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蠻錦郎 第一章
她身子輕飄飄,男人穩穩握住她的手,拉著她飛馳。
靈峰之上,終年雲霧縹緲,晴陽難得露臉。
這一天,金子般的日色穿透濃雲,驅逐薄霧,男人在向陽的峭拔岩壁上找到一朵小黃花,僅此一朵,珍貴的一朵,他以絕妙身姿飛落,攀附在岩壁上。
他足下滾落好幾個小石子,底下是萬丈深淵,不見底,驚得她雪臉蒼白,他卻揚眉沖著她笑,摘下那朵小花。
「二師哥!」待頎長身影躍上,她沖進他懷里,藕臂發顫地圈緊他的腰身。
「沒事,瞧你緊張的。」他笑語,拍拍她的頭。「我把花摘來給你了。」
女兒家愛花、惜花,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她其實想告訴他,她並沒有那麼喜歡花,更不願見他身涉險境,就為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的話溜到嘴邊,卻說不出,因為男人把小黃花別在她發上。
「真好看。」他徐聲道,面龐英俊無端。
她臉紅心悸,忘記言語,雙手被男人握在大掌內。
望著那張漸漸朝她俯近的俊臉,她腦中一陣暈……
**
暈眩感猛地襲來!
上官淨察覺不對勁時,為時已晚,她踏進這片蒼莽茂林太久了。
初時只覺樹高葉闊,枝椏如大張的網子,密密掩住天際,越深入林中,天光越難透進,地上更是盤根錯節,厚厚的濕草與青苔下,突生出大大小小的樹瘤,風彷佛靜止不動,她的腳步聲顯得無比清晰。
窸窸窣窣……沙逤沙逤……這、這是她的足音?!
深入未知之境,她明明提氣而行,並守拙于丹田,一向引以為傲的輕身功夫竟使得如此糟糕!
何時,她雙腿已沉重如泥石?!
……是不意間嗅入太多瘴氣之因嗎?
煩悶欲嘔,她試著提氣再行,甫跨過一片苔生地,忽而听到人語。
有人!那、那表示有救……
她心中原是一喜,循聲抬睫,果然從林隙間瞥見幾抹男子身影,教她遲疑的是,那些人手中握刀,正團團圍住一名男子。她思緒仍有些渾沌,但身軀已憑本能行動,連忙矮身藏在樹後。
被圍困的男子身穿白衫,那點素色放在這座幽暗茂林里,顯出無比招眼。
壓住另一波暈眩,她再探身去看,見那素影似委坐在地,被逼得無處逃一般。
「好……好美……小哥哥,你長得真美,來,別怕啊……」
「別怕……對,別怕呀……爬過來,來這兒,我喂你吃好吃的……」
「好吃的老子這兒也有,更大更香,還熱呼呼、硬邦邦的,你來啊……來啊……爬過來,把嘴張開,你會喜歡的,別怕……」
上官淨知道不對勁。
林子不對勁。風勢不對勁。氣味不對勁。
她的五感亦出現異狀,失去該有的敏銳。
但盡管如此,目力與神智卻還能清楚分辨眼前那一幕,那些人……那些……根本不是人,他們發出瀅穢笑音,然後全解開腰綁,將褲子褪到膝處,伸手扶住自個兒腿間的硬物……
骯髒又污穢的一幕!
沒辦法多想,她腦中沈甸甸,隱約知曉自己已撐不了多久……那、那總得做該做的吧?她能救人。或者今日真要命送在這座瘴氣四布的南蠻莽林里,能做的最後一事是救人,那也……那也很好,師尊在天之靈,是不是也能對她多些寬宥,原諒她的不爭氣?
從袖底模出幾枚銅錢,她發勁,疾射而出!
若換作尋常時候,她發暗器的勁道足可用銅錢打穿那群禽獸的身體,然而此時她內息有異,雖未失準頭,手勁確實弱了不少,銅錢發出細微的「咄咄」聲響,最後僅半嵌在那些人的頸側、胸口和背心處。
「來……過來啊,別怕,老子賞給你好吃的……」
「這兒也有,你會喜歡的,快來,乖,把嘴張開……」
寒毛豎起,上官淨背脊陡凜。
她以暗器手法發出的銅錢盡管沒能在那群禽獸身上留下透明窟窿,也夠他們受了;詭譎的是,那些人如著了魔,渾然未覺她的奇襲,仍維持不變的姿態,甚至連抬頭張望一下都省了,一逕地做那些下流舉動。
「住手!」沈聲大喝,她拔劍一躍,驀然逼近。
不好!
