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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客棧 幽靈來信 第四封信(2)

為了再砍倒一個而舉起斧頭時,越智朋子的面容浮現在他眼前,又立即和越智美佐子的面容重疊在一起。

你已化為幽靈。

被人忘記。

卻在我的眼前,

若離若即。

當那陌生的土地上。

隻果花飄香時節。

你在那遙遠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也許那里的春夏。

不會匆匆交替。

——你不曾為我。

嫣然一笑。

——也不曾和我。

竊竊低語。

你悄悄地生病,靜靜地死去,

宛如在睡夢中吟著小曲。

你為今霄的悲哀。

撥亮了燈芯,

我為你獻上幾枝。

欲謝的玫瑰。

這就是我為你守夜。

和那殘月的月光一起。

也許你的腦海里。

沒有我的影子,

也不接受我的。

這番悲戚。

但願你在結滿綠隻果的樹下。

永遠得到安息。

他想起了學生時代曾經吟詠不休的立原道造的那首《獻給死去的美人》一詩。」

在黃昏時分的幽靈客棧里,血色的斜陽透過窗戶照在書頁間。我用氣聲一字一頓地念著這首詩,眼前似乎見到了一組唯美的油畫︰在殘月與流星之下,一個早已死去的美麗少女,飄蕩在年輕詩人的面前。她活著的時候曾是詩人的摯愛,死去以後成了不散的幽靈——不知為什麼,這首詩讓我想起了聊齋里的某個古老故事。

葉蕭,我被這首詩震住了,從這些詩行間流露出來的情感是如此強烈,詩人對已化為幽靈的少女的愛戀、懷念、悲傷,仿佛通過凝結的文字,滲透到了我的心里。讀完這首詩的一剎那間,我突然感到自己就是立原道造,他的靈魂正與我合而為一,悄然佔據了我的身體。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愛,還有難以抑制的痛苦。

不,我曾有過這種感覺——獻給死去的美人。

沒錯,她確實已化為幽靈,在許多年以前的那個夜晚,我曾經是如此地痛苦,永遠地失去了她。現在,她的臉又浮現在我眼前,仿佛回到了我的身邊微笑著。葉蕭,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非常對不起,葉蕭,我不該提到她。

記得過去我曾經非常喜歡詩歌,讀過很多也寫過很多。至于立原道造的詩,我讀得並不多,我只知道立原道造是20世紀初的日本詩人,擅長寫十四行詩,具有田園和憂郁的風格,可惜他的生命非常短暫,因為胸膜炎而早逝,年僅25歲。

僅管只剩下最後幾頁,但這本書我再也讀不下去了,只能放下書本,走出房間。

來到底樓的大堂里,他們已經圍坐在餐桌旁吃起了晚飯,看樣子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我還是來晚了。坐到他們中間,我偷偷地掃視了一遍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丁雨山、畫家高凡、清芬和小龍母子、琴然、蘇美還有水月。

沒幾分鐘餐桌上就沒有人了,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各自上樓去了。只剩下丁雨山一個人還坐著,我感到有些尷尬,只能快點把晚飯吃完。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決定,去黑夜中的荒野走走。

吃完晚飯以後,我就徑直向大門走去。但丁雨山叫住了我︰「你去哪兒?」

「閑得無聊,出去走走。」

「別出去。」

我冷冷地問道︰「為什麼?」

「在這里晚上出去很危險,你會遇到可怕的事情。」

「是幽靈嗎?我已經看過那塊墓地了。因為這里有那麼多墳墓,所以你們害怕晚上有鬼魂出沒,是嗎?」

丁雨山搖了搖頭,用鄭重的語氣說︰「不止是這些,還有其它的原因。」

「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不會有什麼危險的。這里除了幽靈客棧以外,還有其他人嗎?既然沒有人也就沒有危險,因為世界上最危險是人,而不是鬼。」當時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心里也沒底,只是為了給自己壯膽而已。

他無奈地回答︰「既然你一定要去,我也不能阻攔。周先生,還有一件事要問你,今晚是你住在這里的最後一夜了,明天你走嗎?」

我的腦子里迅速地轉動了起來,不,我的小說才剛剛開頭呢,我必須留在這里︰「丁老板,明天我不走。我想再住上兩個星期。」

「非常好,看來你已經喜歡上幽靈客棧了,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然後他回到櫃台里給我算了算帳,我當場就把錢付給了他。

最後,丁雨山一字一頓地說︰「我還是勸你不要晚上出去。」

「謝謝,我會當心的。」

接著,我一把推開客棧的大門,闖進了荒野的黑夜中。

也許今天是十五吧,天上的月亮出奇得明亮,一片冷色的清輝灑在荒野和山巒間,我快步地向前走去。再回頭一望,看到籠罩在月色下的幽靈客棧,宛如來自另一個世界,那屋頂的輪廓如同一只蟄伏的野獸。

我走到了荒野的中心,今晚的海風特別強勁,夾帶著某種奇怪的聲音從耳邊呼嘯而過,讓我渾身瑟瑟發抖。

借著明亮的月光,我向四周的地勢張望,很快就找到了一處最高的山峰,估計至少有150米高吧。

雖然從來沒有在黑夜里登山的經歷,但今晚我要嘗試一下。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向那座山峰快步走去。來到山腳下,我選擇一條相對不怎麼陡峭的路,便踏著月光走了上去。

