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娘子 第八章
「吃藥。」
一坐在炕邊,衣無愁不容置喙地硬是把藥碗湊在他的唇邊,不給他逃開的機會。
逃啊,再逃啊!她直接把他鎖在新房里,她就守在房門口,就不信他還能夠逃到哪里去!
真是太混帳了,也不想想自個兒的身子骨差得隨便一個風寒都可以把他惡整那麼久,臉色蒼白得像是個藥石罔效之人,居然還想模黑逃離新房,根本忘了那一天他到底是怎麼嚇她的。
先是欺負她,逼得她拔腿就跑,後來若不是她愈想愈不甘心,折回去想報復他兩下,說不準他就算病死在樹屋里也沒有人知道。
真是的,一想起那時的情景,心還是一樣焦躁不安。
「這是第幾次同你說了?」嘆了一口氣,修一念真是哭笑不得。「大夫不也同你說過,我吐出的血就是淤塞在筋絡上頭的污血,倘若可以把這些污血全都排出,反倒對我的身體好;也就是說,我沒有生病,而吐了污血,這表示我的身體正在好轉之中。」
算算日子,他也靜養了近十日,倘若再不讓他起身活動筋骨,那他才會真的出問題。
只是這丫頭……愧疚又更深了,是吧?
不管是跟她說真的,抑或是他善意的謊言,她依舊只相信她所看見的景象,但他當時也沒料到她居然會踅回。
事情偏是發生得那麼巧。
「那又如何?」衣無愁勾人的媚眸凝睇著他。「大夫也說了,這藥汁是要給你養身用的,你不但要多休養個幾日,也得多熬幾帖藥補氣。」
想同她辯?把舌頭練尖點再來。
「秦大夫說的?」他挑起濃眉。
那個活膩的蒙古大夫!
「沒錯,所以不管這藥汁有多難入口,你還是得喝下,倘若你不喝,我就陪你耗在這里。」她說得相當堅決,全然沒有商量的余地。
以往都是他欺負她,現下總算可以換她嘗嘗欺負人的滋味了。
想要她放過他,那也得等她玩夠了。也不想想他欺負她多久,再加上前幾天那情景,嚇得她好幾天都睡不著,直守在他的炕邊,這口怨氣不趁現下討回,更待何時?
「你把我鎖在房里,那麼府里的營運要怎麼辦?」他壓根兒不睬她的恐嚇,舒服地躺平,全然不把她當一回事。
不可諱言的,這幾日下來,他果真覺得舒服多了。
不知道是因為有她,還是因為他不曾休憩過這麼多日,總覺得淤塞在他胸口的那股郁氣彷似真散了,就如同他用來欺騙她的謊言——他吐出的真是污血。
「有我和大白撐著,你盡管放心休養。」她拍了拍胸脯。
「你?」
他問得很驚訝。倘若是大白的話,他倒可以完全放心;但是她這被寵壞的小蠻女除了惹禍之外,到底還會些什麼?
「有什麼好訝異的?好歹我也幫無憂閣管了兩年的帳冊,修府旗下的生意怎麼可能難得了我?」衣無愁笑得很傲,開心自個兒總算做了一件令他刮目相看的事,當年苦學果真是正確的選擇,娘沒誆她。
娘說,只要她把該學的都學起來,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還有可能讓一念大吃一驚,果真不假。
「是嗎?那麼我就不需要再擔心你了。」他像是在喃喃自語。
真沒想到這個總是跟在他和無常後頭的傻丫頭居然這麼能干。這十年來,她的改變真的看得見,唯一不變的八成就是她的固執。
「嗄,你說什麼?」她不禁又靠近他一點。
一手捧著藥碗,一手輕撫他的額際,將他散亂未梳成髻的長發掠到耳後,壓根兒沒發現兩個人有多接近。
「我累了,你下去吧。」
微偏過頭,修一念硬是不讓她過分踫觸他的身體;一連數天受盡她的蚤擾,饒是他這般八風吹不動之人也忍遏得難受。
他自認不是聖人,更受不了她夜夜待在他的身邊,他卻得愚蠢的拼命壓抑自己;她可是他八人大轎抬進府的妻子,他卻得可笑的躲著她,至少要持續到無常回來為止。
這豈不是在虐待自己?