甫察覺什麼,強大暈眩感已兜頭罩落,來勢洶洶,較之前更強十倍不止!
她被扯進一團渾沌內,這感覺……彷佛不意間踏進某個結界,此地似在世間,又並非絕對存在,她毫無防備闖將進去,只有被吞噬的分。
早听師尊提過,南蠻一帶的深林奇詭異常,變幻莫測,這兩年多的江湖歷練,她以為自己夠膽大心細了,如今這一闖,才知其凶險;只是……太遲啊太遲……來不及了呀……突然間,只覺周身舒松,提不上半點力氣,也不想掙扎,她其實還挺喜歡的。唉,已經好久、好久、好久,她已經好久沒這麼放松……神魂飄飄然,血肉像也離開了骨干。自從師尊仙逝,師門發生內變,她趕回玉靈峰後,小師妹已不知所蹤;而她的心……被毀得四分五裂,那無形的傷力道強悍,幾要把她從里到外全然撕裂……師尊曾說過,她性情堅毅強韌,能堪重任,她卻覺自個兒快要撐不過去,不管是,抑或心魂,已無法再撐……從西海玉靈峰一路往南,千山萬水,迢迢險途,如今的她疲憊萬分,身軀渴望休憩,神魂亦是,她真的許久不曾如此松懈……不自覺地,她翹起嘴角,恍恍惚惚望著那幾縷穿透闊葉枝椏、頑強落下的明亮天光。
……天光?
啊,原來她倒臥在地了嗎?難怪會看到那層層枝椏,和穿透葉縫的光束……
雙眸好累,若合上眼,是不是就此長眠不起?
她能見到師尊嗎?
她的魂魄飛啊飛,能否在離世之前,讓她再見見二師哥一面……不!她不見他的!縈懷不忘的已非舊時之情,從今爾後,她對他僅余恨。
「哭什麼?」
她听到有誰問著,那嗓音偏柔,是男子的聲嗓,低低的,但很溫柔。
是誰呢?她因那柔情的慰問,很努力地瞠開眸子。
搶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抹純然的白,她看不清那人五官面貌,直覺是位俊美公子,驀然間,她記起那道遭受逼迫的白衫身影,心一動,沖口便道——
「快走……」此非善地。「快走……」
「我走了,你怎麼辦?」
「我能救你,我能……快……快走……」
林間昏幽,透落的光線全打在他背後,那抹影子定住不動,像在打量她。
「有人說要救我,這還是頭一遭。」
低柔男嗓似在嘆息,上官淨把持不住了,守在丹田的氣陡然一弛,她徐緩合睫,握劍的五指隨即松張。
見她昏厥,白衫男子蹲踞在旁、略偏面龐,又瞅著她好半晌。
光看不過癮,他竟還伸出長指戳了戳她的頰,似在確認眼前人兒是真實的,而非從幻境中造出的角色。
女子的頰兒很軟,就是消瘦了些,眉清,眸秀,鼻形薄而挺,雙唇柔軟無血色,稱不上什麼大美人,倒也頗順眼,至少,還順他的眼。
再戳戳她的臉蛋,指月復承接那眼尾滑落的淚,他黑幽幽的目底閃爍星火,即使半掩長睫,依舊掩不住眼中濃濃興味,那模樣著實嚇人,嚇得隱身在密林高處,暗暗觀看兼守護的黑衣男子渾身泛寒,還得忍住哆嗦。
「燕影。」白衫男子輕淡召喚。
身為暗衛的黑衣客倏地飛現,即便從小修習心法,事前也作了防備,此時被召進自家主子刻意強化的結界內,一股迫人暈眩仍讓他費了番勁才抵御住。
「怎麼回事?」白衫男子頭不抬地問。
盡管主子問得不清不楚,身為「第一暗衛」可不是當假的,燕影隨即道︰「姑娘在一個時辰前從東北邊入林,只她一人。」略頓。「她在林子外替坐騎卸下轡繩和鞍子,將那匹馬野放了。」
「將馬野放嗎?那是沒打算回頭了。」只不過,她是如何切破他設下的結界?眉峰微乎其微一蹙,直到覷見她手下那把劍,他若有所知地挑眉。
一邊玩鬧地拉扯她的發,白衫男子嘆道︰「闖進林子里還能支持一個時辰,你內勁練得不錯啊,唔……能模到我身邊,也算得上高手。」邊說,單手邊在女子穿著勁裝的身子上模啊模,探向素腰,模過袖底,松解襟口。
男女之防在眼前這顆大魔星眼里,根本……頂不上一個屁吧!燕影抿緊唇,瞪大眼,放在身側的雙掌死命握住,怕一時克制不住正義感抬頭,要沖上去解救姑娘免于狼爪。
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啊,真要蠻干,屆時不只姑娘被荼毒,連他也得遭「摧殘」。所以,忍忍忍,唯忍而已,忍為上策!
