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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的頭顱 飛翔

徐光啟是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出發的,他還給自己挽了一個特殊的發髻,那是他年輕時曾在少年人中流行過的發式,那時候在父親的嚴格管教下,他沒能夠留起來。而現在,頭發有些稀少了,不過,還是勉勉強強地挽了起來,他在一面有些模糊的銅鏡里,對自己點了點頭。他月兌去了寬大的朝服與長袍,穿上一件干淨利落的短衣,蹬著一雙軟軟的布底鞋走出了房間。

回廊與廂房間一片寂靜,人們還都熟睡之中,他盡量輕手輕腳地走著,天空中月亮還掛著,只是顏色變得很淡,近乎于一張白色的圓盤。冷冷的風中飄蕩著一些薄霧,霧氣帶著濃濃的露水懸掛在走廊的欄桿上,就連空氣也沾濕了他的頭發。轉過幾個月門,他拿出鑰匙打開了後院門上的鎖。推開院門,一陣風吹開薄霧,一架生著兩只巨大翅膀的機器正停在他的面前。

他爬上了這架機器,在兩只巨大翅膀中間的一個船形空間里坐了下來。然後,他搖動了一個把手,立刻,許多齒輪轉動了起來,一些大的齒輪又帶動了皮帶,于是發出了轟鳴的聲音。皮帶的終端牢牢地綁在大翅膀上,皮帶的運動帶動了翅膀,兩只大翅膀開始有節奏地上下扇動了起來。翅膀扇動的頻率越來越快,呼呼生風,整個院落里都充滿了這種聲音,許多落葉和灰塵都被翅膀扇出的風高高地卷起,把最後的那點薄霧也扇得煙消雲散了。他能感到自己的全身在顫抖著,大地也在震動,直到一股來自翅膀的巨大的托力使飛行機器躍離了地面。

他飛起來了。

飛行器的翅膀越扇越快,一會兒,就已經離地幾十尺高了,那個空曠的小院已經落在身下,整個大學士的府第也在飛行器的翅膀下。他的腳下是自己家的屋頂,而且那屋頂看起來越來越小,整個大宅門也都象變成了一具盆景一般。

一陣風吹來,飛行器抬升到高空,整個北京都在他的眼前緩緩鋪展開來,如同一張世俗工筆卷軸。內城里無數的四合院,中間還夾雜著許多大戶人家的深宅豪門,一切都如同畫工筆下的宣紙上被毛筆點出來的線條似的。街道上一些早起的人們已經忙碌了起來,車夫、轎夫、掏糞工們出來謀生計了,而更夫和巡夜的小卒卻已經收工了,在空中看下去,卻都是一些小黑點了。城門也許已經開了,他還能看到拉著甘甜的泉水的牛車轉動著車輪碾進了北京城,一些三大營的士兵開始扛起了鳥槍。于是,他拉動了一根鐵弦,鐵弦使翅膀伸展的角度產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飛行器隨著翅膀的變化而改變了方向,扇著翅膀向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他看見了皇宮的角樓了,那些飛起的屋檐倒映在護城河里,透過城上的牆垛可以看見里面輝煌的琉璃瓦。飛到了東華門上,他看到了早朝的文武百官正魚貫而入,那些人穿著整齊的官袍,一個個似乎都沒睡醒的樣子耷拉著腦袋往皇宮里走去。他們有些竊竊私語,無外乎是猜測他們中的一位尊敬的同僚為何沒有來上早朝,是睡過頭了?還是被罷官了?還是年紀大了突然病故了?于是,有的人難過了,也有的人臉上難過心里卻在高興。似乎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尊敬的同僚正在頭頂看著他們呢。他跟隨著他的同僚們飛進了皇宮,穿過內金水橋,進入奉天門,就是三大殿廣場了。

此刻,東方的太陽躍出了地平線,一輪紅日噴出一些蒼涼的光芒,照射在高高的三大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萬丈光芒,讓人目眩,眼前似乎已不再是人間,而是一片金色世界的天國。離飛行器下十多丈的地方,與他同一級的同僚們已經步入了奉天殿,其余更多的人則跪在殿外的御道兩邊。他似乎能听到奉天殿寶座里年輕的君王用憤怒的聲音呵斥道——文淵閣大學士怎麼沒來?