「什麼你累了,這碗藥都還沒喝,你還敢趕我出去?」衣無愁把眉挑得極高,惡狠狠地湊近他仍嫌蒼白的俊臉。「一念,你搞清楚,這間新房是我的,因為那天大白把你帶來這里,所以在你病情痊愈之前,這房間你是待定了,而且你還得听我的話才成。」
她把藥碗再次推到他的眼前,不容置喙地等待著他乖乖把藥喝下。
「倘若我不想再待在這里呢?」晦澀的雙眸直視著她的粉顏,心底暖暖的,卻引發另一波悸動。
人的忍耐總有限度,他不可能一退再退,但他也不想在一念之間造成了無法彌補的錯誤,故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辦法即是——趕緊離開這個房間,再找一個讓她找不到的地方藏匿。
「不可能,因為只要我在這里,你就別想離開一步。」呵呵,這就是習武的好處,她現下總算信了娘的話了,只要把武功練好一點,一念就再也沒辦法欺負她了,相反的,可以換她來欺負他。
太好了,練了十年果真沒白費,這下就讓他嘗嘗被人欺負的滋味。
「倘若我喚大白來呢?」他有點不是滋味地撇了撇嘴。
窩囊,他居然連她都無法抵抗,甚至還得喚自個兒的貼身侍衛來。
「呵呵,那更不可能,因為我已經同大白說,這幾日我們睡在同一個炕上,早就有了夫妻之實,說不準肚子里也已經有胖女圭女圭了,因此對我這個女主人的話,你以為他敢不听嗎?」
一想到大白驚愕得下巴都快掉下來的模樣,她更是忍俊不住地放聲大笑,壓根兒不知道事情並非她所想的那樣。
「你是這麼同他說的?」連冷靜沉著的他也不禁瞠大了眼。
這傻丫頭胡亂同大白說這些話,可知道要付出什麼代價?這一番話要是經大白的嘴往外傳,到時候整個府里的人便都會知道,當然也包括無憂閣,最後自然會傳進世無常的耳里。
她是真的不在乎了,還是愚蠢得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不成嗎?我說的都是事實啊。」她還不忘用力地點了點頭。
有什麼不對嗎?
衣無愁天真地輕敲著自個兒的唇,回想著從哪一晚開始,她便和他一起在炕上睡覺。
因為不守在他身旁,她怕他會逃了;然而守著他守久了也會累,所以她只好爬到炕上和他一起窩啦。
算算日子,大概也有十日了吧,說不準她的肚子里真的有個胖女圭女圭了。
「你……」修一念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一手接過她手中的藥碗,一口咽下難以下咽的藥汁,隨即再把藥碗推還給她。「好了,夜已經深了,藥我也喝了,這下我應該可以休息了吧。」
真是個笨丫頭,居然把這種事情放在口中到處說,非得說得天下人皆知不可嗎?偏偏事情又不是她所說的那般。
衣無愁接過藥碗,轉身擱在茶幾上頭,睇了眼外頭的天色。「也好,都已經過了掌燈時刻,你累了也是應該的。」她推著他便往炕里頭躺。
「你又在做什麼?」他連大吼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個丫頭!說什麼靜養,有她在身邊,他的身子是一日比一日虛弱,倘若再這樣下去,他可撐不到無常自宮里回來。
「睡覺。」這不是廢話嘛……
她這動作還不夠明顯嗎?一連守著他這麼多天,白天又要幫他算帳,到這時辰,她也累了。
「你要在這兒睡嗎?」她非得再把他逼到吐血不可嗎?
「有什麼不對嗎?」她硬是湊到他的身旁躺下,雙眸直睇著他,兩人的距離近到可以嗅到彼此的氣息。「這幾個夜里,我不都是睡在這兒的嗎?倘若你不要我睡在這兒,又要我睡在哪兒?」
「隨便你!」他很累,連和她辯駁的力氣都沒有,但是……
才抓起被子為她蓋好,便听到她淺細的呼吸聲,彷若已經進入夢鄉,這等于讓他再次經歷地獄般的折磨。
算算有幾日了呢?她總是在他的身邊心無城府地睡著,天真地以為他還是十年前的他,彷佛她和他的感情還停留在十年前的兩小無猜。十年了,他怎麼可能仍對她甜美的睡姿無動于衷?
