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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的頭顱 一個少年之死

馬蹄踏著人的身體往前沖刺著,就象是在淤泥中行軍,死人的鎧甲破碎了,黑色的血沾滿了馬蹄和它前胸的皮毛。熊谷直實的馬蹬上掛著十幾顆人頭,這些人頭有著各種各樣的表情,喜怒哀樂一應俱全,有的皮膚白淨宛如貴族,有的滿臉血污面目全非。他一口氣沖到了海灘上,幾乎被人血染紅的海水反射著的陽光突然呈現了一種驚人的美,直實覺得奇怪,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感覺。于是他有些目眩,他看見海面上有幾艘戰船在顛簸著,一之谷的火光象從高天原上丟下的火種一樣星羅棋布地燃燒。

沙灘軟軟的,不時有海水涌上來,被馬蹄濺起,咸澀的海水打在直實的臉上,涼涼地滲入了皮膚。終于在死尸堆中見到了一個活人,在百步開外,騎著一匹漂亮的白馬,頭戴有著金光閃閃的龍鳳前立的筋兜,筋兜下是漆黑光亮的護面甲,身著的是赤色條紋的胴具足。身後插著一支平氏紅旗,就象所有的衣著華麗得象京都貴族那樣的平家大將。直實緊了緊馬刺,舞劍追了上去。那人似乎不太會騎馬,一個勁地用馬鞭狠狠地抽打著,馬卻始終在原地打轉。熊谷直實很快就追上了他,揮起沾滿血跡的劍砍在了對方的馬上,那匹漂亮的白馬立刻跳了起來,把騎馬的人重重地掀了下來。

那人倒臥在了沙灘上,失去了抵抗能力,金色的頭盔和紅色的鎧甲還有全身繪制的美麗條紋的裝飾一起一伏,就象海浪般放著光澤——一只受傷的虎,直實在心中冒出了這樣的比喻。然後他跳下了自己的大黑馬,把劍架在了對方的脖頸上準備砍下去,在此之前,他先揭去了那人的頭盔。

他看到了一張少年的臉。

熊谷直實楞住了,怎麼是個少年?為什麼不是滿臉絡腮胡或是留著八字胡的中年人,至少應該是一個青年武士。

然後他仔細地看著少年的臉。那張光源氏般的臉蒼白地象個涂抹脂粉的歌伎,細細的眉毛,大而明亮的眼楮,嘴上只有一圈淡淡的絨毛,兩片勻稱的嘴唇倒是象血一樣鮮紅,連同那小巧的下巴,越發地象個女人。

少年的眼楮雖然明亮,卻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嘴角忽然漾起了淡淡的微笑,讓人不可思議。直實突然覺得那雙眼楮是那樣熟悉,熟悉地與自己的眼楮一樣。

那雙眼楮注視著清晨的薄霧所籠罩著的信濃群山,上百只棲息在樹林里的大鳥受到了驚嚇發出鳴叫和拍打翅膀的各種聲音,向那更為高竣的山峰翱翔而去。在那雙眼楮里,父親右臂上有一道長長的口子,來不及包扎,鮮血剛剛凝固,只能用左手握著劍。直實的頭盔不知在哪兒丟了,于是父親把自己的黑色筋兜戴在了兒子頭上。

那是直實的第一次騎馬,十五歲的他渾身顫抖著,腰上的雙刀還沒用過,兩條大褪外罩著的魚鱗甲片上卻已濺滿了血,那是別人的血。他緊緊地抓著韁繩,跟在父親的身邊,帶著父親體溫的筋兜讓他的頭皮溫暖了一些。

父親清點了一下自己的部下,只剩下十來個人了,他看著四周幽暗的叢林和自己疲勞不堪的馬,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他對兒子說,跟我一起去死吧。

直實睜大了眼楮無法回答,突然他听到了從樹林外傳來了隆隆的馬蹄聲,仿佛是一支大軍。直實把頭埋進馬鬃里,過了一會兒終于抬起頭,把眼淚抹掉了。

父親粗糙的大手輕輕地模了模兒子的臉,然後緊緊了馬刺,第一個沖出了樹林。他此刻感覺父親騎在馬上的背影突然就象個毗沙門天王一樣,身後的十幾名武士也縱馬沖了出去,他們發出奇怪的吼叫,象一群野獸。最後直實的馬在打了好幾個圈子以後終于也沖了出去。