這時候,他在飛行器里大聲地回答,啟稟皇上,老臣正在您的頭頂。

他的回答,年輕的崇禎當然沒有听到,但是,當朝臣們結束了早朝走出奉天殿的時候,終于有人看到天上的飛行器了。所有的人都抬起了頭驚訝地仰望著天空,大臣們,太監們、宮女們,最後,是本朝年輕的皇帝。

瞧,那是什麼?天哪,那是從天上飛出來的,而且飛在皇宮的頭頂,國無二君,天無二日,目空一切,簡直是大逆不道,晦氣晦氣。

這位大人,請不要顛倒黑白,胡說八道,看到那翅膀了嗎?那是一只大鳥,古書上所說的鯤化為鵬,就是這種鳥,鯤鵬之變,一飛萬里,出現在紫禁城上,當是我朝從此中興的吉祥之兆。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所有的人都跪在了年前的皇帝面前恭賀這個好兆頭。

他在飛行器上看著下面那些人都莫名其妙地跪了下來,立刻沒了興致,真沒意思,于是他掉轉方向往南,永遠地離開了紫禁城。

他一直往南,飛出了北京城,飛在廣闊的華北原野上,很快,他就找到了大運河,決定沿著運河飛。飛過通州、天津、滄州、德州、臨清,然後他拐了個彎,離開運河去了一趟泰山。上泰山時是在雲層中飛行的,什麼都看不清,雲霧讓他的渾身都濕透了,鑽出雲霧的時候,已經在泰山頂上了。一些人在泰山頂上的人看到了飛行器,以為是哪位神仙顯靈,紛紛跪了下來,燒香磕頭,他搖了搖頭,看了最後一眼泰山的風光,然後又鑽入了雲層。

他經過了曲阜的孔廟,在飛行器上遙祭了孔夫子,然後又回到了運河沿線。在微山湖上,已經是中午了,他草草的喝了一些準備好的水和干糧,然後繼續飛行。進入了南直隸,也就是江蘇的地界。過徐州、淮陰、揚州,很快就到了長江邊上,飛行器過了長江,江面上一片迷朦,江中有兩座山,金山和焦山,他掠過金山寺上的有著古老傳說的那座塔,又來到了辛棄疾賦過詞的北固山上。離開鎮江,接下去是常州、無錫、蘇州,在虎丘上,他能清楚地看到深深的劍池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點金光。接著,他從蘇州進入了吳淞江,這時,他放低了飛行高度,沿著寬闊的吳 江面。他幾乎是在超低空飛行,江水和兩岸的稻田被飛行器的大翅膀扇動的氣流卷起滾滾波浪,他似乎還能聞到稻花的香味和騎著水牛的牧童笛聲。

對,就是這條路線,他對自己說,他似乎已經能夠想象到在這個清晨,他的家人和朋友,發現他突然從空氣中消失了,他們會等待他回家,但是他們永遠都等不到他回家了。家人們不敢公布大學士失蹤的消息,只能被迫在幾個月後,對外宣稱大學士已經突然病故。他們會用船載著他的棺材從北京運到上海,走大運河的水路,進入吳淞江。只不過,那時候他的棺材里裝著的,應該只是一堆石頭和衣服而已。想到這些,他就在飛行器上輕輕地笑了起來。

當一個下午就快過去的時候,終于進入黃浦江了。飛行器的翅膀掠過江面,一陣浪花翻起,船上的水手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架巨大的機器從他們的面前經過。飛到了碼頭,他能看到上海城牆和城門,還有,高高的丹鳳樓。他拉了一下鐵弦,翅膀扇動的角度和頻率立刻改變,飛行器迅速地上升。從城垛到一層樓,再到二層、三層,也就是當年那十五歲少年撐著油紙傘準備縱身一躍的地方。最後,他飛到了丹鳳樓的屋檐頂上。

此刻,已經是黃昏了,江面被涂上了一層金色的涂料,江上的船帆和江岸的蘆葦隨風搖晃著。對面浦東的田野,一望無際,覆蓋著一片金色的陽光。于是,他又想起了少年時代最大的遺憾——這里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但現在,他看到了,就在這里,丹鳳樓頂之上幾十丈的空中,同時看到了大海與落日。

是的,在飛行器的右面是燦爛的夕陽,而左面是茫茫的大海。夕陽和大海都在極遠的地方,夕陽喘著氣在最後掙扎著,放射出回光返照的光芒。而浦東原野另一頭的大海,正在灘涂上漲潮,洶涌地撲上海岸線和大堤。

這是他七十多年的生命中,所看到的最美麗的大海和夕陽。而腳下,那上海最高的建築物和縣城內密集的房屋卻都顯得那麼渺小。他繼續提升飛行高度,視線里的大海就越來越廣闊。最後,乘著夕陽的余暉,他駕駛著飛行器向東飛去。

他越過了黃浦江,整個浦東都在他腳下了,低窪處種植著水稻,而近海處種植著棉花,正是農家做飯的時候,下面滿是炊煙飄起。飛行器掠過田野,終于,他看到了一塊高出地面的小土崗,他知道那就是大堤,大堤之外,就是大海了。

飛行器飛過了大堤,眼前是片灰色的大海,那是正在漲潮的大海,海浪洶涌,這里的海水很淡,因為長江口就在附近。江水與海水混雜在一起,有時清濁分明,有時則混為一色,呈現出一種大陸與海洋交錯的感覺。