然她偏是如此殘忍。她是這麼地惑人,他卻得硬生生地壓制自個兒勃發的,扼殺心頭熾熱的渴望。
唉,若他卑鄙一點,他還可以以自個兒的身子為由,硬是要她無條件且心甘情願地待在他的身邊,服侍他一輩子,但是他的尊嚴卻不允許自己做出這種丟臉的事情。
因此這一份心意是無論如何都要丟棄,他絕對不允許她因為同情而靠近他,他不需要以愧咎為由的奉獻;但是此刻,他卻貪婪地想要緊擁住她,盡管只有幾個夜晚,也足以安慰他的冀望。
只要不越界就可以了,是不?
「一念、一念,起來用早膳了,藥也快要熬好了。」
修一念艱澀地眨了眨眼,听著她日復一日的甜美喚聲,即使想要無視她的存在,亦是另一種折磨。
再疲憊,他還是勉為其難地睜開眼,心猛地狂顫了一下,呼吸不由得亂了。
「現下是什麼時候了?」他問得有些駭懼。
正在桌邊忙著的衣無愁回頭睇著他,揚起一抹笑。「看看外頭的陽光,還猜不出現下是什麼時分?今兒個外頭的天氣出奇的好,待會兒用過早膳,我們到前院去走走吧,順便把你那蒼白的臉曬黑一點。」衣無愁回頭再把菜擺好,自顧自地說著,壓根兒沒發覺他的異狀。
「陽光?」他低問。哪里有陽光了?現下不是還一片黑暗嗎?
「嗯,方才我到膳房去的時候經過前院。你知道前院的花開得有多美嗎?」擺好了菜,走到炕邊,她依舊遲鈍得沒有發現他向來蒼白的俊臉泛著一抹怵然的慘青。「杏桃李柳,一片花海,美得教我都不知道該把眼神往哪邊放。哪,你看,我還特地偷摘了一朵去年自江南移栽的紅灩牡丹,漂亮吧。」
她把大朵的紅灩牡丹湊在他的眼前,喜孜孜地等待他的贊美;然等了老半天卻一直等不到他的回應,但見他瞪大眼,慘青的俊臉布滿細碎的汗水,她不禁抬手輕撫。
「一念,你怎麼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的臉冰冷得像是寒冬的霜雪,嚇得她的心不由得失序。
不要嚇她,她真是受夠那種感覺了,她真的會怕。
修一念僵硬地把目光調至她的身上,然而眼前卻是一片無止境的漆黑,指引方向的是她拔尖的嗓音。
「吵死了。」
她以為他的身體正在恢復當中,甚至連他自己也是這麼以為;而今擺在他面前的卻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他以為至少可以再撐過一段時間的,想不到現下就已經復發了。
「你還好嗎?」她一顆心吊得老高,像是要跳出胸口似的。「你該不會又在捉弄我了吧?」
她不是很確定,因為他以往從不曾這般欺負她。
「你可以出去了嗎?」修一念憑著自身的習慣坐起身,怒眼朝她站立的方向瞪去。「我每見你一次就覺得煩悶!」
不該是在現下發作,且他從未在睡醒之際便陷于黑暗之中!
他甚至開始習慣她在身邊,听著她喋喋不休又不著邊際的絮叨耳語;盡管有點嘈雜,卻勝過他一人獨處的靜寂。他不想讓她發現他的異狀,更不想讓她因而更加內疚而獻上自己。
「嗄?」
衣無愁瞪大水眸,手中的紅灩牡丹不知何時早已掉落,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淡漠得教她駭懼的眼。
他常常戲弄她,從小到大,沒有上千亦有數百次,但是沒有一次像現下這般無情,更沒有一次比現下更教她心痛。
「出去,我不想見到你!」他悶吼一聲。
實則不然,他是不想讓她見到他的窘態,他不想讓她知道他已經悲慘得需要他人服侍;甚至,沒有人能夠向他保證,一旦失明之後,身體便能恢復正常。
自個兒的身體自個兒最清楚,一旦失明之後,伴隨而來的便是——原本身為他貼身侍衛的小白不辭千里地到西域尋找鬼面神醫夏侯淚,只因小白亦知強行運起內勁卻沖不破淤塞損毀的筋絡,其代價就得拿命來抵。
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知道,但他就是不想讓她知道,不想讓她發現,只因他不想再見她因為愧疚而掉淚的模樣。
或許往後再也見不到了……
「修一念,倘若你是在戲弄我,我勸你適可而止,否則我可是會撕破臉的。」她雙手叉在腰上,水眸直瞪著一臉憤怒,看起來壓根兒不像是在同她開玩笑的修一念,一顆心惴惴不安地戰栗著。
可倘若他不是逗著她玩,他何必一睡醒便擺張臭臉給她瞧?
