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頭顱 六根手指
他們懶懶地追隨著旅人,
而船是在苦澀的深淵上滑行。
——波德萊爾《信天翁》
張嬙對王溯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曾經,就在咱們學校,就在第三教學樓三樓的那間大階梯教室,每個星期六夜晚,準會有一個瘦高的男生,雷打不動地坐在第三排的座位上,專心看書……
這是一個周末的晚上,夜色淒迷。王溯和張嬙看完電影,跨進校園古舊的後校門。雨季里長長的林蔭道散發著霉味,散發著霉味的林蔭道載著他們走向路盡頭的學生宿舍。
慘白的路燈光鑽過樹葉間的細縫,象蛆蟲一樣稀稀拉拉地掉下來,有氣無力地在他倆身上蠕動。「就快十一點了」,張嬙瞟了一下手表說。隨即,她挽起王溯的胳膊,開始講一個故事。
……每個周末之夜,那個男生,既不去跳舞,也不看電影,更別說唱什麼卡拉OK——他總是獨個兒靜靜地躲在階梯教室看書——原來,他是個農村生,家里太窮,實在沒錢去玩。也許,他還失戀過,對燈紅酒綠,有一種本能的逃避……
「農村生」——听到這個詞兒,王溯的臉冷不丁抽搐了一下。他始終忘不了讀大二那年,班上那個男生,斜睨著他,冷冷地說,「你們這些農村生,洗腳上田才幾天,就真的不得了啦?」
事實上,那次的確是王溯不對在先︰他偷偷從小販手里,搞進一大箱假原聲磁帶,到校內賣。本指望發筆小財,誰知現在的大學生,個個比老鼠還精,賣了半個多月,也只銷出十多盒,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一下子賠進去兩百多元,簡直夠他省吃儉用過一個多月了。王溯是特困生,實在有點難以承受這個不得不承受的打擊,心里憋著股無名火。恰在這時,班上那個買了他兩盒磁帶的男生,又來找他退貨,三言兩語,他倆吵了起來。
王溯記得那短短的一句話,仿佛一把飛刀,斜刺里插入他的心窩,成為潛伏于他生命之中防不勝防的隱痛。在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斗志,好像被扎破的車胎,迅速癟了下去。他驀然驚覺,對于他們這些出身農家的孩子,城市那熱情洋溢的笑臉,其實是那麼虛偽,總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將他們冷漠地隔離在城市的邊緣,不容分說而又無可奈何。
時至今日,四年的大學生活,終于使王溯明白了那些城里同學看不慣他的原由——人,其實從來就不是一種寬容的動物︰富人需要通過對窮人的鄙視或憐憫,來展示他們的優越,因此即便樂善好施,心底里也並不希望窮人真正變富;權貴需要通過對平民的傲視或同情,來顯示他們的特殊,因此即便高唱民主,卻並不見得真希望人人平等;而城里人,尤其是城里的普通人,他們在別處受了許多氣,迫切需要通過對鄉下人的排斥,來維系心中那脆弱的平衡。因此,在他們潛意識里,農村出身的人闖進「他們的」城市,至少一開始必須老實木吶、膽小怕事,否則就叫忘本,否則就不能讓他們滿意,而當年的王溯卻總那麼不知好歹——該謹小慎微可他偏偏膽大妄為,該安分守己可他偏偏愛自作主張,總之,該象個農村生可他偏偏不那麼象!