忍到最後,就見主子從微松的女子襟口中拉出一塊黑黝黝的鐵牌。牌子約半個掌心大,穿著韌繩掛在姑娘家細頸上,牌面似刻有圖紋。燕影不及看清,那方鐵牌已被主子確認過後、從女子細頸上取下。
白衫男子一把抱起暈厥的人兒。
「鳳主,讓屬下來吧……」燕影本要上前代勞,卻又止步。他脊柱竄上一陣涼意,直達腦門,因為主子的鳳眼彎成兩道小橋,無比的牲畜無害兼之和藹可親,抱那姑娘的模樣如同撿到可憐又可愛的小貓或犬崽。
呃……算了。有人不知死活地闖進來當主子的「消遣」,是那人時運不濟,就、就各安天命吧,怪不得誰。燕影深吸口氣穩住心智,在主子的幻界中盡可能保持神清目明。
此時男子抱著姑娘就要離去,燕影忙問︰「鳳主,那些人如何處置?」他所說的「那些人」指的正是適才擎刀月兌褲、污言穢語的那群禽獸。那些人圍作一圈,不知何時被點了袕般動也不動,而且一律右掌擎刀、左手扶住胯下男物,動作相當一致;但燕影明白得很,那些人絕非中了點袕這門實在功夫。唉,他家主子從來就不練「實在」的功夫……啊啊啊,這話可不能被誰听去!
「你不走,就留下吧!」白衫男子繼續笑得很無害。
危也!
燕影見事甚快,不等主子話音落盡,已拔身疾竄,搶到前頭。
他回首往後瞥,恰見自家主子騰出一袖,揚起,袖中劍指當空而劃,那是咒殺,行雲流水畫出一張無形符咒,罩住僵挺在結界內的那些人。
咒術一下,唰唰唰,那幾把大刀同時砍落,自宮者毫不遲疑,下刀既快又狠,好似那腫脹充血的男性之物多教人厭惡,非徹底砍除不可。
嘶——好、好、好痛啊!連死都不留人全尸啊!饒是身為「第一暗衛」的硬手,也得驚出一背冷汗,憑本能夾緊雙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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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什麼?」
似乎有誰這麼問她。
沒想哭的,只是倦得很,她好想躺下來,什麼都不想,倘若交睫能眠,深睡而無夢,不知有多好……但……咕嚕咕嚕……咕嚕咕嚕……肚子……好餓……上次進食是什麼時候?她記不得了。餓了,讓她很難「專心」再持續暈厥,尤其陣陣食物香氣選在此時無所忌憚地鑽進鼻間,擾得她不得不醒。
醒來。
還是醒了,莫名保住一條命,沒死。
她望見由榻頂垂掛下來的防蚊紗帳,房中傳出細微動靜,她徐慢轉動螓首,薄薄蚊帳外,白衫男子背對她立在桌邊,似在布置飯菜。
眉心先是微乎其微一蹙,而後,她記起了,這男子在她倒地時,曾來到身畔。
她腦中還留有那抹雪白余影,與帳子外的那人漸漸重疊。
那群惡人受傷後,沒再為難他吧?要不,他與她怕是出不了那片深林。
年歲漸長,歷練漸豐,對于藏在人性底下的獸性,她多少有體會,這世間強欺弱、眾凌寡所在多有,不是姑娘家才會遇上那樣的羞辱,連長相俊美的男子也得留神自身安危。更何況,他身形雖頎長,罩在寬大白衫下的身軀像過分單薄了,只長骨頭不生肉似的,腰間系著一條銀帶,舒松輕垮,更顯縴細。
暗嘆了口氣,她咬牙,慢吞吞撐坐起來。
腦袋瓜仍舊沈甸甸,她閉眸扶額,暗自調息。
「姑娘若感不適,別急著起身,再多躺一會兒。」
男嗓一如她記憶中那般溫和,感覺防蚊帳子被撩開,男人來到榻邊。
她嘴角先已揚起守禮的笑,抬起頭,邊道︰「我已無礙,多謝公子,我——」忽地輕怞一口涼氣,怔住。
好美……小哥哥,你長得真美……
她記得那些混蛋說過什麼。
他們夸他好看。
但,此時站在面前的男子,他、他的面龐相當古怪,整張臉彷佛被潑過染料,白白紅紅,白的地方少,紅的部分多,且還分深紅、粉紅、淡紅……乍然一見,十分驚心,而那些不均勻的色澤還漫過他的耳、他的頸,不難猜出,他輕衫下的身膚定也不尋常。
她這麼一愣,男子也跟著打住,在她尚不及瞧清他臉上神態,他已微側薄身,轉向一旁,避開她太過直率的眸光。
上官淨,你可以再魯莽些!