山上要麼就是的岩石,要麼就是低矮的灌木,許多地方都顯示出風蝕的痕跡,在月光下滿目淒涼。走到一半我就冒汗了,在半山腰遙望著大海,月光照射出一片銀色的波瀾,就像是一幅美極了的銅版畫。這條山路還算是比較順,十幾分鐘後我終于爬上了峰頂。

沒想到峰頂居然有一大塊平地,布滿了亂石和荒草。

但更沒想到的是,山頂上還有一座小房子。

更確切地說,是一座廟宇。

在淒慘的月光照耀下,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座廟。它實在太不起眼了,乍一看就是一座小房子,低低的屋檐,破落的外牆,幾乎腐朽了的木窗和門板,標準的斷牆殘垣。

月光照射著門上的匾額,依稀可以分辨出三個楷體漢字——子夜殿。

「子夜殿?」

我輕輕地念了出來,一個很奇怪的名字。而且,這分明是一間破爛的小房子,卻掛著「殿」的匾額,我怎麼也無法把它與雄偉的殿堂聯系在一起。

忽然,我想起了南朝樂府里的《子夜歌》,那個名叫「子夜」的江南女子,她的情歌無比哀婉動人,就連鬼魂也為之感動。

眼前這座「子夜殿」里祀奉的就是她嗎?

于是,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悄悄地走進了已經腐朽了的廟門。糟糕,月光照不到里面,我什麼都看不到。

在這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古老廟宇中,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黑暗的深處,真隱藏著一雙眼楮注視著我,讓我的後背直冒冷汗。

子夜?

在黑暗中我輕輕地呼喚著,那個1600多年前女子的名字。

突然,我听到了某種聲音,于是趕緊屏住了呼吸,側耳傾听——

我听到了一陣幽幽的歌聲。

葉蕭,你相信嗎?我听到了山頂古廟中的夜半歌聲!

請相信我沒有騙你,當時我真的听到了,但卻搞不清楚這聲音的來源,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似乎近在我的耳邊。聲音非常模糊,但我確信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似乎是古老的曲調,只是听不清她在唱些什麼。

我不敢再呆在黑暗中了,慌不擇路地跑了出來,重新回到了月光之下。

但那縹緲的歌聲似乎還在繼續,充滿了憂傷和淒涼,在這海邊的荒山野嶺中飄蕩著。我又聯想到了《子夜歌》,難道真的如古書上記載的那樣,是鬼魂在為她和唱嗎?

不,我嚇得捂住了耳朵。

這個時候我的目光對準了山下的幽靈客棧,從這里看下去,幽靈客棧就像一座被縮小了的古廟,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忽然,客棧的三樓亮起了一盞幽幽的燈光,在黑夜中分外顯眼。

那線燈光看起來就如同鬼火一樣。

我睜大了眼楮,終于放下了捂在耳邊的手。

聲音消失了。

奇怪,我又在山頂上轉了一圈,再也听不到那歌聲,只有破廟繼續矗立著,看起來隨時都會倒塌的樣子。難道剛才是耳朵的幻覺?

我不敢想下去,立刻離開了這里,按照原路下山。

下山的路很順利,我很快就回到了幽靈客棧中。

大堂里繼續亮著那盞白得刺眼的燈,只是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喘了幾口粗氣,然後就跑上了二樓,拿了幾件換洗衣服下樓去洗澡了。

我來得正是時候,沒有踫到其他人。我走進浴室打開了熱水龍頭,迅速地鑽進了木桶里。

熱騰騰的水蒸汽很快就籠罩了這個小房間,也許是剛才爬山的緣故,我只感到渾身乏力,身上出了許多虛汗。我閉上眼楮讓全身浸泡在熱水中,就像一條睡著了的魚。漸漸的,我全身都進入了放松的狀態,剛才在山上的那一幕,此刻已經難以想象了。

躺在熱水中,我的意識開始恍惚起來,真的像條魚一樣游到了我的身體之外。

于是,我想到了小曼。

我說過,我永遠都忘不了她。葉蕭,你也不會忘記的,在我們17歲那年的春天,還有那台永遠都不會再上演的戲。

還記得那個舞台嗎?我記得清清楚楚,小曼站在舞台上,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而背景全部都是黑色,黑與白顯出強烈的色彩對比。刺眼的白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光滑的額頭上泛出一片亮色,那張臉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仿佛這種美麗人間所不能有的,只有在另一個世界才能找到。她的眼神是那樣迷離,虛無縹緲地看著遠方,然後她緩緩地伸出了手,指向座在第一排的我的眼楮……

不!

那麼多年來,這個畫面就像是烙印一樣深深刻在我心里,永遠都無法磨滅。

我一下子從熱水中跳了起來,努力讓自己的腦子逐漸清醒回來。

不能再泡下去了,否則會發瘋的。我立刻擦干淨了身體,只穿著一條褲子,光著上身跑出了浴室。

然而,我剛一打開門,迎面就見到了一張美麗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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