……星期六晚上,堅持學習的人從來就不多。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每周末都到階梯教室上晚自習的,除了那個瘦高的男生,還多了一個漂亮的女生。她總愛穿一身雪白的衣裳,總要在十點鐘才獨個兒走進教室。雖然,階梯教室十一點就要熄燈,但沒有誰懷疑她只是來作作樣子,因為那一個小時她學得總是那麼認真,因為她美得是那麼一塵不染,仿佛不食人間煙火般一塵不染……
是啊,這時候,女主角也該出場了——現在哪個關于大學的故事里少得了男男女女之間的悲悲喜喜呢?如今的大學里,戀人們就象城市里的垃圾一樣茂盛于每一個角落。「不過,這也正常,」王溯記得張嬙曾這麼說,「你想想,現在的大學生,差不多都是酒囊飯袋,既無心學習,又無力做事,一個個還自我感覺良好,那麼多的青春期熱量無從釋放,能不唱唱歌,跳跳舞嗎?再不濟的也得飽餐幾頓電影或者鐳射。然後,愛情那玩意兒,就再自然不過地應運而生了——自然得就象茅坑里注定要生蛆一樣!」
如此奇談怪論,居然出自張嬙這樣一個家教嚴明的將門虎女之口,實在讓王溯有點不可思議。他清楚地記得,當時張嬙還指手劃腳地說,現在對愛情最感冒的,除了大學生,就是大學周圍那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歌舞廳錄像室台球館的小老板們——他們總是最衷心地祝願校園里再多一億對情侶,好讓他們百尺竿頭的事業更進一步。「除了他們以及那些長滿青春豆的大學生之外,還有誰會想著愛情在乎愛情呢?除非是傻子,偶爾也可能是弱智。」張嬙老是把這句話作為她的總結陳詞。
每次,王溯總是努力沉默著不加評說,免得她笑他太土,但他心里其實一直想問,既然你如此看不起愛情,為什麼還要跟我談戀愛呢?當然,王溯始終沒敢問出口。
……日子久了,階梯教室里的那個男生和那個女生,漸漸注意到了對方。雖然,離開了那間教室,他們就從未打過照面,但至少,在教室里,他倆逐漸熟悉起來。開始,那個美麗的女孩兒總是時不時向那男生請教一些習題,後來,她甚至主動和他坐到了一起——當然,她仍然是羞怯的,仍然總要在十點鐘才匆匆趕來……
哦,他們果然開始相戀了。可是,他們會怎麼樣呢?也會重蹈許許多多的大學生的愛情軌跡——就象王溯曾經的那樣——因誤解而相愛,又因了解而分開嗎?
磁帶生意搞砸後好一陣子,王溯象冬眠的蟲子一樣無聲無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農村小子終于識相了!」也許不少城市學生都松了一口氣。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王溯居然並沒有就此偃旗息鼓,幾個月後,他竟然大張旗鼓地談起了戀愛!當然,其實只有王溯自己清楚心中那深深的無奈——「我實在是什麼都干不了啦,那麼,就談談戀愛吧。」王溯無限落寞地想。
初戀畢竟是難以忘懷的。王溯記得他也正是通過討教習題的方式,拉開了對全班第一丑女韋小唯的進攻——那時他天真地想,正因為她丑,所以她或許很溫柔,或許不會在意他的貧窮和泥土氣息,或許會真心與他相愛。當然,更重要的是,她家在城市。
對于韋小唯而言,王溯無疑不是理想的對象。但是,當時,她實在已經寂寞得太久,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里,似乎埋藏著數以萬計的石油和天然氣,再不開采,隨時可能自行燃燒。而恰在此時,王溯發動了一輪又一輪頑強的進攻。這極大地滿足了韋小唯的虛榮心——畢竟,在女人的天性里,總蟄伏著被男子苦苦追求的——于是,她屈尊就任了王溯的第一任女友。
可是,當王溯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成功地追上第一丑女時,他卻失望地發現,她非但不溫柔,而且並不愛他。王溯幡然醒悟︰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一位英武的獵手,在追捕一只驚惶的狡兔,而實際上,韋小唯才是這場愛情角逐的真正主宰,早在獵捕游戲開始之際,便輕易而不露痕跡地馴服了他——利用的是世人心中那若隱若現的城鄉地位差異,以及由此衍生而出的潛伏于他內心的自卑——王溯陡然明白,他之所以象刺蝟一樣渾身是刺,僅僅因為他其實象刺蝟一樣軟弱無力。
而韋小唯,以一個小市民女兒特有的世故和精明,迅速地捕捉了王溯思想的變化,然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果斷提出了分手。她逢人便說她早已受不了他那土兮兮的鄉下口音,還有他那同樣土兮兮的名字——王樹根。
王溯當然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什麼。「怎麼說,總也不能讓那個農村生先把我甩了!」王溯知道韋小唯是這麼想的。其實,不管他取的是什麼樣的名字,她都會離去。不過,雖然如此,他還是決定要把名字改一改。他選擇了「溯」字。「溯,逆流而上之意。」王溯一邊翻著字典,一邊痴痴地想象著未來,那時,他還有青春的激情還喜歡夢想,還相信人定勝天的神話。
……隨著交往的加深,那個瘦高的男生,簡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盡管,女孩坦白地告訴過他,她是一個將軍的女兒,這肯定是一場無望的愛情。但他依然感到了與日俱增的甜蜜。在每一個夜晚,那位美麗的女孩,都會從空寂的階梯教室走入他的夢境;而在每一個白天,他總是度日如年地企盼著太陽早點下山,周末早日到來……
他的反常表現,引起了同寢室男孩們的好奇,經不住室友們的一再追問,一個星期五的夜里,他不得不將自己的奇遇和盤托出。這段艷遇自然引得男孩們垂涎三尺,可是,其中一個交游頗廣的男孩卻冷不丁說︰「哎呀,那女孩頭發是不是特別長?」
「是呀。」
「那她是不是總穿一身白衣服?」
「這……你怎麼知道?」
「哦——」,那個男孩說話的聲音已經開始發顫,「她是不是一個將軍的女兒?」
「天哪,怎麼你連這個也知道,莫非你和她曾經……?」
王樹根——這的確是個土得掉渣的名字。透過這個倒霉的名字,王溯幾乎可以看到自己所有不幸的根源︰誰叫他萌生在一個大字不識的農婦月復中呢?誰要他父母年事已高,而弟妹卻有一大群,家里入不敷出呢?誰要他空有大志卻沒有關系更沒有後台呢?但是,這一切他都無可改變,他能更改的只有他那土兮兮的名字。于是,幾乎是懷著滿腔的仇恨,他把「王樹根」改成了響當當得「王溯」,哦,這真解氣!