行走江湖,外貌較眼前這位白衫公子更奇詭異常的也不是沒遇過,何以震愕若此?雖屬無心,卻亦是傷人啊……
察覺他欲退離,她不禁懊惱,心急地抓開紗帳,恰一手扯住他的寬袖,兩人皆又一怔。
「我……對不住……」她坦然道歉,放開他的袖。「是我不好,冒犯公子了。」
男子靜佇一會兒,終于道︰「無妨,是我錯。我樣貌天生如此,隱居在此地,久到幾要忘記自己這副尊容,而服侍的僕婢又都跟隨身邊多年,他們早習慣我這模樣,姑娘猛然一望,沒嚇得暈厥實屬難得。」
他說得雲淡風輕,嘴角甚至噙笑,低斂的眉目又似有郁色。
上官淨見了有些難受,不敢再接話,遂問︰「是公子救了我,帶我出林嗎?」如此問,多少有套他話的意圖,想確認在林中遭人圍困的究竟是不是他。
他的臉一直側著,沒調回來面對她。
沉默半晌,他略艱澀道︰「是姑娘路見不平,相救在下。那些人受傷頗重,全跑了,沒再對我……對我……」
果真是他。
那麼,她在林子里听到的那些話,是她神智不清下所導致的幻听吧?
上官淨暗自苦笑,見他任由幾縷逃出綁束的散發半掩面容,發白的唇抿得太緊了些,她藏在心底的嘆息不禁更沈。
「我第一次入南蠻野林,確實太高估自個兒的能耐,幸得遇見公子。」
他又不作聲,似在推估她話中誠意。
終于,他微微又笑,道︰「南蠻一帶茂林遍布,多蛇鼠蟲蟻,瘴氣更能殺人于無形,姑娘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入林前必得口含薄荷涼草,身上佩帶驅蟲香袋。你貿然闖進,也不曉得避開瘴癘之地,這才會出事。」頓了頓,笑意淡收,臉上深淺不一的紅痕一塊兒加深顏色。「只是……我也……我也是……很慶幸姑娘亂闖進去,那些個惡徒全賴姑娘打跑……」
他瞥了她一眼,很快又挪開目線。
上官淨心髒咚咚兩響,忽地發覺他目光頗為清澈。仔細再看,男人的五官生得其實相當秀氣,細濃雙眉下是一對眼尾微挑的鳳目,挺鼻薄唇,瘦削的兩頰和尖細的下顎,若要論輪廓之縴柔,則較她更像個女兒家。
他這麼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溫文過了頭,只差沒在額上貼著「可欺」二字,若然遇到惡徒,真真只有引頸待戮的分兒啊!