沖出樹林的一瞬,陽光立刻驅散了霧靄深深地刺入了他的瞳孔,他感到就象銳利的箭刺入自己的頭顱一樣痛苦。然後他听到四周全是一片刀劍撞擊的聲音,刺耳,尖銳,四下張望,還看到了不時有火星從帶血的劍鋒上迸出。最前頭父親的背影依然挺拔,他左手舉著劍劈殺著,好幾個對方的武士被他砍落了馬,誰都不敢靠近他,最終,他所有的部下都死光了,只剩下父子兩個被上百人被圍在了中央。

父親的馬死了,直實也被從馬上掀了下來,他們徒步走到一棵大樹下。父親看了看兒子,臉上露出了一種幸福的笑容,這笑容讓直實一輩子都難以理解。然後父親對他說,我先死,然後你跟著我死,記住,必須自己動手。

父親月兌下了甲衣,露出了鮮亮的胸膛,接著他從容不迫地把佩在腰間的短劍刺入了自己的月復部。他一邊切一邊看著兒子,說著,兒子,看清楚了嗎?就是這個樣子,別害怕,一點都不疼。

他又把劍向下猛切,開了一個幾寸長的口子,然後又把刃口猛地向左一轉,又是一個長長的口子,鮮血這才象一群活蹦亂跳的魚一樣游出了他的皮膚,染紅了他的身體和甲冑。可他繼續保持著那種幸福的笑容,看著兒子,輕輕地說,兒子,看清楚,你也要象我一樣,就是這個樣子。

接著,直實看到父親的腸子流了出來,他沒有想到人的腸子居然是如此鮮艷奪目,象一群被涂上彩色的泥鰍。這時他才發現父親的滿臉都是豆大的汗珠,痛苦地喘著粗氣了。父親突然叫了出來,快,用你的長劍,砍下我的首級,我受不了了。

直實嚇得手足無措,他抽出了腰間的劍,卻楞楞地站著。

兒子,被楞在那兒,快砍下我的人頭,別人正看著我呢,我忍不住了,快。

直實這才掃視了周圍的一圈人,個個騎著馬,表情沉默嚴肅,仿佛是在給他們的主人送葬。

他突然想哭,卻又哭不出,他終于舉起了劍,長長的劍刃反射著奪目的陽光,父親看著他,雖然越來越痛苦,卻恢復了那種幸福的笑容。劍既然已經舉起,就不可能再放下了,直實揮動了手臂,劍最後是以慣性砍到了父親的脖子上的,鋒利的劍刃切開了父親的脊椎骨,他能清楚地听到骨頭裂開的聲音。

兒子,別停,要一劍就把人頭砍下來。這是父親最後的一句話。

十五歲的直實終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就象鋸木頭一樣在父親的脖子里抽動利劍,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父親的人頭砍了下來。

他只感到自己的劍突然失去了目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而與此同時,父親的人頭也掉到了地上,被砍斷的脖子里噴出了許多血,濺在了直實的臉上,而父親的雙手仍有力地握著短劍深深地刺在自己的肚子上。他看到父親失去了頭顱的身體抽搐了幾下,居然沒有倒下,依然保持著盤腿而坐的姿勢,而父親掉在地上的人頭,則仍舊以那種幸福的笑容看著自己的兒子。

他看著自己的父親,然後又看了看周圍的人們,他還是想哭,可還是哭不出來。他對他們說,求求你們,幫我埋了我父親。那些沉默的武士點了點頭。

然後,他也月兌下自己的筋兜,剝去衣服,露出了十五歲還未成熟的身體。他也象父親一樣把沾著父親的血的劍撿了起來,把劍尖對準了自己的月復部。

陽光奪目,他閉上了眼楮。

你走吧。一個聲音傳入了他的耳朵。

他睜開了眼楮,看到了對方為首的一個全身黑甲的人騎在馬上對他說話。

讓我死吧。

你已經證明了你的勇氣,你還是個孩子,我不殺你,你快走吧。全身黑甲的人面無表情地說著,語調平緩柔和,仿佛是在與自己的兒子對話。

直實終于松開了手,劍又一次掉到了地上,他看著那個人,記住了黑甲之下的人的臉,和那雙鷹一般的眼楮。他慢慢地穿上了衣服,但他丟掉了父親的筋兜,他站了起來,前面的武士為他讓開了一條路。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出去,很久才消失在黑甲人的目光中。

在無邊無際的山谷里,他的眼淚始終沒有象自己希望地那樣流出眼眶。

你叫什麼名字?

平敦盛。

你幾歲了?