然而,一個人,在靜夜里,他偶而會淚流滿面地哭醒。「我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呀,連父母起的名字都保不住!」王溯痛苦地感到,他仿佛陷入了一個無際的泥沼,他拼命掙扎,卻反而陷得更深。又黑又臭的淤泥,沉默而冷酷地禁錮住他,令他更加無力自拔——因為名字太土,所以改名字;因為戀愛失敗,所以嫌名字太土;因為因為作生意賠本,所以想借戀愛消愁;因為想當干部卻沒有同學選他當,所以想作生意證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因為學習成績差,為了讓別人看得起他,所以想當個干部……
王樹根的成績能好得了嗎?雖然他是他們那個偏遠小縣高考的前幾名,可到了這所名牌大學里,竟是全年級倒數前十名。如果不是國家的地區照顧政策,他一輩子也別想進這樣的一流大學。
但是,進來了,又怎麼樣呢?分數太低,總讓別人看不大起。他也試圖趕上去,可他的外語比別人差得太多——這能怪他嗎?他以前連錄音機都沒踫過——無論他怎麼趕,他的口語和听力始終是別人逗樂的笑柄……
那麼,此路不通,咱另闢蹊徑——他決心當一名好干部,用無私的奉獻來換取同學們的尊重。哦,他的要求是那麼低,他決不是想圖謀什麼,而僅僅是希望別人不再看不起自己。然而,怎麼可能選王樹根呢?幾乎所有的同學,包括其它農村生,都哈哈大笑起來︰他又苯,又不善交際,成績又差,又沒錢……
張嬙繼續講著那個故事︰
「我和她曾經——哎,你想到哪兒去了!」那個男孩連忙辯解,「放心,我一向只是成人之美。」
「只不過,我听說,幾年前,好象有個頭發特別長的漂亮姑娘,在第三教學樓三樓的那間大階梯教室里上吊死了,還是個什麼將軍的女兒呢。」
「那以後,那間大教室,據說就經常鬧鬼,都快成遠近聞名的鬼屋了——當然,咱們都是大學生,不該信這些,可是,這世上,有些東西,確實由不得你不信——已經有好幾屆學生,相傳都看到過那女鬼,有人還被嚇出了病。」
「只有你這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蟲子,怕是還沒有听說過吧,不過,難道你沒有發現,到那間階梯教室上自習的人,總是特別少嗎?」
「那人肯定是在嫉妒!唉,哪兒都有這樣的人——永遠見不得別人開心。」听著張嬙的故事,王溯長長地嘆了口氣,心想,「人這東西還真不能閑著,閑了便會沒事找事,動歪心思。象我這樣,成天心里憋得沒半絲縫隙,哪里還有空閑去算計別人呀……」
王溯的心里能不憋得慌嗎?前些天,他才收到一封家信,里頭說,二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可家里實在沒錢交那高校教育改革的碩果——每年四千多的學費——這對于城市家庭來說,或許還可以承受,但對于偏遠山村的農家,實在是不堪重負。結果,名牌大學自然沒敢去,還耽誤了時間,連三流學校也錯過了……還有,哎,王溯長長地嘆了口氣——這些年來,家里為了供他和二弟念書,算是彈盡糧絕了,三妹、四妹都只讀了兩年小學……哦,三妹的孩子不知生下來沒有……還有四妹,小小年紀,不過在老家那窮地方,也該找婆家了吧……
「你在發什麼呆呀!」看到王溯似乎在走神,張嬙不高興了,「你不听算了!」
「我听,我听。」王溯趕忙低著聲賠罪,「我在听哩,我正在猜,那人是在嫉妒哩……」
「嘿!」張嬙高興了,「我就知道你準要想歪——瞧你這木瓜腦袋!不過,故事中那個農村生,倒是和你想得一樣。」
張嬙接著講了下去︰
那個農村生,開始也以為室友是在嫉妒,或者,就是在開玩笑,想嚇一嚇他。「就這也嚇得了我?」山里的鬼故事,比這可要嚇人得多,何況,他是不信鬼的。嘟噥了兩句,男生便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上午,男生仍然沒怎麼在意;但是,到了中午,沒來由地,他卻感到隱隱的不安;等到了下午,他的心里,竟莫名地一陣陣發起虛來。終于,他再也坐不住了,急急地找到高年級的一個老鄉,顫著聲音問明了情況。