現在,他明白自己已經離開大陸了。他的意大利老朋友對他說過,大陸之外,是更為廣闊的大海,中國的這片大陸,並不是世界的中心,也不是世界的惟一文明。中國之外的世界很大,而大海則是世界上最寬闊的空間,進入了大海,基督的使者可以從遙遠的歐洲來到中華,來到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而他,也可以從中國出發,經過大海,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現在,他在天空中,意大利老朋友沒有說過天空的意義,沒有說過從天空可以到什麼地方,也許最多只是說——從天空可以到天堂。現在,他想告訴已經進入天堂里的意大利老朋友,從天空中,不僅僅可以到天堂,而且,可以擁有整個世界。

現在,整個世界都屬于他了。

他繼續向大海飛去,離大陸,離長江口越來越遠了,海水也越來越藍,露出了海洋的本色。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海天一色,除了波浪,什麼也沒有,天色終于完全昏暗了下來,在一片黑暗中,太平洋西岸的東中國海上空,有一架中國人徐光啟制造的飛行器,正載著這個七十歲的老人,飛向未知的遠方。

遠方是何方?

這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直到今天依然困擾著我和我的朋友們。

海天茫茫。

我小時候,住在閘北,靠近老閘橋的一片弄堂里。在過街樓上,有兩間房子,房子上面,還有一個小小的閣樓,閣樓雖小,卻有一個天窗,這種屋頂上的天窗,在過去的上海隨處可見,上海人稱之為「老虎窗」,據考證這個詞匯出自于英文。

那時我很小,老虎窗下有一張床,我就站在床上,把頭伸出窗外,看著窗外的屋頂。屋頂上盡是瓦片,除此以外,還有許多瓦片縫隙間長著的青草,有的人家還拿個放滿了泥土的臉盆放在屋頂上養一些洋蔥頭。當時,有一戶人家養著鴿子,那些鴿子常從我的頭頂飛過,我就把頭伸出老虎窗,看著領頭的那只鴿子,渾身雪白,漂亮極了,振動著翅膀,引領著身後的鴿群。我時常想象著那只白色的鴿子,它在天空飛行時所見到的地面究竟是怎麼樣的景象。那是八十年代的上海閘北,它會見到大片的弄堂,無數的瓦片,那些黑色的瓦片就像來自深海的魚鱗一樣覆蓋著這個城市,使得這個城市有些海洋的味道。它還會見到一個個老虎窗,在屋頂盤踞的野貓,瓦稜上的青草,還有,一個把頭探到屋頂上的小男孩,那就是我。

後來,別人告訴我,我小時候居住著的這片地方的所有的弄堂和房屋,都是在1937年以後才造起來的。而在1937年以前,那里也是很大的一片居民區,在1937年的那場戰爭中,日本軍隊出動了轟炸機,向閘北的居民區進行了大轟炸,這就是有名的閘北大轟炸,這里附近的地區全部被夷為平地,死者不計其數,絕大多數都是平民,其中還有許多女人和孩子。還有南市,也就是十六世紀的上海縣城,曾經被日本海盜佔領,後來又築起了城牆打敗了日本海盜的老城廂,也遭到了大轟炸,許多古老的建築化為灰燼。浦東的沿海停泊著一艘航空母艦,從航母上起飛了許多飛機,對駐守寶山的中國軍隊狂轟濫炸,在我完成這篇小說的日子,也就是今天——九月七日,1937年的這一天,寶山的城牆被轟炸倒塌,姚子青戰死。進入十月,最為慘烈、最為關鍵的大場爭奪戰是在蔣介石的親自指揮下進行的,在日本飛機的轟炸下,于26日失守,師長朱耀華自殺。

在上海的戰事爆發後的第二天,中國的空軍轟炸了黃浦江中的日本第三艦隊旗艦「出雲號」,但是沒有命中。戰爭的第五天,中國空軍在楊樹浦上空擊落日機一架,一架中國戰機受傷,飛行員跳傘後被日軍包圍,用手槍擊斃了九名日軍,最後戰死。據我知道的資料,這是中國空軍在上海僅有的兩次戰斗。

現在,清場的人來趕我走了,我匆匆地走出了足球場,人們早已散走了,球場外的空地很安靜。一陣風掠過我的頭發,忽然間,我的腦子里轉過一個奇怪的念頭——我想去看海。

于是,我搭上一輛末班車,在經過了一個小時的顛簸之後,終于來到了海邊,上海的海邊其實並不美,所謂的海灘不過是泥漿般的灘涂,在海水退潮的時候是看不到海的。而此刻,荒涼的海邊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海浪聲也輕得微乎其微,只有月亮高高地掛著。

我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睜大著眼楮,我知道,或者說我希望今天晚上所要發生的事情。直到,我看到一架有著兩只巨大翅膀的原始的飛行機器從我的頭頂掠過。

祝你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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