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Ⅲ:死神永生 第一部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人體冬眠——人類在時間上的首次直立行走
一項新技術,如果從社會學角度看可能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但當這項技術在孕育中或剛出生時,很少有人從這個角度來審視。比如計算機,最初不過是一個提高計算效率的工具,以至于有人認為全世界有五台就夠了。冬眠技術也是這樣,在它沒有成為現實之前,人們認為那只是為絕癥病人提供了一個未來的治愈機會;想得再遠些,也不過是一種遠程星際航行的手段。但當這項技術即將成為現實時,從社會學角度對它僅僅一瞥,就發現這可能是一個完全改變人類文明面貌的東西。
這一切都基于一個信念︰明天會更好。
其實人們擁有這個信念只是近兩三個世紀的事,更早的時候這個想法可能很可笑。比如歐洲中世紀與千年前的古羅馬時代相比,不但物質更貧困,精神上也更壓抑;至于中國,魏晉南北朝與漢朝相比,元明與唐宋相比,都糟糕了許多。直到工業革命之後,人類世界呈不間斷的上升態勢,人們對未來的信心逐漸建立起來,這種信心在三體危機到來前夕達到了高潮。這時,冷戰已經過去一段時間,雖然有環境問題等不愉快的事,但也僅僅是不愉快,人類在物質享受方面急速進步,呈一種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態勢,這時如果讓人預測十年後,可能結果不一,但對于一百年後,很少有人懷疑那是天堂。確定這點很容易,看看一百年前過的是什麼日子就行了。
所以,如果能夠冬眠,很少有人願意留在現在。
從社會學角度審視冬眠技術,人們發現,同為生物學上的突破,與冬眠帶來的麻煩相比,克隆人真是微不足道——後者的問題只是倫理上的,且只有基督教文化會感到頭痛;冬眠的隱患卻是現實的,並影響整個人類世界。這項技術一旦產業化,將有一部分人去未來的天堂,其余的人只能在灰頭土臉的現實中為他們建設天堂。但最令人擔憂的是未來最大的一個誘惑︰永生。隨著分子生物學的進步,人們相信永生在一到兩個世紀後肯定成為現實,那麼那些現在就冬眠的幸運者就踏上了永生的第一個台階。這樣,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連死神都不公平了,其後果真的難以預料。
這種局面很像危機爆發後的逃亡主義,以至于後來的歷史學家們把它稱為前逃亡主義或時間逃亡主義。危機前,各國政府對冬眠技術采取了比對克隆人更嚴厲的壓制措施。
但三體危機改變了一切,一夜之間,未來由天堂變成了地獄,甚至對于絕癥患者,未來都失去了吸引力,也許他們醒來時世界已是一片火海,連止痛片都吃不上了。
危機出現後,對冬眠技術的限制被全面解除,這項技術很快進入實用階段,人類第一次擁有了大幅度跨越時間的能力。
為了調研冬眠技術,程心來到海南三亞。中國醫學科學院最大的冬眠研究中心居然設在這個炎熱的地方,此時內地正值隆冬,這里卻像春天般舒適。冬眠中心是一片被綠樹掩映著的雪白建築,目前在里面處于冬眠狀態的有十幾個人,但都是短期的試驗者,現在還沒有一個真正要跨越世紀的冬眠者。
當程心問能否把一個人的冬眠設備質量降到一百公斤時,中心負責人啞然失笑︰一百公斤?一百噸都難!當然,負責人自己也知道他的話有些夸張,在隨後的參觀和介紹中,程心得知冬眠並不是常人想象的那樣把人凍起來,它的溫度不是太低,在零下五十攝氏度左右,這時冬眠人體內的血液被一種不凍的液體替代,在體外循環系統的作用下,人體主要器官仍保持著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動,只是這種活動極其微弱緩慢。「很像電腦待機。」負責人說。一個冬眠人的全部設備包括冬眠艙、體外生命維持系統和冷卻設備,總重量在三噸左右。
當與中心的技術人員探討設備的小型化時,程心突然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如果冬眠中的人體溫度要維持在零下五十攝氏度,那在寒冷的外太空中,冬眠艙需要的不是冷卻,而是加熱!特別是在海王星軌道外遠離太陽的漫長航程中,空間溫度接近絕對零度,維持零下五十攝氏度幾乎像燒一個鍋爐,考慮到一至兩個世紀的續航時間,最可行的是使用同位素電池加熱,那樣的話,負責人說的一百噸竟沒太大夸張!