虛歲十六。

一副面具,長著獠牙的面具,在黑暗的大海邊,面具張開了嘴,嘴里有一把劍,劍光掠過平緩的沙灘。然後,平敦盛看到自己的頭顱不見了,他哭了,一邊哭一邊找,他找遍了整個沙灘,都沒有找到。最後,他掀去了那個面具,發現自己被砍下的頭顱正在面具之下對他微笑著。于是他撿起了自己的頭顱,拎在手上,向京都的方向跑去,一邊跑,他發現自己手上的人頭正在由孩子漸漸地成長,眉毛變濃了,鼻子變高了,唇須也長出來了,殘存的半截喉節也開始鼓鼓囊囊了。他沿著海邊跑啊跑,沒有腦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清這一切的,等他終于跑到京都的羅生門下的時候,自己被砍下的人頭已經變得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牙齒都掉光了,可拎著人頭的身體卻依然還是個小孩。這時候,他听到自己的人頭說話了︰櫻花已經謝了。

就在這個時候,平敦盛突然從這個奇異的夢中驚醒了,自言自語地說著,櫻花已經謝了。他滿頭大汗,坐在鋪席上,大大的眼楮在黑暗中模索。終于,他爬了起來,輕輕地拉開了門,走在昏暗的長廊里。他的眼楮終于適應了長廊里的光線,兩邊裝飾著華麗的圖畫和盔甲,還有一面面錦緞絲帛。突然從一間巨大的拉門里,他听到了什麼奇怪的聲音,于是他悄悄地走了進去。

在那間供奉著平家祖宗靈位的宮殿般莊嚴的大房間里,閃著幽暗的燭光,平敦盛看見了三個人,一個站著的是父親,另一個跪著的女人幾乎一絲不掛,用長長的頭發掩著臉,還有一個青年男子也跪著,敦盛不認識他,但從那衣冠可以看出是個貴族子弟。父親從腰間抽出了劍,高高舉起,一劍砍下了那青年男子的人頭,那人頭在光滑的地板上滾動著,一直滾到敦盛的腳下。敦盛嚇得臉色蒼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不敢發出一點聲息,他看著那人頭,人頭也在看著他,那人的臉很白,也很漂亮,描著蟬眉,嘴唇上也好象涂過什麼。人頭的眼楮大睜著,嘴巴也半開半閉,仿佛是在作詩的樣子,敦盛大著膽子輕輕地嘗試把手伸到了人頭上,他不太走運,手指上沾到了血,一股滑膩濕潤的感覺沁入他的皮膚,他又悄悄地把手指靠近自己的鼻子聞了聞,他居然聞到了一種母親頭發里特有的氣味。

他又抬起了頭,看見女人把臉露了出來,雖是素面朝天,但依然很美,令平敦盛吃驚的是,這是他母親的臉。年輕的母親跪在地上,一覽無余地露出飽滿的身體,皮膚在閃爍不定的燭光下發出刺眼的光澤。忽然,他看到母親的脖子上多了一根白色的東西,既柔軟又堅韌,那種白色就和早春的雪一樣,晶瑩剔透,似乎是透明的。那白色的東西漸漸有了些皺紋,現在敦盛看出來這是一匹白綾,是和泉國專門派人進貢的上好的白綾。

纏在母親脖子上的白綾越來越緊了,父親正站在母親的身後用力的拽著白綾的兩端。母親的臉還是那麼美,雖然脖子上致命的白綾正深深地陷入她的喉嚨,而這匹白綾卻是母親最喜歡的。她的眼楮越來越大,大地超乎了常人,終于,她的眼楮看到了黑暗隱藏的兒子。兒子也發現了母親的眼楮正注視自己,但他卻保持了沉默。而母親想要對兒子說什麼,卻被白綾勒住氣管什麼都說不出。忽然母親的眼楮定住了,象是進入了某個美妙幸福的境界,她快樂地笑了起來,嘴角帶著一絲曖昧。當她快樂到了極致時,她的心髒也停止了跳動。那匹美麗的白綾也漸漸地軟了下來,象一條白蛇那樣滑落在母親豐滿的月復部。

敦盛看著母親的身體軟倒在地上,長長的黑發再次掩蓋了她雪白的軀體,象一塊巨大的黑色絲綢,他覺得母親正在絲綢下熟睡著呢。只有刺眼的白綾從母親的身體下露出來,敦盛突然覺得那白綾會突然飛起來,象白蛇似地纏在自己的脖子上。

父親抱起了母親的身體,他打開了另一扇門,門外是一片幽靜的庭院,月光灑在母親的黑發上,就象一條黑色的瀑布。在庭院的中央,有一棵古老的櫻花樹,父親在樹下掘了一個大坑,然後把母親扔了進去,再把泥土覆上,就象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黑暗中隱藏的平敦盛,張大了眼楮,默默地記下了這一切。

熊谷直實打量著眼前的平家少年,忽然發現少年的腰間別著一支笛子,在人人腰間佩劍的時代居然有人佩笛,這令直實很困惑。

你會吹笛子?

