腐處理。而我的靈魂依舊鎖在體內無法逃出,仿佛被判處無期徒刑,永遠沉睡在這冰冷的墳墓中。」
這段話又讓葉蕭心里一抖,仿佛在听吸血鬼的哭訴。
而小枝更為投入地回憶下去︰「外面的時代在不斷前進,墳墓中的我卻一無所知,不知道大清王朝已然滅亡,也不知道中國與日本打了一仗,直到1945年——盜墓賊又一次掘開東陵,我和同治皇帝的惠陵也未能幸免。他們闖入我的地宮,從棺材中拖出皇帝的尸骨,然後打開了我的棺材。」
「他們看到了什麼?」
終于,頂頂也被她帶進去了。
「看到了我,一個睡著了的我,永遠停留在二十一歲的我。盜墓賊們把我抬出棺材,發現我的關節轉動自如,臉色光澤紅潤,皮膚甚至還有彈性。但那些卑鄙的強盜們,竟然剝去了我的衣服,搶走了所有珠寶首飾,讓我赤身地躺在地宮中!」
小枝說到這竟「哇」的一聲痛哭出來,眼淚如潮水涌出眼眶,雙手緊緊護住胸前,仿佛全身的衣服都被剝光,被扔在墳墓冰涼的地磚上。她哭得那樣淒慘,淚水漣漣惹人心碎,葉蕭情不自禁地將她摟在懷中。
「別哭了,沒有人再會傷害你了。」
「還沒有結束呢!不久,另一伙盜墓賊又闖入了地宮,他們發現金銀財寶都被人盜光了,便喪心病狂地剖開了我的肚子!」
「是一群變態狂嗎?」
「不,他們是想要找六十多年前,我殉情自殺時吞下的一點點金子!我感受不到身體的痛苦,心底卻無比屈辱,老天為什麼不讓我真正死去呢——雖然六十多年前我就已經死了,此刻卻是死不如生,死不如死!幾天後,第三批強盜闖入地宮,發現我赤身地躺在地上,長發披散宛如生人,肚子被剖開,腸子流了一地,卻沒有任何痛苦表情。」
葉蕭已經無法承受了,雖然听起來這個故事如此耳熟︰「別!別說了!」
可小枝仍然流著眼淚說下去︰「後來,我被人從地宮下抱走,我的靈魂也漸漸失去知覺,當我覺得自己可以解月兌時,卻出生在荒村的一戶人家,變成歐陽家的小女兒。」
「阿魯特小枝?」葉蕭怔怔地盯著她的眼楮,「歐陽小枝?」
小枝的大眼楮點了兩下,淚水也漸漸干涸,葉蕭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喵嗚!」
某處突然響起一陣尖利的貓叫,頂頂握著蠟燭的手微微一顫,燭火倒在地上隨之熄滅。
閣樓里恢復了漆黑,幸好月光又出來了,微弱的光線射入天窗,葉蕭緊緊地抓住了小枝。
催眠結束了。
頂頂迅速恢復了鎮定,抬頭向天窗上望去,只見一雙棕黃色的貓眼,正隔著玻璃射出寶石般的幽光。
又是它!那只神奇而搗蛋的白貓!它正站在高高的屋頂上,把貓臉貼著天窗往里看。
「你又回來了!」
葉蕭站起來走向天窗,入夜時分就是這只貓,引導著他來到主題樂園,從而發現了旋轉木馬上的小枝。
此刻,他對這只神秘的貓竟有幾分感激之情。
頂頂悄悄走到天窗底下,忽然打開天窗要去抓它,白貓敏捷地躲閃開來,迅速消失在黑夜的屋頂上。
「放它走吧!」
葉蕭輕輕嘆息了一聲,回頭看著地板上的小枝。
阿魯特小枝OR歐陽小枝?
小枝已完全清醒過來了,月兌離剛才被催眠的狀態,大大的眼楮反而清澈純潔了不少。
她走到葉蕭的跟前,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說︰「我要和你單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