在回到總部的匯報會上,各方的調研結果匯總後,人們再次陷入深深的沮喪之中,與上次不同的是,他們對維德有所期待。
「都這樣看著我干什麼?我不是上帝!」維德掃視著會場說,「你們的國家把你們派到這里來做什麼?肯定不是養老和只報告壞消息吧?我沒有辦法,解決這樣的問題是你們的事情!」他說完使勁一蹬桌腿,在刺耳的響聲中,椅子比哪次滑得都遠,同時他第一次違反會議室不能抽煙的規定,點上了一支雪茄。
人們又把目光轉到新來的幾位冬眠技術專家身上,他們都一言不發,並非是在思考,而是帶著一種來自專業尊嚴的怒氣︰這些偏執狂在要求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也許……」程心怯生生地吐出兩個字,猶豫地看看周圍,她還是不習慣MD。
「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維德把這話同煙霧一齊向她吐出來。
「也許……不一定要送活人。」程心說。
人們面面相覷,然後都詢問地看著冬眠專家們,他們都搖搖頭,表示不送活人的事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程心接著解釋︰「把人急速冷凍到超低溫,零下兩百攝氏度以下,然後發射。不需要生命維持和加熱系統,只有單人太空艙,可以做得很小很輕薄,加上人體,總質量一百一十公斤左右應該夠了。這個人對人類而言肯定是處于死亡狀態,但對三體人呢?」
一位冬眠專家說︰「把急速深凍的人體復活,最大的障礙是防止解凍過程中細胞結構的破壞,就像凍豆腐,解凍後成了海綿狀,哦,你們大概沒吃過凍豆腐吧?」這個來自中國的專家問在場的西方人,大家都表示即使沒吃過,也知道是怎麼回事,「至于在三體人那里,也許他們有某種方法防止這種損害,比如在極短的時間內,一毫秒,甚至一微秒,使整個人體瞬間同時解凍到正常體溫,這個人類做不到。我們當然可以做到一毫秒解凍,但同時人體將被高溫氣化。」
程心並沒有太注意听他的話,她現在的思想集中在一點上︰這個被冷凍到零下兩百多攝氏度送人太空的人將是誰。她努力不擇手段地前進,但腳步還是在顫抖。
「很好。」維德對程心點點頭,在她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表揚下屬。
本屆PDC常任理事國會議將審議階梯計劃的最新方案,從維德與各國代表的私下協商看,預期很樂觀,因為這一方案的實質其實是人類第一次與地外文明直接接觸,其意義比單純的探測器提高一個層次。尤其是,那個進入三體艦隊的人類可以說是一顆植入敵人心髒的炸彈,運用自己在謀略上的絕對優勢,他(她)有可能改變戰爭的走向。
由于特別聯大今晚向世界公布面壁計劃,PDC會議推遲了一個多小時,PIA的人只能在會場外的大廳中等待。在以前的各次會議上,只有維德和瓦季姆能夠進入PDC會場,其他人只能等在外面,當咨詢涉及到他們中某人的專業時才被叫進去。但這次,維德讓程心同他們一起去開會,對一名低級助理而言,這是不尋常的重視。
當特別聯大的會議結束時,他們看到一個人被蜂擁而上的記者圍在了中間,那個人顯然是剛剛公布的面壁者。PIA的人們心都懸在階梯計劃的命運上,對此興趣不大,只有一兩個人跑出去看。當那個著名的刺殺事件發生時,這里沒有人听到槍聲,只是透過玻璃大門看到外面突然出現的騷亂。程心隨著其他人跑出去,立刻被空中直升機的探照燈炫花了眼。
「嗨嗨嗨!剛有個面壁者被干掉了耶!」較早出去的一個同事跑過來喊道,「听看到的人說他中了好幾槍,給打爆了頭!」
「面壁者都是誰?」維德冷淡地問道,眼前的事件仍沒引起他太大的興趣。
「我也不太清楚。听說其中有三個都是受到關注的候選人,只有這個,被殺的這個,」他指指程心,「是你的同胞,可沒人知道他,一個無名小輩。」