少年點了點頭。然後少年從腰間拔出了笛子,又細又長的笛子,一端刻著一些漢字,甚至還煞有介事地貼著笛膜。笛子的表面很光滑,在陽光下,那種反光就象一把短劍。

這支笛子叫「小枝」,少年突然主動說話了,只是聲音還帶著女孩般的顫抖。

小枝?直實的心頭忽然被什麼牽動了。

小枝——小枝——小——枝——

小枝在黑暗中的臉忽然清晰了起來,她爬在二十歲的熊谷直實的身上,臉向下,明亮的眼楮讓他漸漸清醒了起來。但他還是不能動彈,任由小枝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模著,直實能感覺到她的手很小巧細致,不象通常村婦的手。那雙手象某種有著光滑皮毛的小動物游走著,直實感到那手似乎能穿過皮膚,模著自己的五髒六肺,暖暖地,于是,他的身體又從寒冷的地獄回到了人間。他終于伸出了手,緊緊地抓住了小枝的手,並死死地摁在自己的心口。那雙暖暖的手雖然突然象小動物受驚一樣一個勁地顫抖抽動著,但在直實大大的手掌里卻仿佛是跌進了陷阱。他睜開眼楮,卻什麼都看不清,只有小枝大大的眸子在閃爍,他的力量終于又回來了,直實一個翻身,把小枝完全壓在了身下。

忽然一陣馬蹄聲從戰場上傳來,直實又墜入了黑暗中。

有火,有火在自己的身邊燃起,一團溫暖的爐火,仿佛能使冬眠的蛇從冰雪中醒來。直實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當他睜開眼,卻真的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子躺在了他身邊,他不認識這個女子,他只是在潛意識里叫著這個女人的名字,這只是他的一種毫無根據的猜測,或者說僅僅是他希望如此而已。于是他在女子的耳邊輕聲地說著,小枝——小——枝——我的小枝。

那個他想象中的小枝終于睜開了眼楮,大大的眸子閃了閃,然後她站起來說,為什麼叫我小枝?

你就是小枝。

忽然她笑了起來,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在你嘴里都叫小枝?那我就叫小枝了。

是你救了我?

你說呢?小枝的眼楮里閃爍著一種難以說清楚的東西。

要我怎麼報答你?

我要你娶我。

直實的身體從寒冷中完全復蘇了,此刻他居然感到了渾身發熱,後背心滲出了汗絲,他緊緊地抓住了小枝的雙肩說,有沒有米酒?

茅屋外下起了大雪。

你就是平家從五位下的「無官大夫」?

是的,我的首級一定很值錢吧?

你還是個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平敦盛說這話的時候突然變得非常凶猛,大睜著眼楮,蒼白的兩頰突然緋紅了起來,就象是喝醉酒的藝伎。

藤原家的高牆邊,開著一個小門,平敦盛坐著檳榔牛車來到了門前,夏日京都的街頭,艷陽高照,沒有一個行人,他看了看四周,然後推開虛掩的門,悄悄地走了進去。

沒有人,只有永不疲倦的蟬鳴在耳畔響起,他在樹蔭下穿過幽深的花園,最後拉開那扇房門,走進了昏暗的走廊,在走廊的盡頭,他停了下來。他先屏息听听里面的聲音,然後整了整衣冠,他的心口在劇烈地跳動著,耳根也紅了。他深呼吸了幾口,剛要說話的時候,門突然被拉開了,一個瘦長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從房里透過來的光線從那人身體的四周灑到敦盛的臉上。背著光,看不清那男人的臉,男人看見他,向他微微鞠了個躬就走了出去。

敦盛走進房里,他看到這房間非常大,有十幾鋪席,被屏風分成了好幾塊。他繞過兩個屏風,見到了一道簾子,隔著珠簾,他依稀看到里面有個女人的身體。他覺得隔著簾子就象是隔著一層水,于是簾子後面的女人動作就象極了一條魚,扭動著尾巴的錦鯉魚。

突然那條魚說話了,進來吧,我穿好衣服了。

平敦盛抑制住自己的粗重的呼吸,輕手輕腳地撩起簾子走了進去。藤原家的小姐正跪坐在席子上,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的和服,領口很低,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脖子。而她的臉上,看得出本來是化了很濃的妝的,而現在許多脂粉都落掉了,濃重的口紅現在有些模糊,額頭甚至出現了汗漬。