「公子知道那些惡人的來歷嗎?」
他搖搖頭。「南蠻這兒山多林多、溪多谷多,北上可通中原富庶的湖廣與兩江,南下能通出海口、往南洋,總之是進可攻、退可守,不少河寇、海盜就把老窩建在此地,方便藏匿,有時也見山賊出沒的……那些人或者也是干沒本錢的買賣,不知打哪兒來的。」
「那公子獨居在此,豈不是太危險?」她微瞠雙眸。
「也不算是獨居,我這座竹塢里還養著幾個僕婢,幾里之外更分聚著不少村落,我偶爾也會去村里。」他淡然道,表情看似尋常。
想問他為何不干脆住在村子里,有個左鄰右舍,也能相互照應,但話剛到舌尖,上官淨及時頓悟——瞅著他膚澤慘不忍睹的側顏,她喉中略感緊澀。
周遭沉靜,驀地——
咕嚕咕嚕……咕咕嚕嚕……咕咕嚕咕……
上官淨眨眨眼,然後瞪圓眼,再然後……兩頰紅了。
男子也瞪圓眼,而且很明顯地忍住笑,徐聲問︰「姑娘肚餓了吧?」
「嗯……是有一點……」她至少有三、四頓沒進食吧?
他薄唇一揚,似乎稍稍松解了心病,終能再次迎視她。「我讓底下人備好一些飯菜,雖簡單無華,但都是挺爽口的菜色,還炖了一盅祛暑、益中氣的藥湯,姑娘下榻用些好嗎?」
「多謝。」上官淨低嚅了聲,單手覆在咕嚕作響的肚月復上。說實話,她已許久不臉紅了,即便臉紅,也能很快寧定,但此時垂下頸項一瞧,她氣息陡地梗在胸間,原就有些困窘的臉蛋驚得大紅。
外衫前襟敞開也就算了,她是江湖女子,無須太過拘泥禮節,但……但現下連中衣的襟口也敞得開開的,微垂眼就能看見她用來裹胸的雪白長布,這會不會太過分?她甚至感覺那條裹胸布被松開小結,正很輕松地圈裹她!
饒是她性情沈定大度,此時也頰如霞燒,心音似鼓。
然,讓她真正驚慌失措的並非敞開的衣襟,而是藏于衣下的玄鐵令牌竟不翼而飛!
她一手按住襟口,一手連連在頸上和胸前模索。
沒有!什麼都沒有!
「你是在找這個嗎?」
上官淨聞聲揚睫,那塊系著帶子的玄鐵令牌正掛在男人指間。
這塊令牌……比她的命還重要啊……
她壓住原要沖喉而出的驚喘,忙伸手去接,緊緊握住,沒察覺自個兒身子正隱隱顫抖。
「那個……是因為……你方才臉色白到發青,直冒冷汗,我想……松開襟口透透氣可能會好些,所以就……嗯……解開衣襟後,又瞧見那塊鐵牌子,怕它太沈,會壓得你氣息不順,就暫且替你取下,在下別無他意,姑娘莫怪……」
她是女子,他是男子,她衣衫不整,他卻比她更不自在!
該是個挺溫柔的人兒呢,溫柔且易感,只是這樣的人,很容易受傷。
上官淨見他目光浮動,神情窘迫,不由得怔然,以為遺失令牌而緊繃的心弦亦稍見松弛。莫名的,她心口微泛暖意,竟有些想笑。
「……還有姑娘的劍,我拾了來,也暫且替你保管,就擱在矮櫃上。你……你要吃些東西了嗎?再不吃,飯菜要涼了。」他忽地問,再一次似有若無地閃避她的注視。
上官淨張唇又要言謝,內心一突,兩人交談一陣,甚至互相施過援手,她只知稱他「公子」,竟還不曉得對方姓名。
她將玄鐵令牌重新戴回頸上,並迅速理過衣衫。
撩開紗帳下榻,她站妥,在他面前以江湖禮數抱了抱拳,沉穩鄭重道︰「小女子上官淨,再次謝過公子。未請教公子尊姓高名?」
他表情怔忡,一會兒才回過神,臉上加深的赭色未退,氣質卻是文質彬彬。
「在下鳳錦。鳳凰的鳳,錦繡的錦。」他微微笑,也學她抱抱拳。
「原來是鳳公子。」
鳳錦仍淡勾嘴角。
他領著姑娘往桌邊去,待上官淨落坐,又殷勤為她布菜。
「對了,上官姑娘特意跑來這兒,究竟所為何事?」他語氣自然,不經心般地問出,布置好她的飯菜後,修長身軀亦隔著方桌在她對面坐下。