可她真的不記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惹他生氣的事,會不會是她昨兒個夜里累得打呼了,還是搶了他的被子所以惹惱了他?若真是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他犯得著發這麼大的火嗎?
「你當我會怕了你這一番話嗎?」他勾唇揚笑,一臉邪惡。「自小就愛跟在我的身後,害得我傷了筋絡練不了武;而後又要你娘強逼我娶你進門,硬要當我長安侯的夫人,死纏爛打的功力之高強,依我看,全長安城非你莫屬。且我每次見到你,就煩悶得什麼事都做不好。」
氣了嗎?惱了嗎?是的話就快走吧!
「修一念!」她怒吼一聲,淚水隨即在眼眶中打轉。「收回去,我要你把話收回去!我才不像你說的那麼不堪,我不管你是說真的還是說假的,倘若你不把這些話收回去,我現下馬上走人!」
他沒這樣戲弄過她,她也不懂他眼中的怒意是真是假,但她發現自己的心很痛很痛,像是刀剮針扎似的,這是以往不曾有過的滋味。
「走啊!」他的神態看來十分迫不及待。
衣無愁一愣,淚水撲簌簌地滑落香腮,滴落他仍蓋在身上的被子,在他眼前呆愣了半晌才突地轉身飛奔而去。
听著雜亂的腳步聲離去,他掀起被子欲起身,卻踫巧觸踫到她方才掉下的淚,心不由得被她狠狠地揪疼。
也好,橫豎他遲早都得離開,不過只是時間的問題,而今……正是時候。
「少夫人,你來得正好,我正好有事要向少爺稟報,我……」白時晴走在碎石子路上時適巧見到朝他飛奔而來的衣無愁,抬手方要喚她,便見她像陣風似的刮過他的身旁,還飄下了幾滴雨。
下雨了嗎?白時晴不禁抬頭望著萬里無雲的晴空,隨即尾隨在她身後,連忙將她攔下。
「夫人?」雖說這個稱呼有點不習慣,但還是得硬著頭皮喊。
「誰是你家夫人?走開啦!」衣無愁胡亂地抹去臉上痕陳的淚痕。
「你……怎麼了?」這是廢話,天底下可以惹得她落淚的人,除了他家少爺絕不作第二人想;但這事不能明說,少夫人會翻臉的。
「你有什麼事?」她煩透了,心也痛極了,連想找個地方好好哭一場也不成嗎?
「小白寄了書信回來。」他揚了揚手中的書信。
「小白?信里寫了什麼?」
「里頭寫了一堆奇怪的事,說什麼少爺的病有救了,無性命之虞……我正想拿去問少爺,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誰知道踫巧見到她落淚呢?
「那你拿去問他。」她才不想再見到他。
「一道走吧,這事怪得很,路上我再同你解說。」白時晴正色睇著她。
衣無愁看著他古怪的神情,一番掙扎之後,便隨著他飛快的腳步再次回到新房前,卻舉步維艱。
「走了。」白時晴押著她走進房內,卻沒見到修一念的人。「少爺呢?」
「我不知道,他方才還在房里,說不準這幾日悶壞了,所以到外頭走走。」為何他的神情竟如此嚴肅,連她都覺得不對勁。「有什麼不對嗎?」
「你先把信看完,我到外頭找找。」
白時晴把信扔給她,隨即像陣風似地竄出門外。
衣無愁一頭霧水地拆信看著,每見一字,心頭便狂顫一下,不解白時陰信中所提到的傷到底是什麼樣的傷,更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提到修一念的傷勢堪慮。
他不過是傷到筋絡,會這麼嚴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