你來啦?過來,靠近一些,讓我看清你。

敦盛卻一步都不敢邁動。他低下了頭,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覺得有一股氣吹到了臉上,暖暖的,讓他的毛細孔膨脹了開來。接著,他聞到了那股脂粉味,就象母親趁著父親不在家而去接待年輕的客人時候常有的氣味。他還是不敢抬起頭,視線里只有那粉紅色的和服所反射出的絲綢光澤,光滑而柔軟,象一汪紅色的泉水。

你幾歲了?那種氣息繼續灌進了他的衣領里,溜進他的胸膛,象一雙縴手撫模著他的皮膚。

十五歲了。他回答。

哦,我比你大一歲。

房間里的光線忽然明亮了一些,他的視線上移到了她的那截白白的脖子。

說話啊,把頭抬起來。小姐伸出手托起了敦盛的下巴,直盯著他的眼楮,象要把他給吃了似的,他們象是在對峙,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神又柔和了下來,輕輕地說。

我明天就要出嫁了。要嫁給陸奧守的公子,明天一早就動身,去那遙遠的北國。

陸奧很遠嗎?

很遠,也許我永遠都回不了京都了。

她的聲音突然停頓了,平敦盛仿佛看到藤原家的小姐的眼角正涌出了什麼液體。

呵呵。她突然又笑了起來,嘴角上蕩漾著一種讓敦盛害怕的東西。知道嗎?你是個漂亮的少年,只可惜,你的眼楮是灰色的。

敦盛不明白,他眨了眨眼楮。

灰色的眼楮,短促的生命啊。小姐忽然吟起了什麼古代的詩。

我會很長命的,我知道,我會活到90歲,我會為陸奧守的公子生七個孩子,同時為別的男人生更多的孩子。呵呵,我會長命的,我會留著長長的白發,在冰天雪地的陸奧北國,回想著京都的夏天,回想今天,回想短命的你。

忽然她的雙手抱住了他的臉,殷紅的嘴唇象吃人的野獸般堵在了他的嘴巴上。敦盛的眼楮里什麼都看不到了,只有小姐的睫毛。他開始感到了恐懼,渾身發著抖,伸手去推,卻被死死的抱住了,看上去就象是在做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斗。終于,他一把推開了藤原家的小姐,手忙腳亂地跑了出去,身後傳來小姐放浪的笑聲。那笑聲在長長的走廊里回蕩著,余音繞梁。

熊谷直實把視線從敦盛的臉上挪開,看了看天空,陽光越來越強烈,似乎變成了紅色。忽然他听到了笛子的聲音,低下頭,原來平敦盛坐在地上吹起了「小枝」。

笛子是一種有魔力的樂器,它所具有的穿透力令人吃驚。直實相信,在遙遠的海上,那些戰船里的士兵也會听到這聲音的。

今天我看到源家的軍隊了。

你別去。

我已經在你這里住了整整一年了。

一年太少,我要你在這里住一百年。

我是源家的武士。忽然直實站了起來,一股風吹進了茅屋,小枝打起了哆嗦。

小枝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我不讓你走,我不會讓你走的。

放開。

啊。熊谷直實突然感到腿上傳來一股鑽心的疼痛,他忍不住叫了起來。他低下頭,看見小枝正抱著他的腿向他微笑著,只是小枝的嘴里全是鮮血。他明白了,是小枝用牙齒咬傷了自己。他倒了下來,喘著氣,忍著傷痛。小枝爬到他身上來了,吃吃地笑著,露出了滿是血的牙齒。直實居然也笑了,然後一把將小枝的身體攬入懷中。那個鮮活滾燙的身體在自己懷中顫抖著,他也似乎忘卻了痛苦,只有腿上那牙齒咬的傷口還在不斷地流著血,鋪席被血染紅了一大塊。

爐火熊熊。

又是一個讓小枝沉醉的夜晚。

當爐火熄滅,清晨的陽光透過林間的枝椏抵達小枝的臉龐時,她睜開了眼楮。模了模旁邊,什麼都沒有,她坐了起來,赤條條的身體象個古老傳說里的女妖。茅屋里只有她自己,小枝叫了起來,直實,直實。

她沒來得及穿衣服,一把推開了門,門外積著厚厚的雪,她雪白的身體和這白雪的世界合而為一,仿佛是只冬天尋找食物的白兔。她就這麼光著身體在雪地里奔跑著,尋找著她要尋找的人。

直實,你在哪里?