面對他提出的疑惑,上官淨手捧碗筷,本還一臉躊躇,最後終是問︰「鳳公子久居在此,可曾耳聞南蠻『刁氏一族』的名號?」
「『刁氏一族』嘛……」眉峰深思般輕蹙。
她頷首。「對,『刁氏一族』。我、我得找到他們。」
「上官姑娘找他們做什麼?」
秀白臉容明顯一愣。「我還……不知道。」
「不知道?」
「是當真不知,絕非欺瞞。」她苦笑。「我是『西海玉靈峰』的門人,我師尊玉靈真人她老人家說了,重要的是先找到『刁氏一族』,等尋到他們,接下來,我就會明白該做些什麼。」
「是嗎?感覺挺玄妙啊!」
「鳳公子听過他們吧?」
鳳錦斯文地挾了一箸菜放進她的碗內,淡淡笑答︰「不,我從未听過。」
**
「听過『西海玉靈峰』嗎?」男子的白衫在藍月下瓖出一層怪異的薄光。
被問話的暗衛早見怪不怪,他常想,那道高懸的眉月兒之所以泛藍暈,極有可能是主子惡搞的手筆。在這個結界中,許多事物皆為虛幻,見藍非藍,是月非月,這是主子的地盤,主子高興把一彎月抹紅、抹綠、抹藍,誰也管不上。
「西海是西邊高原上最大的湖泊,一望無際,平波澄碧,而玉靈峰則為西海五峰之主峰。」燕影低聲答話,略頓,又道︰「族中老人們提過,幾代前,曾有一支旁系從南蠻出走,往西邊高原移居;還說當時離開,是因在高原上尋到一條金沙川和好幾處豐富礦脈,有點自立門戶的意味兒……鳳主認為上官姑娘是旁系的族中人?」
「不是她。」嘴角一勾,白衫任由夜風吹拂,貼在精瘦軀干上。「只是她那把劍和那塊玄鐵令牌上的圖紋很有意思,可以查查。」
「屬下立即去查。」提氣欲飛。
「瞧你急的,就不願留下來與我多說說話?」
氣泄。「……屬下自是……萬分願意。」嗚。
「呵呵,這話我愛听。」他雙袖負于身後,姿態瀟灑,散發輕揚,紅痕滿布的臉在藍月下竟很有清美之韻,很好看,很招眼,很……很嚇人啊!燕影驚出一身冷汗,差點就想閉目來個眼不見為淨。
「對了,哪天還有山賊、河寇拿那片茂林作窩,別趕走他們,讓我玩玩再說。」
「……屬下遵命。」
明明武藝練得不精,白影移動時,足下卻無絲毫聲響,彷佛是內功修為已達爐火純青之境的絕頂高手。
燕影跟隨主子步進林子里,林中幽暗,若不是還有幾縷泛藍月光,當真伸手不見五指。他忽地站定,因為白影突然佇足。
他看不清主子臉上神態,卻感覺得到結界中氣流極細微的波動。惡寒啊,這魔星……不知在興奮些什麼?
「她說要救我。」臉上紅痕在暗中變得模糊。「她說,她能救我。」嘴一咧,他詭笑問︰「你說,我該不該讓她救?」
燕影很聰明地保持沉默。
「難得有人要救我,這麼心甘情願的,我不依她,都顯得我不夠大度。」
燕影還沒模清上官姑娘的底細,但卻十分清楚,那位姑娘上輩子八成造了不少孽,正所謂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業障太重,這輩子才會踏進魔星主子的迷陣里,等著被玩、被捏、被搓圓柔扁。
詭笑繼續。「見我臉紅,她也臉紅,嘿嘿,有人見我這模樣,還會臉紅,是很自然地紅了臉,可沒中我的咒術,妙哉。」精銳目光一爍。「原來這才叫高段,不施咒術也能玩人,挺有一些意思的,你覺得呢?」
燕影一臉嚴肅,一整個大氣凜然,萬般地義正詞嚴,答道︰「屬下覺得,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是她自個兒闖進來的,拿她當藥來補身子,此乃天意,天意不可違。」上官姑娘,你就認了吧!
雖是透出詭譎的陰涼笑音,倒也相當好听,笑聲在林間徐徐蕩開,有幾分惡意,有幾分歡愉,更有好幾分認真味兒。
「這話我愛听。」