原來,幾年前,還真有那麼一個女生,在那陰惻惻的階梯教室里,上吊死了。「不過,你也別怕,不見得就是她」,老鄉說,「見過尸體的人都講,她有個少見的特點︰有一只手——也不知道是左手還是右手——竟長了六根手指!」
啊,六根手指!王溯莫名地心頭一驚︰想不到竟是個如此詭異的故事。
他忍不住看看身旁的女孩,而她,也正偏過頭來,怪怪地,象是在笑,又象是……
「唉,真是個古靈精怪的女孩,連講的故事也這麼怪」,王溯想,「不過,如果她不與眾不同,又怎麼會愛上我呢?」
王溯忘不了自己和張嬙是怎樣走到了一起。那時,已經快畢業了,他正為分配的事焦頭爛額。看著有的同學因為有個好爹好娘,或者賣身求榮般找了個干爹干媽,再或者干脆明明白白地傍個款兒……居然都有了不錯的工作,而他,卻只能任用人單位推來擋去——「雙向選擇」嘛,開後門再不必躲躲閃閃,而拒絕象他這樣一個既無背景、又無關系的人,自然有了更多的合法理由。結果,都快「選擇」完了,他還是了無著落。
那段日子,王溯陡然感到,自己內心那根生命之弦,終于繃到了極限。四年來,一次次屢戰屢敗的掙扎,似乎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心力。他越來越感到自己象一個多余的人——早已離開了鄉村,卻怎麼也不能真正進入城市;早已失去了家園,卻怎麼也無法完全融入前面的世界……他甚至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潮濕而陰冷……
好在,上天也不是完全不公平的。它在奪去你一樣東西時,有時也會心血來潮、發發慈悲,還給你另一樣東西。也就在那段倒霉的日子里,張嬙的愛情姍姍來遲——「可以問你一道習題嗎?」,恰好也是在第三教學樓的那間階梯教室里,長發飄飄的張嬙笑吟吟地走到王溯桌前。王溯抬起頭,哦,多麼可愛得一個女孩兒,又大方,又美麗,又……比起那個滿臉雀斑的韋小唯,不知要好一千倍、一萬倍哩……
……那個周末之夜,男生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去了階梯教室。那個夜晚一直陰雨綿綿,教室里上自習的人出奇的少,不到九點五十,就只剩下那男生一個人了。
時間突然過得特別的慢,十分鐘竟象十個世紀那樣漫長。終于,校園的鐘聲響了十下,學校舞廳的舞曲隨之嘎然而止,四周陡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這時,階梯教室的門「 」地響了一下,那個一身素白的少女,一步步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
張嬙講到這里,校園的鐘聲沉重地響了十一下,十一點鐘了。校外隱約傳來的舞曲也似乎隨之嘎然而止,幽靜的林蔭道陡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他倆的腳步,在「啪嗒、啪嗒」地申吟。
王溯下意識地看了看身旁的張嬙,他到這時才注意到,原來她這晚一直穿著素白的一身,此刻,在慘白的路燈光下,顯得生疏而陰冷;他也是到這時才注意到,她的脖子,那麼細,那麼長,象冰一樣泛著涼意,而她那長長的頭發,在夜風中無聲地飄動,似乎正和那陰森的樹蔭絞在一起,要將這幽長的林蔭道,纏繞得更加幽長。
……這時,那個女生已經緊挨著男生坐下。
男生感到仿佛有一縷寒氣,從她身上隱隱地透過來。他大著膽子向她的手瞄去,可是,她的左手握著,右手插在兜里,都看不到。
正在這時,男生冷不丁看到,女孩素白的衣領上,有幾抹血紅的印跡。他悚然一驚,心象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了一下,冷汗順著腦門淌了下來。
「哦,我下午不小心濺了點紅墨水」,女孩好象知道他的心思,淡淡地笑了笑,抬起左手理了理衣領。呵,這是多麼美麗的一只手呀,細女敕,白皙,不多不少的五根手指,光潔而圓潤。
男生長長地吁了口氣,懸起的心落下了大半。唉,還是大學生呢,疑神疑鬼的,書都白讀了!正當他暗暗責怪著自己時,突然,一股涼意,穿透他的衣裳,直襲而入——她的右手,不知不覺中,已經搭到了他的肩上!