熊谷直實靜靜地听著敦盛吹笛子,手心里沁出了一些汗珠。

平敦盛盤著腿坐在沙灘上,運足了全身所有的氣息注入笛孔。漸漸地他的臉開始漲紅了,直到一曲終了。

他把笛子從唇邊放下,然後再仔細地看了看,接著一揚手,把笛子向大海拋去。

「小枝」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優美的弧線,最後落在了海水的泡沫中,一個浪頭卷來,笛子被緩緩地帶向大海的深處。

櫻花又開了。

就在那個庭院里,那棵古老的櫻樹,也許已經有幾百歲了。別人都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年的櫻花開得比往年的要漂亮許多,從來沒有如此美麗的櫻花能從這棵樹上開出,美地驚人,簡直無法再用語言來形容了。

有人說這也許這是上天賜給平家轉危為安的吉兆,也有人說這棵櫻花樹本身就是一位神。總之沒人能說得清其中的原因。

但平敦盛知道原因。

月光突然明媚了起來,一個少年悄悄來到了櫻花樹下,帶著一把小小的鐵橇,他在樹下的泥土里挖了起來。不一會兒,一根白色的東西出現在泥土中,慘白的月光灑在地上,讓他看清這是一塊人的骨頭。白色的骨頭森森地反射著月光,少年居然覺得在盛開的櫻花樹下這一切開始變得絕美無比起來。接著,越來越多的泥土被清理了出來,一具完整的骷髏展現在他面前。那骷髏躺著的姿勢相當幽雅,雙手放在胸前,仰看著櫻花和星空。

這具骷髏是少年的母親。

母親滋潤了櫻花,母親的生命全都注入櫻花中了,于是,母親變成了骷髏,櫻花變成了母親。少年輕輕地抱起了母親,現在母親的身體輕了許多了。這些骨頭在月光下奇美無比,就象一群跳舞的美人。

少年抱著母親的遺骸,走出了庭院,走進了長廊,來到自己的房間里。他打開了一個大箱子,把母親放了進去。然後把箱子鎖了起來,他把臉貼在箱子上,輕輕地說,媽媽,我們永遠在一起了。

直實看著平敦盛把笛子扔進了大海里,他有些吃驚,輕輕地嘆了一聲,何必呢。

別說廢話了,你動手吧。敦盛挑釁似地說。

熊谷直實看了看他,很久才開口說話——

你走吧。

亂箭遮天蔽日,無數的人中箭倒下,無主的戰馬嘶鳴著,無馬的武士咒罵著。幾面靠旗被箭洞穿,留著數不清的洞眼繼續飄揚。

武士熊谷直實騎著大黑馬向前猛沖,眼前就是宇治川了,大黑馬的前蹄高高地抬起,然後重重地落下,連人帶馬躍進了河水中。冬天的宇治川水冰涼冰涼的,河水立即慢過了馬的胸膛,大黑馬似乎也在抽搐著,河水四濺,打濕了他的臉。他憤怒地緊著馬刺,繼續向前涉去,到了河床的中心,水已經淹到馬脖子了,也慢過了直實的腰,一股刺骨的寒冷滲入了他的內髒,仿佛能讓他的血液結冰。身後的源家武士們都騎著馬跳進了宇治川,而且不斷地有人在水里中箭倒下,頓時,河水仿佛被人和馬的血液溫熱了,直實重新又恢復了力量,他的大黑馬帶著他渡過了宇治川,第一個上了對岸。他揮動著長劍,大聲地叫喊著,在刀與矛的叢林里劈殺著,一個頭顱被他的劍砍下,一片血肉里,他什麼也看不見,只看到回憶中父親的人頭。

源家的武士們源源不斷地沖上了岸,近畿就在眼前了,敵人徹底喪失了抵抗,戰斗變成了一場屠殺。

直實繼續向前沖著,他見到了一個全身黑甲的敵人,也許是個將軍。他追了上去,最後把黑甲人逼到了河邊。直實看著那人的臉,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十年前信濃的群山中,也是這張臉和這身黑甲。

十年前這個人放過了直實。現在又落到了直實的手里。但他是殺父仇人。

直實在選擇。

他有些痛苦。

那人平靜地看著直實,不明白直實為什麼那麼婆婆媽媽。他對直實輕蔑地笑了笑,然後月兌下了甲冑,抽出了一把短劍,深深地刺進自己的小月復。

血如泉涌。

他在地上掙扎了好一會兒,但始終沒有斷氣,不停地顫抖著,從吼嚨里發出奇怪的呼嘯,兩只眼楮直勾勾地看著直實,似乎在渴望著什麼。

直實明白他痛苦到了極點。

直實也懂得此刻對黑甲人來說最人道的方式是什麼。

他揮起劍,熟練地砍下了黑甲人的人頭。

干脆利落,一瞬間,黑甲人擺月兌了所有的痛苦。

只剩下熊谷直實呆呆地楞在那兒,看著宇治川的河水被寒風吹起了漣漪。

忽然,他听到所有的源家武士歡呼了起來,驚天動地,源家的旗幟高高地飄揚起來,連同著無數敵人的頭顱。

直實默不作聲地把黑甲人埋了。

你說什麼?平敦盛不太相信。

我讓你走。我不想殺你了,你快走吧,快走!