「這個非常時代沒有無名小輩。」維德說,「任何普通人都可能隨時被委以重任,任何顯要人物也可能隨時被取代。」後面這兩句話,說前一句時他看著程心,後一句看著瓦季姆,然後,他被一名PDC會議秘書叫到一邊去了。
「他在威脅我。」瓦季姆低聲對身邊的程心說,「昨天發脾氣時,他說你都可以取代我。」
「瓦季姆,我……」
瓦季姆對程心抬起一只手,探照燈的光芒穿過他的手掌,照出里面的血色。「他不是開玩笑,這個機構的人事操作不需遵循常規。而你,沉穩、扎實、勤奮,又不乏創造力,特別是你的責任心,超出工作層面之上的責任心,我很少在其他姑娘身上看到。程,真的,我很高興你能代替我,但你還代替不了我。」他抬頭望著周圍的混亂,「因為你不會把你媽賣給妓院,在這方面你還是個孩子,我希望你永遠是。」
有人急步走來插到他們中間,是柯曼琳,她手里舉著一份文件,程心看著像是階梯計劃可行性研究的階段報告。她把文件舉了幾秒鐘,並沒有把它遞給誰,而是狠狠地摔在地上。
「見鬼!」柯曼琳氣急敗壞地大叫,即使在壓倒一切的直升機的轟鳴中,也引得周圍幾個人轉頭看,「豬,都是豬!只會在享樂的泥坑里打滾的豬!」
「你說誰?」瓦季姆吃驚地問。
「所有人!全人類!半個世紀前就登上了月球,可現在還是什麼都拿不出來,什麼都做不了!」
程心拾起地上的文件,和瓦季姆翻看著。果然是可行性研究的階段報告,寫得很專業,這樣掃幾眼看不出什麼。這時維德也回來了,PDC會議秘書剛通知他會議將在十五分鐘後開始。看到局長,柯曼琳才稍微冷靜一些。
「NASA已經完成兩次太空小型核爆炸推力試驗,結果就在這份報告里,要想達到額定速度,飛行器的整體質量仍大得離譜,要再降低,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一!也就是說只剩十公斤了!他們甚至還送來了好消息,說輻射帆可以降到十公斤,有效載荷嘛,他們很慈悲地說可以有半公斤,但不能再多了,因為載荷的增加必然導致帆索加粗,載荷增加一克,帆索就增加三克,使得達到光速十分之一成為不可能。所以我們只有半公斤,啊哈哈,半公斤!真如我們的天使所說︰像羽毛一樣輕。」
維德微笑著點點頭,「可以讓莫妮爾去,我母親的貓,不過它也得減肥一半才行。」
在別人愉快工作時,維德總是處于陰沉狀態;而大家都處于絕望中時,他卻輕松幽默起來,總是這樣。開始程心以為這是領導者的風度,瓦季姆說她不會看人,這與領導風度和鼓舞士氣都沒關系,只是因為維德喜歡看到別人絕望,即使處于絕望中的也包括他自己。欣賞人的絕望對他而言有一種快感。瓦季姆是個很忠厚的人,卻對維德做出如此陰暗的評價,讓程心有些吃驚,但現在看來,維德確實在欣賞著他們三個人的絕望。
程心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抽去了支撐,多日的勞累一起顯形,她軟軟地坐到草坪上。
「站起來。」維德說。
程心第一次沒听他的命令,只是坐著。「我真的累了。」她木然地說。
「你,還有你,」維德指指程心和柯曼琳,「以後不允許出現這樣沒有意義的精神失控,你們只能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前面沒路了,放棄吧。」瓦季姆看著維德懇切地說。
「你們認為沒有路,是因為沒有學會不擇手段。」
「那會議怎麼辦,取消議程嗎?」
「不,議程按計劃進行。文件來不及準備了,我們只能口述。」
「口述什麼?半公斤的探測器還是五百克的貓?」
「都不是。」
維德最後這句話讓瓦季姆和柯曼琳的眼楮亮了起來,程心也瞬間恢復了活力,彈簧般從草坪上跳起來。
這時,載著中彈的羅輯的救護車在軍警車和直升機的簇擁下開遠了,紐約的燈海又恢復了光芒。在這光燦的背景之上,維德像一個黑色的鬼魅,只有雙眸的冷光時隱時現。
「只送大腦。」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