這時,離宿舍樓終于只剩一小段路了。「就要到了」,王溯吁了口氣,他有點奇怪,自己怎麼會莫名其妙地這麼緊張。恰在此時,他冷不丁發現張嬙的衣領處,也有幾抹血紅的印跡。
「哦,下午不小心濺了點紅墨水」,張嬙作個鬼臉,笑了笑,「看電影時你沒發現?」
說話間,這一小段路的路燈,突然熄了——經常會遇到這樣的路燈︰質量不好,或者因為用得久了,一會兒亮,一會兒熄,過會兒又亮,再會兒又熄——平時,王溯倒覺得挺有趣的,然而此刻,他卻感覺陡然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前方宿舍大樓的燈火通明,更襯出林蔭道的陰深,王溯突如其來地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外國恐怖片中的場景︰千百個吸血僵尸,從漆黑的樹冠里,伸出它們鴨子一樣又細又長的脖子,無聲地笑著……
……就在這時,那男生急中生智,說︰「我昨天正好學會了看手相,給你看看吧。」
女孩伸出左手。
「哦,男左女右」,男生說,「得看右手才靈。」
「是嗎?」女孩似笑非笑地看了男生一眼,然後緩緩伸出右手。
這時,窗外的雨已經越下越大,一扇又一扇未關好的玻璃窗,在一陣陣吹來的冷風中,不時發出冰冷的踫撞聲,象是深夜里怪異的申吟。在一道急促的閃電過後,男聲淒厲地慘叫一聲——他看到了——六根手指!
張嬙的左手挽著王溯,緩緩伸出了右手。這時,一陣風吹過,濃密的樹冠發出令人發怵的聲響。在昏暗中,王溯看到張嬙攤開的右手,居然長著六根手指!他驚叫一聲,著實嚇了一大跳。
「哈哈哈……」張嬙的笑聲象開閘的洪水直泄而出,「我還以為農村長大的男孩子,膽子會大一些,沒想到,你比他們還膽小!」她一邊笑著,一邊拆下右手上綁著的那截橡皮手指。
「他們——」
「是啊,他們」,張嬙好容易才止住笑,「你是‘他們’中的第七個」。
「原來,……原來,你和我談戀愛,只是為了……」
「不可以嗎?我不早就告訴過你,只有傻瓜才相信愛情」張嬙又笑了,「好了,本小姐還得再找人作實驗,沒工夫陪你,咱們到此結束,Bye-Bye!」
就在張嬙背轉身去之際,她突然听到一陣古怪至極的脆響,重新扭過頭來,她詫異地睜大了眼楮——一截胚芽般的東西,正從王溯左手的拇指根部破皮而出,見風就長般迅速變大,轉眼間,竟然長成了一根手指!
等驚呆了的張嬙回過神來,她「呀」地尖叫一聲,不要命地朝宿舍大樓跑去。她听到王溯淒厲的叫喊從夜風中傳來︰「啊,六根手指,六根手指——我長了根多余的手指,我是個多余的人……」
第二天早上,人們吃驚地看到,一個瘦高的男生,吊死在林蔭道的一棵大樹上。沒有誰知道他為什麼要自尋短見,也沒有誰真正在意這個與自己不相干的人的死去,他們看了看熱鬧,便又各奔東西。只是,偶爾,可以听見有人在竊竊私語︰「看見了嗎?那人可真怪——他有只手,竟然長了六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