為什麼?

你還是個孩子。?

祖先的靈位在昏暗的燭光下閃著異樣的光,仿佛一個個都睜大了眼楮在看著。

父親站在敦盛的面前,毫無表情,不怒自威,他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的和服,長長的袖子和下擺,使得燭光下他的影子特別地大。

櫻花樹下的土好象被翻動過。父親以低沉的鼻音問著敦盛。

櫻花樹?不是開得很美嗎?敦盛的聲音顫抖了。

是啊,櫻花開得很美,這是有原因的,兒子。

父親伸出手,輕輕地撫模著敦盛的臉。兒子,櫻花多麼美啊,就象你母親一樣美,美地驚人,因為美,所以,每個人都喜歡櫻花,誰都想摘下她的花瓣,就象你母親。可是,這顆櫻花樹只屬于我們家族,是我們的,你母親只屬于我,你懂嗎?等你成為一個丈夫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了。

敦盛睜大了眼楮,額頭沁出了汗。

兒子,不要想你的母親了,你的母親已經變成了櫻花,這是她最好的歸宿,她多幸福啊,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櫻花,只要看到櫻花,就等于看到你母親了。我永遠愛你的母親,深深地愛著,直到我死。

父親似乎在自言自語,他把敦盛攬在了懷中,緊緊地抱著。

你快和我一樣高了。父親看著兒子,驕傲的說著。

兒子,你知道我有多麼愛你嗎?

敦盛渾身乏力地蜷縮在父親寬闊的懷抱里,一團溫熱的淚水從眼眶悄悄地滑落出來,打濕了父親的衣襟。

父親,我永遠愛你。

听到這句話,父親幸福地閉上了眼楮,但永遠都沒有再睜開來。因為他的心口,突然多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的柄正握在敦盛的手里。

對不起,父親,我永遠都愛你,永遠。

然後敦盛從父親的心口抽出了匕首,扔在了地上,發出了清脆的金屬聲。

父親寬闊的身體倒下了,從父親的心口流出的血蔓延著,很快就鋪滿了整個空曠的房間,滲入了光滑的地板縫隙。敦盛低下了頭,嗅了嗅那血的氣味,于是他有一些頭暈。

他推開了門,對著走廊里的武士叫喊起來——父親遇刺了,快,抓刺客。

一大群人手忙腳亂地沖了進來,又手忙腳亂地沖了出去追捕那個虛幻如空氣的刺客。那些沉重的腳步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咚咚咚地敲打著敦盛的心髒。

祖先的靈位們以嘲諷地目光靜靜看著這一切,他們保持沉默。

淚水繼續在他的臉上奔流。

我不走。

讓你走你就走。

你現在就殺了我吧。求你了。

平敦盛突然給熊谷直實跪了下來,伸長了白淨的脖子。

荒涼的戰場上,宇治川靜靜地流淌著,全身披掛的熊谷直實象一尊移動的雕像一樣巡邏著,他還是騎著他的大黑馬,天上新月如鉤,寒夜里許多死人的臉上都結了一層薄霜。

第二天一早,這里成千上萬的戰死者都將被埋葬。在源家的大營里,幾個和尚正在做著法事,木魚聲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散布在所有死者的臉上。

在月色里,這景象突然變得很美,直實驚奇于每個死者的表情竟都是那麼安詳。淡淡的月光照亮了這些慘白的臉,在他眼里逐漸地生動了起來,有的人嘴角還帶著微笑,難道是在快樂中得到死亡的?在這些死人堆里,他是唯一的生者,卻只有他是痛苦的。

在呼嘯的西風里,他看到遠處有個人影在緩緩地移動著,時而小心翼翼地走動,時而又伏體。難道是有人沒死?或者是鬼魂?那些有關戰場上無頭鬼的傳說在他的腦海里浮現了出來。直實跳下了馬,輕輕地靠近了些,明亮的月光里,他看清了那個人,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衣服,披散著頭發,身材比較小,應該不會是士兵。那人繼續小心地在地上模著什麼,原來是在模死人的衣服,掏那些戰死者的口袋,搜尋著什麼值錢的東西。

直實明白了,這是個發死人財的家伙。在歷代的戰場上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一旦發現這種人,立即就地正法,因為這種事情太喪盡天良了。他悄悄地抽出了劍,無聲無息地走到那人的背後,那人的背脊在微微顫抖著,好象很冷的樣子。直實猶豫了片刻,然後大喊了一聲。

那人立刻象受到什麼刺激一般從死人堆里跳了起來,立即轉過身體來。

直實的劍已向前刺出了。

那張臉被月光照得慘白,就象是地上的死人,在披散的發絲間,可以見到那雙明亮的眼楮。那雙眼楮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地讓直實能感到自己腿上那塊被人咬過的傷疤。

但是,劍已經刺出了。

血,飛濺起來。灑了他一臉。

那雙明亮的眼楮繼續瞪著他,他能感到那雙眼楮此時放射出了多麼幸福的目光。多美啊,那張臉微笑著,雖然慘白如尸,就象這天上的月亮。

她倒下了,胸口插著直實的劍,臉上帶著幸福的目光和微笑。

她終于找到她的直實了。

小枝——小枝——小——枝——

直實呼喚著她的名字,這個名字是他為她取的。

他跪在她的身邊,看著她明亮的眼楮,似乎看著天上的月亮。他終于明白了,小枝的確是個發死人財的賊,小枝就是因為在干這行當的時候才救了戰場上奄奄一息的直實。

他抱起了小枝,走向寂靜的宇治川。

明亮的月光照著他,就象照著一個鬼魅。

為什麼要求死,你還是個孩子,活著有多好啊。

活著好嗎?

平敦盛的反問讓熊谷直實無言以答。他又這樣問了自己一遍,卻得不到答案。

殺了我,我會永遠地感謝你。

少年微笑著,象個漂亮的女孩。

直實看著他,心中突然有什麼東西沉了下去。

京都下起了雨,朦朦朧朧的,一切都在煙雨中沉浸著,皇宮的亭台樓閣都漸漸地模糊了,還有平家的那些深宅大院也象一片紙被風吹走了。

一切都消失了。

平敦盛坐在檳榔牛車里,看著簾外雨中的京都。父親死了,他已經是平家這一系僅存的幾個繼承人之一了。家族的興盛就象這雨中的樓閣,轉眼就要煙消雲散于雨霧中了。

源家的軍隊要進城了。

平家要去西國的一之谷,那里也許是最後的一線光亮。架車的車夫匆忙地揮舞著鞭子,四周是人和馬的腳步聲,一切都是那麼匆忙雜亂,就象是一場匆匆落幕的戲。

敦盛又放下了車簾,他從容地截開了上衣,露出了白白的月復部。他的手里握著一把短劍,對著自己的肚子。他舉起短劍,劍以一種奇特的姿勢停留在半空,如同一只被定格了的飛翔的鳥。他以這樣的姿勢持續了很久,很久。車輪繼續攆過京都的大道,走出了京都的城門,繁花似錦的城市被他們拋在了身後。

牛車突然顛簸了一下,短劍從他的手里掉了下來,扎在了車板上。

敦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用手撫模著自己的皮膚,最後用食指在肚子上劃出了一道剖月復的動作。

食指的指甲又長又冷,劃過皮膚,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粉紅色痕跡。

隨著指甲的劃動,月復部突然產生了一種快感,剖月復的快感,這種奇異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象一縷輕煙從下往上升起,直升到他的心中。

永別了,京都。

熊谷直實看著平敦盛雪白的脖子,仿佛看到了一片片雪白的櫻花,從櫻樹上凋落,又被風卷起,漫天飛舞。

孩子,你走吧。

一道白光掠過。

一顆少年的人頭滾到了沙灘上。

尾聲

據說有人听到在平敦盛被殺以後,沙灘上響起了笛子的聲音,居然悠悠揚揚地傳到了源義經的耳朵里。但從此以後,熊谷直實就失蹤了。

二十年以後,在高野山上,一個身材魁梧的僧人赤著身體在山間的泉水中洗浴,他的背上全是傷疤,神情泰然,如同一尊赤身的佛像。

一個進香的女子來到了山泉邊,她有著一雙明亮的眼楮,她看見那僧人,一點都沒有害羞,反而向他問路。

僧人以奇怪的目光盯著她看了許久,然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枝。

那女孩回答。

僧人猛地倒退了一步,然後向山泉的下游狂奔而去,最後從懸崖瀑布上一躍而下。

我飛了。

僧人墜地前的一剎那,在一片黑暗中見到了那憂傷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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